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作者：张林岚，笔名马蓝，浙江省浦江县人。上海《新民报》（曰、晚报）记者、编辑、主笔、正副总编辑。本文节录自作者描述浙东传统节俗的散文集《梦里的童年》中《青》一篇前半部分。
                
                
鼻子冻得通红的严冬过去了，乍暖还寒的早春也过去了，风和丽日的真正春日，姗姗而来。草儿越长越青，花儿越开越多，春的气息也一天比一天浓郁。偶尔，也还有点微风细雨，人们只把它叫做“杨柳风”、“杏花雨”。这时，我们面临着的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一个民族的传统节日：清明。
在我们乡下，这些日子正是四处采撷一种名叫“青”的野生植物，做成各种青馃子，去扫墓的时节。
我不知道清明节吃青团的古老风习的来历，但青团是用什么东西做，这倒是知道一点的：有些地方，听说是用梧桐、槐树、榆树的嫩叶子做的；有些地方之用野生的艾类。在一些大城市里，现在已经改用苔菜或是青菜泥来做颜色，由做糕团的食品工厂大批生产了。可是在我的家乡浙东一些山区，那里的农家是用一种野地里生的名叫青的佛耳草来做的。这种青大约在每年二月里开始萌芽，初生时长着锯齿状的长卵形绿叶，尖端是两个叉三个尖角，叶瓣上又长出对生的小叶子，长大后，开出紫白相间的小花。有人说这是牛蒡，有人说是香艾；青就是它的初生的嫩叶。我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够识别这种青。但以后那些年，远离家乡，范儿认不得它了。我们家乡的青，除了做普通的青团子，还能做成各种形状的馃子：三角星形的，菱形的，方胜、双钱和百结形的；有带细巧花边的眉毛饺子和用花模子印制的花糕、花饼。青馃子里包着雪里蕻、豆腐干、香蕈末子做的是素菜馅；也有的做成了甜食。这种青馃子吃到嘴里真是“齿颊生香”，连打个饱嗝，也有清香。农民当中，特别是农村妇女中，有着不少无名的工艺美术家，她们所制作的青馃子，简直就是艺术品！平日她们很少有展示自己艺术才能的机会，只有在清明这样的节日，才偶尔流露一下自己的生活趣味和创造热情。
在我们的亲友之中，青馃子做得最好的人莫过于冰表姐了。她是我姑母家的一个孤女。她的父亲是个老游击队员，解放前就死了。姑母去世之后，她由做雕花匠的老祖父抚养着。她本来也是住在山里的，小学毕业那一年，祖父送她到近城的乡村师范学校读书，放假的日子，就寄住在我家。她是我少年时代的好朋友。我的算数老是考不及格，每次总得她不厌其烦地帮我复习那些要命的公式和习题。
冰表姐做的青馃子，真是别出心裁。按照旧时的风习，清明扫墓用的一切祭礼都不能用荤腥，包括红的和带红色的喜庆的色彩。她做的青馃，自然也是如此，也是三角星、菱、方胜、双钱和眉毛饺，但比谁做的都玲珑小巧，不但每一只滚上一道黄白相间的花边，当中央还嵌上一朵淡雅的白瓣黄蕊的小花。一般农家用印花模子印制的花糕花饼，都是单一的青色，永远都是那样；她呢，把青分成了淡青、天青、深青，好几种层次不一的青色，而且在糕饼正面用鹅黄、浅紫和白色的米粉堆砌出了浮雕的花鸟图案。这些花样在她手下好像一点也不费事，只不过在印糕饼的时候，在印花模子上先填一两小片颜色不同的米粉罢了。那种好看的小花饼，我总是舍不得吃它，尽管青饼当中，还夹着冰糖和百果的馅子。
那一年，家里的大人们说起要去给她的父母扫墓——大约是他们去世多少周年的日子吧，她听了有些高兴。她说她要自己来做青馃子。这项手工开始以后，她就开始沉默了，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捏着青和米粉，神情是那样的庄严，那样虔诚，以至谁也不敢去打搅她。这时候我就只能乖乖地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做。课时我老是想偷偷看一眼她的脸色，我是怕她会突然哭起来。她没有哭，也没有掉过头来看我一眼。
她长得很清秀，可也从来没有人说她好看。她有一对灵活的黑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含着悲哀的眼睛，即使在她高兴地说笑的时候，你也会觉得它们是润湿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当她憋着劲，努起小嘴，精心制作青馃的那一会儿，两颗门牙有点儿外露，克住了淡红色的下唇。家里的大人们都有点封建迷信思想，凭着冰表姐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她是天生来就命苦的孩子。
