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殺任警官

在《文匯報》頂樓參加「電視劇與當代文化」論壇，發現諜戰劇最受熱議。飯桌上，大家爭論得最火爆的一個問題是：可以殺任警官嗎？
任警官是電視劇《懸崖》中的一個小角色，他出身貧寒，分到警察廳以後工作勤奮，作風正派，在執行行刑任務時殺了人，事後對上司周乙，也就是我黨臥底，坦白，「晚上睡覺都不敢閉眼」，所以，在周乙眼中，他是整個哈爾濱警察廳最乾淨的人，平日裏，兩人關係也很好，任警官拿周乙當大哥看，管周乙的假妻子顧秋妍叫「嫂子」。但是，這個形象正面的小夥子，無意中成了周乙繼續潛伏的障礙，不得已，周乙讓顧秋妍把他殺了。
任警官被殺發生在電視劇第三十一集，有些觀眾看到這裏放棄了，覺得這樣的劇情太虐心，有些觀眾則很認可這樣的安排，認為革命本身就流着很多無辜者的血，電視劇就應該去表現這樣的殘酷。
革命的殘酷誰都看得到也不會否認，但我認為，《懸崖》中的任警官殺得不好。
最紅諜戰劇《潛伏》後半段，也出現過兩次比較重大的無辜者威脅到主人公余則成和翠平潛伏的劇情。首先是晚秋發現余則成和翠平是假夫妻；其次是翠平老家的地主王占金流落到天津，認出了翠平。王占金被余則成派黑社會趕出天津，之後又遭到余則成對手的追逐，最後王占金瘋了。晚秋的結局則完全不同，雖然在余則成發現晚秋知道他們假夫妻真相的時候，也動過幹掉晚秋的心思，但看着純潔美麗的晚秋，余則成作出了一次冒險之舉，他成功改造晚秋並讓上級組織把她送到了解放區。
看到晚秋奔赴解放區，觀眾感覺圓滿，看到王占金和他的孩子被弄得人人鬼鬼，觀眾嘆氣。但是，王占金的不幸，在之後十集劇情的發展中，被一個更大的語義場緩釋了，相比余則成和翠平通過繼續潛伏所作出的貢獻，相比余則成和翠平最後的種種遭遇，王占金的不幸部份地轉化為一種正面戰場上的犧牲，轉化為一種可以進入公約數的個體悲劇。
但是任警官的死不是這樣，任警官死後，四十集電視劇剩下九集，這九集的主要劇情是甚麼呢，周乙先是想盡一切的法，冒了所有的險救出自己的真妻子，然後又奮不顧身地回到敵人心臟，用自己換出假妻子，活生生把一齣革命諜戰劇變成了一部家庭倫理劇。雖然，周乙在走向最後歸宿的時候，深沉地表白了自己的信仰，「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新政府，沒有皇帝，沒有權貴，沒有剝削和壓迫，不會喪權辱國，讓人民能夠有尊嚴地生活，新政府，不會奴役人民，」但是，這最後的表白卻在深層的意思上，對周乙的自我犧牲進行了譴責，如果任警官的死本來是為了推動周乙去實現一個更高的目標，那我們的主人公顯然半途而廢，儘管，為顧秋妍而死，在任何意義上都說得過去，但是，這最後九集，周乙全身心經營家庭和自己安全的表現，卻讓任警官成了寃大頭，所以，網上有觀眾大聲呼籲，奶奶的周乙，你難道看不出這孩子也有可能成為一個晚秋？
我相信，歷史中的革命一定更殘酷，有更多犧牲和白白的犧牲，但《懸崖》把任警官殺死後，既無力量把周乙召喚成一個更飽滿的革命者，更無能力把無辜者之死織入革命鬥爭的真正版圖，最後就讓任警官成了一個熒屏遊魂，搞得無數觀眾為他鳴寃：孩子，你苦逼！
在一個壞時代，再這樣殺任警官，革命題材就會走向它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