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水】《短信》——身邊的恐怖經歷,已逼瘋一個同事。【天涯】
原帖:http://www.tianya.cn/techforum/content/16/1/658693.shtml
我好幾年前開始看這個,挺帶感的,就是作者更太慢( ̄_ ̄|||)導致一直沒看到結局。
那天跟涼涼說起來,又去看了看,也不知道現在完沒,還是脫一個給自己看吧,就醬。
【終於完結了淚流滿面】
PS:看這篇的時候我的手機也是夏普,對那短信來的「滴滴」聲真是感同身受。
我好幾年前開始看這個,挺帶感的,就是作者更太慢( ̄_ ̄|||)導致一直沒看到結局。
那天跟涼涼說起來,又去看了看,也不知道現在完沒,還是脫一個給自己看吧,就醬。
【終於完結了淚流滿面】
PS:看這篇的時候我的手機也是夏普,對那短信來的「滴滴」聲真是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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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亚000 回复日期:2010-5-28 9:09:00 23# 一个手机号在欠费的情况下两三个月后就会成为空号,然后再编还可以再卖。你说的真是笑话,给你发信息的是后来买走这个号的人,发信息给你纯属巧合~ ----------- 这是老六一开始的想法,也是我一开始的想法。到后来……如果有个人跳出来说是他在搞恶作剧,估计我跟老六会抱着他猛亲的。
对于老六来讲,那大几百块钱奖金,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进公司一年多来,他只有一个月没拿到奖金,那次是因为他被怀疑感染了甲型H1N1,被强制隔离了。 除了那次之外,老六从不请病假事假,从不迟到早退,每个月都把那笔全勤奖舒舒服服装进口袋,成为部门里的一个传说。 这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赶在要迟到的最后一分钟,冲进了办公室。我走进自己的格子间,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却没找到老六的身影。 跟经理助理小安一打听,说是老六一大早打电话过来,请假了。请假?我奇怪之余,还有些愤慨。部门最近拿下了一个项目,经理Vincent安排下来不少活儿,交给我跟老六处理。现在他没来,我只好连他那份一起干了。 干了一上午的活,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在公司楼下的茶餐厅,要了一份咸蛋三宝饭,然后拨个电话给老六。我想,这小子太不仗义了,得好好骂他一顿。电话通了,没有料到,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 我皱着眉头,吞下嘴巴里的一块叉烧,把手机放在桌上。又吃了几口饭,我拿起手机,发条短信给老六。我说:“你小子死了?” 奇怪的是,一整天下来,他没有回我短信。 更奇怪的是,第二天,老六没有来。 更更奇怪的是,到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不过,在这两天多的时间里,我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有想得太多。理他呢!或许是这小子中了彩票,辞职不干,跟他女朋友到哪个海岛度假去了? 日,下午又要出门,不过可能不用我开车。我带上本本,抽空就写。 这一次的项目挺大型的,我加班加点,紧赶慢赶,一直忙到星期五晚上,总算把活儿都做完了。 我恨恨地关了PPT,关掉电脑,再关掉显示器,然后伸了个天荒地老的懒腰。眯着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居然是凌晨一点多了。多么美好的周末夜晚,就这样给加班糟蹋掉了,老六这小子真是害人不浅。 不行,下星期无论他怎么讨饶,也要狠狠地吃他一餐。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从窗口看出去,对面的那一栋写字楼,只亮着稀疏几个窗户,像是老人嘴巴里没掉光的牙。如果从对面看过来,我这栋写字楼应该也是一样,黑漆漆,空荡荡的。 搞不好,这一栋60多层的大厦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我摇摇头,收拾好东西,关了办公室门,朝电梯间走去。电梯朝着负一层停车场,缓慢而有节奏地下沉。狭小的电梯里,充斥着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以及缆绳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这三天加起来,睡眠时间不超过10小时。现在,我在电梯里昏昏欲睡的,眼皮跟身体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突然之间,手机铃声大作,铃铃铃铃铃! 我打了个激灵,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在身上左搜又搜,终于掏出了手机。一看屏幕,却是老六那家伙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劈头骂道:“我顶你个肺,终于死出来了?” 电话那边,寂然无声:“……” 我皱眉道:“喂,喂?听得见吗?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我想大概是电梯里信号不好,等会再打回去算了。刚要挂掉电话,耳边突然传来老六的声音:“明天下午有空吗?” 他的嗓音沙哑,有气无力的,像是刚刚吃了一坨屎。我心里奇怪,不禁问道:“你小子病了?梅毒菌入脑?” 老六却不搭理我,一口气说道:“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城星巴克等我。” …… 我还想问些什么,电话那边却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老六个日不死的,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那好吧,就等到明天下午,给他来个满清十大酷刑,让他交代清楚,到底搞的是什么妖蛾子。 刚收起手机,电梯门就往左右打开,地下车库到了。我开车回家,匆匆洗了个澡,再把自己扔上了床。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等我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洗漱完毕,我草草吃了个杯面,套上一身运动服,便赶赴约会地点。要了杯英式红茶Grande,找一张靠窗的沙发坐下。等了半个小时,茶都快喝完了,老六却还没有到。 我不禁有些焦虑,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突然想到,日!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 老六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理论上来讲,已经属于星期六了。他说的“明天”,会不会指的其实是星期天?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在通话记录翻老六的号码。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从玻璃的反射看到,有一个黑影站在我身后,垂着头一动不动。黑影的视线擦着我的耳朵,越过左肩,斜着向下,正在死死盯着一件东西。 我的手机! 我背上一阵发凉,回过头一看,差点没气个半死。原来是老六这个日不死的,装神弄鬼站在我后面,一句话都不说,摆明了是想要吓我。 我破口骂道:“你个日不死的,搞什么玩……”话说到一半,却被我吞进了肚子里。仔细看看老六,怎么搞的,才三天没见,他竟然瘦了一圈?
…… 老六还是垂着头,勉强挤出一个笑的表情。 我看他这一身倒霉的样子,一时也不好骂他什么,于是说:“老六,站着干嘛,坐下来再说。” 老六点了一下头,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脸的方向朝着我,眼神却呆呆的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打量着老六的脸,心里暗暗吃惊。他以前自称吴彦祖加大版,胖是胖了点,那眉眼活灵活现,对女人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可是现在,不过三天而已,他双颊竟然凹陷了下去,整个脸小了一圈,只有眼皮肿大了不少。还有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短短,荒草丛生,很有几分丐帮弟子的风采。 除了脸上很艺术家之外,他今天的打扮也十分出位。脚上一双人字拖,往上是格仔短裤,上半身却竟然是一件薄薄的羽绒服。要知道,老六虽然为人鸡贼,但在一身行头上却从不含糊,西装不是Zara就是H&M,Dunhill的皮鞋都买了两双。今天这样的打扮,我实在是第一次见。 看样子,老六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我敲了敲桌面,问:“老六,要不要给你买杯咖啡,提提神?” 他头突然往后一仰,像是从梦中被惊醒一样,看着我愣了三秒,然后才慢慢地摇摇头。 我皱着眉头说:“六啊,有什么事你跟我讲,我一定……” 老六却毫无征兆的,突然间身子前倾,紧紧扣住我的手腕,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脸上。 “小安!”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死人会不会发短信?”
我气得差点骂娘,把手里的咖啡跟蛋糕放在桌上,转身就向门口跑。推开玻璃门,四处张望,哪里还有老六的踪影? 我站在门口愣了一阵,不知道追还是不追,想想自己的背包还在里面,算了,由个日不死的去吧。 回到沙发上坐下,喝咖啡吃蛋糕,心里越想越气。拿出手机,拨打老六的电话,不出我所料,果然还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 对了!我突然想起,从老六那里问不出什么,我可以问他的女朋友啊。这个女人姓李名凯伦,老六整天喊她Karen。 他们两个搞对象不到半年,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两人一起出场时总是特别恩爱,看得我起鸡皮疙瘩。私底下老六却跟我抱怨,说Karen早放出话来,一天不买房子,就一天别想娶她进门。 我翻开手机电话本,里面却有两个Karen。左思右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哪个才是我要找的。于是先打了第一个,对方接了,却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彼此寒暄了一会在哪工作结婚了没孩子多大,再说些以后常联系的废话。挂了电话,我心想,电话本里躺着许多号码,都是多年没联系的,或许有几个早挂了都不知道。 再拨第二个Karen,这次是老六媳妇没错了。电话打过去,对方却正在通话中。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耐着性子再试了几次,还是那句话:“您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 宁波的用户忙关我屁事,我打的是深圳的手机! 这下子我是真的气急败坏了,老六是个日不死的,他女人也是个日不死的,什么不好玩玩煲电话。 我狠狠喝了一口咖啡,算了,这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两口子爱怎么怎么着,死了也不管我事。老六跑了,我也该拍屁股走人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在星巴克又坐了一会,我便打道回府了。一路上,阳光凶猛,车流拥堵。公司配的二手车,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行车电脑老是嘀嘀响。协议修车厂离得太远,先开着吧,下次有其它问题了再一起修好了。 晚上因为那杯咖啡的关系,竟然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同样是含有咖啡因,我喝多少浓茶都没事,有时候半杯可乐就会失眠。可能是一整天精神太紧张了,半梦半醒之间,耳边还有行车电脑的嘀嘀声。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老六还是没有来。Vincent问我他的去向,我只说不知道。上星期的项目还有些要修改的,又全部压在我身上,于是再次加班到凌晨一点。 老六个日不死的害人精。 我收拾好东西,关了办公室门,朝电梯间走去。刚刚走进电梯,手机里传来短信的声音,我一边低头在包里翻手机,一边熟练地按下最底的按钮。 掏出用了两年的三星手机,一看屏幕,不禁有些皱眉。发信人是“黄淑芬”,奇怪了,我电话本里什么时候有这个名字?再把短信内容按出来一看,却是一句:“今晚吃什么?” 这时候,电梯墙上红光闪烁,我抬头一看,亮着的那一个按钮是“-2”。 一阵冷气从脚底直达头皮,心脏像被什么抓了一下。这怎么可能?我们这栋大厦,明明只有地下一层啊!他妈的,哪里来的什么地下二层! 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狂乱地按电梯的开门键,却毫无反应。电梯无动于衷,仍然朝着地底,缓慢而有节奏地下沉。狭小的电梯里,充斥着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以及缆绳轻微的声响。 我冷汗直下,一边用力砸按键,一边抬头看门上的红色LED数字。8,7,6,5,4,3,2,1,-1…… -2。 我紧张得浑身哆嗦,缓缓退到电梯角落里,看着那扇电梯门,缓缓地、无可置疑地,朝左右两边退去,露出外面可怕的事物。 我心里恐怖得快要爆炸,想要大叫,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电梯门口,是一堵封死的水泥墙。 今晚争取更新多一段 静悄悄的,那就明天再更新吧~ 来了来了,午饭前更新。 没有猛鬼从门口扑进来,最起码,我不会被生吞。可是……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向电梯口,去按那些按钮。它们好像死了一般,尸体失去了弹性,无论我怎么焦急地尝试,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掏出手机,果然,信号格是空的。 我抓住自己的头发,好吧,我要被活埋了。把一个人装进金属盒子,再把盒子埋进密不透风的水泥,让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这样,看他慢慢死去。 我死死地盯着那一堵水泥墙,突然之间,一阵诡异的声音响起,嘀嘀,嘀嘀。 脑子里卡啦一下,那是理智崩溃的声音。我在心里狂喊,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扑上前去,用手去抓那堵墙。我要用力挖,我要挖出一条生路。水泥面粗糙不平,手指马上就给擦破了,血从里面渗了出来,涂抹在水泥墙上。 咯嘣。 右手拇指的指甲,嵌在水泥墙的一个缝隙里,我一下太用力,整个被拔了出来。血肉模糊,一股钻心的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猛然坐起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风吹起窗帘,月光也顺势淹了进来,浸得我的额头凉津津的。一摸,都是冷汗。 床还在,枕头还在,这里是我的卧室,没有什么电梯。做梦,只是做梦而已。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床头柜上抄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3点多。我摸索着下床,准备喝一杯水,然后倒头再睡。 嘀嘀。 这一下我听得真切,真的有声音在响,就在我房间里。
嘀嘀。 我的睡意消散了大半,一下子清醒起来。这声音跟下午听到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不是行车电脑坏了在响,而是另外的一样东西。这东西从下午开始,就跟在我身边,现在就在这间房里。 我坐在床上,侧耳倾听。楼下有个烧烤摊,不时传来划拳的声音,吆五喝六。天花板吱呀吱呀,是楼上的小两口在做夜间操。小区前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呜呜呜跑过,由远及近,渐渐消失。 十分钟过去,我只等来一阵浓浓的睡意。 嘀嘀。 在身后。 我猛然转过头,看着那声音的来源。那东西黑黝黝地躺在那里,是我下午带出门的背包。 我站起身来,先开了灯,然后抄起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在最下面的地方,我的手攒住了一个长方体,凉丝丝,滑溜溜的。是它了。 我定了定神,把手从包里往外掏。手机。白色的,夏普,SH903什么的,上面还挂着个来电闪,是吃铜锣烧的叮当猫。 老六的手机。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老六个日不死的,下午趁我去买咖啡的时候,把手机塞进我包里,然后自己跑掉了。 我又一下子不明白了,老六不但小气鸡贼,而且相当惜物。一件东西到了他手里,使用寿命会延长一倍。这部手机他买了有一年多了吧,一直是百般呵护,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 这一次,他怎么舍得把手机扔给我? 叮当猫的身体发出蓝光,又有短信来了。 嘀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手机,看着显示屏。 信息 19信息 再打开收件箱一看,一整列未读信息,全部都是…… 黄淑芬。 遛遛贴 一个人失眠,全世界失眠,无辜的街灯守候到六点。 我拿着手机,心里犹豫着。就是这些短信,把老六吓得连手机都扔了,那么…… 思来想去,我咬咬牙,豁出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未必连短信都不敢看? 夏普的手机我没用过,操作不是很熟练,一不小心又退回了待机页面。重新进入收件箱,翻到列表底部,终于找到一条不是黄淑芬发的短信。 10661023 04/18 16:03 中国移动北京公司来电提醒:139…… 仔细一看,这个手机号码却是我自己的。想来是下午我在星巴克门口,打电话给老六的来电提醒。 接下来,第二条短信。 黄淑芬 04/18 16:25 今晚吃什么? 这应该是我在开车的时候了,接下来,第三条。 黄淑芬 04/18 16:37 今晚吃什么? 我接连翻了好几条,内容全都一样。看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黄淑芬真的是鬼,那她肯定是个饿死鬼。 我懒得看中间那些,直接翻到最近的一条。这一条却稍微有点不一样。 黄淑芬 04/19 03:33 今晚吃什么?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 我不禁愣了一下,老鼠?
