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K和J的全部生活

  机场外头一片大雾，天空就好似脏掉的奶油一般灰。
  他们蹲在机场外头，落地玻璃前。大头安在儿童般的身子上，歪歪咧咧地，打上了“出厂不合格”的标签。矮女人叫J，矮男人叫K。玻璃是绿色的，映出他们的不协调身躯，就像是动画里的人。
  许多班机延误，J和K看着机场外的垃圾桶旁有一堆堆的抽烟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沉默的就只抽烟，垃圾桶上的塑料盒子里漂着许多被水浸泡发涨的烟头。K不喜欢这样，若别人将烟扔到地上，他就可以去捡起来抽两口解解瘾，但泡在水里的是如何也点不着了。K没有烟瘾，但他总想抽烟，他常把一些无聊的借口挂在嘴边：生活都这么难过了，为啥不抽烟？
　但J一直觉得，K是因为小时候偷学老哥抽烟被父母恐吓‘抽烟会长不高’，现在真的永远也长不高了，才报复一样地喜爱这苦涩的不知所谓的东西。
　而J来这也有自己的理由。她会装作自己是去办理登机的乘客，偷偷地看看有没有女人在过安检的时候要扔掉一些护肤品和香水。J毕竟是一个女人，她留着长长的头发，很快便到了腰，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梳理。尽管K总嘲笑她说这样显得她更加地矮了。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于是很少能够洗澡，J的头发便也乱蓬蓬的，她只好全部扎起，但还是油腻得能够像湖水一般反光。
　J蹒跚地走入机场，低着头熟悉地走着。她听见机场的广播，说什么什么航班延误了，而后是一堆她听不懂的外文，这些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后在她的脑袋里不断回环，就像她听不懂的古典乐。到了安检处，她若无其事地在里边掏了一把，快步地转头走人。她没有抬起头过，就这样走出了机场，见到在门口蹲着的K。
　“拿到什么了？”
　“给你，大把大把的火机。这个看起来像是护手霜吧。现在不懂坐飞机规矩的人都没钱，东西也高级不到哪里去。”
　而后J和K就沉默了。立在他们之间的通常是大段大段的沉默，仔细聆听的话也许还会听到空气爆炸的细微声响。
　K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他穿着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还有许些补丁。J穿着粉红色的脏外套，却没有任何喜庆的感觉，跟灰色的天融到一起去了。他们上了自行车。那自行车是K从路边捡来的，没有上锁，生了锈掉了链。K把它锈好后，这就成了上天恩赐的交通工具。
　K在前边艰苦地骑着车，J在坐在后座搂着他。在旁人看来也是奇景，因为K蹬得实在辛苦，他的脚不够长，像小孩子爬上了大人的自行车，没办法用一只脚撑着。骑出了机场，就绕到了小路，旁边是些田野。有风吹过来，J把橡皮筋摘了，任风把她油腻腻的头发吹散。有时头发打到了K的手臂上，让K觉得痒痒的，但更像是一种亲昵的头发的爱抚。他不排斥这些，不排斥风，不排斥生锈的自行车，不排斥田野，不排斥灰色的天，也不排斥这种生活。他带有些喜悦，也许是因为他口袋里的几支烟头。
　飞机从旁边轰轰地飞上天了，J看着飞机越升越远，升到云里面去了。
  “我记得我是坐过飞机的。”J说。
  “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是坐过飞机的！”J加大音量喊了出来。
  “你说过了！”
  J锤了K的背一下，咯咯地笑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也不大记得了，但是那种感觉我是有的，我记得飞机起飞的时候，从窗子里望下去，看见城市变得跟方块一样小，然后就看不见了，就在云的上面了。”
  K什么都听不见，他倒也不想听J讲话，J常常说自己小时候过过好光景，说以前自己还有几个保姆照顾，她住在一栋别墅里。那她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于是K一点也不相信，他觉得这些都是J编出来安慰自己的。就算J描述得十分真实，他也把那看做是她发挥了女人的特长。既然他们都这么苦了，有些幻想也是合理的。
  他们实际上是在离机场不远的城市里生活。他们睡在天桥底下。他们在夜里捡破烂，在白天拿着铁碗在路边乞讨，有了几个钱了，他们会去买点白饭吃。去机场捡东西和骑那捡来的生锈单车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娱乐项目。
  等他们回到城市，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除了寒冷的冬季，这个城市独有的潮湿的春季是他们最厌恶的。蚊虫泛滥，他们的住处会出现许多不大好看的蟑螂和蚊子，还有他们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食物更容易发霉。他们身上的味道开始变的让对方难以承受。可这就是四季的一部分——当生活得不大理想时，每个季节都那么地讨人厌。
   例如夏季，他们在烈日下坐着，浑身是汗，滚烫得如同暴晒下的水泥钢筋。在高温底下，市民们似乎更节省他们的同情心了，就像在避免运动出汗一般，所以他们的乞讨收入将少得可怜。他们会为此抱怨那些没有同情心的衣装革履的人们。他们觉得他们接受救助是理所当然的。但那些榨干了他们思想的炎炎夏日的阳光，让他们更加暴躁，更加厌世。他们连争吵都没了力气。所以在夏季，K和J很少对话，似乎在节省那可怜的体力。
