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2012年八月末从慕尼黑往费城的飞机上，我整理包中的车票和门票，收据，以胶带纸贴到笔记本上。我决定以写历史书或田野笔记的口吻写一些日记记录对旅行所见之物人类学式的观察，它们以复杂甚至散乱又彼此交叠的方式组织起所叙述的材料，形成时序上的混沌状态，像杂烩汤或好酒一样细致品味时便在同一时刻激活不同的味蕾，首先是爆炸一样的感受而后回味悠长并逐渐显露其层次。 忧郁的热带，微物之神这名字，洛丽塔作者对细节的爱好，法布尔记录昆虫的语句，观察蝴蝶的人，日本的微物画，伊斯兰的装饰和对植物的描绘，陈丹青讲述的俄国，测绘牌坊和寺庙的经历，它们是这一冲动的灵感之源。旅行中所受的那些复杂如交响乐的视觉或感官刺激，巴塞罗那女性足上的细细皮带和精细的金属锁扣，这些锁扣边缘磨损有层次不齐的黑色渐变，正中又因表面微微凸起而有金色反光，rcr的旅馆休息室中植物在黄昏中晦暗不明的轮廓对比于一侧室内夯土的颗粒质感，与衔着露珠之草地作不匀接触的青黑金属薄板，在不同场所不断重遇的双线构造和它造成的视觉联系，阿尔汉布拉宫中以重复的多边形组织的拱形三维图案造成的令人晕眩的微缩宇宙一样的光暗分布和哥伦布在此获得女王授权的历史，哥雅在马德里郊区屋中所画的黑画中传达的扭曲又复合的含义，还有波尔图海边轮廓线尺度俱全的白色巨浪与和它有相似形态又更加遒劲的褐色岩石，以及分布于岩石之中的各种形态的人，还有那些闪烁发光的古董店玩具店水果店糕饼店鞋店，巴塞罗那主教堂后院的白色水池反光和梦境一般置放在拱门下矮墙上的金属壶呈现的逆光轮廓，关于曾炜造船业生热弯木的设想与高迪和西班牙巴洛克的铸铁双曲面，还有那街头艺人的锅形乐器，翻腾的身姿和流动的肌肉，还有朗香树林中的雾，晦暗不明前后层次转化的细细树干，还有西班牙中部平原从斜斜坡地上铺下来的房屋，发红的光秃秃大山，波尔图小巷中无所事事分布在细小凹凸起伏砖面铺地上或暗暗的小木门内的深色污渍，青年，小猫和老妇人，在蓬皮杜中心阳台上所看到蒙马特高地与巴黎其余交接一带温柔参差的轮廓线，前前后后圣心教堂铁塔圣母院等不同的objects，奥赛美术馆咖啡店镜面前后排列所形成流动的镜像，巴黎旧国家图书馆吱声作响菱形交接的木地板，油亮的木柜，匀质光线而微暗的椭圆阅读大厅，被拱形围合的组合楼梯，镶着玻璃砖的地板，卢斯设计的别墅中的高差和视觉联系以及木色的油亮和游动的反光，甚至记忆中陕西博物馆看见的细小镂空多层球形薄金属香炉，巴塞尔的锈蚀废旧黑色金属制成大型联动机械的展览，还有妈妈自己酿制的葡萄酒制作的泡菜面鱼儿面和尚，这些内容催动我描述它们，以准确的语言，如同一盒精密的钟表一样记述这些彼此磨合发出轻微细响的齿轮般的回忆，并在标记的时刻发出具有韵律的声音，教堂塔楼顶部的大钟和铁链的缓缓绞动，要像哥特教堂里的束柱，装饰着虬结的人体升向高处，与之相伴的是花腔的女高音所唱的圣歌。 当然还要有云，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各种曲线轮廓不同前后层次阴影光明游动速度尺度大小的云，它们如同悬游在天空之中的堡垒战争羊群城市，仿佛有阿波罗催动太阳穿行于云所形成的地貌之中，在黄昏时刻或呈现粉色金色橙色，令与太阳较远的天空发青发紫，树木和地形被照到之处与未被照到之处形成对比和层次，眼看着一切的渐变在时间轴的方向发生，树干的明暗区域不断变化并整体变暗。 然而我必须当心不因事实镌刻为语句而丧失其热带沼泽上空雾气一般不可言喻的混沌和变化的温湿运动，我愿它们在我的头脑中始终维持它们与我所见时刻的感官感受的联系。 在毛姆的小说中，还有许多其他的文本和影像中，人们依赖其医生的职业，或修车的技能，或货车司机，或绘画，或木匠，或马戏团，或战士，或摄影师，或教师，迁徙于不同地方，从事着人类学家一般的观察，我深感羡慕，他们与不同的文化建立联系，体察社群中微妙的习俗，并不断磨练观察力和生存技能，如同那磨透镜的哲学家一般，他们借此窥见宇宙和人类的姿态。