我皱起眉头,对着手机里的短信,自言自语:“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啊,我知道了!” 没错,我看出来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动物特别喜欢的。 猫! 这可真奇怪了,难道说老六这个日不死的,招惹的不是女鬼,而是猫妖?那也不对啊,老六明明说过,黄淑芬是他以前的朋友,后来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我摸着后脑勺,不靠谱地胡乱推测。要不然,是黄淑芬的鬼魂,上了一只猫的身,然后那猫现在捧着手机,正用爪子在发短信?猫用的是什么型号的手机,它又怎么去充值呢…… 一只猫,一只会发短信的猫,是加菲猫还是Hello Kitty?我被自己逗得想笑,手里随便翻看着短信,突然间,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了上来。 让我回想一下。 在老六的收件箱里,第一条短信,是移动公司发来的来电提醒,时间是下午的16:03。这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老六在把手机塞进我的背包之前,出于某种理由,先把手机里的短信清空了。 第二,下午我在咖啡厅门口时,老六的电话是打不通的,所以才会有来电提醒。那么,当时老六的手机,是处于关机状态的。而手机如果关掉了,短信发过来,它是不会叫的。 好了,问题来了。这样的话,那如影随形的“嘀嘀”声,是怎么来的? 老六那扭曲狰狞的面孔,不由自主的,浮现在我眼前。“我关了”,说这句话时,他的脸比吃了屎还难看。 我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是下意识的,死死按下关机键。随着一阵温柔的音乐,屏幕熄灭了。 现在,手机像一具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我紧紧抿着嘴唇,盯着它,就好像,它随时要叫起来似的。 ……小兔子…… 以后要改个威猛点的名字。 我凝神静气,摒住呼吸,看着这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就算是情窦初开的15岁男孩,在发了第一条“做我女朋友好吗”的短信后,全神贯注盯着那手机的样子——也没有我认真。 风掀起窗帘,房间里开着灯,所以月光只能灌进来一点。楼下那些人还在吃烧烤,楼上那对狗男女已经干完了。我羡慕他们,羡慕所有随便活着,没有被卷入恐怖的人。 等了五分钟。 漫长的五分钟里,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把这日不死的手机收起来,放在屋子里的哪个地方。背包里,抽屉内,床头柜上,洗手盆旁,冰箱急冻室,马桶水箱…… 不,无论放在房子里的哪个角落,都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加恐怖。我无法忍受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响起,我只能这样做:把它捧在手里,睁大眼睛,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又过去五分钟。 其实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别人说的鬼神,更没有亲眼见过灵异事件。所以,在心底我有一点点的期待,期待着事情真的发生,然后可以推翻我过去的想法,进入了一个新鲜的领域。 最后的五分钟。然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知道当有短信来的时候,一部手机是怎么反应的吗? 首先,对电波敏感的来电闪会发光,蓝的,或者红的光。 然后,手机自己的灯也亮了起来,这一部夏普的灯是在翻盖的侧边,红红的光,像黑暗中的蚊香。 半秒钟之后—— 嘀嘀。
作者:zhg1016 回复日期:2010-6-5 22:39:00 699# 手机设了自动开关机,系统不稳定了就会关了一会自己开机的...我前几天也遇到过,取消自动开关机就好了...至于短信...当然就是有人整乐...用联通试试... ------------ 这里是鬼话,鬼话,不是技术论坛,所以你们懂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管我接不接受,相不相信,短信就这么来了。 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 看了,或许我会后悔,不看的话,今晚我指定睡不着。里面会是什么呢?心里痒痒的,好奇心害死人。 算了,还是看吧。我慢慢地掀开翻盖,像赌徒掀开骰子盅。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像是一个路人,在观赏老六主演的恐怖片,那么在此之后,就像是屏幕里突然伸出一只鬼手,把我也拖进了故事里。 几乎是在打开短信的同时,我就开始后悔了。这条短信很简洁,只有三个字。 黄淑芬 04/19 03:56 你是谁? 我的果断来得太迟,但终于还是来了。左右手拇指一起用力,蹭出手机背后的盖子,把电池掰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用了不到三秒。 我把手机跟电池分开,放在床头柜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双手掌心已经湿透了。 我有理由相信,这部手机今晚是不会再作怪了。如果拿掉电池的手机还能响,那就违反了物理原则,说明我面对的不是女鬼、猫妖,而是掌握了高科技的外星人。 不过,以后怎么办呢? 这个黄淑芬既然有本事,让一个关了机的手机自动开机,还能探测出我不是老六,谁知道以后会弄出什么妖蛾子?我既不是林正英,更不想来一段人鬼情未了,万一被这个东西缠上,我以后怎么过日子? 对了,冤有头债有主,命苦不能怨政府。是老六个日不死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那么我就把他揪出来,再塞回去给他好了。 我突然想到,鞋柜里有一条备用钥匙,是老六以前给我的,说他出差什么的能给他浇花喂鱼。 明天,明天就杀去他家。
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少。 先是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天快点亮就好了,可惜它就是不亮。后来,我索性爬起身,打开笔记本看电影。 第一部是《九品芝麻官》,周星驰。第二部是《国产凌凌漆》,还是周星驰。大概是在他取完弹头,抱着袁咏仪的那一段,我蜷缩在转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该死的手机,果然一晚上都没有闹腾。又或者它响了,而我没有听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冲过窗帘,倾泻而进;楼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黄淑芬没把我带走,我他妈的还在人间。 我洗漱完毕,给自己下了一碗面,阵容十分豪华,有鸡蛋青菜香肠对虾。没有老鼠。稀里哗啦一碗面下肚,吃得满身大汗,爽快。吃完了面,我又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铁观音,慢慢喝下去,感觉所有元气都回到了身上。 我又活过来了。 黄淑芬啊黄淑芬,你没整死我,我要去整死你老情人了。 换好衣服,我便开车出门了。路上车辆很多,每个人握着方向盘,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地。当然了,像我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带着闹鬼的物证,去寻找栽赃陷害的人。 那该死的物证,手机连同电池,现在正包在一个佳能保鲜袋里,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就好象警察从现场搜集来的证据。我的想法是,把黄淑芬当成一种病毒,无论它是藏在手机内外,这样做都能把我跟它隔绝开。 老六本来就住得不远,在加上我心急火燎,所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了他楼下。
这一片区域,十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几年前是空荡荡的堆填区,今天则是高楼林立的一大片住宅。老六住的地方,是一栋单身公寓,对他而言,这四个字名符其实,因为Karen嫌弃这是租来的房子,一直没有搬过来一起住。 我只有钥匙,没有门禁卡,幸好大堂里的保安还记得我,把我放了进来。 老六的房号是1013,现在看来,真是个不详的数字。 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捅进锁孔,转了两圈。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想,老六可能在房间里,也可能不在;如过他像死狗一样躺在床上,我就过去踹他两脚,然后让他把他妈的事情交代清楚。 事实证明,如果生活面临着两种可能的话,大部分的时候,还是指向倒霉的那一项。果然,我进门一看,床上没有人,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走到窗口,拉开厚实的遮光窗帘,让光线充满整个房间。然后,我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 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整洁得过分。凡是有盖子的东西都盖上了,带电源的统统关掉,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花盆跟鱼缸都消失无踪,不知是送掉了还是扔掉了。 最重要的是,老六出差常用的那个LV老花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逃窜事件。 老六失踪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侥幸心理,给Karen打了个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您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 我皱起了眉头,电话粥不可能煲那么久,从昨天到现在,要不然就煲成了炭。看起来,她那边也出了状况,或许她跟我一样,受老六连累,卷入了这起灵异事件。 挂了电话,我像个没头苍蝇,在房间里乱窜。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在被黄淑芬缠上之前。 然后,一个月饼盒跳进我的眼里。铁盒的荣华月饼,就这样突兀地放在餐桌上,好像专门等着被我发现。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突然出现一块蛋糕,不是线索就是陷阱。 总之,没理由不打开来看看。 这个月饼盒有些年头了,盒盖边沿那条凸出来的铁线,已经满是锈迹。我小心翼翼地掰开盖子,看见里面的两样东西。 绿色存折,红色笔记本。 老六个日不死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遗产交给我处理吗? 我摇头一笑,以他的个性,就算遗体也要留着自己肥田,哪会给谁留下一分钱。 这是一本农业银行的存折,打开来一看,里面简洁得很,只有两条存取信息。 日期 摘要 币种 存入/支出 余额 20070606 现存 CNY +300,100.00 300,100.00 20090205 现取 CNY -300,000.00 100.00 个日不死的老六,整天哭穷,蹭这蹭那,其实是他妈的暴发户! 我问候了一声老六他娘,合上存折,放回月饼盒里。刚要拿起笔记本,手却停在半空。有什么地方,被我漏掉了。 我再次拿起存折,掀开,看一眼第一页信息—— 户名:黄淑芬 吃饭去。大家今晚吃什么啊? …… 我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这个户名为黄淑芬的存折,为什么会出现在老六家里?我从一开始就猜测,他们的关系不是“朋友”那么简单,现在看来,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而且,按照老六的说法,黄淑芬是死于一年半前的车祸。存折上面取款的日期,却不过是几个月前。也就是说,这笔钱不可能是黄淑芬取走的。因为作为一个死人,既不需要用到人民币,更不可能去银行提款。 那么,是谁取走了这笔钱?最大的嫌疑,当然是落在老六身上。 我用指关节敲着太阳穴,这件烂事不单只诡异,而且复杂得让人头疼。看起来,我好像找到了一点线索,实际上,却陷进了更深的谜团。 放下存折,我把目光投向了那本红色的笔记本,说不定,它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这是一本硬皮笔记本,挺精致的,封面是大红色的底子,中间画着Mini Cooper的俯视图,车顶是Paul Smith经典的彩色条纹。看起来,这是买Paul Smith送的赠品。 翻开封面,扉页上是老六狗爬似的字迹: 开始新生活!记录精彩每一天。 看起来,这是老六的日记本。再翻开第一页,果然。 2009年2月7日 晴 跟Karen去逛街,买了好多衣服。好开心。也有不开心的,试裤子的时候发现,腰围又大了一号。郁闷。本少爷要减肥了。这次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要减。Fighting! 我不禁暗自好笑,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老六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减肥果然成功了,却是以这么屁滚尿流的方式。好,接着看第二页。 2009年2月8日 晴 本少爷决定了,省下8000块。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啦。最多换个号码。
接下来的几十页,全都是些日常生活,鸡毛蒜皮,我没耐心一一看下去,于是快速翻到后面,有字的最后几页。 2009年4月9日 阴 还以为没事了。郁闷。后天星期六,还是出去一趟,把余款给结了。 2009年4月10日 雨 这事不能让Karen知道。保密,要保密。 2009年4月11日 雨 我日!!!!!!!!!!!!!!!!!! 郁闷,超郁闷!竟然搬走了?! 2009年4月12日 阴 关机没用,换号码没用,还……越来越过分了,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2009年4月13日 晴 不能呆在有电器的地方。 这四页内容都很短,而且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老六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情绪不太稳定。 我继续翻下去,接下来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一看之下,我不由得一愣。这一页倒是写得满满的,却是用鬼画符一样的字体,重复着三个字。 2009年4月14日 晴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是谁?能让老六吓成这样的,只能是黄淑芬了。我屈指一算,日期也对得上,4月14号星期二,正是老六请假的前一天。 只是不知道,黄淑芬是怎么“来”的? 我正在挠头思索,突然之间,“叮咚!” 吓得我浑身一震,心跳到了嗓子眼。日不死的,是哪个在按门铃? …… 怎么好死不死的,偏偏这个时候,门铃就响了?就好像看《午夜凶铃》,到了最紧张的时候,自己家的电话恰好响了起来。谁不给吓个半死? 我瞄一眼手中的日记本,那满页的鬼画符,显得那么触目惊心。“她来了”,难道说,“她”真的“来了”? 就在这时,门铃再一次响起,“叮咚!”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的会是谁呢? 据我多年来的经验,恐怖故事里的女鬼,都是在夜里出现的,披头散发,脸色煞白,像是刷了两斤腻子粉。按照这个行业的规则,她们都是见光死,被太阳一晒就要变成灰。 现在是个大白天,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不是女鬼们的法定营业时间。 黄淑芬啊黄淑芬,作为一个职业女鬼,你总要讲点规矩吧? “砰砰砰砰!” 可能是按门铃无果,外面的人开始动粗,拍得地动山摇,像是要把门拆掉似的。在剧烈的拍门声中,还夹杂着一把雄厚的女声:“老六!老六你个王八蛋!我知道你在,快开门!” 听了这中气十足的嗓音,我松了口气,像吃了粒定心丸。纵观古今中外的女鬼,没听说过有那么生猛的。所以,门外无论是寻仇的还是讨债的,总而言之,是个大活人。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留个个心眼,走到门后,准备先在猫眼里看个虚实。万一上门的是个黑社会,手执菜刀,见人就砍,那我岂非太冤了。 我眯起左眼,把脸贴在门背,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一阵猛烈的拍门喊门,不过是10秒前的事情。我也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门外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大白天的,真是活见鬼了。 我从门口走回房间,脑袋里乱纷纷的。原来这里如此凶险,难怪老六要吓得落荒而逃了。会不会……其实是老六见财起意,杀死了黄淑芬,所以她的冤魂上门来寻仇? 说不定,黄淑芬的尸体,就藏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或许,她现在就坐在衣柜里,隔着看不穿的柜门,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一阵头皮发紧,小腿不争气地打颤。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 我慌忙背上自己的包,扫了一眼桌上的月饼盒,想了想,还是盖好盒盖,夹到了胳肢窝底下。然后我推开房门,像做贼一样左右张望,果然,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咽下一口口水,出得门来,关上房门,抖抖索索掏出钥匙,想要赶快锁好走人,离开这个鬼地方。谁知道越是心急,钥匙就越不听话,我左捅右捅,偏偏就是进不了钥匙孔。 一阵冷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吹得我背上的汗凉津津的。 突然之间,无缘无故的,我脖子上受了一记重击,“啪!” 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双腿发软,眼看就要瘫下去。 那个施暴的物体,却是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哈!还抓你不到?”
