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上）——台湾日本殖民题材电影

       光绪二十一年4月17日，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中国割让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的辱国条款赫然在列。同年6月2日，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于基隆口外的日本军舰“西京丸”上，与日本代表桦山资纪签署交接文书，这个美丽之岛联同她土地上的300多万人民，自此被置于日本殖民者铁蹄的践踏之下。这就是[赛德克•巴莱]的开场。
                
                
       我不认为[赛德克•巴莱]是一部好电影，与[海角七号]的问题一样，空有一腔澎湃情绪而无叙事上的细腻，搭起了一个壮美戏台，唱戏的人却个个面目模糊，魏德圣如此也要表达，那般也要阐释，致使主题混乱不堪。但[赛德克•巴莱]依然有其意义，在于让我们看到《马关条约》一纸文书之后，中国台湾一个我们并不熟知的族群长达半个世纪的殖民与反殖民史，其中的波澜壮阔毫不逊于内地的抗战八年。
       台湾地区50年的殖民史，加上国民党退守台湾前于内地的抗日战争，造成了台湾日本殖民题材电影某种程度上比内地更为多元。台湾日本殖民题材电影根据内容的不同笼统可分为四种，一为讲述台湾人于1895年的反殖民战争，如[赛德克•巴莱]、[一八九五•乙未]；二为描述台湾人于日据时期的殖民生活，如[稻草人]、[无言的山丘]、[戏梦人生]；三为讲述台湾人于日据时期的抗战，如[梅花]、[望春风]、[香火]；四则是叙述整个中华民族的八年抗战，如[吾土吾民]、[英烈千秋]、[八百壮士]。本文试图对几种日本殖民题材电影进行一次全面梳理，也是对台湾半个世纪殖民史和台湾电影几股风潮的回望。
一八九五•乙未
       “如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愿人人战死而守台，决不愿拱手而让台”、“桑梓之地，义与存亡”……《马关条约》签订后，中国台湾人民义愤填膺，强烈抗议清廷之昏聩。5月下旬，台湾义军在刘永福、丘逢甲等人的领导下开始了同仇敌忾的保卫战，其中苗栗地方的秀才吴汤兴受丘逢甲所托，联同徐骧、姜绍祖等人，召集由客家人组成的新苗军，在山野间与敌进行了长达数月的抗战。改编自李乔原著《情归大地》、洪智育执导的[一八九五•乙未]讲述的即是这一段历史。
                
                
       2008年本片上映之时，马英九也曾亲临首映礼，观后饱含热泪地向世人郑重推介，但从艺术的角度，[一八九五•乙未]仍算是一部很糟的作品。电影对于吴汤兴、徐骧、姜绍祖等人的身世背景，吴成为义军统领的过程，义军与土匪的摩擦、与日军的战争核心情节等，均是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也许是经费所限，也没有如[赛德克•巴莱]般壮阔的战争场面，很多时候只是以地图加字幕的形式寒酸地走个过场，致使全片就如同一篇新苗军抗战流水帐。但有不少散落其间的细节仍让人动容，如吴汤兴于末路时对徐骧说：“我六岁时，我爸丢下我们回去唐山，我还记得，他那个头都没回的背影。他们本来就不是这块土地的子孙，但是我们要坚持下去，还要写信拜托他们，再给我们一点粮草，一点药。”话语间充满了被清廷遗弃的酸楚，被拯救的渴望，和对抗争的执着。
       在客家人抵御日本侵略者入侵的同时，原住民们同样以血肉之躯进行着垂死抗争，这当中就有[赛德克•巴莱]们对丛林山涧中的家乡的守护，仰仗对地形地貌的了若指掌，给了鬼子一个下马威，击溃了他们试图两个月内征服台湾的野心。从日本侵略者登陆宝岛的5月到同年10月，台湾地区共历经大大小小一百多场战役。但长矛土枪如何敌得过异族人的飞机大炮，骁勇如莫那•鲁道也只能臣服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
                
                
       年仅19岁的姜绍祖被捕后在狱中服毒自尽，临死前在墙上写下“男儿应为国家计,岂敢偷生降敌夷“的诗句，摄影机有意略去了前两字，而仅留了”应为国家计，偷生降敌夷“字样，预示了台湾地区之后50年的悲情。
日据与身份危机
       [赛德克•巴莱]略过了部落被殖民后的35年，直接来到了雾社事件发生的1930年。随后魏德圣用一个小时的篇幅展现赛德克人于日据时期的日常生活，我们也可由此揣测电影所没有涉及的35年间所发生的一切。为实行对台湾地区的殖民统治，日本殖民者对原住民采取了“抚育“与”讨伐“并重的”理番“政策。“讨伐”主要体现为徭役，如电影中所展现的，日本人逼迫赛德克们到深山里砍伐他们的“神木”，为了不使木头受损，而要求原住民们必须用肩膀把木头扛出大山，电影中这种压迫直接导致了一场原住民与警察的纷争；“抚育”则在如[赛德克•巴莱]中所提及的为原住民建造教育所、医疗所、杂货店、邮局、旅馆、宿舍等所谓“文明”设施，并邀请原住民首领赴日本“观光”，意在宣扬日本国威，莫那•鲁道就曾参加1911年的观光团，自此再不敢有反抗的念头。
       更重要的是日本在文化层面采取了皇民化的教育体制，从小学、中学、高等教育全面推行日本文化，试图从精神源头稳固自身的统治。[赛德克•巴莱]中的达奇斯自小就读于日籍儿童的小学，进入了台中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后担任了巡查之职，改了日本名字花冈一郎，与经历相似的二郎过起了与日本人无异的“文明”生活，虽然拿着最低的收入，又遭受着日本同僚的排挤，但已然无法再退回到原住民的“蛮荒”状态。然而，挣扎于“死后要进日本人的神社，还是要去祖灵的牧场？’的一郎，最终仍回归到自己的族群，但却在跟随莫那•鲁道出草之后，穿着和服，用赛德克的弯刀，对自己进行了日本式的切腹，一刀切断了自己“矛盾的肝肠”。
                
