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六七年前，在尚是20岁黄毛丫头时写给自己玩的虚构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翻出，惊觉许多细节竟已一语成谶。在无人的房间，只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一） 他走后许久，她才从纠缠成一团的毛毯中支起身来，拖沓着他的大凉拖去浴室。早晨八九点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映进来，空气中熟悉的微尘味道。 透明玻璃杯中的两支牙刷。静物诗般地，理所当然地依偎在一起。“用一个杯子就好。”他干脆地撤掉了自己的。她那时并未流露出一丝不快，但果真，除了轻微洁癖使她即使对爱人也不愿亲密到共用杯具，对这般微妙而暧昧的画面，她依旧会偶尔一怔。“啊，我和那个男人是一起的。”这样，仿佛初次意识到而产生的新鲜感。她怕是天生不习惯与人交往的过密？说不好。

接吻时，她的思绪也时常游离逸脱，灵魂飘在上空，不动声色地俯视男人专心致志而紧闭的双眸，与柔软浓密的睫毛。“原来，我在和这个男人接吻。” 她爱他，始终，这是笃定的。但她这些年依旧改不了时而灵魂脱出的坏毛病。莫若说她享受游离与俯视时的理智。 莲蓬头哗哗喷出温水，他从未忘记出门前帮她调好水温。因此，热水器成为了她唯一一个死活不会使用的电器。左旋是热，右旋是凉倒是知道，其他的上水放水定时调恒温，是她理直气壮的未解名词。对他再一遍的手把手解释，她也再一次睁大迷茫的双眼时，他被她可爱的无辜状打败了，一眼爱怜地撸撸她的头发，故意粗鲁地掂过她娇小的下巴，拿胡子茬痒她。她钻拱到男人怀里，柔软微黄的秀发一团乱了。 这是个一年中大部分时光被白雪笼罩的城市。他们远离故乡，生活简单的很。 白日，他上班，她整理游记投稿。下班后径直回家，吃她从烹饪节目上新学的菜。饭后，拉手沿与昨日不同的路线乱走一气，回家，煮牛奶，接吻，做爱，在牛奶的助眠下依偎睡去。 她和他自幼交往甚密，两家只隔一个街心花园。倒是大学起才确定交往。至今也五年了。家里老人估计也早已把对方家的孩子当作了将来的自家人，放心地让他们拉手去远方，同居的事也默认下来，毫未相阻。 她渐渐觉得两个人像出走后相依为命的孩子。无牵挂，少思念，只一心一意相互独占与归属。 水滴顺着发线流淌下来，她细细观察着它一路途经面颊，脖颈，胸部，小腹，终于消失不见的旅程。皮肤光滑如缎，没有一丝赘肉，依旧少女般玲珑有致，未失去花蕾初绽般的自然体香。她明白自己正值女性最好的年华。 “亲爱的，你真完美。”喝茶时，他凝视着她优雅持杯的双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喜欢在她意料不及的时候夸奖她，也是他的一大可爱之处。 完美什么的……她想着，幽幽地独自一笑，这些美好，马上就会消失的，很快哦。 关掉水龙头，她走到饮水机旁，就着清水将药送下肚去，想象思维潜入体内，观看药末随血液循环卷进身体内部的深渊的场景。其实根本是喝不喝都一样的药，她的浅笑里隐隐掺进一丝自虐般地快感了。 （二） 街灯初上的光景，他回来了。 她在厨房听到他沉重拖沓的脚步声，打开门，却依旧是一脸轻松的微笑，狠狠掰过她的额头来嘬了一口，“肯定想我了！” 其实，也不必总是掩饰工作上的疲惫的。固然是怕情绪敏感的她受影响吧，也终究令她不安。 “怎么又这么咸呢。”晚饭时，他蹙眉道。 她不信，舀起一勺蘑菇汤，不咸啊，她说。 “亲爱的你不是喜欢清淡么，怎么最近越来越咸了？” “以后少放就是了，哼，挑来挑去。”她若无其事地应着，心渐渐沉了下来。 “少数患者服后或伴有味觉退化等轻微副作用。” 去你的轻微。