月饼盒掉在地上,发出敲锣打鼓的一声巨响。我半蹲在地上,回过头去,以45度角,仰视那恐怖的来源。 吓人。 不过,是漂亮得吓人。 偷袭我的物体,如果光从外型上看,是个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大美女。她身高能有175,幸好穿着双Crocs的沙滩鞋。往上的很长一段距离,是一对光洁圆润的美腿,接着是一条热裤,跟腿比起来,短得像是高速路上的关卡。 裤腰往上,是几厘米的真空地带,然后才是一件同样清凉的白色小背心。胸前勾勒出的那两道曲线,以我这个角度看,算不上咄咄逼人,总算有些小小的骄傲。 最后,我看见那一张脸,带着几分迷惑,俯视着我。很眼熟,我肯定在TVB的哪个当家花旦身上,看过类似的一张脸,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美女,大美女。 我吞了一口口水,如果女鬼是这样活色生香,那你要钱给钱,要命给命,要什么我都给你。 美女“咦”了一声,奇怪地问:“你不是老六那王八蛋?” 我咧着嘴问:“你也不是黄淑芬?” 美女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边回答道:“什么黄薯粉红薯粉,我叫斯琴格日勒,跟Karen那八婆一起租房子的。” 她朝着门里努了努嘴,说:“那对奸夫淫妇呢?我今天来,是上门讨债的。”
我假装没听见,反而加快脚步,逃离现场。身后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噼里啪啦,我回头一看,好家伙,她甩开那两条大长腿,以刘翔的姿势冲了上来。 我也撒丫子猛跑,只可惜电梯不作美,怎么等都不来,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跑楼梯,她已经冲了上来,把我抓个正着。 她双手紧紧拖住我右臂,厉声道:“你先别走。” 刚才这样子一跑,我微微有些喘气,她却面不改色,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看起来,她平时有练过。 我深深吸了两口气,平整呼吸,无奈道:“好好,我不走,姑奶奶,你要我怎样?” 美女神情凶狠地盯着我,突然之间,她表情来了个剧变。一,二,三,脸上笑开一朵花,很职业地亮出四颗洁白的贝齿。 她以友好而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哎呀,你听我说啦,是这样子的。那个老六呀,他上个月来找我借钱,八万块,说是要买房子。我当然不肯借啦,我又不是富婆,可是你知道吗?他在我面前当场就哭了呀。” 我点点头,心里暗自冷笑,老六是绝对的实力派,演技比面前这美女好多了。 她接下去说:“老六一边哭一边说呀,说他就是因为没有房子,Karen一直不肯搬过去跟他住,再这样拖下去,Karen肯定会离开他的。我了解Karen,老六说的是真的。哎呀,你不知道,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了,所以当时一不忍心,就借了八万给他。他本来打算借十五万来着,我哪有那么多。谁知道前两天,Karen突然就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她……”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表情欠揍地问:“然后呢?” 美女脸上表情僵硬,似乎在强忍着不要发作,最终银牙一咬,还是挤出了个别扭的笑,发嗲道:“然后嘛,就想请你帮帮忙咯。你不是有老六家的钥匙吗?开门让我进去,我找点值钱的东西当抵押。” 我坚定地摇头,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你这样做,不成了入室盗窃吗?回头老六一报案,我就是共犯,得陪你坐牢的。” 她的笑容为之一滞,但还是硬撑着,继续发嗲:“哎呀,你放心嘛,我只是暂时拿过来一下,等老六哥一还钱,我马上物归原主。” 她那娇滴滴的“老六哥”三个字,硬是把我逼出一身鸡皮。事到如今,我干脆跟她挑明了:“小姐,对不起,不可能。第一点,我不知道老六是不是真借了你的钱,第二点,最重要的,老六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几套行头,家里的摆设都是破烂,别说八万了,八千块都不值。” 美女还不死心,撒娇道:“哎哟,那你开门让我看一眼,真没值钱的,我也就死……” 就在这时,日不死的电梯终于到了,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用力按下两个三角形接吻的键。 就在电梯门要关闭的一刹那,缝隙里伸进那女人的手,硬生生又把两扇门推开了。我瞪她一眼,刚要发火,谁料到她的火气比我更大,一下子就爆发了,像张飞一样怒喝道:“想跑!” 她刚才演的那副楚楚可怜,早不知扔哪里去了,现在是一副柳眉倒竖,咬牙切齿的样子,凶巴巴地说:“不把钥匙交出来,你今天就别想走。” 我右手插进裤兜里,苦笑一下,突然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惊讶道:“老六!你回来啦?” 美女却波大有脑,切了一声说:“少来这一套,交出钥匙,姑奶奶马上放你走。”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掏出钥匙,用力往电梯门外一扔。随着哗啦啦金属与瓷砖的摩擦声,美女放开电梯门,一头奔她的宝贝钥匙去了。 我再次按下关门键,这一次,电梯门稳稳当当地闭上,关牢,开始慢慢下行。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用拇指跟食指捏着,举在眼前欣赏。小哥我暗渡陈仓,偷偷把金属钥匙链解了下来,刚才扔出电梯门的,正是那玩意。 电梯井的上层,传来美女的怒吼:“我!日!你!妈!” 我咧嘴一笑,嘿嘿,跟我斗,你还嫩着呢。
电梯稳稳地到了一层,我走出大堂,外面阳光热辣辣的,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经过早上这一番折腾,我肚子也有点饿了,于是一边想着该去哪里吃饭,一边慢慢走向停车位。 坐在车子里,我打着火,然后解下背包,想要把月饼盒塞进去。这该死的盒子,左放放不进,右放放不进,我想想算了,刚要扔到旁边座位上,突然之间,副驾驶的车门被一把拉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老大不客气,一屁股坐了进来。 我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刚才讨债的美女,却又是谁?这会儿,只见她双颊微红,大口喘气,看样子,是从楼梯一口气跑下来的。十层楼的高度,用那么短的时间,她果然是有练过。 我不禁有些恼火,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又不是老六他亲爹,干嘛死咬着我不放? 美女却对着车窗外的停车场,两眼直视前方,对我的怒视毫无反应。我深呼吸一下,压住火气问:“你跟着我干嘛?” 她看也不看我,好像对着挡风玻璃说:“别在那里装了,姑奶奶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合起来骗我的钱,我只要跟着你,就能找到老六。” 我又好气又好笑,赌咒道:“我要是知道老六在哪,就罚我脚气菌入脑,鸡眼长在舌头上。” 美女别过脸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一副无动于衷,当我不存在的表情。看样子,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认定我跟老六狼狈为奸,要对我坚决实行死缠烂打的政策。 我在心里把老六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却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把旁边这女人哄下车。 我咬咬牙,把背包跟月饼盒扔到后座上,然后挂了D档,问:“你就这样跟着我?” 她点点头。 “我要回家了”,我色眯眯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自己住。” “你别担心”,她淡定地答:“我会武术。” 我踩下油门,恶狠狠说:“那好,我不回家了,我要去嫖。” 她扭过头来,温柔一笑说:“我帮你挑。” 我被她气得笑了,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女魔头,我是真给她治住了。我还想说什么,可又明知说啥也不管用,只好把话咽了下去,默默开车。 车子驶出停车场,开上大路,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慢慢地向后退。一对刚刚见面的陌生男女,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她。她专注地看着前方的柏油路,好像地上会有金子捡似的。刚才跑楼梯的那一抹粉红,还残留在她脸上,让本来就好看的脸,显得更加好看。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她没有化妆。素颜就那么漂亮了,要是再发愤涂墙一下,去选个明日之星啥的,前三甲跟玩儿似的。 偷偷观察了她一会,我不禁有些心神荡漾起来。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无论她是因为什么卯上我,总而言之,我不会吃亏,怎么都是赚的。 我浮想联翩,要是能跟她……或许,我还得感谢一下老六,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渐渐轻松了起来。仿佛应景似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巨响。日,她一定也听到了。 事已至此,我决定打破沉默,于是清清嗓子说:“好吧,既然你决定要跟着我,也别弄得跟仇人似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叫陆小安。” 她语气平淡地说:“我刚才说过了,斯琴格日勒,你叫我斯琴得了。” 我笑了一下,卖弄说:“斯琴我知道,是个蒙古姓氏嘛,还有斯琴高娃,斯琴高丽菜什么的,都跟你同姓。” 斯琴面无表情道:“陆先生,以后不懂呢,就不要装懂好吧?斯琴格日勒这一整个,都是名,不是姓。在我们草原上,一般都叫名字,很少说姓,懂了吧?”
我好一阵尴尬,幸好脸皮够厚,看不出在发烫。过了几秒,我打着哈哈道:“嗯哪,斯琴,我们能这样认识,也算是有缘,中午就请你吃个饭吧。” 她倒是没跟我客气,点点头说:“好。”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一家吃蒙古菜的,叫伊利情,要不我们去吃那个?” 斯琴摇了摇头说:“不用去那里,中午随便吃点好了。” 我心里轻松了一下,从这里开车去那家店,还得大半个小时呢。没看出来,这蒙古女人还挺体贴的。这附近麦当劳、KFC、真功夫啥都有,经济卫生,丰俭由君。 我笑着问:“好啊,那我们去吃?”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胜记。” 一听之下,我差点吐血。胜记!胜记能是“随便吃点”吗?要是再“随便”一点,那就“随便”到王子厨房了。枉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她为我着想,现在看这架势,是要往我脖子上狠狠宰一刀!等下去到胜记,不用问,她还一定要往贵里点。 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吧,江湖本来险恶,是我太傻太天真。钱包里还剩七八张红色的,如果不够,也只好拜托信用卡了。 想来想去,这一餐怎样都要大出血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装得大方些。我深呼吸一口气,尽量绅士地说:“好咧,那我们就去胜……” “嘀嘀。” 我吓得差点急踩刹车,这该死的短信!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早上上楼之前,我为防万一,不仅没把老六的手机电池装上,还连自己的电池也拆了!这两部失去动力的手机,如今都应该死死地睡在我背包里。 我禁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后座上的背包…… 这个时候,斯琴却把屁股挪了一下,从热裤的后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物体——却是另一部夏普手机,外观跟老六的相差无几,只不过外壳是粉红色的,还贴满了Hello Kitty。 斯琴用拇指蹭开翻盖,去看她的短信。 我松了口气,收起一身鸡皮。日不死的,一场虚惊。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年轻,咋那么爱用日本货?像我那么爱国的,就从来只用诺基亚跟三星…… 可能收到的不是什么正经短信,斯琴切了一下,不屑道:“神经病。” 我打趣说:“怎么啦?东莞来的是吧?T台选秀,互动免费?”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业务还挺熟的,去多了吧?” 我抬头看前面的红灯,慢慢减速,一边笑着说:“都是老六跟我讲的,他特别好这口。”老六这日不死的,就得往死里糟践,要不然都对不起他。 斯琴关上手机盖,撇嘴道:“不知道住哪个星球的,我这还没午饭呢,就问我……” 我心里一怔。 她接着说:“问我今晚吃什么。”
我一脚急刹车,车子屁股猛地一翘,就这样停在路中间。离前车还有十来米,后车却差几公分就要撞上来。 斯琴吓了一跳,骂道:“你发什么神经?” 我声音发颤说:“把手机拿给我。” 她不悦道:“干嘛啊?”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拿来。” 后面那车不断闪着大灯,发泄对我急刹车的不满。斯琴一边侧着脸往后勾,一边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又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抢过手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翻盖。 1380xxxxxxx 04/19 12:14 今晚吃什么? 我的心脏似乎被从天而降的鹰爪,一把攫住,停顿了三秒,突然又嘣嘣嘣狂跳起来。不用打开老六的手机对证,这个号码我记得,就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在一年半前,死于车祸的女人。 黄淑芬。 车厢里,一阵格格格格的声音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来自于老六,而是来于我自己。 斯琴奇怪地看着我,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明明是想要回答她的,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像有谁在我嘴里糊了把水泥。 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没发烧啊,喂喂,你是撒癔症,还是发羊癫疯?”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好闭上眼睛,不断喘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红灯已经变绿,我身后的车子纷纷打着右转灯,要变道前行。 再呆下去的话,交警就要来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给无力的手脚鼓了点劲,踩下油门,慢慢压过斑马线,向右边的路旁停靠过去。
斯琴抢回手机,骂道:“干嘛啊你!干嘛停车啊?你就是怕我缠着你讨债,也不用装神经病啊!我说你,玩点技术水平高的好不好? 我顾不上回答她,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我摇下车窗,让新鲜空气灌进来,心里却还是像汽车尾气一样,乱糟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上老六家之前,我是一边自嘲,一边把手机电池拆掉的。对于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男青年来说,这样的行为都很难以理解,属于神经质的范畴。 可是现在看来,我当时之所以会这么做,却是出于人类的本能,一种对未知恐惧的规避。就好像坐在飞机上,我们总会忍不住地害怕,而不管航空公司怎么昧着良心宣传,说搭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方式。 困扰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斯琴的手机,也会收到这该死的短信?难道说,黄淑芬就像是一种病毒,会随着某种介质而传播,然后越演越烈,直到把人逼疯为止? 或许,老六的精神崩溃、突然消失,就是我即将面临的下场。或许,老六,还有他的姘头Karen,根本不是搬走了,而是被黄淑芬带走了……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不,不是这样的。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 我扭头盯着斯琴,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忍不住的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像是云层降下来的天使,赐予我最亟需的解脱。 五秒钟过后,她笑了,她真的笑了!扑哧一声,我一辈子也没看见过这么甜美的笑。 我激动地抱住她的肩头,狂喊倒:“恶作剧,所以这是恶作剧对吧?是老六跟你串通起来吓我,对不对,对不对!?”