建筑师何尝不可？以我眼我手我心，高迪毕业绘图中的双层穹顶和绘有壁画的蓝色内壁在巴黎万神殿的剖面模型中得到呼应，那复杂的穹顶构造只为那幅天顶画边缘在不同时刻而具有或深刻或温柔的阴影轮廓；哥特教堂祭坛两侧柱廊交叠处随着行走在视野中以不同速度移动的高长柱子层次；在firminy和savoye出现的柯布的雕塑形体，以不同形状的曲面物体组构，间隙中空间流转，因品味欣赏的角度呈现不同的深度关系，令你不由自主想象以手转动这雕塑或围着它行走所能感知的空间节奏，在朗香教堂中得到全面的呼应，实物和空间若形成交叠的诗篇，像列维斯特劳斯描绘诗中词汇的颜色和词汇的关系，那些物件本身厚重沉滞，那些空间亦如同缓慢流动的牛乳，而它们仿佛恰好相遇恰巧组织在一起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关系，它却又那么坚实。它令我不断回忆蓬皮杜展览中关于现代艺术的描述，格里斯的辩证组织，曲直冷暖，色彩和线条，笔触，分离，绘画传递的分离后再次复合在一起的不同层次的感观认知，而这一切将古典对混沌的混沌描述渐次分离，却又自省于科学和工具的狭隘之处，像列维所提到的那样。我不禁想起华山提到今日之建筑与计算机犹如百年前的新艺术运动与新工艺。 像西则保彦描述的那只猫从墙根一跃至墙顶所经历的令人目眩的视野变化，钟楼中你经历从熙攘的教堂前广场进入单调旋转石墙包合开细长窗的楼梯，你气喘吁吁从楼梯侧窗看见逐渐变化的建筑轮廓线证明你越来越高，你困在这一米二三的小小空间中回旋上升仿佛没有尽头直到眼前出现一扇沉重的木门，推开它看见地板中有一个满布灰尘的木转轮探出来，你进入这间屋子，推开另一扇门看见你与云层的距离已经大大变化，眼前是装饰的叫人眼花缭乱的钟塔，而空间的细狭至开阔，与你呼吸的速度如此互为映照。 脚上三条创口就像我的裤腿上也盘踞着一只名为鲁西达的母猴，每天晚上我饱含爱意地抚摸创口附近厚厚的白茧，就像列维容忍他的母猴的尖叫。直到一天旅馆中的女孩将一胶囊的头孢倒在创口上，并贴上一片创口贴，第二天脚立刻就不像前几天那样有存在感了。那个旅馆位于巴黎近郊七号线最后一站，男女分开住，每晚15欧。 地形，气候和人们的习惯一样，呈现出山地，海洋，平原，森林等种种变化，就像世界历史的叙述者，俄罗斯的历史，保加利亚的历史。巴塞罗那的人们总是当众抱在一起亲密地互相抚摸接吻，海滩上的男女完全对肚皮上滚动的肥肉和下垂的乳房没有意识，高兴地在海里打乒乓球，传递皮球或排球。这和那些色彩鲜艳高甜度的水果无比匹配令人精神兴奋兴高采烈。而四五个这样的水果有时只需零点六欧左右，可以坐在教堂前廊的阴影下饱餐一顿。有一天我尝试只吃它们，到了晚上终于熬不住跑去买了搀合蜂蜜和黄油的面包。 列维的那个剧本，桑纳和奥古斯都，桑纳和卡蜜尔的剧本。文明，社会，自然乃至超自然，居住和游荡，栖息的时间，那令我假扮为中国钱币研究者的学者带领我闯入宝藏。文明如此脆弱，栖身于一张纸片，最坚实的砖石建筑来保护它，壁画来歌颂它，细致繁复的装饰来打扮它，然而它本身却只是那小小的词句，雕像或画作，把人类的体察感悟和积累，一切能量如同天地锻造矿石晶体一样积蓄其中。而保护物本身，是文明，还是文明的花边？我体察到在某一种文明的方向里，空间和实体雕刻，与自然律对抗做功实现能量流动即是命运，流失的能量总会远大于积聚下来的部分。拉布鲁斯特那个难以置信的大厅，交联串在一起的穹顶和每个穹顶中央洒下来的光，细细的金属柱与球状内表面交接并使光匀质地分布在这个表面上。然而这只是一张介绍纸上的图像，维修现场被包裹的严严实实。旧巴黎国家图书馆成为一个如同朗香的回忆，几个不同的光之容器以那个敞亮复合的楼梯间组合起来，使你感觉仿佛进入包含着几个宝匣的宝库。安藤曾经在巴黎有一个方案，试图建造一个蛋形剧场，我看到与此在平面上的联系。 列维所描绘的部族脸部装饰，几何与曲线的共存及组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