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鼻子一酸，一滴豆大的眼泪坠落下来，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一点也没有发觉。后来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做青馃子的青，差不多全是由孩子们到田野里去采撷来的。而采青的日子，也就是孩子们最快活的春游的日子。
“春分”过了，下几天小雨，溪岸上，山坡上，乱坟堆里，稀稀朗朗的到处长出了青。一星星，一簇簇，只要认得了它，几乎触目都是；认不得呢，老半天也挑不到一棵。不过，采青的人是不在乎多少的，主要的目的怕还是去踏青。
清明的田野，一切都是青青的。草坡，溪水，天空，……没有一个地方不青。连冰表姐的眼色也是青青的，那两只大眼睛里反映出了天空和山溪的青色，闪烁着平时少见的欢喜，因此，分外清澈，分外明亮。她是我们一大群孩子的头儿。一到田野里，孩子们打闹着，说笑着，开头还跟她走，不一会儿，谁也不听谁的话，统统跑散了。跟她在一起的，只剩下了一个我。这些采青的孩子中，只有我不大顽皮，听她的话，而且只有我和她谈得来。这年我读小学最后一个学期。
她伛偻着，回过半个身子来对我说：“你真笨，怎么总跟在我后面找啊！”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时竟回答不出来。她大声笑了，大约是看见我很窘，而且，一定是脸也通红了。
“我得看看你采了多少？”她走近来，拉住我的小篮子一看，又笑了，“唉，你真是，大半天才找到这么两大朵呀！”
我嗫嚅着分辨说：“我还不认得青到底是哪一种……”因为在我们脚下，已是一个百草丛生的青色世界，类似的植物，至少有二十种或三十种。她随手在我的脚下挑起一棵最大的青来，又教了我一遍。自然，也少补了骂我几声“笨”。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即使在骂我笨的时候，也充满着欢喜。我们渐渐走近了一个山坡上的松树林，那里有一座古墓，坟墓早已塌到地下去了，墓地里长满了荆棘丛莽。这里的青也长得比别处多，碰得巧，还能采到香蕈什么的。
我们正高兴地找着青和香蕈，不知什么时候天空转阴了，又下了毛毛细雨。雨并不大，但一会儿，头发、衣裳都湿漉漉的，有了一点寒意。我先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冰表姐也打了两个喷嚏。她头也不抬，还是在一会儿伸腰，一会儿蹲下去的挑着青。一直到我第二次打喷嚏的时候，她才从前面跑回来，抹了抹我额角上的雨水，轻声地叹了口气说：“唉，不能再淋雨啦，我看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呢！”古墓前面是一块青石板砌的大供桌，差不多有我们半个人高，我们钻到了石桌下面，这里正好蹲下我们两个人。
细雨潇潇，树林里变得很幽静，除了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孩子的笑语之外，连枝头的鸟叫声也戛然而止。这种雨没有等落到底面就变成了薄薄的雾霭，渲染着青青的草色，飘荡开去，一直到天边。我们在那个小小的“石屋”里，不知做了多久。有好半天，大家都沉默着。我们都想找个话题讲讲话，好像是唯恐太静了之后会听到地下有什么可怕的声响似的。这时有一股野花的甜甜的香气袭来，好像就在我的脚下，就在身旁，课时我找不到它；我已有点睡意了……
天空是从离我们两三里路的小县城城头上开始放晴的。那里最先出现了阳光，接着是云雀和山雀睁着飞上了天空，雾霭里出现了柳色如烟的溪岸、人家；我们又看见前面村子里飘起几只纸鸢。最后我们头顶也晴了，我们所有的小伙伴都在树林里聚合，展示各自采青的成绩，大家争吵着，嬉笑着，连冰表姐在内，都很快活。
那年清明节，冰表姐做了最好看的青馃子。尽管都是素色的，但是看上去仿佛五彩斑斓，像巧手绣出来的锦缎。她为我做了一匹小小的青马——一匹跳跃的马。只有鬃毛是淡青色，以下逐渐由深而淡，成了白色。它带着彩色的项圈，项圈上缀着一排黄色的小铃铛，而两只炯炯发亮的马眼睛，是两粒饱满的赤豆。她为什么要送我小青马呢？这是因为我是属马的呀！
“给，给你这匹青骢马！”她笑着把她的新作品放到了我的手掌心里，然后低声地说出了她的祝愿：“你也要骑着马儿去打仗。你答应我吗？”
“一定。”我真诚地回答她，“我还要骑着马回来看你，头一个——先看看你。”
大约是第二年或是第三年，我就离开了家乡。时光一年年过去了，生长着青的田野，青做的小马，有趣的少年时代的清明节，都被我遗忘了。冰表姐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一切都像春天的雾霭，飘忽着远去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