她在心中诅咒。 身后，他熟睡了，她把药重新藏回化妆盒暗箱，说明书轻轻揉作一团，起身扔进马桶里，按下冲水按钮。 （三） 白斑。 如白化病般苍老而丑陋的白色斑点， 自脖颈跟部一路蔓延到前胸。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是浅到在午后两点的阳光下才能辨得清的痕迹，依旧令她后怕不已。他发现过没有？她后悔连日来的疏忽，这些陌生的东西，怕是早些时候便已经爬上身体，潜伏中渐渐在皮肤浮现了吧。 哈哈，她听到心中某处传来的干巴巴的嘲笑声。 自知早晚要露出病症的，竟还活在一厢情愿的安逸中。 从你们开始，渐渐变化会加快吧，她轻轻抚摸着脖颈喃语。她又兴奋地体味到那种自虐般的快感了。 拧开修容霜，她细细地把有斑处涂掩地如白瓷般完璧无瑕。 把头发绾了个清新的发卷，收拾地利利落落后，她去市场精心挑选了一款雅致的小夜灯。从此，再不可两人亲密接触时令光线明亮了，她想。 他下班之前，也需务必把卧室窗帘拉地严丝合缝才是。 “怎么不开大灯。”他进卧室时习惯性去按开关，她以温柔而不容分说的力量拦住他的手，打开小夜灯，“我喜欢这样。” 昏黄的光线中，她出落地越发妩媚了。他心下喜欢地不行，不由凑上去吸玧她濡湿的娇嫩双唇。 （四） 如果，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是掩饰不住的。她清楚。即使斑点可以细细掩盖，皮肤的质感呢，她已经摸到近日小腹上渐渐爬上的轻浅摺皱了。干燥时，身体甚至会褪皮，在黑色内衣上留下细屑。她皱眉，觉得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了。 万幸，他似乎毫未知觉这些。 如果，有一天掩饰不下去了。怎么办。 她不会没有思考过。 逃。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在他依旧认为自己最美的时候。 答案毫不犹豫地闪现。 花朵在开放的瞬间，其实就在走向枯萎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个人安静生活在远方。爱情可以是奢饰品，尊严却是必需品。 （五） 家庭装的粗管牙膏。5只装的牙刷。 她动声色地，日日准备着这些。 不够。不够。恨不得把他余生吃菜用的花生油都备好。不在的日子里，他能把给自己吃的饭做熟么。她知道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帮他物色一个新女友。要温柔，能容忍他的坏脾气，要做得一手好菜，能应付得了他挑剔的胃。对不起。不是吃醋所以不帮你。她屈膝跪在抽屉旁一件件为他熨着刚晒好的新衬衣。对不起。她抚摸苍白的脖颈，我没那个时间了。真的没那么多时间。 “明天我休班，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晚饭后，他若无其事的说道。 她只听到心中轰轰地塌了一片。舞台上，用周身的绫罗支撑起的木偶脱线，苍白四肢散落一地。 “干嘛。”她不露声色地夹起一片笋干，细细嚼着。 “那个，就是，就是，你其实很久没有例假了吧。”他略带窘色，用依旧温存的声音说。 “这……”这句话她实未料到。最先被他发现的，不是自己身上的斑点，不是自己皮肤的日渐松弛，不是秀发的光泽褪去，甚至不是乳房内部可以用手摸到的小肿块。而是，这个。 “没有啊，每个月，不是很准时么。”只要发现的不是自己身体上的老化现象就好，她定住神，滴水不漏。 “最近你的确每个月有几日与我分开，卫生间里也有丢弃的，卷成卷的卫生棉。可是。” “可是上面没有血。”她平静道出。心下反而一片坦然。自己的确想过往卫生棉上倒红墨水或鸡血什么的，可是颜色总是失真的，她自己的经血向来是不健康的紫红色。