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泳

1.
“我应该怎么把你们甩开，我应该怎么把你们统统丢弃看着你们破碎掉，我多想看看你们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然后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不再背负你们的重量，你们也再不能把任何压力强加于我。”
2.
时至如今，我仍旧记得抚摸她的长头发的温和的触觉，还有她趴在桌子上脸微微侧过来只露出眼睛的样子。我那么莫名其妙地在15岁认识她，津泳。她动作从容而优雅地把我的世界倒转，我也音容依旧看着她做这一切，实则战战兢兢地接受着她带来的欢乐与劫难。
那些素不相识的日子里，我们在同一个站台等公交，却从未有过任何言语交集，即使车站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等车，我们也是沉默着，而我的余光有时会无意捕捉到她的侧影。日子细细碎碎地过去，竟就这样，一起看过了夏天挤在高楼缝隙的落日，也经历过冬季昼夜交替时的暧昧时光。那时的我惊异于上初中的津泳娴熟地点燃一支烟，衔在嘴上，抬起头缓缓吐烟圈。而预示着开始的那个早晨，我们坐同一趟公车上学，下车时我们已经快要迟到。她就是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往学校飞奔。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喜欢的奔跑，我听见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我被她拉着几乎要跌倒，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是我觉得，我安全极了。
我怎么又开始回想起津泳，要知道，我们已有数年未曾来往，即使在过去的那样一段年岁，我们认为那感情纯粹浓烈会轻易到永恒。那时的自己真是坚毅到极点，由坚毅带来了惶惶，我竟拼命想知道结局。胡扯。哪有什么结局呢。
但它终究成了掩埋的旧闻和偶尔拿来言说的完结之篇。
而那次简单交集后，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也时时放学一起回去。她在教学楼的门口等我，戴着耳机，身体轻微地摇摆着，单肩背着大大的黑色书包。偶尔我下楼梯会刚好看见她俯下脸轻轻地衔住烟盒里的烟，而如果她看见我就把烟拿下来，冲我笑笑，像个被抓到做坏事的孩子。那笑容会晃到我，因为我眼里的津泳，一直是车站那个面无表情的很瘦的女生。那时候的我是不懂津泳的世界的。我只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初中女生，而津泳不一样。
所以那时候，一条河横亘在我们中间，我想泅渡过去但是不会游泳。或者说，我们之间隔着一面镜子，我可以那么真切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但是把手伸过去只能摸到冰凉的玻璃。硬生生的物理触觉。
3.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与一种力量抗衡。儿时的自己并不会描述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在打架。别的孩子都热气腾腾，胡闹，叫喊，拌嘴。而我承受着那个力量对我的挑衅和轻蔑，而它来自于我身体内部所以我只能和自己吵，吵得太厉害了的话我会急得掉下眼泪，或者突然把怒气撒到毫不相关的事物上，比如一翻手把铅笔盒哗啦啦丢在地上，比如重重地甩上门，甚至对周边的人施以粗暴和执拗。后来我怕了自己，我怕了那个暴躁恣睢生活在你争我斗中的孩子，我不想让她再成长下去。
所以我开始遏制它，遏制这种力量。我故意去放缓自己的言行，我也放缓自己的目光，柔和一点，好的，再柔和一点。而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那个力量的又挠又抓地挣扎。因为它来自我的身体，而我不择手段地消灭它，也同时感受着它的不甘和焦灼。这种感觉像是自残，那个时候，我学会了重重的叹息。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
我要结束旧的自己，那个坐在马路边用书包紧紧顶着肚子的暗暗用力的孩子。
但是，一个噩梦被我硬生生地压下去，另外一个就渐渐开始了。
后来，我真的渐渐成了温顺的样子。好好念书，好好和家人说话，好好做一个软绵绵的新鲜的女生，最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笑容，我目光柔和脚步轻缓，我对周遭一切报以最温柔而热烈的期盼，那种微醺的柔情如同酒饮到半醉。我也确实渡过了一段忘记了过去认为自己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我与自己相安无事。但长此以往，那个力量，它渐渐又不安分起来。
我原本给自己定下了许许多多的框架，这些框架划分出了我的领域。我只有在这片领域中才能有安全感，我才能心安理得，甚至自如地跳起舞。这个领域，不仅有我一人，还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她是我臆想出来的，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主宰。她时常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她也时常来鄙夷我，但我心甘情愿接受着，甘之如饴。因为我相信她是在保护我的，每每那个复活的力量拉我时，她只需要一个不相信我的眼神，就能让我自惭形愧并立刻强大起来狠狠甩开那力量的牵引。但是，我渐渐发现她给我的领域越来越小，她快要成了我，而我好像只是她生长的土壤了。她变成了魔鬼。
所以，我明白了一个词，物极必反。而我也想，这又怎样，她能帮我实现我自己就好了，其余的我都能忍受。
可是这誓师般的自我揣摩说得多轻描淡写啊，况且，这个世界上的事，并非黑白分明，其余和非其余有没有明确的界限。一切竟曾让我想得那么简单。
4.
