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记忆

记忆给我教训，让我知道不经心的后果。过去终于沉淀为一些不清晰的片断，只是一个不完满的概括，没有过程，没有全貌。我们不断错失一些经历。
我在读卡夫卡的城堡时，脑子里闪现的是法国的一个小镇。K在陌生的镇上于暮黑时分听到钟声，让我想起某年冬天，我和小P曾经到达的地方。在一个阴雨的黄昏。我的每一次旅程都留下大量相片，可是在那个镇子上，我忘了相机。
记得那次旅程是开车从巴黎去勃艮第。我们下午出发，晚餐要去尝试一家著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
黄昏的时候我们经停的这个小镇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天淅淅沥沥的下雨，是法国最令讨人厌憎的季节。路上残留着零星的圣诞节的装饰。没有人，只有寒冷和着风雨，裹挟我。我仿佛是行走在人类灭亡以后。（我总相信人类灭亡是动物的福音）在某个起伏转角的地方，一家书店是开门的，我们就钻了进去寻找一些人气。书店里除了一个中年女老板，只有我们两个顾客。我想找一些易懂的法语读物，未获。倒是小P找到两本法语版的中文小说。出门时，他塞给我两本小册子，是袖珍型的记事本。封面是水彩画，画的东方人。小P说，你们中国人。我看了眼，这分明是越南人，撑着渔船的模样。我把它们揣在大衣兜里。
然后钟声响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证明人类文明仍在繁衍。
我和小P最宝贵的记忆就是一起旅行。我们在两年里利用假期去了9个国家。在中国时，小P最喜欢看的是菜市场，是集市，是少数民族装扮的人。他喜欢所有60，70年代的痕迹。对传统的西欧人而言，那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中国。是一些珍贵的记忆。有一年在上海，小P被警察带走了，原因是他不听管理人员劝说，拍摄一些正在拆除中的老房子。我从办公室赶去警察那儿捞他，他很倔强地不说话。我只能替他认错，同意把某几张相片，从他的相机里删除。为这件事，他恨我软弱，两天不同我说话。
在法国，那次小P推荐给我的米其林三星，有个让人寻味的故事。他的老板和大厨，在2003年2月吞枪而尽。他叫Bernard Loiseau, 他原是法国人的骄傲。任何三星厨师都是法国人的骄傲，何况这位仁兄还获得过各种最高荣誉-骑士勋章。在全世界拥抱Fusion Food时，他坚守自己的法国传统，不断求精。
但他死了，因为担心自己不能保持三星。荣誉比生命重要。
当然故事并没有结束，他的夫人多米尼克，在悲哀中继续丈夫的事业，而且保持住了三星的荣誉。
我们见到了多米尼克，那天晚上，在Relais Bernard Loiseau。 那是个旅店式餐厅，位于勃艮第地区的Saulieu。餐厅宏大，位于庭院中。透过大大的玻璃，看得见院中茂密的植物。整个晚上，有美秒的古典音乐作为背景。十几座客人，或成对，或四五人的规模，客人岁数较大，我和小P是最年轻的。舒适的皮椅，白色台布，光线明亮但不耀眼。我们吃主菜时，小P让我看一个风度极好的中年女子，他说，那就是多米尼克。她捧了杯酒，在某一个桌边站一会儿聊几句，或者干脆在熟客的桌边坐一会儿。她笑得庄重温柔而惬意。我们吃完主菜时，她从容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从哪儿来，当知道我是中国人时，她特别地说，有一日她要来中国看看。她不漂亮，但美。她的神情里没有忧郁，却有安详。当然她肯定问我们饭菜是否可口的问题，但更多的对话我都不记得。只记得她送了我们一人一杯餐后酒。
我们走时，她正在跟几个朋友聊天，我们远远地对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