这他怕是知道的。而他总不至于翻开看罢。故而干脆只定期把卫生棉卷成卷扔掉。 被她先一步说破，他反而不好意思了。“对不起。我，我担心你身体，之前听说那个颜色能反映身体状况……”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为什么瞒着我，我，我是不是，要当爸爸了？”他怎忍心看她迷离着雾蒙蒙的眼睛失神的样子。忙不迭揽她入怀。“没关系，也不是不能要宝宝的，虽然真的有点早……没关系没关系，想不想要都听你的。” 她自然而然地流下两地清泪，埋头进他的怀中。“最近赶稿忙，三天后，周六好吗。” “好好，你看，要开心的呀，可能真的要当妈妈了呢，还哭鼻子，害不害臊？” 他咯吱她。 她埋头索性尽情大哭。 早就想，这样在他怀里哭一场了。 泪打湿的毛衣上，淡淡的金纺与男性自有的凛冽气息混合的味道。是最让她舒心的气息。 这个拥有温暖的胸膛的男人，这个早就发现爱人身体的变化却为维护她的尊严毫不曾揭穿的男人，这个对未来的变数毫不知情的无辜男人，还在一心一意地百般娇宠着自己的宝贝。 她觉得自己真是绝情透了。 （六） “当时我们组那个爱出风头的讨厌鬼就被这话给噎住了，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表情。”他今天兴致很好的样子。“干得漂亮，我哥们儿。” 她淡淡一笑，起身给他又盛了一碗饭。“对了，今天商场有活动，我给你买了好几打纯白色袜子放衣橱下面那个抽屉里了，你不是总抱怨袜子会蹬破么。内衣裤也顺便屯了些。”她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若无其事。 “嗯，然后你猜那讨厌鬼怎么回击的，她可想了大半天的样子呢。嗯，”他顿了顿，“今天的米饭真好吃！” “在米上放了几片香肠一起蒸的，水这次也放的正好。 我说，蒸饭该放多少水，知道吗？” “放到老婆说好了，不用再放了为止，”他做可爱状。“你猜她怎么说的。” “你别敷衍。到底该放多少？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吗？”她皱起眉头，苦口婆心。 “你听不听！”他猛然大怒，饭碗掷在桌上。 “……对不起，你接着讲。” “不吃了，看球赛！”几秒前的眉飞色舞，瞬间降温。他背过身去，“别指望我刷碗。哼。” 她不语，继续从容不迫地吃着。平日讨厌的洋葱，也细嚼慢咽地挟起吃光。尔后平静地收拾起碗筷走进厨房。 他本委屈兮兮地撅着嘴巴等着她来从后背抱住自己，然而用眼睛余光扫去，她竟安详笑着撇开自己而去。他瞬间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赌气升格。 “咣！”他一跃而起，狠狠摔紧厨房门，“就知道洗碗，黄脸婆！” 咣！她的手猛的一颤，继续低下头安静地洗起碗，笑容又绽在她脸上了。无论谁看，这都是属于年轻妻子的那种幸福满足的微笑。 这笑容先是在粉嫩的嘴角浅浅流露，继而如菊般渐渐绽放上脸颊与眼角，渐渐却近乎无声的大笑了。一瞬间，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漫过双颊。 灌进咧开大笑的口中，灌入脖根，滴答进手中雪白的瓷盘。她无法自已地上咧着嘴角，却也拼尽全力般笑着，这笑容怕已经很难看了。 亲爱的你知道吗，万一我离开了，你要学会自己蒸饭了。 万一我离开了，你要自己去买内衣裤袜之类了。不过没关系，衣橱里那些够用一年，一年后，总会有个可爱的女孩来替我打理吧。 这么任性的你，这么丝毫容不得被爱人忽视的你，会遇到更懂得体贴包容的女孩吧。如果来的及，真想亲自帮你物色。 亲爱的你知道吗，笑容不一定代表欢喜，泪水也不一定代表悲伤。 你怎么从未想过，万一我离开了，会怎样呢。