我被那个魔鬼折磨疯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我左右。不对，她一直存在着，只是可能近期无聊了所以更加猖狂。那时候，我周身压力四伏，各种知道的未知的事情一涌而来。我的神经在那时是异常脆弱的，风吹草动都会使我在大白天突然惊醒。何况是在我的荒原席卷的狂风。
一个冬日的晚自习，我在教室做习题时，明明是很好解的一道题却怎么也找不到方法，我听到了身体里的咯咯浅笑。屋内暖融融的热浪一波一波袭来。我不理，换做下一道题，还是没有任何思路。我一道一道地换，结果发现自己像是失忆了一样，对满卷子密密麻麻的字符无能为力。它们积聚在一起，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乱线耀武扬威。我惊恐着是否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身体微微的颤抖，极度的恐惧和怨恨。我紧紧地抓着笔，就像抓着救命稻草。我问，你到底想干嘛，那个魔鬼，从十米外走来，笃定地看着我说，你应该重新看书。我说，不用你管。她叉着肩，斜睨我，然后低头不说话。我觉得身体周遭的海水慢慢涌了上来，我被扔进了汪洋大海，我找不到出路，这个海平整地让人恐惧，目光所及没有任何差别，我觉得我被困住了，笔在我发狠的过程中清脆的折断，我愣了一下，随即把笔扔到了一边，站起身从教室跑出去。
我停在一间空教室的门口，那里曾经是校园里流传着鬼故事的事发地，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进来，胡乱堆放的桌椅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在地上投射出乱七八糟的影子。我那时也忘记了害怕，推开教室的门便靠在了墙壁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随着气息地减弱我慢慢地滑下去。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中间。
我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那个魔鬼，贪婪地吞噬着我的全部，一点一点，而我只能坐以待毙。到最后成为一个空心人，灵魂先于身体而死亡，不要取笑。当时我就是那样固执的认为，而且绝望也来得及其真切。
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不发一言。仍旧是那个让我曾经爱到不能自己现在则充满怨恨的目光。我开始掐自己，恶狠狠地打自己，而这也带来了更加严重的屈辱感。我开始觉得，那个被我封存的不安的力量又开始兴风作浪。
我曾费尽心思也没想出它到底是什么力量。那个常常莫名其妙不安骚动的力量，那种常常毫无原因深深戳进心脏的地方的箭，那种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悬崖边的惶恐，那种一闪即逝的同归于尽的邪念。我隐忍了这么久，只是走了一个圆。那个可怕的又可怜的孩子，仍然偷偷地长大了。但即使她多么得体，她给了你多少温暖的目光，她还是那个最初的样子，就像一个野孩子，就像粗糙而莽撞的高原，就像新生的吸血鬼。
而津泳，就是在这个时候，斜斜地靠在了门框上，她依旧穿着黑色的衣服，像是要融进整个的夜色中，若非她手指间的点点火光，我甚至看不到她。那一刻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清楚她是否看到了我的失控，我的世界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千钧一发。
津泳走了过来，慢慢地蹲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进了她的，多么亮的一双眸啊。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皮肤接触到的瞬间，我们都轻轻地颤了一下。
“你要不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被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全部都断了，一个原本就易碎的瓷器摔在了地上。
