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你的睫毛有很好看的弧度。”
    一成为我的同桌，她就传给我这张纸条。字小略方，略秀气，很整齐。每个字都是一颗清炒的淡瓜子，纸面上隐隐浅笑。
    抬头看到她抿嘴笑着，心里暗笑“Chick！”
 上大学以后，一重庆室友满脸痘痘，终日于各种护肤品瓶罐间厮混，偶尔瞥见一个品牌叫“瓷肌”，就想起了娜娜。
    “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娜娜长得像娇小版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烟鹂，又带点《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周吉婕“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可以说是瓷白了。云南产一种围棋子叫“云子”，用云子里的白子来比她倒更贴切些。
    扯些烟鹂、周吉婕的废话是因为娜娜喜欢张爱玲，当初似乎也是因为张爱玲跟她聊了许多。看过她的一篇随笔，里面提到张爱玲写到过的“电蓝”，我问她是不是“靛蓝”误写，她很认真地告诉我没有错就是“电蓝”，于是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青金石颜色天鹅绒旗袍的画面，很是惊奇地看着娜娜——原来她是灵感。
    娜娜有本小本子，现在想起来可以叫“碎玉”，里面尽是些很漂亮的词语和句子，像什么“安恬纤敏”、“鲜衣怒马”、“人生浮且脆，鴥若晨风悲”。当时觉得这样容易断章取义，文章天成，浑然一体，这样凿下一小块来，风流全无。现在想来，和《天才梦》里说的一样，“色彩，音符，字眼”娜娜极为敏感，一纸碎玉琳琅，灵气满盈。
    因为喜欢一句“秋风如烟如姜如芥”，向娜娜讨来了一本张潮《幽梦影》，后来她说这本书有特别的纪念意义，给我换了本张岱《陶庵梦忆》，倒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也得感谢她了。
 娜娜喜欢张爱玲、张岱、张潮这些人，她自己小资情节重也算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大部头的《时尚芭莎》、《瑞丽》她是必啃的，有天她很认真地和我说：“我跟你讲（口头禅），我看了几个月这种杂志，突然发现自己审美的品味一下子就那个了……就是那个那个了你懂的。”
    某个冬天她兴冲冲地带了一盒黑黑粘稠的东西到教室，红光满面地告诉我们这是三溪国药馆的膏方，吃了冬天就不怕冷可以穿好看衣服了，妈妈给买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看到这种爱美的瘦猫都有调戏的冲动，她每次吃膏方我都要嘲讽她的身板撑不起好看衣服，她会停下正在进行的动作——类似于唱戏的先要摆正姿态才能吐词。 “詹涵……”脸正对着我，降调，作语重心长状，“你看看你自己……”
       酷爱时尚杂志，在自习课上偷偷画眼线——娜娜这样的女孩很是受班主任白眼的。屡次被班主任叫出去谈话后，她吐口气：“唉，我在她眼中就是个——”“没错，荡妇。”
 现在有的女孩子虽然不是荡妇，但是爱美爱得浮夸，可娜娜不是，她倒更像被民国时候被封建小资家庭压迫着的可怜女儿，从张爱玲笔下活脱脱走出来的。她书卷气，很爱美——这些我都很欣赏，觉得是现代女孩难有的美好品质，但高考不欣赏。在那时候成堆试卷如临大敌的状况下娜娜就是个异类。
    “他们、他们说我读书读不来，还、还就知道谈恋爱……我爸他还说、还说要是成绩好、好的话跟男朋友私奔去都、都没关系……他们干嘛要这么说我……”考砸了，被送回家，回校后娜娜只有哭诉的份。
    当时场面很是壮观，想象一下二十年前村里某个媳妇在家里受了委屈跑到外面哭，村里一帮男女老少围着听她一个人骂老公骂丈母娘比听戏还过瘾，边上人听了也想笑，但埋心里笑，表面上得劝两句，算给戏子的酬劳……当时娜娜唱的就是一出《我娜爹娘》。
    ——也不知道多少像娜娜一样灵气的少年被试卷埋了……
    娜娜也是很犀利的，高三时候，对着分数人人胆战心惊，我怯生生地问她我成绩要是差了，别人会不会很看不起我。 “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担忧，每个人关注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成绩，就算你一次考差，又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就算注意到了那也是你自己的成绩，和任何人无关。”娜娜如是说。更犀利的是，空闲时候我们一起感叹《剑雨》拍得好美，又骂这剧剧情狗血，娜娜冷不防来了一句“其实《剑雨》就是老太监历尽千辛万苦想长个小鸡鸡……”
    高三后阶段不再和她同桌，但是隔着几排位子还时不时聊上几句；大学了，相隔千里，隔了几个省的距离，也还会聊。开始总是说说各自现状，又聊聊最近看的书、电影，再接下来，总免不了侃侃感情生活。似乎各个年龄段的同龄人之间都爱聊情感问题，青春期少年尤甚。于娜娜而言，她男朋友成了她的一切。电话里略微的绍兴口音讲着娜娜如何如何想他，想天天粘在一起却怕他腻味，担心他会不会变心，现在没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女孩子结了婚到老了都会变成黄脸婆的——都是这样的。”某个朋友聊完他女朋友以后感叹了这么一句。若不是娜娜还爱着“色彩，音符，字眼”，我真会有种电话那边是个将来时居家黄脸婆的错觉。
    “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张爱玲《有女同车》里这样感慨，但愿娜娜不是的……
       娜娜曾给我推荐过日本的藤田惠美，她的一张专辑叫“挪威的甘菊”。娜娜像甘菊吧，柔韧的，纤弱的，淡淡的，芬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