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以来,我从未如此热烈盼望,盼望自己是被人戏弄了。这是因为,与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相比,被骗的那一点点挫折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真诚地说:“你说吧,这是你们的恶作剧,对吧?我不会生气的,绝对不会。现在你只要认了,我马上请你跟老六吃饭。鱼翅!吃鱼翅好不好?” 斯琴皱着眉头说:“鱼翅,鱼翅当然好了,可是恶作剧……什么恶作剧?” 她的演技不错,但我不会上当的,我直视她的眼睛说:“你知道的。” 她也同样看着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问:“那你刚才笑什么?” “刚才?”斯琴想了一下说,“哦,刚才,刚才你的表情跟弱智一样,有多好笑你不知道。” 她在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破绽。如果她的演技那么好,就应该去玩更大的骗局,而不是戏弄我这样的小人物了。我虽然万分不情愿,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恶作剧,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唉……”我颓然叹了一口气。 斯琴把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推开,不悦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不会真的脑子有病吧?” 我心灰意冷,懒得跟她解释,想了一想,便探身从后座拿过两样东西。我先把月饼盒交给她,又掏出装着手机的保鲜袋,示意她自己装上电池。 她左手托着月饼盒,右手拿着保鲜袋,莫名其妙道:“搞什么啊?” “你自己看吧”,我一边挂档,一边说。让她分享一下我的恐惧吧,我是这么想的。反正她收到了黄淑芬的短信,她本来就卷进来了,这不怪我,要怪她自己倒霉催的。 斯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低下头,打开犯罪证据似的的保鲜袋,先去捣鼓老六的手机。 我浑身提不起精神来,但还是打了左转向灯,准备离开这里。已经十二点半了,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如果黄淑芬要带我走,最起码吃饱了再上路。 我一边观察左后视镜,一边问:“胜记?” 旁边的人“啪嗒”一声装好电池盖,回答说:“胜记。” 车子缓缓向前,重新汇入滚滚车流。老六的手机被打开了,传来一阵开机铃声,几秒过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嘀嘀”。 又是黄淑芬。 我听得心里难受,伸手开了收音机,再调大音量。电台里正在播一个交通节目,主持人一男一女,播报着本市各处的实时路况。 男主持人说:“手机尾号是3498的司机朋友发来短信,彩田路双方向通行良好,车流畅通,请各位放心选择行驶。” 女主持人说:“我们刷新一下短信平台,好,手机尾号是9173的朋友提醒大家,深南大道双方向车行缓慢,请各……” 我扭头过去看斯琴,她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车厢里的空调不够大,她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她也没来得及擦。说实在的,她这个样子,确实挺惹人爱的。如果不是现在情况那么诡异…… “咦?”斯琴突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对着收音机说,“你听。” 收音机里传来男主持人的声音,语速稍微加快:“……发来短信,笋岗西路黄木岗立交,刚刚发生一起事故,一辆红色小车与公交车追尾,车头严重损毁,造成……” 我看了一眼窗外,不禁也觉得奇怪。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立交桥前面,可是就我视野所及,一切正常,并没有电台里说的交通意外,也没有发生车辆拥堵,我开80还无比顺畅。 或许,车祸是发生在前面一点吧,刚好被立交桥挡住了,等我转个弯就能看见。 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斯琴举起老六的手机,又来了一句:“你看,刚才报料的那个手机,跟这里面的神经病,是一样的尾号。” 我刚想扭过头去看,前面转弯的位置,突然出现一辆停靠的公交车,尾部掀开,像飞速咬来的血盆大口,就在车窗前十米! 来不及想太多,我右脚轻踩刹车,方向盘猛往右打,左边倒后镜几乎擦着公交车,堪堪避过。由于强大的惯性,斯琴的上半身猛撞过来,撞得我右臂生疼。随着她的尖叫,一道白色亮光在我眼前飞过,砰一声砸在玻璃窗上。 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车窗前的道路,努力稳住手里的方向盘,让车子平稳前行。 右边车道追上来一辆本田CRV,司机摇下车窗,对我破口大骂。他确实骂得有理,刚才我紧急变道,差点跟他撞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反应得快。 如果我迟了一秒才刹车,如果方向盘打小了一点,如果右边车道上还有其它的车……只要有那么一个如果,今天我们肯定不能全身而退,只好在这段路留下一两样零件——汽车的,还有我跟斯琴的。 逃过一劫。 一阵难以形容的后怕,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只觉喉咙干渴难受,背后已经被汗湿透。 斯琴抱头喊痛,想来是刚才撞了过来,而我肩膀上都是骨头。 我心有余悸,不敢松懈,紧盯着路况,头也不回地问:“没什么事吧?” 她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三个字:“死不了。” 收音机依然开着,里面传来女主持人的声音:“更正一下刚才的路况信息,根据其他听众反应,黄木岗立交并未发生交通事故,各位驾驶员朋友可以放心选择行驶。在此提醒各位热心听众,报料时请注意准确性,以免误导其它听众……” 斯琴伸手按掉了收音机,骂道:“什么烂广播。” 我突然想起什么,心里如遭重击。刚才广播里说,“一辆红色小车与公交车追尾,车头严重损毁……” 我这才想起,手中开着的这辆二手速腾,正是大红色的。
“来,庆祝我们大难不死”,我往斯琴的碗里夹了块美极蛇碌,“多吃点。” 这时候,我们坐在胜记的餐桌旁,面对面的,中间隔着四个菜,还有四个没上的。我一口气点了这么多,可以当作是庆祝劫后余生,也可以当作被女鬼害死之前,先吃个够本。 斯琴把筷子举在半空,盯着碗里五秒,又把筷子放下了。 我一边往嘴里猛塞,一边口齿不清地问:“怎么啦?” 她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也就你才吃得下。” 我吞下一大口菜,惬意地说:“吃饱了好上路。” 斯琴忍不住骂道:“上你妈个头啊,姑奶奶还没结婚呢,才不想那么早死。” 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好解决啊,你看,我一适龄未婚男青年摆在你面前,扯个结婚证也就九块钱,我们吃完饭赶紧把事办了,夫妻双双把路上。” 她还想要继续严肃,却憋不住笑了出来,骂道:“去你妈的。” 斯琴看着桌面,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认命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了筷子。 我伸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部长,上菜!” 三十分钟后,桌上一片狼藉。我这顿是真的吃撑了,靠在椅背上,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打饱嗝。对面那蒙古女人,不愧是大草原来上的食肉动物,吃的不比我少,却一副气定神闲,什么事也没有。 她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问:“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我手托下巴,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这个样子,你可以理解为胸有成竹,故弄玄虚,也可以理解什么都不知道,装神弄鬼。 很不幸,我目前的状况是后者。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刚才跟她调戏了几句,不是我真有那么淡定,而是故作轻松,想要冲淡内心的恐惧。 事到如今……先把我知道的,一股脑儿告诉斯琴吧,或许她会找出我没发现的线索。 这样想着,我拉开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一字排开,放在桌子上。 首先,是保鲜袋装着的手机——残骸。刚才差点车祸的时候,这玩意被斯琴脱手而出,砸在窗玻璃上,现在是真的四分五裂,死翘翘了。SIM卡保存完好,现在一同躺在保鲜袋里,不过现在,我们暂时没胆量启用它。 我捏一角,把保鲜袋提起来,在斯琴面前晃荡着说: “这里面的短信,你差不多都看了吧?” 她又喝了一口茶,点头道:“嗯,都是来讨债的。” 我皱眉问:“讨债?你怎么知道?” 她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顿,说:“这还用说吗?这个女鬼肯定跟我一样,借了一笔钱给老六。因为钱太多,懒得自己去取现给老六,就索性给了存折密码,让他自己取去。结果呀,可怜的娃,还没等到还款,人就去了。你想啊,我才借了八万,就急成这样,人家可是三十万,当然做鬼都不放过他了。” 我歪着脑袋说:“这样的话,她应该发‘欠债还钱’,不是‘今晚吃什么’呀。” 斯琴摇着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女鬼的意思是,赶快把钱还来,要不然今晚就下来陪我吃饭。” 我头摇得比她还厉害,一口气说:“那也不对,时间对不上啊。你看存折上的日期了吗?存钱是在两年多前,取钱却在前不久。根据老六的说法,取款的时候,黄淑芬都死了一年半了。” 她迟疑着说:“是吗,这我倒没留意,等我先看一下。” 说完这话,她的手就往屁股后摸去,原来刚才她拿了存折,是装在热裤后面那个口袋里了。
“咦?”她噌一下站起身来,手在后面胡乱拍了一通,又把腰扭过来,亮给我半边屁股,“你帮我看看,存折在哪?” 我假装仔细观察,实际上一目了然,一览无余。热裤后面的两个兜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她屁股那么翘,把裤兜顶得那么紧,就算夹一片纸也不会掉啊,何况是一本存折。 斯琴回过头来问:“没有吗?” 我好不容易,才制住把手伸进她裤兜的想法,吞了一口口水说:“没有啊。” 她紧张地说:“怎么会丢了呢?难道是……” 我安慰道:“别想太多,肯定是刚才车上那一下子,不知道蹭哪里去了,等会上车再找找。” 斯琴坐了下来,脸上还是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我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说:“好了好了,来看看其它线索。” 桌子上,保鲜袋的右边,是斯琴的那部夏普手机,粉红色。根据她的指点,我才知道老六那部的型号是9020c,她自己的则是9010。再右边一点,是我的三星C6112,蓝黑色。 如今,这两台手机都关了,陪着老六那一部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我们都没有胆量,去打开其中的任何一部。黄淑芬那么神通广大,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这女鬼好像有一部雷达,能探测出我们身处何方,在做什么,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的监视之下。 这是最让人恐惧的地方,一想起来,便觉得背后有一双鬼眼,正在冷冷地观察。
按照我的猜测,只要一打开我的三星手机,也会马上收到黄淑芬的短信。我不知道夏普的手机能不能拒收短信,反正我那部不行;而且,如果黄淑芬能让关机的手机自动开机,短信防火墙什么的,显然也不太靠谱。 总而言之,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们有可能要暂时放弃手机,这一种现代化便捷的通讯方式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跳过桌上两部手机,直接去到最后一个线索——月饼盒里的日记本。 我撬开那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把里面的红色本子拿出来,在手里翻了一下,然后递给斯琴。 她却不接,白了我一眼,拿腔拿调说:“公司资料哦,商业机密哦,我一个外人可不敢看哦。”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刚才我对你像严冬一样冷酷,因为你是敌人,现在要对你如春天般温暖,因为你是同志了嘛。” 斯琴一边伸出手来,一边笑骂道:“去你的,你才是同志呢。” 她接过书,我刚要提醒日记里有哪些疑点,她却哗啦啦一下子,翻到了最后一页。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果然不同,我想要从头开始,了解整件事情的逻辑,她却跳过这些,第一时间去找些边角料。 然后,她果然发现了些什么,用纤细的手指戳着日记本,一边说:“你看,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我站起身来,凑过头去。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记载着几个汉字,一串数字: 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 2669 XXXX
斯琴皱着眉头说:“私人侦探?老六找这玩意干嘛?难不成Karen那婆娘偷人?” 我心中一动,对啊,老六找私人侦探干什么? 她继续嘀咕道:“不知道这一家厉害不,厉害的话,请他把老六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让那王八蛋赶快还钱,嗯,把女鬼的钱也还了……” “啊!对了!” 我突然用力击掌,把斯琴吓了一跳,她不悦道:“干嘛啊你,又发神经?”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从她手里抢过笔记本,翻了起来。 斯琴把脸凑过来,一边看一边说:“干嘛干嘛,找什么呢?” 我默不作声,噼里啪啦翻了一阵,然后便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三几分钟后,她忍不住了,用手肘戳了两下我的腰,问:“喂喂,到底怎么样嘛?” 我点了点头,把笔记本放到桌上摊开,对她说:“你来看看,这里,最前面一页。” 斯琴努力分辨老六的狗爬体,一边读了起来:“开始新生活,记录精彩每一天。” 我翻到第一篇日记,指着日期说:“你看,这是2月份的。” 她把手指当成下划线,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2009年2月7日晴,跟Karen去逛街,买了好多衣服。好开心……” 我在旁边分析道:“又是开始新生活,又是大手笔花钱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是发了一笔横财。” 斯琴点了下头,表示同意,我翻到日记的第二页,她继续念道:“2009年2月8日晴,本少爷决定了,省下8000块。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啦,最多换个号码。” 她不屑地嘁了一声:“这王八蛋,到处欠人钱不还,该拖出去枪毙。” 我不置可否,把日记翻到几十页后,对她说:“你再看,这是上星期的。” 斯琴把笔记本拿了起来,念道:“2009年4月9日阴,还以为没事了。郁闷。后天星期六,还是出去一趟,把余款给结了。2009年4月11日雨,我日,郁闷,超郁闷,竟然搬走了?” 她自己翻到下一页,继续读:“2009年4月12日阴,关机没用,换号码没用,还……越来越过分了,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说:“没错,看出问题来了吧?” 她撅着嘴想了一会,又看着我的脸,大言不惭道:“问题嘛,我当然看出来了,不过,给机会你表现一下,你先说。” 我懒得跟她计较,拿过日记,指着相应的地方,一一分析我的想法:“你看,这里提到的余款,一定就是在两个月前,他想要省下的8000块。这一笔钱,照我推测,本来是要交给小李私人侦探所的。” 斯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继续推理道:“依我看,他一开始发的横财,八成就是黄淑芬的30万块。你想想,上一个月,老六不是跟你借钱了吗?他给Karen和房子逼急了,竟然打起死人的主意。然后呢,在这一个私人侦探的帮助下,通过某种我们理解不了的手段,他跟黄淑芬联系上了,取出了存折里的钱。” 她注视我的眼神里,偷偷流露出一点敬佩。 我来了精神,再接再厉道:“然后呢,老六这个日不死的,违反约定,没付事成之后的余款。人家小李不乐意了,就报复老六,让黄淑芬来整治他。嗯哪,这个小李啊,不是普通的私人侦探那么简单。” 斯琴鸡啄米似的的点头,赞同道:“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把日记翻到最后,手掌啪一声拍在上面,大声道:“所以说,这个小李,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摆脱黄淑芬的纠缠!” “没错,你真厉害!”她兴奋得在我脸上啵了一响,开心地补充,“还要跟小李联手,把老六那王八蛋找出来,拿回我的八万块!”