是的，津泳，津泳，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我坏了，哦不，我一直都是坏掉的，我这么长时间都是自欺欺人，我辛辛苦苦走了那么久终究回到了原点。过去的那个世界和现在的世界还是一样的，从前你不希望他破碎的地方他就是破碎的。你看我多么静谧，安然，你看我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还能对你微笑，我那么正常，但我早就已经生病了，你说我美好，我告诉你，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津泳。如果我顺着那个力量，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我一下子说了好多话，说到我觉得我的胃空荡荡的。
津泳放在我膝盖上的手微微用力。良久。
苏来，你何必呢。你不想知道那种力量会让你变成什么样子么。既然你用来抗衡的对手已经背叛了你，你何必对它忠心。
津泳，我觉得，我的所有自由和自知，都来源于她。我只有在我给自己画下的领地内才能自如，尽管这自如包括时时刻刻受她的折麽，但至少我有重心。我不想是那个不知道跟谁吵架的孩子，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就是我全部对自己好的方式了。
沉不沉啊。
嗯，很沉。但我好像，不能没有他们。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谎话连篇的人很多，但我撒一个同样的谎。我可以骗自己去爱这个世界，获取一点浅薄的快乐，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允许自己沉溺。
苏来，听我的，放下她。你不要被他们同时控制。
我不知自己是在对津泳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说了好多，说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自己被带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我不再想着怎样在两者之间游离，我也不再想着心灵的脆弱性和世界的错误，我亦不需要辗转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样子——事实说明，我即使废了那么多了力气去构建自己，最终还是更加不像样子。
我想着想着，便累了，身体变得轻而软，我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天我像个醉酒的人一样被津泳送回了家。
再次醒来是次日早上，身体依旧很轻很轻，我不想起床，也不想赖在床上，就在我呆呆地愣神的时候，津泳走进了我的房间，她把一杯水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我不敢直视她，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些沉甸甸的话语经过了一个晚上成了羞人之言。我觉得我变成透明的了。
苏来，你现在清醒么。
我慢慢点了点头。
好，你看着我，听我说。
我抬起头。我知道我的眼神不自觉地想躲闪。
你就跟着我，做想做的事情，不要想那么多。你要是控制不了你就抓住我，试试看。
我好像哭了。
5.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对身体中的两个力量是无能为力的，我费好大的力气压下其中任何一个，另外一个就会趁起反击。他们虽然是完全相反，但在折磨我这件事情上却出奇达成一致。他们好沉啊，沉到我走路都觉得累，但在荒凉的野蛮的年岁里，我又那么离不开他们。这就像是他们一齐向我展开手，我迟疑着有义无反顾地迎上他们的拥抱，表情痛苦又坦然。就像是一只背着比自己身体还大还重的壳的蜗牛，把时时刻刻的负担当做无法选择的容身之所，
而终于有人，把我从这片纠缠中拉出来，让已经快要麻木掉的我找到真正的算是往前走的生活。津泳，或许你我的相识本就充满了寓意。那个阳光明晃晃的早晨，我跑在你后面，你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耳机线也不时打在我身上，你不知道那种突来的强烈的运动让我吃惊。彼时我不知道，你会帮我脱下那些重负，带我向前奔跑，带我看看生活中远远比自我拉扯更有意义的事情。
此后的事情我不再多提，只是说，我度过了一段不会忘记的年岁。
津泳，尽管回忆起来，我都怀疑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只是匆匆地打了个照面。但我知道啊，或许很久很久以后，我会在一个地方再度与你相遇，我们蹙眉看着对方好久，然后莞尔，笑得意味深长又轻狂。我们会有很多寒暄，但你我心知肚明我们都不需要这碎碎之语。在某一处沉默的间隙，我们都会问初最想问的话。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