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海

1
刚到上海时，天还凉。下班有雨，南京路隔着一个街头，地面是湿漉漉的灯光；行人依然如云，只是影子落在地上，有些怯怯的安静。虽然是夏天，傍晚的风却总是很冷。我穿着刚刚买入的职业短装，不得不抱紧胳膊取暖。既要分出一只手来打伞，又要顾及不能被淋湿的电脑包，踮着双脚在雨中寻找没有积水的地砖，走得摇摇摆摆。
当然也有与外国人谈笑风生昂首挺胸的；也有穿着T恤，在弄堂口探出头来看我们的。
2
自从实习之后，我观察上海的角度也变了。一间老屋纵然可以拍出很好照片，但屋里的人如何生活度日、如何在变迁里或流动或固守，却能远远超出单纯的到此一游。安福路上的名人故居被爬山虎占领，山墙，斜檐，红砖；酒吧街上的外国人，富有情调的音乐餐厅——他们决非仅仅是作为照片中的怀旧符号存在。他们本身散发出活着的气息，见证时间、金钱与市场化，令人产生情调的错觉，令人在错觉中流连。
那么——摄影究竟要到哪一步才算完成呢？揭示这些物的常在与无常，揭示其中的一面或者多面。
3
我现在住在淮海中路1487弄。我们左边是美国领事馆，右边是宽阔的上海图书馆广场，对面的Ambassy Club月租14万人民币。与周围的高级洋房相比，这大概是附近最便宜的一处居所了：一栋栋三十年代的大宅被零碎分割成八九间，成为廉价的出租屋。煤气灶与碗橱柜占据了过道三分之二的面积，甚至半楼也被整理出来住进了人家——他家的男人总是赤裸上身穿着裤衩在楼道里的小水池前刷牙。每截楼梯的灯光都有四个按钮之多，一个用来上楼时开，一个用来关下一层楼的灯光，且各家按钮分开，这样电费就可以摊分清楚。饶是这样，我还是被楼下的阿姨瞪过好几回，因为晚上回来开她家的灯而忘了关。从此以后无论多晚，我都不再开灯。我们共享的大宅，在夜里静悄悄，一片黑暗。我的脚步踩在木板楼梯上，咚咚作响。
每天早晨，隔壁大妈的嗓门就穿透纤薄的墙壁将我吵醒。在我们这一室半厅的居所里，一切空间都被完全利用起来：厕所的上部被加了一层天花板，从而做出了一个阁楼，我就睡在这阁楼上。
阁楼只有一米高，被吵醒以后，我睁开眼，就可以看见天花板上精美的石膏贴边，与一条蜿蜒的裂缝。楼上的脚步声似乎尽在咫尺；向右看，客厅顶部装饰华丽的吊灯，与两米多高镶有十字架的橱柜，应当都是从前的东西。它们留在这里映衬着我们的局促，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4
在A公司做了两周以后，我渐渐对打杂一类的事情感到厌倦，也对这一行开始抵触。A公司不能满足我对许多事物的渴求。每天我沮丧而无所事事，像一条快要干掉的鱼。
所以我会主动要求跑腿，去做同事们都不愿做的递送材料活，跨越大半个上海，把各类年检报告送到各区工商所。手续和文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产物。与所有的证件一样，我们的存在需要被归档，送检，盖章，签字，证明。我们的存在并不能够自证；除却本身的identity,程序上的legal identity是这个世界中实际运作的基础。人一样，公司也一样；发生过的事物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同样需要虚拟的符号来代表自己。比如散落在法租界各处的“优秀历史建筑”牌，告诉我们一九四三年，谁人住在这座花园洋房里...就连二零一二年，也是一个符号。
而文书的重要就代表了程序的重要，因为程序是legalize的过程。执行程序的机构也一并显得重要起来，虽然工商所的阿姨，每天也只是检查送去的文书上有没有盖章。
海关，使馆，政府，大体上是在遵循这样的程序。我们公司要做的，就是为企业提供在程序的海洋里导航的服务。
那么人在程序里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呢？比如我们？
K说，他很享受与客户建立良好关系，由他带领客户扫除障碍直达目标的过程。而在我看来，结局都是预设好的，我们的工作与旅行社订机票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海关官员的签章呢，大使馆官员发放签证呢，这些人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同。我们不过都在履行程序。
教育告诉我们，要思考，要以思考的力量改变世界，要做有创造性的脑力劳动。这里有三个关键词：改变，创造，智力。
而对于程序的遵守又是大部分人需要做的。世界不能被常常改变。至于创造，需要看行业。而智力呢，似乎很久以来就优于体力。其实这一条存在的基础是精英教育。当体力劳动成为多数，脑力劳动才能够成为精英。
当世界渐渐平坦，当我们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当愿意从事体力劳作的人越来越少，谁来支撑我们这个世界机器般的运转呢？毕竟决定世界运行方式的人是少数的，而更多的人需要去把程序的螺丝钉拧紧。到了那时，我们花费这么多年获得的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呢。
又：其实我觉得，手工艺人是最能干的。
5
今天在乌鲁木齐中路吃馄饨。这家小店非常干净整洁，量也正好，馄饨馅大部分用荠菜拌，虾仁也很大很足。还供应八宝粥和银耳羹，红豆糕和桂花糕。老板娘脾气暴烈干脆，几次听见她在电话里咬牙切齿地催促进货。