事情到了这里,两人酒足饭饱,一场作战会议也胜利闭幕,还意外地被香吻了。我心满意足的,伸手又打了个响指:“部长,埋单!”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顿饭可不是钱包里那几张可以解决的,事已至此,只好刷卡买单。可惜帅不能当饭吃,要不然这样的黑心饭馆全得关门,只要我出去转悠一圈,九条街的群众都饱了。 埋了单,我们开始实施计划的第一步——打电话给小李。既然手机不能用,那就去柜台借个电话吧。服务员小姐狐疑地看着我,我抖了下手里的发票,打哈哈道:“嘿,我们手机都放车上了。” 斯琴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我手指拨着号码,对她说:“不用,我记着呢。” 她一边翻看日记,一边嘀咕道:“不对啊,你看11号这一篇,说他们搬走了耶。” 这一点我倒是想漏了,但我皱眉道:“或许人家只是暂时……咦,你听,通了。” “嘟,嘟,嘟……”我把耳朵紧贴在话筒上,这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就好像电话线的另外一端,接着个巨大无人的防空洞。 她表情紧张地问:“怎么,没人接吗?” 我啧了一下嘴,说:“可能我拨错了,你再念一遍号码我听……” “喂,您好。”话筒里突然出现一把男声,苍白干燥,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表情。 我赶忙回应道:“你好你好,请问是那个,那个小李私人侦探所吗?” 没有回应。 我对着话筒说:“喂喂?” 电话里仍然没有回应,就好象说完那句您好之后,那边的人突然消失了。我不禁觉得奇怪,作为一个想要赚钱的机构,这不是该有的服务态度。难不成,小李真的搬走了?还是我打错电话了? 就在我想再确认一次号码的时候,毫无预兆的,那个苍白干燥的声音再次响起:“您好,很抱歉,从今年4月1号开始,我们不再接受新的委托。”
这一点对话,斯琴把头凑在话筒旁,也都听见了。我跟她对视一眼,然后斟酌着回答:“呃,你好,我这边不是来进行委托的,我呢,是你们一个旧客户的朋友,想要咨询一些跟他有关的事情。” 那一边又安静了几秒,才开口问:“您好,请问您朋友的名字是?” 我报上老六的名号:“席克斯。” 对方又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我有经验了,耐心等着他回话。谁料到,等了两三分钟后,却突然吧嗒一声,接着是急促的忙音。我不禁皱起眉头,那一边,把电话挂了。 刘德华说过,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不够的。 我把话筒搁上,正准备再打一次,电话却突然铃声大作。我迟疑着接了起来,对方却不是刚才那人,换了一把热情洋溢的年轻男声。 这个新的声音说:“您好,请问是席先生的朋友吗?” 我意外之余,对着话筒点头说:“是的。” 对方显得很开心,问道:“您好,请问贵姓?” 我回答说:“免贵姓陆。” 对方连声问道:“陆先生,您是要咨询跟席先生相关的事宜吗?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不知道您能不能抽个时间,过来我们这边面谈?不如就今天下午吧,下午您方便吗?” 我被他的热情和一连串问题,搞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说:“嗯,啊,方便吧……” 话筒那边更加兴奋,加快语速道:“好的,我们的地址是南山区蛇口新街港口工业区,如果您找不到的话,打这个电话,我来给您指路。我叫阿福,福气的福。陆先生,请您下午务必要来,不见不散。”
糊里糊涂之中,我答应了下午的一场会面。挂掉电话,我发了几秒钟呆。在找到小李这件事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有一番波折;事到如今,却是出奇的顺利,不由得让人心生疑窦。 再加上刚才话筒的另一边,两个人前倨后恭,态度截然相反。那一把太过热情的声音,就好严冬时节,下水道冒出的白色热气,引诱你一脚踏空,掉进陷阱。 斯琴着个傻娘们,却没有想那么多。她从柜台拿了笔,就在老六的笔记本上,唰唰唰记下刚才的地址。 我挠了一回头,问道:“喂,你说我们下午过去不?” “去,必须去!”,她抬起头来,脸上是不容分说的表情,“要不去的话,我那八万块怎么办?” “呃……”我迟疑着没有表态。 斯琴激将道:“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会怕了吧?” 我解释说:“不是怕,是觉得有点蹊跷。” 她哼了一声说:“我看嘛,不是有什么蹊跷,其实你就是跟老六一伙的,你根本就知道那王八蛋在哪,所以不想去找,对不对?” 这娘们胡搅蛮缠的,我给她说得头大,不耐烦道:“好好好,谁不去谁是丫环养的,去,现在就去!” 斯琴高兴得一拍手,做了个端枪的动作,大喊:“gogogo!” 我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回应道:“Roger that!”
车子走滨海,再转后海,很快就到了蛇口。一路阳光灿烂,斯琴情绪高涨,从头到尾,一直在哼着小调。说实在的,她人长得精致,嗓子却太粗犷,又偏偏爱唱些哀怨婉转的情歌,杀鸡用牛刀,听得我心里难受。 不过,她的兴奋,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要去的这家侦探社,神通广大到可以跟死人联系,那么,找老六这么一个大活人,更不在话下了。 可是,这傻娘们太傻太天真了,没有想那么多。我所担心的是,第一,对方已经声明,不再接受新的业务;第二,就算人家真的愿意帮忙,那么,要付给对方多少钱呢? 老六的那笔余款是八千块,如果当成前六后四,那么预付的是一万二,加起来刚好两万。 看斯琴这不输老六的财迷气质,别说两万,一万就要她的命了。就算我承担一半,那也还要五千……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她这会儿正在用大大咧咧的腔调,唱王菀之“我真的受伤了”。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活泼可爱,我实在不忍心打断。 算了,或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呢。 “电话响起了,你要说话了,还以为你心里对我……”她唱到一半,突然指着前方的路牌,喊道:“你看你看,蛇口新街耶!” 我点点头,顺着车道右转。这条街虽然叫新街,其实一点也不新,两边都是老旧的楼房,感觉像是改革开放之初,最早建起来的一批。 我一边开车,一边左右张望,斯琴翻看着笔记本,念叨道:“港口工业区,港口工业区在哪呢?” 车子走了快一公里,却始终没看见港口工业区的牌子。如果手机能用的话,我就打电话过去问了,可现在是非常状态。前面是个红绿灯路口,我极力远眺,这时候她指着窗外,喊了起来:“在那呢,你看是不是?”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右看去,一个老旧的工业区门口,挂了几个制衣厂的牌子,另有一个红底抢眼的,用白色大字写着“XL”。 我没有马上刹车,怀疑道:“XL?加大?” 斯琴敲了我的头一下,骂道:“你脑残啊,XL,XiaoLi呗。” 我恍然大悟,想要右转已经来不及,只好走到前面路口,调头往回走。 车停在工业区的道闸口,一个中年保安走了过来,我摇下车窗问道:“你好,请问里面是不是有个小李私人侦探?” 保安却迟疑了一会,才递给我一张停车卡,开了道闸,指挥道:“你先把车停到那边。” 我慢慢开了进去,在白色方框内停好了车。我们下了车,回头找那个保安,他站在一栋厂房斑驳的墙边,背后是黑幽幽的入口。 斯琴朝他喊道:“你好,请问小李侦探所怎么走” 保安招手示意我们过去,他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从这里进去,走楼梯,五楼,小李服装贸易公司。” 斯琴皱眉问:“贸易公司?” 保安点了点头:“就是你们要找的。” 我也问了一句:“五楼是吗?没有电梯上去?” “电梯……是货梯。” 他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便转身走开了。我跟斯琴相视摇头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朝着楼梯走去。
楼道幽暗,阳光从被切割成细细的长条,尘埃在中间飞舞。阶梯是水泥砌的,扶手锈迹斑斑,我们拾级而上,有一脚踏进时光隧道,掉入八十年代的感觉。 二楼楼梯的尽头,是一个敞开的大门,门上挂着木制的牌子——珍宝制衣厂。大门里面,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是一个破烂的前台。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躲在柜台里,在她身后,缝衣车沙沙沙的噪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跟斯琴朝里面看了一眼,继续拔腿往楼上走,走到转角处,又是一愣。三楼完美复制了二楼的场景,我们几乎怀疑走了回头路,如果不是木牌上换了厂名——绿意制衣厂。 四楼,总算有点新意,大门紧闭着,八个红色大字写在左右两侧——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终于要上五楼了。斯琴面不改色,我却不得不停下来,喘一会儿气。看起来蒙古人的体质就是好,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宇内无敌肌肉男。 在通往五层的楼梯上,两个清洁阿姨正坐在那里唠嗑,身旁放着她们红色的水桶。斯琴一边往上窜,一边嚷着:“借光,借光。” 阿姨往旁边挪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疑。我跟在斯琴身后,看见她们仰起头来,眼睛打量着我们。估计这小李侦探所是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平时上门的客户并不多,所以阿姨们没料到会有人来。 楼梯一级级被脚步吃掉,五楼的大门慢慢显露。意外的是,这里的装修比下面几层好太多了,现代风格,富于设计感,简直有CBD写字楼的范儿。我不由得往楼下张望了一眼,不过是二三十级楼梯,却像隔开了二三十年。 五楼的大门框上,挂着一个亮红色的牌子,白色大字写着“小李国际服装贸易有限公司”。大门以内,是同样亮红色的前台,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哇,装修得真好!” 斯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兴高采烈地往里闯。 “砰!”突然一声巨响,她撞到了空气上,反弹回来,差点摔倒在地。 我张大了嘴巴,这才发现,原来有两扇玻璃门,是紧紧关着的。日不死的,这也擦得太干净了吧? 斯琴痛苦地摸着鼻子,马上就要显露泼妇本色,破口大骂,却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就在这个当儿,从前台的墙后绕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男人。 他身高一米八几,穿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衬衣,松垮垮地扎在皮带里,下面是一条棱角分明的黑色西裤。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短而清爽的发型,脸上热情洋溢,笑出很白的两排牙齿。 不用猜也知道,他就是中午电话里的阿福;只是我万万没猜到,他会帅得那么离谱,而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贵气,好像他是个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小王爷啥的。 阿福按了一下门背的开关,推开一扇玻璃门出来,口里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您没事吧?” 他的表情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让你很难怀疑他的真诚,更没办法生他的气。果然,斯琴扭扭捏捏地说:“没事,我自己不小心。” 阿福还是伸出手来,做出要搀扶她的姿势,关切地问:“真的没事?” 斯琴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没事,把捂住鼻子的手放开,硬是挤出了一个媚笑。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那春心荡漾的表情,不由得吃起了飞醋,心里酸溜溜的。这日不死的是长得帅,难道我就很差吗?不过就是矮个十公分,瘦了点,眼睛没那么大,鼻梁稍微矮些…… 日,人跟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捏? “您没事就好”,阿福魅力十足地一笑,看得出来,斯琴已经有些神魂颠倒。 他又转过身来,对我伸出手说:“您一定是陆先生吧?我叫阿福,是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的办事员,中午跟您通过电话的。” 我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他说:“你好你好。” 阿福又转向斯琴,笑着问:“这位小姐是?” 斯琴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斯琴格日勒,你叫我斯琴就可以了。我是老六女朋友的闺蜜,呃,也是这位陆先生的朋友。” 她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普通朋友。” 我心里暗自不爽,什么玩意儿,用得着这样撇清吗? 阿福仍然是热情洋溢地笑,推开玻璃门,招呼道:“陆先生,斯琴格日勒小姐,进来我们慢慢谈吧。” 三个人进去之后,绕过前台,里面是一个开阔的大厅,放着沙发、书架,还有一张台球桌。大厅的那一边,连接着两条短短的走廊,一个个红色的门牌,像树枝一样伸了出来,写着各自的门号。 斯琴跟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似的,一路上大呼小叫:“哇,办公室好宽啊!”“哇,装修得真漂亮!得花不少钱吧?” 阿福礼貌地点了头,摊开右手,指向左边的那条走廊,笑着说:“往这边直走,就是我的办公室。” 我跟在他们后面,像做贼一样四处打量。让我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办公室,除了两个文员模样的女孩在走动,竟然没有别人。而且,走廊旁的那些房间,也全都紧闭着门。 阿福招呼其中一个女孩:“圆圆,给客人倒两杯咖啡,等下端到我办公室。” 那确实有些圆的女孩,点头应了一声,神情颇为恭敬。 阿福继续在前面领路,我跟斯琴跟在后面,越过大厅,走向左边那条走廊。 空气中有一缕新装修的味道,我抽了几下鼻子,问道:“你们不是私人侦探吗,干嘛挂个服装公司的牌子啊?” 他侧着身子,温和一笑道:“目前在国内来说,私人侦探行业处于比较尴尬的地位,如果完全公开,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只好挂羊头卖狗肉咯。” 我又指着一个个紧闭的房门,问道:“怎么都没人呢?” 阿福笑着回答:“同事们都出去办案了,这一段时间,事务所的委托有点太多了。” 我小声嘀咕道:“是吗?我也没看见啥客人啊。”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对于一些不愿露面的客户,我们事务所提供更为隐秘的洽谈方式。” 我哦了一声,继续追问道:“对了,那小李呢?小李是你们的老板吧?怎么也不见人影?” 这时候,斯琴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不满道:“就你问题多,你当自己是问题少年啊?” 阿福还是热情一笑,耐心说:“李总接了一个欧洲客户的委托,到欧洲出差去了。啊,我的办公室到了,您二位往里面请。” 我们三人停住脚步,在一个终于打开的房门前。斯琴在阿福的指引下,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而我站在门口张望。这是一个朝西的房间,午后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里面呈现出橙黄色,给人一种懒洋洋的安全感。 阿福暖暖地笑着说:“请进。”他的表情温和而有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无法抗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一步,踏进办公室里。
阿福落座到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我和斯琴一左一右,坐在他对面。他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把双手向外一摊,笑着说:“好了,陆先生,我们开门见山,说说您要咨询的事儿吧。” 我想了一想,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同事,名字叫席克斯,他在前两个月的时候,可能通过你们事务所,办了件事。结果前几天,因为那件事出了问题,这个同事突然失踪了,还留给我一大堆麻烦,搞到我头疼得要死。” 斯琴在旁边补充道:“他还欠我一大笔钱呢。” 阿福点了点头,笑着说:“您的意思是,由于我们事务所没有处理好您同事的委托,导致了他的失踪,并且给二位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是这样吗?” 我同意道:“对,就是这样。” 斯琴又插嘴说:“所以我想请你们帮忙,把席克斯找出来,冤有头债有主,让那个女鬼找他算……” 我用指关节敲了下桌子,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吐了一下舌头,闭上她的大嘴巴。 阿福用他的右手,抚摸着办公桌上的一个玉镇纸,一边笑道:“原来如此,好的,那请您描述一下详细的事情经过,好吗?” 我刚想说好,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从开始到现在,为什么他所说的话会那么有魅惑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总是难以拒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质疑道:“你们侦探所,不是应该有以前的客户资料吗?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阿福抬起头来,温和地注视着我,真诚地说:“我们事务所出于保密考虑,为了防止泄露客户的隐私,原则上来说,是不会建立任何文字资料的。不仅如此,在事务所内部也实行保密措施,所有的客户委托,都是单线指派给办事员,其它人员不得而知,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哪一位同事,经手了这个委托。” 我想了一会,侧着头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中午在电话里,你会知道席克斯这个客户?再说了,如果你不能过问其他办事员的案件,又怎么能接受我们的咨询?” 阿福收回抚摸玉镇纸的右手,跟左手十指交叉,停泊在办公桌上,脸上露出一个推心置腹的微笑。 他说的话跟他的眼神一样,具有难以抗拒的说服力:“陆先生,您同事的这件委托,具有某方面的特殊性,在我们事务所里,已经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风传。而我呢,作为本事务所业绩第二的办事员,很希望能通过解决这件事,来建立自己的威信。我这么说,您可以理解吧?” 斯琴坐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了,狠狠瞪了我一眼,低声骂道:“就你丫多事,人家都愿意帮忙了,干嘛这么婆妈啊?等着女鬼来要命啊?” 我没搭理这娘们,一边盯着阿福的眼睛,一边在心里盘算。突然之间,我好像听见卡嚓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我就踩碎了他眼睛上的那层罩子,掉进了他的眼底。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双眼,完全没力气把视线移开。他眼里是一潭温泉,我浑身浸泡其中,有一种懒洋洋的安全感,只觉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再考虑,不用再担心,只要交给他,交给他就好了。 没错,就是这样的。 几秒钟之内,心里的疑虑都烟消云散,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三部手机,笔记本,还有刚才在车座上找到的存折。 东西都放到了桌面上,我刚想跟阿福说明一下,他却摆摆手,示意我不用说。然后,他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警探,拿起那个保鲜袋,仔细观察里面的手机残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镊子,把碎片里的SIM卡夹了出来。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竟然也是夏普9020C,只不过是黑色的。然后,他轻轻蹭开背后的电池盖,那用意再明显不过。 我刚想要阻止,斯琴已经先我一步,喊了出来:“不要啊!” 就在这时候,门口几下敲门声,跟咖啡的焦香味,一起飘了进来。那个叫圆圆的女孩,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眼睛直往斯琴身上瞟,好奇她刚才为什么一声大喊。 阿福笑了笑,让圆圆进来,把三杯咖啡分别放到桌上,然后他吩咐道:“圆圆,去把那台机器开了。” 圆圆似乎有些迷糊,小声问道:“机器?什么机器?” 阿福耐性十足地说:“0210房,那台屏蔽手机信号的机器。” 圆圆哦了一声,赶紧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看着她小跑出了房门,阿福又转向我们,笑着解释道:“这两年来,我们所接了不少这类的委托,老实讲,像您二位遇到的问题,我们不是第一次见。您所担心的问题,我们非常了解,所以,也做了硬件上的准备。” 他又笑了一下,低头摆弄那张SIM卡,继续说:“不过嘛,其实不必太过担心。您二位目前的阶段,还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着急道:“照你的意思,再发展下去,就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 斯琴一听也急了,紧张道:“不会吧,还要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福打哈哈道:“哎呀,我可没这么说。好了,让我来看看,机器是不是开始运作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是诺基亚的什么型号。他往屏幕上瞅了一眼,又拿起来展示给我们看:“放心吧,你们看看,一格信号都没有。” 然后,他收起自己的手机,开始小心翼翼的,把老六的SIM卡,装进那部黑色的9020C里。我紧张兮兮,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拆电池,插卡,装电池,装电池盖,啪嗒。 阿福按下开机键,两秒钟后,熟悉的铃声响起。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手机再次开启。 接下去,他开始摆弄那一步手机。照我看来,老六的信息是保存到SIM卡里的,所以阿福才看得那么有门有路,一下子皱眉,一下子又舒展开来,脸上一片情节跌宕。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几口,瞄一眼旁边的斯琴姑娘。此时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桌对面的美男子,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花痴状。 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我回想起自己干活时,到了投入状态,会忘情地抠了鼻屎,再往鼠标垫上蹭。所以我这种人,注定没什么桃花运吧。 过了好几分钟,阿福观察完手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斯琴不失时机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阿福头也不抬,但仍然笑着说:“您别着急,等我看完这些再说。” 他打开那个笔记本,又准备埋头钻研。我喝了几口咖啡,忍不住问道:“阿福,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死人为什么会发短信?”