                
       花冈一郎是[赛德克•巴莱]中唯一塑造成功的角色，他所经历的家国沦陷、殖民冲击，以及随之带来的身份认同的纠结，是50年殖民统治之下宝岛人民的共同困境。这种困境，在王童的[稻草人]、[无言的山丘]、侯孝贤的[戏梦人生]等影片中，更是袒露无疑。
       [稻草人]是中国台湾电影中少见的黑色幽默佳作，用极尽戏谑荒诞的笔触，描摹一个乡村在日本殖民下的浮世绘。影片中的阿发和陈阔嘴勤劳、善良、本分、认命，对日本侵略者卑躬屈膝，为分到白糖，甚至甘愿让孩子改成日本名字；孩子们则在学校里上日文课，唱日文歌，从家里偷来铁器上缴以效忠天皇。个个角色都俨然已是日本殖民者所着力打造的“顺民”形象。但事实上，阿发和阔嘴却险些面临被抓去南洋当兵的命运，他们的妹夫正是死在了南洋战场之上，妹妹水仙也因此疯了，日本人还提前半年征用了阿发家唯一的耕牛。王童对于日本殖民统治的暴虐不着一字，却通过小人物鸡毛蒜皮的生活，把殖民的残酷与无情，以及被殖民者的无奈与渴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无言的山丘]的格局比[稻草人]更为宏大，也从更深处控诉日本殖民者对于被殖民者在精神和文化上的摧残。阿助、阿屘两兄弟从地主手下逃至金瓜石挖矿，但矿藏都在日本人控制之下，两兄弟只能深埋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出卖血汗，没有得到梦想中的财富，也丧尽了尊严与生命。与此同时，王童还塑造了红目和富美子这两个拥有日本血统的少年男女，穿和服、说日语，但奈何同样斗不过被压迫的命运，挣扎在日式妓院的最底层，没有等到亲人来接他们回国的一日，一个被枪毙，一个沦为妓女，日本殖民主义所过之处，被侮辱与损害的绝不仅是被侵略的国家本身。
                
                
       相比较王童两部电影的对日据时期的取一瓢饮，侯孝贤的[戏梦人生]则通过叙述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的一生，涵盖了《马关条约》签订至台湾地区光复的整整50年光阴。电影展现了日本占领台湾后，勒令全体居民剪去长辫的场景，也叙述了卢沟桥事变之后，殖民者下令禁止民间戏团的布袋戏演出，以进行文化严控的历史。但相对于这些严酷殖民生态的寻常展现，本片最大的突破在于以极其天经地义的客观视角叙述下李天禄的一系列极有争议的行径。
       民间布袋戏演出被禁之后，李天禄所在戏团开始演一些日本戏，以顺应日本的皇民化统治，随后甚至接受日本警察课课长之邀加入日本官方的“米英击灭推进队”，开始演出一些讴歌殖民者的宣传戏。对比[梅兰芳]中梅兰芳拒绝为日本人演出而蓄须明志，李天禄无疑与[霸王别姬]中为日本人唱堂会的陈蝶衣般“政治不正确“，但侯孝贤却没有安排一个段小楼来朝李天禄吐口水，因为这种”汉奸“式的生存法则恐怕才是半个世纪殖民生态的真相。正如侯孝贤所解读的，“50年间，你不能期待台湾人每天勒紧裤带不吃饭，天天去和日本人抗争。”生存仍然是第一考量，对李天禄而言，为日本人演戏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更何况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从另一个角度来讲，50年间，殖民者与被殖民者间的关系并非只有剑拔弩张，更多是一种趋于和睦的状态，就像与李天禄交情甚笃的警察课长川上，给予了李天禄作为一个艺术家足够的物质待遇和精神尊重，离开台湾时，还情真意切地对李天禄说：“能够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也是缘分。”侯孝贤这种毫不回避的直视和天经地义的姿态，加上口述历史的绝妙形式，使得[戏梦人生]成为台湾日本殖民题材电影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
                
                
       此外，1979年的台湾地区还上映了一部爱情文艺片[春寒]，讲述台湾殖民末期宜兰一个林场上发生的爱情悲剧。故事的三位主角分别是情投意合的林场主女儿林秀兰与佣人儿子徐长荣，以及横刀夺爱的日本军官横山少佐，本片可与日本同期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主演的[绝唱]对照着看，除了性别、其余几乎全然相同的角色设定，同样由日本军国主义导致的爱情悲剧。但因创作视角的转移，[春寒]把日本对台湾的殖民关系，折射在横山少佐与秀兰的关系身上，对秀兰的忠贞进行了不遗余力地赞美，也对横山少佐的蛮横进行了批驳，但另一方面创作者又赋予了横山少佐极度俊美的外形和对秀兰的痴情，充分折射出台湾对日本爱恨交杂的复杂心态。(未完待续)
                
                
《鬼子来了（下）》http://www.douban.com/note/24051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