要经营好这样一家小店也是不简单的事情。进货要保证质量和数量，供应要保证品种多样并且恰当；小店帮手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麻酱辣酱要提前拌好，碗碟筷子必须及时处理，地要拖得干净，墙壁不能有污渍...真的，我有一次面对着墙壁坐，眼前是一条木质墙纸的棱纹，是最容易积灰和被忽视的地方，居然没有一丝灰尘。
这个经营好小店的老板娘，未必不能管好更大的企业；换一个岗位，她未必不会做得同样好。和ivy league毕业的年轻高才生相比，她对一些事情的掌握与理解，未必就逊色了。所以人实在是不能够以精英的心态自居。
6
有一天云雾多，从公司出来向外滩看去，东方明珠塔上的小珠被掩在雾里了，显得很可笑。汉口路尽头正对着就是这座塔，让我想起在墨西哥Bonaparte的山上，所有城镇小路的尽头，都是一座更高的云山。这样被截断和环绕的感觉很是奇特，从前都觉得路是没有尽头的，一条路接着另一条路，一栋楼接着另一栋楼；其实疆域还是有的，只是之前没有发现。我们可以从一个疆域连绵进入另一个疆域，也可能像现在一样，只能从此遥望彼，在这一幅图景下默想时代。其实那既是现实，也是现实的幻影。
7
之前看过paul strand拍的四十年代纽约，从hudson river上拍，帝国大厦（？）严整庄严，好像我们这个时代的pantheon.面对着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有人不心生赞叹，人的创造该是多么宏伟。
这两天企业网站浏览多了，很容易发现许多放在首页的城市照片，纽约香港和上海的天际线是多么相似。东方明珠塔作为一个符号也算是有些特色了，不过还是在沿着同样的道路，为人们创造出一个都市的情结。
8
昨日和一群人聚会。我依然不太能够享受许多陌生人搭讪吃喝的场合。有些疲倦。不想和他们去夜店，于是决定回家。
Parkson大楼结束营业，灯灭了，整条街也跟着暗淡下来。在车流不息的十字街头，空出租车变得奇货可居。于是也只好回头去坐地铁。
从衡山路站出来，我慢慢地抬起头，努力辨识着路标和方向。这一条街酒吧很多，平时走过总觉得空荡沉寂，原来是灯红酒绿的时候我不在场。此刻正是了。人挟着人，烟与酒，灯光。
下起雨来，濛濛的。灯光和月光被碾在方形地砖上，惨白惨白。我慢慢走着，有点累，又觉得有点寂寞。
9
今日看见两个展览：
Martin Klimas花事荼靡: 与肖邦的曲子配，让人几乎掉下眼泪。花开时仿佛可以听见啪的一声——瞬间的力度与展现的美。就像现在。音乐与花开花谢的情绪配合细腻之极。花事烂漫，直至从顶点开始坠落，爱神与死神的转化与共舞，优美凄凉而又荡气回肠。
成勇：盲点，理解（触摸）与观看。女人。
10
此时要是有个人在旁边就好了——就是这样想的。触摸，理解，观看。距离作用于情绪，升起种种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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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掌柜要和相恋七年的女友结婚了。从淘宝订了120双喜筷，要运回加拿大办婚礼去。婚礼是圆桌还是长桌？走过aisle时用哪些曲子？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在办公室放Jason Mraz的Lucky，唱到Lucky to be in love with my best friend，他大声说：我要这首歌作主旋律！
二掌柜是个工作狂，平时经常在办公室做到十点，周末也不休息。而大掌柜其实更忙。他的正职是一家大咨询公司的金融分析师，副职才是我们的生意。大掌柜常常出差，三天可以奔赴三个城市。而他的儿子刚刚出世，过完百日，他就又去了日本，一走就是一周。
大掌柜是四十几岁，非常sharp的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他的妻子是二十多岁，性格挺直的上海姑娘。她一面要照顾孩子，一面也会管理我们的生意，每次到来都风风火火。二掌柜是三十多岁，诚恳热情的加拿大人，他的未婚妻是台湾女人。他们即将寄来的喜筷上印着：A & B, a Perfect Match.看到这些，我常常想，结婚和幸福，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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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起床要出门，走在淮海南路的十字街头，阳光跨过新时尚大厦，留下一半阴影一半光明。天还算早，又是周日，我正要从人行道穿过，突然恍惚有种似曾相识：不知道是风吹过的气味，还是这车流，还是这光与时刻。我好像想起了在吉隆坡的时候，走在最著名的一条街上，空气清新阳光妩媚，周围也像这样开阔。我还想起了其他几个地方。上海陡然有了陌生感，这种陌生是可以远观游览的陌生。我感到自己在游览另一个国家。没错，上海常常令我升起这样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