他抬起头来,优雅地一笑,然后把双手按在桌子上,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打着腹稿。 十几秒后,他笑着开口道:“陆先生,看得出来,关于这个问题,您很心急要知道答案。那好,就根据我自己所遇到的案例,先分析一下,收到往生者短信的背后,会有多少种可能性。” 他举起右手,伸出食指说:“首先,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可能,有人在背后捣鬼。这些人出于种种目的,比如说恐吓、骚扰、报复、设计陷害,或者干脆就是恶作剧,冒充往生者,通过发短信这种方式,对委托人造成了各种程度的困扰。” 斯琴提问道:“但是,他们是怎么冒充别人的号码呢?” 阿福笑吟吟地说:“您有所不知,这些手段可真是多了去了。比如说,可以等号码过期被回收之后,通过电信公司去买回来使用。还有一种电脑软件,可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改成任意需要的数字,显示在对方的手机上。” “哦,原来是这样”,斯琴像个好学的高中女生,对着年轻帅气的男老师,崇拜地一直点头。 我打断道:“那第二种可能呢?” 阿福把中指也弹了出来,笑着解释道:“第二种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往生者的短信,都是委托人自己的妄想。您知道,亲人、爱人、挚友突然死去的现实,有些人会无法接受,从而幻想对方还在人世,以排解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不仅仅短信,他们还会捏造出往生者给自己打电话、写信、隔着墙壁聊天,甚至是睡在同一张床上。” 斯琴夸张地惊叹道:“哇,会有这种事?” 阿福点了点头说:“没错,我自己就遇过一例,委托人每天晚上失眠的时候,用他死去妻子的手机,自己给自己发短信。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幸好我们干预得早,他才没住进精神病院。”
我放下咖啡杯,刚要继续发问,阿福笑了一笑,自动自觉伸出了无名指,笑吟吟地说:“至于第三种可能,那就是……真的有鬼。” 他的微笑绽放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颇有些诡异,似笑非笑的,仿佛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倒是还好,斯琴却像被一阵寒风吹过,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胸口。 “或者说,不应该用‘鬼’这样的名称,有封建迷信的嫌疑”,阿福轻轻一笑,接着道:“我们可以用另一个词,一个更接近科学的词。” 我不禁问道:“是什么?” 他把三根手指握了起来,注视着自己的拳头,神秘兮兮地问:“陆先生,斯琴格日勒小姐,您二位听说过EVP吗?” 我心里一动,EVP?这三个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阿福把手收了回来,一边抚摸着他那宝贝玉镇纸,一边侃侃而谈:“Electronic Voice Phenomena,简称EVP,中文叫做 ‘超自然电子噪声现象’。简单来讲,就是已经死去的人,通过现代电子设备,比如说收音机里的白噪音,电视机里的雪花点,电话里的静电干扰等等,用这些手段来传递声音或影像。这种现象,就叫做‘EVP’。”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扭头去看斯琴,她的神情比我更迷惘。 他两手十指交叉,支撑着下颌,上半身前倾,开始结案陈词:“而我们事务所,可以运用某种实验室手段,捕捉并放大EVP,并使其处于一种可控状态,从而达到有限程度的沟通。” “当然了”,他双手摊开,总结道:“这种方法还处于试验阶段,相当不成熟,并且受到各种各样条件的限制,也就是说,成功率并不高。” 他笑吟吟地说:“所以,您那位姓席的朋友,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听完这一席话,明明滔滔不绝的是他,我却也觉得口干舌燥。与此同时,突然有一股尿意,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忍了一忍,还是对阿福说:“不好意思,请问洗手间在哪?” 他伸出右手,朝着房门外说:“走出大厅,顺着另一条走廊,最里面那一间就是。” 斯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肾亏啊你,去去去。” 我心说,哥的肾没用过几次,怎么会不好呢?不是肾亏,是咖啡太利尿了。不过跟这发花痴的娘们,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于是起身离座,走出了门口。 我急匆匆穿过走廊,回到大厅,然后又进了另外一条。路上一个鬼影都没有,连刚才那两个文员,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鬼公司。”我嘀咕了一句,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这里果然就是厕所,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以高深的英语水平,识别出“MAN”这个单词,一头冲了进去。 世间万事,还有什么舒服得过痛快淋漓,大尿一场? 爽快地打了几个尿颤,我收鸟回笼,洗手出门。在走廊上窜了几步,突然之间,我又转回了头。 就在厕所的旁边,在众多关牢的房门中间,却有那么一扇门,只是虚掩着。抬头一看上面的大红色门牌,0210,好像似曾相识。 对了,就是刚才阿福吩咐圆圆,去开机器的那间房。想来是那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只记得开机,出来时却忘了关门。 我不禁有些好奇,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了,高考考场啊,电影院啊,都会有这种屏蔽手机信号的机器。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高科技的玩意是方是圆,是高是矮。 再看一眼那道门,露出一道清秀可人的缝隙,明明是在诱惑着我,进去参观一下。 师傅莫急,且等俺老孙进这洞府,去探一番究竟。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了房间,又再把房门虚掩上。这一间房跟阿福的办公室相反,窗口是朝东的,又挂了遮光的窗帘,显得昏暗异常。只有从窗帘的缝里,偷偷溜进来的几缕阳光,像做贼一样,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游荡。 过了好几秒,眼睛才适应了黑暗,房间里的事物开始渐渐浮现。然后,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机器,有那么多的机器! 大大小小数不清、更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层层叠叠地放在房间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是玄幻小说里的十万大山。大部分机器都没有动静,但夹杂其间,有几部机器亮着灯,黄的,绿的,红的,像烟头一样闪烁,又像各种各样妖怪的眼睛。 我又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把张开的嘴巴闭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走进机器围成的山峦里。连绵不绝的那么多铁疙瘩,根本算不清是多少台,顺着墙壁堆得满满的,只有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留出一小片空白。 刚才阿福提到的,他们用来放大EVP的 “实验室手段”,难不成就是这些机器? 这会儿,我倒要仔细看看,这些害死人的机器,到底长什么鬼样子。 我一边围着机器门打转,一边小心脚下,提防被密密麻麻的电线绊倒。我看到,在那一小片空白旁边,有一部带玻璃罩的机器,滴滴答答地闪着红灯,貌似很高级的样子。 难不成就是你? 我鬼鬼祟祟地走了过去,却突然踩上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我往地下看去,日不死的,什么玩意? 在不断闪烁的红灯里,那却是—— 半条白惨惨的手臂。
恐怖电影里,人们遇到可怕的场景,都会尖声惊叫。可是,如果你真的被吓到过,你会知道,在极端恐惧的时候,人是根本喊不出来的。 现在的我就是如此,眼睛死死地睁大,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是整个人突然凝固,然后被制成表情惊恐的蜡像。 半条手臂,怎么会? 这一截僵硬的断臂,从肘关节起,齐刷刷被砍下,就这样躺在我脚旁,一动不动。手臂的皮肤毫无血色,惨白得触目惊心,不知道是主人生前就如此白皙,还是死后失血过多所致。这样一来,五个手指甲上的猩红,就更加抢眼…… 慢着。 我胆战心惊地打量这截手臂,皮肤是白色的没错,为什么连肘关节的断口,也是同样的一股白色? 难道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伸出脚尖,又缩了回来。我给自己鼓了一下气,再次掂起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那半条手臂。它却像没有重量似的,咕噜噜滚了出去,碰到墙壁的那一块空白,又反弹了回来。 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仔细观察。日不死的,原来不过是半条假手,装在塑料模特身上的那种。 我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幸好我刚才没有大叫出来,要不然被别人听见的话,我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 我耸了耸肩,算了,这间房里阴森诡异,不宜久留,我还是走为上计。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了,刚才被假手撞到的那一片空墙,光影似乎有了些变化。仔细一看,在右边的地方,出现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缝隙。 犯贱的好奇心再次发作,我走上前去,右手轻轻一推。那片空白的墙,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却原来,是一扇没有把手的暗门。
一座破破烂烂的厂房,一间空空荡荡的公司,一个本就诡异的房间里,竟然还隐藏着一间暗室。用脚趾甲都想得出,这一扇门后面,绝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玩意。 我摊开右手手掌,用左手狠狠打了一下,低声骂道:“叫你多事。” 可是,门既然都推开了,没理由不进去看一下。 我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还是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溜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暗室里竟然比外面要亮。抬头看去,原来是在天花板上,有一个红色的发光大圆圈,像是由LED灯组成的。 再看看天花板下面—— 许许多多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刚才见识了那截断臂,现在的我,估计又给吓个半死。这些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身子,全部面向暗室正中央,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不过不用害怕,只是些塑料模特而已。 我倚在门边上,不由得挠起了头。日不死的,这些模特是用来干嘛的呢?如果说因为楼下都是制衣厂,这些是用来配套展示的,好像也说得通。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摆得那么错落有致,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似的? 我一边走进模特摆成的阵法里,一边仔细观察。据我发现,这些塑料玩意还分男女,而且男的都穿着衣服,女的全部赤身裸体。是楼下制衣厂只做男装,还是摆阵法的人心理变态? 我走到一个男模特面前,把他头上的棒球帽摘了下来,拍掉灰尘,往自己头上一套。嘿嘿,还挺合适的。 这边墙角,还有个穿着西装的男模特,低着头,坐在一个皮箱上。别人都站着摆POSE,就你躲这儿偷懒,好意思吗? 我慢悠悠走了过去,掀起那西装的领子,嘿,料子还挺好的嘛。再伸手去捏模特的脸,想把它的头抬起来,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咦?怎么是软的?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迅疾而无声,扣住了我的手腕。 黑暗中还飘出一把男声,苍白干燥,不带任何表情:“你不该来这里。” 我小腿一软,差点吓出尿来,墙角这位不是什么塑料模特,却他妈的是人是鬼?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慢慢站起身来,像铁丝般有力的手指,牢牢锁着我的手腕。 随着它慢慢起身,我也从俯视变成了仰视,日不死的,如果这是一个鬼,那就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鬼。 借着天花板发出的红光,我心惊胆战地打量它的脸。这张脸上轮廓很深,肤色比塑料模特还要白,如果去演吸血鬼,根本就用不上化妆。 或许,它本来就是个吸血鬼。 “我说真的,你不该来。” 声音再一次响起,空洞、刺耳,像机器发声。更可怕的是,我一直盯着它的脸,却根本没看见它的嘴唇动过。 我吞了一口口水,值得庆幸的是,不论这玩意是什么,它没把我脖子咬出两个血洞,也没有把手变成钢锯,将我开膛破肚。到现在为止,它只是用那超级难听的声音,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我离开这儿。 关于这件事,我十万个愿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恳地对它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走,不过先请你放开我的手,可以吗?” 沉默。 沉默了十秒。 “还不行。”难听的声音说。 我他妈的真想骂人!又说我不该来这儿,又不让我走,你个怪物要我怎样? 就在这时,它伸起另一只手,微弱的红光中,我看见它手里有一件什么机器,看起来就像是剃须刀,不容分说地铲向我的脑袋。 我躲闪不及,一阵恐惧的气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救命!”