（7）

我是骗子。夜夜，她卸下妆容后都在提醒自己。算不得一个完整女性的人，更不用说能够成为母亲。日日独自承担着这样一份望不到前路的心情与秘密，她觉得自己已经如成熟的浆果一样快要爆掉了。果真，想对别人倾诉啊，即使只言片语也好。有秘密，是件太累的事。然而妈妈时常告诫她说，你的病不能对朋友说，更不能对他说。她很听话，口封得很好，好到对朋友们渐渐不怎么说话了，好到她们于是一个个远离她了。她不是很介意，她不知道自己介意的是什么，他救不了她，她们救不了她。

(8)

她把机票一直夹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里。

他不会看的书。

周一。

周二。

周三。

周四。

周五晚上。她待他睡下后拧灭床头灯。

呐，明天该出发了的。挪开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她对他耳语道。

嗯。肯定是个健康的宝宝，检查不怕哦…他半睡半醒地笑笑，搂过她去，少顷继续发出低低的鼾声。

这些天，自己动不动走到书柜前翻开那本书。

看到机票依旧静静躺在那里，便安下心，无声地叹口气。

坐在斜对面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做女朋友那位正清脆地笑着往男友嘴里塞薯片。

客舱窗外的云层中折射出的阳光，把女孩的齐刘海染成了温柔的亚麻色。

女孩手指细细长长的，故作优雅地认真翘起小指头，夹着薯片，非常可爱。

黄瓜味的乐事。她想，自己和他很喜欢吃。每当两人买了一包，她吃的快一点时，他会当真着急起来，皱着眉头狠狠瞪她。

那么多次忐忑地去检查机票是否还夹在书中。

每次都何等地不安。

其实是因为自己也在暗暗期盼着，被他发现吧。

她定定地看着女孩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

闭上眼。泪水无声地坠落在万米的高空里。

右腹又隐约疼痛起来。

她把手搭在肚子上。

那里。

再往深处。穿过皮肤，子宫壁。

有个活生生的，不断变大的硬物。

她要带着那东西离开。

她静静地落泪。

已经分辨不出那硬硬的触感，是肿瘤，还是胚胎。

我深爱的你。和深爱我的你。

抱歉离开。我真的，没有恶意。

（9）

“我心里明白，堇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有很多东西便将迷失，恰如若干事物从退潮后的海岸消失不见。”——————村上春树，《斯普特尼克恋人》

敏没有对她的出现表现出大惊小怪。

敏的确是这样的人。

从容，内敛，拥有与生俱来弥足珍贵的感受力，不可多得。 夸张地说，她们仿佛生来便是对方的分身。

“你除了我这里大概也没有地方可去吧”

也的确是这样。

晚上，她们躺在一起，敏并没有给她加一床被，而是把自己的被子匀给她一半。 和小时候一样。

她们侧身面朝着对方，月光洒在敏光滑的肩膀和清瘦的锁骨上

给我看看你的那些斑吧。敏说。

…………

她把睡衣重新窸窸窣窣地穿上，敏静静地看着。

你的身子还是那么美。 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她听了，没说什么，心下却是真心欢喜。

敏看到了自己的斑，并依旧欣赏她的身体。她得到了无以名状的被认可感与自信。

敏伸出手去，静静地与她合掌，然后细嫩的手指一路攀升至她的手臂，肩膀，锁骨，

她并无不适，也不躲闪。

敏的手停在她略微鼓起的乳房上方，喃喃说道，

女生的身体果真是最美好的。

她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作为女人，却喜欢不上男性的身体。蓬勃的肌肉，晒黑的皮肤，男性汗水的气味，倒也谈不上讨厌，胃口一丁点提不起来倒是真的。

我知道。她说。

女性的身体真的很美啊。敏望着天花板说。

并非不喜欢男性的。看到喜欢的男生也有激烈的荷尔蒙分泌反应。

只是宝玉说过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话，是不能再赞同的。

可问你件事？敏兀然相问。

嗯。

初次意淫或手淫，是什么时候？

纵是多年心照不宣的朋友，她还是一惊。 然后笑笑，说，五年级。喜欢一个男孩子喜欢到不行，睡觉前便想象他把自己逼到墙角强吻，手伸进裙子里来。那算是第一次意淫吧，第二天罪恶感到完全无法直视那个男生。

意淫的时候，自己一直是被动的？

嗯？她回答，不太确定问题的含义。

我直到初一，还是一半被动，一半主动，自己在两者之间挣扎呢。敏十分平静地说。

有的时候的意淫里，自己是被欺负的女生，有的时候，又无法抑制地变成那个女生身上的人，尽可能更凶猛地撕开女生的衣服，触摸她的身体，得到一种强烈的快感。

起初并不以为意，后来渐渐懵懂地明白，可能，每一次随心地选择是欺压还是被欺压，其实关系到更严重的问题。

徘徊了好一阵子的。因为的确很享受那种施暴的快感。敏笑笑。

后来还是选择了站在这一边？她问。

嗯。我这人还是很习惯自我克制的，从小。那会还小，但也开始告诫自己想象自己是男的是很怪的事，需要停止。

到再后来，干脆丧失了能够假设自己是施暴方的能力。

这样的啊。她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喜欢男性，但是性方面是更欣赏女性？”

对！敏很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能懂。

她们彼此会心地笑了，彼此心下坦然一片，索性抱在一起，顷刻便安然入眠。

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了。

她知道敏一定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