  当他们在每个夜晚游荡着捡垃圾堆里的瓶子的时候，他们才感受到这个世界对他们最大的善意。街道是属于他们、妓女和醉汉的。这个城市的夜晚很宁静，黑暗遮掩住了一切不公正，他们在昏黄色的灯光下缓缓行走，掏一个又一个被人掏过的垃圾桶，K有时还会哼一些从天桥对面的百货商店的喇叭里学来的不怎么好听但简单上口的流行歌曲。他们足够贫穷，所以不担心会有强盗来打劫。那个定格了的世界就好像被困在照片里的老虎，他们不必担心会被它吞噬。
  大概这样的日复一日就是他们的生活。J常常担心自己会不会生病，一旦生病了就必死无疑。好在他们身强体壮，似乎是对先天缺陷的补偿。K觉得上天还是大致会公平一点，所以他丝毫不担心。J便会说他是自欺欺人。但K总回嘴说她杞人忧天。
  总之，从机场回来后，他们捡了瓶子，就在天桥底下勉强睡了。躺在他们的草席上，旁边有几个发霉的面包。生锈的单车就躺在他们的席子内部，妥善地保护着。没有人想偷这么破的单车，但这也是他们的全部财产了。天桥底下不只他们一处住户，但大家都乐意友好地相处，不多打扰，至多问候今日有什么收获。
　K有时候会把烟给睡左下角的老头，老头很乐意接受，而后谈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老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很风流，很有钱，有很多女人和车。K都没有认真听，因为他听J讲得也够多了。直到一个月前，老头再也没回到他的铺位。有其他流浪汉把老人的席子收走了。J有一天晚上对K说自己很难过，觉得自己也会变得跟老头一样。K对女人的多愁善感嗤之以鼻。
　但除了多愁善感有点惹人烦之外，K觉得J还是一个不错的女侏儒。他们过着正常的性生活，有时候用硬币买些自动销售机内的一元一个的安全套，有时候什么都不用。他们总选择在公共女厕所的最里格做爱。因为公共女厕有门，那一扇门刚好可以遮住他们，因为他们矮。他们起先只有凌晨会在那做爱，后来有些时候他们会在大白天的干那勾当。忍受那儿的恶臭，他们总是用狗一般的从后面来的性交方式，因为在那狭窄的空间里最方便。J从没有怀孕，也许是先天缺陷的原因。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他们的性事和屎尿联系在一起，J总是抱怨，K却觉得无所谓。
　“狗不还吃屎呢。”K说，“它们不还活得好好的。”
　J对他拿狗同自己相比较感到十分不可理喻。她还是会接收K的请求。毕竟K是她唯一的朋友。也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她觉得只有K会把她当做女人。但她还是有尊严。
　他们从遇见开始，就过这样的生活过了不知多久。他们从来不记时日。他们只知道过年的时候特别冷，这个城市里的人特别少，烟火特别吓人，机场特别多遗弃物品。记录时日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要说有，也许是某种生存下来了的成就感。
　那天一切都同从前一样。那已经是个夏天了。要过多少天才到又一个夏天？他们从食物的腐烂程度可以隐约推断。他们热汗淋漓地坐着乞讨，K说不如去公厕。
　天桥上人来人往，但没人看他们，除了一些富有好奇心的女学生。
　“这么多人，你神经病。”J推脱道。
　但K一再恳求，J也便随他去了。这次他们却去了男厕。因为女厕里人有点多。
  J趁男厕没人的时候溜了进去，他们关上门，草草地开始做爱，像狗一样的从后面插入，K抓着J营养不良发育不佳的乳房，气喘吁吁地插入着。他们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们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直到他们听到几声刺耳的孩童的尖叫的笑声，随后有水从外边洒过来。J险些尖叫，K紧张地停了下来，似乎穿上裤子。
  他看见厕所门外有几个初中生一般大小的男孩，他们站着，那些男孩比他们高，他们可以轻易地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K和J一直没有料到，长得高的人可以看见矮处的一切，和他们奇高的门起不了任何掩饰作用。K像狗一样悲哀地低声嗷叫了一声。J没有穿上裤子，她蹲了下来，抱着头，看见她的背在颤抖，她无声地哭着。
  那些初中生开始在外边起哄、摇门，那些声响就跟地震了一样。K像疯子一样开始大声嚷嚷，可门让蹲下的J堵住了，他出不去。他只能待在厕坑前大声嚷嚷。
  初中生们闹了几分钟，便觉得无聊，解完手就出去了。过了大概十分钟，K都没有办法让J起身。J一直蹲着，一句话也不应他。他生气了，开始踢J，J也一动不动。
  又过了很久，J才缓缓站起来，不免有点踉跄。J就这样走了出去。头也不回。K跟着她，一直说着些咒骂的话，说到口干舌燥，像是声音蹦到了唇边，无声地蒸发在空气里。
  那天J很反常，她在夜晚偷偷起身，消失了。K尽管烦躁，却也没有去找她。J消失了一周左右，又没事人一样回来了。K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他们再没有在公厕做过爱，他们改在了公园草地。他们没有人提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天K病了，病得要死了一样。有一天席子旁多了许多烟头，J说一定是那老头回来看K了，但她也没有见到老头。
  这就是侏儒K和J的全部生活。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