它轻轻的,摘下我脑袋——上的那顶帽子。 沉默,沉默里只有我砰砰狂响的心跳声。 然后它松开我的手腕,毫无感情地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三秒,终于意识到,现在是逃命的时候了。我右脚施力,猛一转身,朝门口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路上,碰倒了不少塑料模特,我哪有时间去理? 跑出了暗房,在摆满机器的房间里,又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我落跑的姿势,很好地阐述了“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这两个词。当我打开那扇该死的房门,回到光线正常的走廊上时,感觉就像回到了人间。 我砰一声把门关牢,然后右手扶在墙壁上,左手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跑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停了先来,才感觉到汗如雨下。不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个见鬼的侦探所,一定是个黑店。保不齐,他们是要把我杀了,做成人肉叉烧包。我还年轻,老婆都没娶,可不想英年早逝。 逃命要紧。 这样想着,我不敢多做停留,气都还没喘透,撒腿就往外跑。我跑出公司大门,跑下了几十级楼梯,一直跑到二楼的制衣厂门口,这才想起,坏事了——斯琴那婆娘,还在阿福的办公室呢。 现在想起来,阿福那家伙有多不对劲,简直跟会催眠术似的。搞不好,他比暗室里那玩意儿还危险。斯琴又正在犯花痴,根本不会去提防。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如果现在有手机就好了,打个电话就能提醒她,阿福不是好东西,赶快撒丫子跑。可是…… 那么,我要不要跑回去,把她从狼窝里救出来?
我在楼梯上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原因不是斯琴,而是我的背包。钥匙跟钱包都在里面,没有这些东西,我想跑也跑不了。 我咬咬牙,算了,死就死吧,好歹还有斯琴垫背。真要做成人肉叉烧包,也得先挑她下手。我全身都是骨头,她光那两条大长腿,就有二十斤上好瘦肉。 然后,当我神经紧绷,一步一脚印地走回五楼时,看见的却是个欢声笑语、和谐无比的画面。 我趁着还没被发现,停在楼梯上,偷偷观察。只见斯琴面朝玻璃门,背对楼梯口站着,肩上是我的那个背包。她跟对面的四个人,正聊得开心,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另外四人背对着玻璃门,他们是阿福、圆圆、另一个女孩,还有个高高瘦瘦的老头。跟其他人不同,老头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讲。他高得有点驼背,长着一副外国人的脸,眼眶深陷,鼻子高耸,下颌的中间还凹了进去。 再往下看,我却差点傻眼了。只见那老头细长的脖子上,在两块锁骨的中间稍上,竟然有一个黑黑的洞。硬币那么大小的一块,无皮无肉,风可以进,水可以进,就是光线无法进入,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随时会有虫子爬出来。 这一副怪样,让我马上恍然大悟——他就是暗室里那怪物! 我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喉咙凉飕飕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却忘了身后是还是楼梯,一脚踏空,差点滚了下去。 听见响动,阿福马上发现了我,惊讶道:“陆先生!您没事吧?” 我稳住脚步,勉强笑道:“哈哈,没事,这楼梯可真滑。” 斯琴也转过身来,看着我奇怪道:“你不是去卫生间吗?怎么从这里上来了?”
如今要跑已是来不及,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尴尬道:“呃,我下去买,买包烟。” 斯琴半点不解风情,怀疑我道:“你抽烟吗?” 阿福打量着我的脸,笑了一下说:“陆先生,我们都在等你呢。” 我站到斯琴旁边,假装镇定道:“你们谈完了?” 阿福点头笑道:“是的,都跟斯琴小姐商量好了。您提供的资料,我们要留下来继续研究,一旦有了结果,马上就通知您二位。” 我不由得问:“没有手机,你怎么通知我们?” 斯琴非常开心地说:“我已经把我的地址留给阿福啦,到时候,他会派人上门通知的。” 看她脸上兴奋的表情,同样很好地阐述了什么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对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心里骂道,傻叉蒙古婆! 斯琴却浑然不觉,继续跟阿福说说笑笑。我暗中扯了扯她的热裤,打眼色道:“哈哈,既然都谈好了,那我们也就先告辞了。” 她倒是不生气,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笑盈盈道:“你急什么呢,还没给你介绍汤大叔呢。” 我奇怪道:“汤大叔?” 斯琴得意洋洋地介绍道:“对,汤大叔,来自纽约的超级侦探,退休后到我们这来发挥余热。原名Tom Smith,他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汤晓畅。了不起的汤大叔,当当当当,就是……” 她双手一摊,指向了——那个怪物。 我顺着斯琴的手势,转向汤大叔,却不敢直视他,以免看到那个碜人的黑洞。于是,我像个害羞的小女孩,扭捏地低下头,看着那怪物的鞋尖。 只听见阿福爽朗一笑,接起了斯琴的话头,继续介绍:“哈哈,刚才跟您讲的,我们所里业绩排名第一的神探,现在就站在您眼前咯。” 神探? 阿福继续笑着说:“汤前辈,您也不跟陆先生打个招呼?” 我低头朝下的视线,看见怪物那慢慢举起的左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机器,像个电动剃须刀。 我不由得跟着他的手,把视线慢慢往上移。只见他把机器放在抵住脖子,那个可怕的黑洞之上。我注意到,他的嘴巴完全没有动静,可是,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您好,陆先生。”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没错,我想起来了,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就会有这样的设定。可是,当怪人怪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而不是银幕中,那种震撼,绝对是3D MAX都无法比拟的。 阿福欣赏了一会我诧异的表情,笑着说:“哈哈,陆先生,稍微有些吃惊是吧?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汤前辈,都会有这种反应。其实他是因为太专注于办案,身体生病也没去管,最后只好把整个咽喉割掉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我自己有个坏习惯,有时候越是恶心的东西,就越想要认真去看,看这东西到底怎么恶心。就如同现在,在阿福的解说之下,我仔细地观察着他脖子上的洞。 直看到头皮发麻,恶心想吐。 阿福笑吟吟地继续介绍:“陆先生,您知道,人类是靠咽喉里的声带来发音的,割掉了自然就无法说话。所以您看,汤前辈手里拿的这个仪器,就是一个电子咽喉,帮助他跟我们交流。” 阿福转向那个怪物,笑着问:“汤前辈,我说得对吧?” 怪物看了他一眼,表情凝固,但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他拿起那电子咽喉,抵在脖子上,“说”道:“没错。”
对于阿福的这番说法,我有些半信半疑。通过那独一无二的电子嗓音,我可以确定,眼前这个汤大叔,就是中午第一个接我电话的人,也是暗室里把我吓得半死的怪物。 如果他的身份真如阿福所说,是一个退休神探,那他中午为什么要挂我电话?在暗室里的时候,为什么又警告我说,“你不该来这里”?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阿福又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关于您二位遇到的问题,为了能更好更快地解决,也不排除在事务所里开个会,和汤前辈以及其他同事一起,商量解决方案。这种做法,陆先生,斯琴小姐,您二位不介意吧?” 我点头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那现在,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 斯琴明明很不耐烦,却故作温柔道:“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别催呀。阿福在讲汤大叔以前办案的趣闻,人家还没听完嘛。” 阿福却抬起手来,看看腕上的金属表,然后对斯琴抱歉一笑到:“斯琴小姐,等会我还要出去一趟,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斯琴有些失望:“啊,这样啊,那……那好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阿福笑着点了点头:“好的,您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圆圆跟另外一个女孩,朝我们鞠了一躬,齐声道:“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斯琴咬着嘴唇,看了一会阿福,依依不舍道:“那,有了结果,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阿福笑道:“好的,没问题。” 斯琴扭捏道:“下次,还要听你讲汤大叔怎么破案的哦。” 阿福再次点头道:“好的,再见。” “再见”,斯琴终于舍得转身,走出没两本,却又回头道:“陆先生只是送我回家而已,我们没什么的哦。” 我幸灾乐祸地看到,这时候,即使是阿福,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点僵。
终于告别这诡异的侦探所,我是连蹦带跳,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梯。斯琴估计有些闷闷不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到二楼楼梯转角,听见她一声大喝:“喂,你的死人背包,还要不要了?” 刚才在五楼的时候,还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如今在白马王子的视线之外,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我摇了摇头,停下来等她,接过她甩来的背包,伸胳膊背到自己身上。 斯琴冷冷地打量着我,突然说:“你跟阿福比起来,真是……” 我背好背包,一边往楼梯下走,一边问:“真是什么?” 她摇头不语,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唉……” 我强压住心中的不爽,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你不觉得,阿福跟这个侦探所,都有些古怪吗?” 斯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瞪大眼睛道:“古怪?什么好古怪的?你不会是在怀疑阿福吧?” 我皱着眉头说:“确实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啊,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充满正义感地驳斥:“胡说八道!阿福长得那么帅,怎么可能会害我们?” 我被她雷得无话可说,要花痴到这种程度,一般的人还真做不到。过了一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他们那家是冒牌的外贸公司,斯琴格日勒大小姐啊,您是正宗外貌协会的。” 她哼了一声说:“要你管,依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呗!”
跟这样的女人我没什么好计较的,无法领略到一个人的内在美,是她们一生的遗憾,我无需负责。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停车场,我刚坐进红色速腾,她嫌弃我的人却没嫌弃我的车,老实不客气地钻了进来。 我没好气地问:“美女,去哪啊?打表还是议价?” 斯琴充满憧憬地说:“还能去哪,回家呗,等着阿福上门找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启动车子,开到道闸面前,交卡,付钱。保安去拿发票的时候,我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厂房五层有一个小窗户,被快速拉上了窗帘。 有谁在监视我们? 我一阵不寒而栗,接过保安递来的发票,一脚油门,驶出这破破烂烂的港口工业区。 问清了斯琴住的地方,我便只管开车了。车子走在蛇口静谧的街道上,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短短的半天,长得像一个世纪。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要超出我的承受界限,到现在也没能消化过来。 现在想起来,三四天之前,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加班,还没有卷入到恐怖事件里的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今的我别无所望,只希望安安稳稳的,把斯琴送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赶快回家,洗个冷水澡,再补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车子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出了问题。幸好这问题不大,不过是快没油了而已,随便找个油站就能解决。 我向旁边坐着的美女汇报:“要去加油咯,你准备报销多少?” 她白了我一眼,不屑道:“做梦吧!看你这小气劲儿,跟阿福真是……算了,不跟你计较,加油也好,我去便利店买瓶水。”
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在加油机面前,熄了火。斯琴打开车门要下,估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头来,假惺惺地问道:“你要喝点啥?” 我刚想要说什么,她却自作主张道:“就蒸馏水吧,蒸馏水便宜。” 然后,在我幽怨的注视下,她甩着那两条大长腿,走进了加油站便利店。 加油机的数字在一点点地跳,我百无聊赖,把手指伸到车窗前,对着光线研究。咦,奇怪了,怎么左手拇指跟食指上,沾上了点红色?我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不会是刚才逃出暗房的时候,哪里碰出血了吧? 就在这时,车门被一把拉开,斯琴大大咧咧地钻了进来,关切地问:“怎么啦?大白天的自摸啊?” 我懒得理她,付了油钱,抬脚一踩油门便走。她递给我一瓶蒸馏水,又拿着一瓶木糖醇香口胶,摇晃着问:“要不要?” 我点头道:“你给我口——胶啊,当然要。” 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捶了一下,骂道:“去死。你这样的人,跟阿……” 我大喊一声,哀求道:“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社会的人渣、败类、拆白党、死飞仔,求你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好吧?” 斯琴把头扭向窗外,不再搭理我。我伸出右手,摊在她面前道:“给我两粒嘛。” 嘴巴里嚼着香口胶,看车子飞驰在滨海大道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开了音响,这次没敢再听电台,而是播自己刻的MP3。 一首丧心病狂、没心没肺的英文歌,我喜欢了很久,也跟很多人提过。没有想到的是,斯琴也摇头晃脑脑的,跟着唱了起来。 Sunday’s coming I wanna drive my car To your apartment with present like a star ……
歌唱完几首,香口胶嚼到不甜,我随手拿起一张发票,打算吐到上面。我把发票凑到嘴边,斯琴咦了一声说:“真恶心。” 我懒得搭理她,香口胶已经吐到一半,她却突然说:“慢着!” 我眼睛还是看着前方,皱眉问:“咋啦?” 她说:“这发票真奇怪,背后写着字呢,还是用的红笔。”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果然如她所说,发票背后有几行红字,笔画粗大,像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的。难怪我的手指会染上红色,原来是在这儿蹭的。 斯琴从我手里拿过发票,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写的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念了起来:“小心,他们是假的,他们杀了小李。” 我听得心里发毛,眼角看过去,斯琴却不当一回事,她切了一声,不屑道:“这是你写的吧?你觉得这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人格担保,真不是我写的。” 显然对于斯琴来讲,我的人格不值什么钱,她继续分析道:“肯定是我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你偷偷写好的,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理。” 我气急道:“谁写这东西谁他妈是脑残!” 她还是不以为然,把发票揉成一团,准备扔出窗外。突然之间,她又改变了主意,收回伸出窗外的手,把发票慢慢舒展开,仔细观察起来。 我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些字好像,好像是……”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似乎她也无法相信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心急地催促道:“好像是什么?” 她一咬牙道:“这些字,好像是Karen写的。”
我心里一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差点打滑。有了早上的那场教训,我学会了未雨绸缪,马上打了右转灯,慢慢变道,先把车子在路边停下。 车子刚一停好,我便转向斯琴,问道:“为什么说这是Karen写的?” 斯琴把发票放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哪,你看,最后这个‘李’字,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盯着这皱巴巴的发票,仔细观察,一会儿便看出了门道。这十来个字里,其它都跟鬼画符似的,只有“李”字有模有样,写得还挺有范儿的。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嗯,我知道了。” 斯琴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懒得跟她计较,慢慢说出心里的想法:“Karen名字叫李凯伦,这个李字写得漂亮,是不是她特意练的签名?” “差不多是这样”,斯琴瞟了我一眼说,“没看出来,你还没蠢到家嘛。Karen这婆娘的字丑得要死,不过她超爱在淘宝上买东西,几乎每天都要签收快件,把签名练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怀疑道:“光凭这个,不能确定是Karen写的吧?”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李”字说:“你看看她下面,我认得出来,这个钩很有特点,不会错的。” 听她说完,我把皱巴巴的发票拿了过来,但我没兴趣研究Karen的下面,既然斯琴一口咬定说是,那就是了。 我把它翻到正面,这张发票面值十块,上面盖了一个红色印章,模模糊糊的,但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样是“港口工业区停车场”。 这么说来,手里的这张发票,正是刚才工业区里,那个古古怪怪的保安给的。可是,Karen为什么会在发票背后写字,又为什么要通过保安的手,交给我们? 我挠头苦想,却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时候,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发生这种事情都是我的责任,要我给她什么交待似的。 我不由得恼羞成怒,啪一声把发票拍在仪表台上,大声说:“早就跟你讲阿福有问题,现在信了吧?”
