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镬中的倒影

  常常觉得，年轻人是没有资格说乡愁的，似乎这种浓重而肃穆悲怆的感情独属于背井离乡的老人，那是他们花白的头发浑浊的老泪与沉默的内心里经日持久的悲伤与念想。于他们，心中的家与故乡，于时间与空间上是一个无线遥远的所在，于心灵与情感上却从未远离。
   我离18岁前日日住在家里的日子已多年，到半年一回，一年一回，甚至更久。每次回去，多则一月两月，少则五六天，而每次回家又多和朋友同学聚在一起，于父母而言，小孩长大了，每次短暂的归家更象是客。但，父母依旧可以一眼就从你的面色看出离家这些日子里你的营养，从身形的细微变化看到你是否照料好自己，甚至从头发颜色的些微变化总结出离家了还是让爸妈不放心。瘦了，头发没之前黑亮，脸孔又白了很多，血色不多……那些自己完全忽略的变化在他们眼里无比清晰，印证着儿行千里母担忧万年不变的规律。
   因为性格独立，所以我想家的日子并不很多，虽不多，但也不少。在北方念大学时，也常在冬天彻骨的寒冷中怀念南方的温暖，在国外，新年的鞭炮声也响起，但心里记挂的却是家里过年的热闹场景，一家人守着电视看春晚，12点准时放鞭炮，看着夜色下鞭炮劈里啪啦炸开，金色的小火星四下飞溅，空气中有浓浓的硝烟味道淡开。那样的新年，永远带着质朴却暖和的美好意味。我很早就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家越离越远，更随着感情的发展，每一个女孩都会有新的家。但我又常常怀疑，一个人真的会有两个家吗？难道家不是心灵的唯一驻所。
   在台湾的4个月里一切都很美好。4个月不算长，但也不至短，它好在恰到好处。不至于长到我归心似箭，也不至于短到仅对这个丰富的岛屿惊鸿一瞥。只是在这里，这个以美景美食著称的地方，我没有发现任何一样我钟爱的食物甚至味道。原来想家，是一种味道。
   是妈妈从厨房端出热腾腾饭菜的味道。是爸爸打开报纸倒一杯米酒的味道。是给奶奶剔除掉鸡肉里每一根细小的骨头的味道。是和哥哥边吃饭边斗嘴的味道。更是，在逢年过节开饭前，在桌上摆饭架筷供奉先人的味道。这样细索的感情融入对家的每一丝嗅觉与味觉中，每当想念，原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每次想家，你想到的是什么？家里的沙发，自己的房间，书架最中间那本读本，阳台上的仙人球还是暖绵绵的被窝？于我，都不是。我想到的是一家人均均匀匀坐在桌前吃放的场景。桌上必定有妈妈最拿手的菜，也有我不爱吃的蔬菜茎，我会给大家添饭，大家会无章可循地聊天。那聊的是什么，我丝毫想不起来，但我却无比确定每顿饭都开心，每句话都是亲情暖融融的包围。
   侄子在美国航空培训完一年要回来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一年的感受是什么，他说错过了家里发生的很多事情，会是永久的遗憾，这遗憾里包括妹妹婚礼的缺席。而问他此刻最盼望的一件事，他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像儿时一样，像他们没长大前一样，像过去二十年每年每天一样。
    这盼望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但真的，我觉得这是最真实也最接近心声的盼望。人生中有许多无比绚烂纷繁的期盼，但对家的盼望，真的只是和家人在一起做最普通的事。
   梅子来台湾，给我带了一箱子满满的食物。豆腐干卤鸡翅炒青豆，香瓜子腌泡椒辣鸭脖，满满的家乡味道，就算不全是家乡，但依然是我所熟悉的、亲切的、怀恋的味道。诗人说乡愁是一枚邮票是一张船票是一方坟墓是一湾海峡，而我，只是在黄昏时分于驰行的汽车火车上看到远方的炊烟，会不由自主想起家里那个依山伴水的小县城——乡村里的炊烟，也是这样升起，田野中无人看顾的油菜花，也这样金灿灿开着。
    我们都不是游子，外面的世界是家的多层折射。平凡普通里有我们深爱的人和根之所系的生活。而那，或许就是我们人生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