牢骚：现代性——存在与自我的双重遗忘

        严格的说，所谓现代的世俗文化，应该叫做技术文化。因为，不难理解，世俗人生所需要的一切，都是数字科技所提供的。从哲学理念、享受方式以及待消费的成品，都是信息技术预先规划并大面积推广的。人的日常行为已经离不开这些后工业的媒婆了。科技生存越是普遍化，财富与权力就越是朝科技行业的人群集中，强势群体由此形成。在人类历史上，他们有望第一次实现文化、权力与科技三者的集中垄断，而在现代之前，文化是知识分子的通行证，权力是政治的婊子，科技是专家阶层的特权。为了加强这种趋向，并最终真正的在社会上确立其特殊的地位，他们必然把其价值观向社会开放和推广。机密在于，价值观的普及，就意味着市场与财富的少数化，意味着一种科技生产的增值与权力巩固的可能性。现代媒介在这方面分外用力，其本身也属于这样一个新兴权力阶层。
        当然，也不难想象，一种普遍的价值与生活形式，不仅是聚敛财富与权力的手段，同时，也是一种评价体系和规训惩罚方式。当社会在整体性上依赖科技的产品时，就不得不认可其服务策略、生活形态和价值观念。紧接着，还得认可、不得不信赖其对人时时刻刻的严密监督和管理（到处都是摄像头、保安和各种各样的生活管理人员，手机，网络等现代通讯本身就是一种间谍工具）。只有融入这个盲流，你才能获得你要的东西，才能被科技生存认可，才能在现代科技中提取自己那一份大众化与被加工咀嚼过的生活，不然，现代科技的压迫与内在迫害自然会毫不吝惜的钟情与你。这种循环和历史上任何一种权力循环在实质上并无差别，只不过，其覆盖面、控制度、非人性和易操作性都空前提高，成本因此大大降低，与此相应，其迫使局外人不得不向内转，迫使思想者不得不到处流浪，迫使自由主义者不得不挣扎在隐形的束缚中。现代社会，从根本上，几乎是毫不费力的，没有通过任何暴力与刻意的行为，就消灭了局外人、思想者与自由主义者（我这里用此词指代一种渴望自由的天性与实践性的自由行为，非传统和理论意义上的概念），这在过去，连火刑、断头台和大屠杀都做不到。
        那么，何以见得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呢？舆论为人提供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层层叠叠的经济统计数据，社会认为，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当然，补充一句，这些所谓的数据也掩盖与强奸了一大堆问题。生存也许是更容易了，但也许是更加艰难了，这主要看我们以什么样的指标去衡量与评定。以动物性的指标，还是人性的指标，以经济数据，还是精神舒适度——这还没有算上无比激烈的竞争和社会日益悬殊的贫富差距，以及越来越明目张胆的不公平理论和实践。
        现代人在总体性上都不再喜欢自己，不再热爱工作，因为，他们悲哀的发现，工作本身没有任何创造性，不需要自我的经验、不需要情感的参与、不需要智识的发挥，更加不需要思想的流露，甚至是人与人的交流与关怀，需要的仅仅是按部就班与自我服从。之所以不喜欢自己，是因为他们发现，尽管明知这种工作惹人厌倦，使得自己精神萎靡，心神疲惫，整日闷闷不乐，但却又不得不依赖它，另外，人在发现自己不得不服从时总是不快乐的——人在本质上是自我的，并不是马克思说的什么社会性。没有自由，快乐自然无栖身之地。现代人无法逃离，科技带来全球化，即便你想找个荒野之地学习陶渊明，也还得有至少几百万的资产（土地，乃至所有存在，都被纳入国家体系，这也只有计算机才做得到，况且，陶渊明的乡村寓所已经被精明的开发商批量复制为现代别墅——还寡廉鲜耻的打着文化的幌子：真是呜呼哀哉，以前不用花一分钱的东西，现在得极有钱才能做到）。生存的需要决定了现代人无法，也不会逃离，与此相应，作为排泄与疏解，补偿与忘却耻辱的需要（服从就是一种耻辱），现代人再一次的选择了其自身通过服从所生产的东西（在自己家里，仍然逃不脱社会，以及其产品和广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现代科技与信息产品，消费与松弛方式。
        现代人也许发现自己不过在绕圈子而已：工作时不得不通过自我服从去生产现代性，回家又不自觉的开始消费现代性。消费的只是自己生产的，生产好像也是为了自己消费，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快乐呢？这也许是，第一，生产的过程是服从的，非人性的，是没有任何创造性与幸福感而言的——现代人只是按照既定的步骤去操作，并不是去创造自己所需；第二，看不见的，无数计的剩余价值被权力者抽走了，而作为生产者，现代人又得反过来通过消费自己的生产而依赖于这种显而易见的剩余价值；第三，无论是生产现代性，还是消费现代性，人都处于一种严密的监视中，一旦你反现代性，就要对你制裁。
        现实就是如此悲哀，现代人在双向服从中成了技术权力大富大贵的实际提供者，而自己却身处囚笼之中。自由因此而丧失，意义的建构也因此破产——只有确证自我（自我的思想，情感和身份），才能进行建构，现代人连自我都被现代性磨蚀了，何谈建构。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境况，利奥塔才把语言游戏作为现代性和现代人自我确证的根基。我要说的是，现代历史，已经不是一种适合生活的历史，或者说，是一种没有生活，只有生存的历史。现代人不是要故意逃避自由，而是为了现代性的生存不得不逃避自由。现代性总是在强迫人逃避自由、自我身份与思想的可能性。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现代人是既没有思想的机会，也无思想的资源，甚至没有思想的愿望和冲动，那么，“在”自然要覆灭了，“我”也要消失了。海德格尔曾说，现代人遗忘了存在，在我看来，不是其遗忘了存在，而是不得不为了现代性的生存忘记存在，在现代性不允许局外人的情况下，不但存在要忘记，连“我”也应被抛弃——活着就是唯一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