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产物《丑闻》 （黑泽明21）

《酩酊天使》中酒吧和舞厅，《野良犬》中的职业棒球比赛，呈现着战后日本西化进程的掠影。西方倡导的言论自由，借着社会变革之风，席卷日本。不想这—点被部分煤体利用，导致黄色新闻泛滥。诸如“是谁夺去了某某女士的贞操”这样的标题，成了杂志、报刊上最醒目的文字。更为严重的是，此等“爆炸性新闻”，多是穿凿附会、捕风捉影之作。媒体受益、民众有乐，唯新闻操守，沦丧殆尽。这不是言论自由，而是言论暴力。让本就好为人师，且感同身受的黑泽明忍无可忍，决定站出来抵制这种不良风气。他的愤怒催生了《丑闻》。
画家青江一郎外出写生，路遇名歌星西条美也子，两人在旅馆聊天时，被记者偷拍到一张看上去很亲密的照片，八卦杂志以此大肆渲染，歌星和画家的名誉均受损，他们决定提出诉讼一一剧本前半段简单直接地引出了戏剧冲突，黑泽明用画家作主人公(也是唯一的一次)，不难看出他的个人感情，画家是他从影前一直想做而不成的职业。但写到这儿便开始碰壁，(主人公提出诉讼后)他找不到合适的着力点。在他看来，这个案子是非分明，结果必定是正义—方获胜一一没文章可做了。
就像当初的《酩酊天使》一样，当剧本创作遭遇瓶颈，黑泽明便潜入自身生活，寻找灵感。记忆流淌间，一个模糊的形象浮现在眼前。那还是多年前他做副导演时，在涉谷一家叫驹形屋的酒馆认识的，此人50来岁，嗜酒如命。烂醉之下，也不管黑泽明只是陌生人，便自顾自地大吐苦水，每每到动情之处，还会痛哭失声。次数多了，黑泽明对此人的身份背景、家庭情况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虽然觉得他有点讨厌，却留下极深的印象，故在将近十年后，他能从黑泽明的大脑皮层深处忽然冒出来，化身为片中的黑暗律师：蛭田。
蛭田一活，整个剧本又顺畅起来。后来谈及这段创作经历时，黑泽明说：这个人物有相当的魔力，我不知不觉就被他牵着走，就像被附了体，不是我在写剧本，而是蛭田在写。最后呈现在银幕上的蛭田，是个颇为复杂的人物。身为律师，但水平一般，没什么业务，事务所非常简陋，连电话都没装。他有个患肺结核的女儿，那是他的心头肉，为了给她治病，他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出卖良心。蛭田主动找处于风口浪尖的画家青江，帮他提出诉讼，背地里却串通被告，收受贿赂，以便在法庭上出卖原告。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他通过买醉来麻痹自己一一在观众看来，这个人虚伪、无能，但他对女儿表现出的父爱又那么真切，让人动容，这算是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吧。
问题是，这个“不自觉”的状况下完成的剧本，直接导致影片前后断成两截，分界点正是律师蛭田的登场。前半部分，影片交代了事件的起因，将矛盾聚焦在原告和被告之间，但后半部分的重心却偏向了律师蛭田的摇摆和挣扎，使得《丑闻》不像是在拷问媒体人的职业道德，更像是在拷问律师，这无疑背离了影片的初衷。
应该说，志村乔扮演蛭田是相当成功的，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态，亦或是走路的姿势，都非常符合黑泽明印象中那个蛭田的形象，多年后观众甚至能从志村乔身上看到他在表演巅峰之作《生之欲》中的状态。但一个人物的出彩，代价却是整个影片结构的走样，以及其他角色的黯淡。三船敏郎扮演的画家青江，本该是主角，却极少有内心戏，除了他跨上电单车时，能显露出一丝不羁的气质，大多数时候都跟路人—样，相当脸谱化，其艺术家的身份亦不能让人信服。普遍认为，用戏路偏于野性和粗犷的三船来演画家，本身就不怎么高明。他被志村乔抢戏抢了个干净，也是他俩合作中的唯一一次。好在，本片中处于压抑状态的三船，在同黑泽明合作的下一部作品《罗生门》中得以爆发，大放光芒。
跟三船的角色一样，山口淑子扮演的女歌星在片中亦无发挥的空间，几乎成了花瓶。唯一出彩的地方，是美也子给蛭田的女儿唱圣诞颂歌《平安夜》那一段，展示了她天籁般的嗓音。山口淑子祖籍日本佐贺县，1906年举家迁到中国东北，她子1920年出生于辽宁抚顺，后被李际春(时任奉天银行经理)收为义女，改名李香兰，学习过美声唱法，曾是1940年代上海滩“五大歌后”之—。1945年回日本后，李香兰用回山口淑子之名从影，后又步入政坛，致力发展日中友好关系。巧的是，山口淑子和三船敏郎都是在中国出生的。
《丑闻》于1950年4月30日公映，它是日本首部针对黄色新闻的电影。虽然因整体结构的失衡导致主题的走样，被视为黑泽明作品中少有的败笔。但细微之处，其实也不乏亮点，比如片中几场法庭审判的戏，媒体舆论和现场气氛都营造得颇真纪实感，得益于大量不同角度的短镜头的运用，原告、被告、律师、法官以及陪审观众的反应都交代得有条不紊。不过导演并没有在舆论的评判中踌躇不前，这边刚把《丑闻》交付松竹，那边大映就发来了拍片邀请，他多年采一直想拍的《罗生门》有机会浮出水面。1950年对黑泽明而言是非常奇妙的一年，他后来说，《丑闻》这部影片有点天真过头如果没有接下来罗生门的成功，我的声誉不知会跌成什么样子。
看电影 201115118 大师 文Ed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