斯琴的表情慢慢变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似的,喃喃自语道:“阿福……咦……不会吧……” 我估计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跟“他们杀了小李”的“他们”联系起来。不过这倒正常,男人贪恋美色,女人也一样。恐怕在一些女人心目中,美男子是不会干坏事的,就算干了也不用判刑的。 我找出另一张没用的发票,把香口胶吐了出来,又喝了一口蒸馏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斯琴仍然纠结于自己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低声问我:“你说阿福他,他不会是想要,想要害我吧?” 我安慰她说:“别傻了,当然就是。” 她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表情跟脚气发作一样痛苦,看得我心头暗爽,趁机落井下石道:“好好想想吧,这个阿福跟他的侦探所,有多不对劲!我看啊,搞不好,老六已经被他们害了。” 斯琴显然被我吓到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低声说:“现在想起来,好像,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我点了点头,启发道:“嗯,怎么不对劲?” 她又想了一会,开始总结道:“要我说呀,我接活还有试镜的时候,遇到的帅哥也不少啊,从来没像今天那样,给谁弄得五迷三道的。像下午那样,那个阿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可真是奇怪了。” 斯琴开动了她的小脑瓜,推测说:“哎呀你说,会不会是他把我给催眠了?要不然,就是那杯咖啡,对,咖啡里有迷魂药,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摇着我的手臂,反复地问:“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嘛?” 我诚恳地点头,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一直以来,我从不相信什么催眠术、迷魂烟的传说,那些骗局中的受害者,只是在被骗之后,为了掩饰真正的上当原因——贪财、轻信、同情心泛滥,或者干脆就是脑残——而找来的借口。 像下午斯琴那样,之所以会毫不犹疑地信任阿福,我想,他那仪表堂堂的相貌,是决定性的因素。除此之外,他的笑容、语气、肢体语言、一身名牌,等等,都是极为有力的武器。 阿福这一个人,可能是对心理学有很深的研究,知道怎么获得别人尤其是女人的信任,但要说他会催眠术、会下迷药,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中招,这样的奇技淫巧,我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不过呢,我并没有打算戳穿她,一来是为了保护她那弱小的自尊心,二来呢,就让她自己吓自己去吧,怎么可怕往怎么想。最好把她自己吓个花容失色,花枝乱颤,要不然,怎么能凸显我的临危不乱,形象伟岸? 于是,我也皱起眉头,抿着嘴唇,装出一副大难临头,焦虑无比的表情。果然,过了十几秒,斯琴的慌乱再次升级,因为这时候的她,想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她不再摇我的手臂,而是用力狠狠抓紧,紧张道:“坏了,这下坏了!” 我大概猜到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啦?” 斯琴带着哭腔说:“地址!他有我家地址!” 我假装也才发现这一点,啧了一声说:“对哦……”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她用力掐我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肉里,疼得我嘶嘶地吸气。
我掰开她的手指,抽回手臂,扶着额头做深思状,然后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这个嘛,如果不敢在家里住,就到朋友家住两天吧。” 没错,办法当然是有,而且很简单。既然自己家不敢住,那就搬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呗。也不用去酒店啊、找房子啊什么的,现成的房源,就在你眼前呢。 这位姑娘,小生今年二十有六,尚未婚嫁,独居单身,ONS管饭……当然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想,如果说出来,会被当成是心怀不轨,因为我的确是心怀不轨。 说来也怪,从早上见到这个女人,到中午一起吃饭为止,我都没有打什么坏主意。可是,自从下午她在阿福面前表现出花痴样子,我就开始动了占她为己有的念头。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阿福那不存在的催眠余波? 斯琴听完这话,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道:“对哦!去小娇那住几天好了!” 我心里一凉,对哦!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年纪的娘们,肯定都有几个闺蜜,去她们那里住就行了,哪里轮得到我? 眼看如意算盘快要落空,突然之间,斯琴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不行喔,要带上肥猫,会害她过敏的。那就去小婉家……也不行,小婉跟她男朋友一起住呢……” 接着,她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数了好几个人,什么冰冰、菲菲、燕子的,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而言之,不方便过去打扰。听她一个个地数过来,我心里不禁暗喜,看起来,鸭子就要飞进我的锅里了。 就在这时,她好像突然想到一样,又叫了一声说:“啊,对了,还有Gary那也可以,他刚跟女朋友分了手……” 一听之下,我不由得心急如焚,Gary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色中饿鬼,我怎么可以由得她跳进别人的火坑——而不跳进我这个呢? 于是我顾不得许多,着急道:“斯琴!我也是自己住!” 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问:“你?”
我暗叫一声不好,欲擒故纵的功力不够,反而把马脚露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掩饰道:“嗯,我的意思是,呃……我是说,我们现在总算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了嘛,没有福可以同享,总算有难可以同当……” 斯琴盯着我看,虽然底气不足,我也只好装出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握拳道:“比如说,现在你没地方住,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这样子……”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她没有一口拒绝,也没有一巴掌拍过来。 斯琴歪着脑袋,似乎正要有所抉择,我趁热打铁道:“你看,说句不好听的,黄淑芬、阿福都那么危险,你去朋友家住,万一他们受了连累,你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对吧?” 她没有说话,我善解人意地继续说:“至于我呢,我就没有这种担心了,反正都湿了鞋,也不在乎趟这脏水了。” 听完这话,斯琴上下打量着我,我以为就快要成功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她却突然扑哧一笑,说:“得了吧你,瞧你这点出息,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告诉你吧,像你这样的狂蜂浪蝶,老娘见得多了!” 我刚才撑出来的气场,一下子就泄了大半,原来这个娘们并不傻,她只是对阿福那样的帅哥缺乏抵抗力,而对我这种类型,几乎是物理免疫。 我刚想说几句话好下台,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嘛,你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今天这事情太诡异了,搞不好害了我的好朋友,我会良心不安的。可是,如果害了你……” 她瞥了我一眼,一本正经道:“那就当是为民除害了。所以说,去你那里住,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住两点。第一,老娘可是会武术的,被踢成太监是你自找;第二,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我们现在是战友,所以,你要时刻记着,帮我……” 我抢答道:“讨回那八万块!” 斯琴笑了一下,默许地点头,然后我满心欢喜的,按下手刹。这一刻,事情正跟车子一样,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慢慢出发。早上第一次见的美女,今晚就能带回家,忽略那些诡异背景的话,这不能不算是一场艳遇——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美女,又吞了一口口水——梦幻级的艳遇。 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就好像一个聚精会神的猎人,正盯着树丛里的小鹿,压根不会想起自己身后,有可能埋伏着猛兽。 斯琴向我表示,去我家避几天风头之前,要先回她家去搬点行李,还要带上她的宝贝肥猫。于是,车子没有掉头,还是向着原来的方向开去。 她住在罗湖的东边,就快要出关的位置,是布心一个80年代的居民小区。这里的楼又旧又矮,墙壁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她的住宿条件并不好。这也难怪Karen,为什么一定要逼老六买房,才肯嫁给他了。 我把车开进了小区,停在狭窄的小路旁,更狭窄的两棵树中间。斯琴让我跟她一起上去,好帮忙扛箱子下来。能为未来几天的同居密友效劳,我当然乐意了。 斯琴住在六楼,同样没有电梯,我只好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楼梯上去。走进昏暗的楼道,斯琴刚从兜里掏出钥匙,某一间房门的背后,就传来了爪子抓挠木板的声音。 斯琴回过头来,对我笑道:“是我家肥猫,它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忽的一下,里面扑出来一个咖啡色的毛团。我定睛一看,原来她口里说的“肥猫”却不是猫,而是一只小泰迪狗。 斯琴蹲下身去,爱怜地摸着肥猫的头,肥猫兴奋地往她身上扑,还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脸。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话,说这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单眼皮是真的,假货是真的,还有你家的狗——对你是真的。
人狗情未了的剧情,在我面前上演了好几分钟,最后,斯琴终于抱起那狗,走进房门,扔下一句:“进来吧.。” 她又回过头来,抱歉一笑:“里面很乱哦。” 我跟着进房一看,嗯哪,她没有骗我,世界上还有第四样真的东西,就是这房子——真的很乱。 想象一下大学里的宿舍,住着八个豪迈的爷们,比那再乱上一点就是了。跟这房间比起来,我的房子可以算是整洁,老六那简直收拾成闺房了。 这房子是典型的八九十年代风格,一室两厅,狭小的厨房跟卫生间,光线昏暗。一台老式电视机摆在客厅,对面是乱糟糟的沙发,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为杂乱,除了旁边的那张电脑桌。 斯琴从电视上面拿起一个铁罐,肥猫见状,在她脚下更是一蹦三尺高。等喂完了狗粮,她看我站在那里,便笑着说:“你先随便坐一下,我进去收拾点行李,我们就出发。” 其实,不是我不想随便坐,而是根本没地方坐。沙发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衣服,不知道Karen还是斯琴的,从内到外,型号齐全。我走了过去,捡起两件衣服,想要整理出一个能做的地方,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汪汪!” 我白白吓了一跳,原来不过是肥猫那家伙。它可能以为我要偷东西,不乐意了,站在离我两米的地方狂吠。 房间里传来斯琴的呵斥,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挠了挠头,走到电视机旁边,把铁罐里的狗粮倒了点出来,放在地上。 肥猫警惕地走了过来,看看地上的狗粮,又看看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吭哧吭哧地吞了起来。接花献狗这一招,看来效果不错。 等它吃完,我又蹲下身去,摸它的脑袋。它眨巴眨巴眼睛看我,温顺地摇尾巴。这狗东西。 过了一会儿,肥猫经过鉴定分析,可能认为我没什么威胁,就屁颠屁颠地跑进房间,向它主人汇报去了。 我站在客厅里,叉着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还是落在那电脑桌上。算起来,自从惹上老六这摊事,我已经整整两天没碰电脑了,还真有点手痒。我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刚一砰鼠标,屏幕就“滋”一声,慢慢亮了起来。原来,这电脑本来就开着。 显示器从模糊到清晰,展现出一个空荡荡的桌面。只在右下角上,有一个不断跳动的图标,是个男性的卡通头像。不用问,这就是斯琴说的“狂蜂浪蝶”中的一个了。 我开多了个QQ程序,输入自己的帐号密码,点击登录。那该死的企鹅却一直在左顾右盼,两分钟过去,就是不肯停下来。我托腮想了一会,移动鼠标,打开IE,输入了一个搜索引擎的地址,然后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 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他们自己的主页。点击进去,这是一个制作相当粗糙的网页,只在首页上打了个广告,内容是这样的: 小李私家侦探事务所成立于2005年,专业提供珠三角地区手机卫星定位、手机移动通话清单、短信内容查询、婚外情调查取证、捉奸、找人、号码资料、银行余额帐户资料、宾馆入住记录、户籍资料、婚前调查、商务调查、寻人查址、行踪了解、财产调查、债务清欠、私务调查等等服务。本事务所的宗旨是,“诚信第一、保密第一、高效第一”,为客户提供认真、负责、合理合法以及滴水不漏的保密服务。 这样的广告,跟其它私人侦探的也差不多,找不出有什么异样。再看一眼联系方式,电话是我中午打的那个,地址却不一样,虽然同在蛇口,却是在一个住宅区的B座2701。 这就有点奇怪了,中午的时候,我按照老六日记本上的号码,打电话过去,是老怪物跟阿福接的。也就是说,虽然他们是假冒的,却沿用了小李原来的电话号码。那么,为什么地址变了呢?难道说小李在被弄死之前,自己搬了一次公司?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解释下午在侦探所里,我闻到的那股新装修的气味了。
我往下拉滚动条,页面却更新到这里,卡住了。等了十几秒,还是没有反应,我于是按了下F5刷新。浏览器变成一片空白,默默地读取中。 就在这个时候,我那日不死的QQ,终于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变成一个死灰的企鹅。我右键点击,退出,再瞄一眼旁边那个QQ,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成了一个手机的图标,正在不知死活地跳动。 又是哪个狂蜂浪蝶?突然之间,我就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侧耳听去,斯琴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可能是肥猫咬了她的什么,传来她半笑半骂的斥责。估计她一时半会都不会出来了,嗯,就等我来帮她的忙,打发一些不合格的追求者。 说干就干,我点开了那个手机的图标,跳出来的对话框显示: LOMO哥 16:45:12 口黑口黑,小琴琴,下个月会展中心有一场车展口屋,你有没有兴趣接活? 我鄙夷地想,借用工作来泡妞,实在是太低级的手段。沉吟了一会,我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再按下回车。 斯娃娃 16:56:25 对不起,我有孩子了。 我想象着对方看到消息的样子,不由得掩住嘴巴,怕自己笑出声来,给隔壁墙的斯琴听见。 LOMO哥 16:57:03 ?????????? 我乐不可支,噗一声笑了出来,手指敲着键盘,准备再诓他几句。 奇怪了,怎么打出来的都是英文字母?我按Ctrl+Shift,再按了几次Ctrl+Space,输入法就是抽风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出汉字。 我挠头不解,正要关掉对话框重来,突然之间,屏幕上闪烁的打字光标,好像自己动了一下。
我刚才没有摸鼠标呀?这样想着,我用手握着鼠标,试着移动了一下。 光标呆在原处,一闪一闪的,像是被割下来的食指,在地板上兀自跳动,再也不受主人的控制。 我把鼠标翻了过来,底部的红灯依然亮着,没什么问题呀。再把它放在鼠标垫上,试着移动了一下。光标动了。 却是相反的方向。 光标离开了对话框之后,变成了白色箭头的指针,静静停在一片空白的浏览器里。 我皱起眉头,盯着屏幕,这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注视之下,指针安静了一会,突然之间,像急红了眼的老鼠,满屏幕乱窜起来! 我心里一惊,仿佛手里的鼠标变成了仙人掌,吃痛地缩回右手。怎么搞的,电脑中毒了?这病毒也太生猛了吧?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光标像是折腾累了,减速,再减速,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停在刚才和那个LOMO哥的对话框,输入文字的地方。重新变回闪烁的光标。 进了一格。 又退了一格。 我低头看一眼键盘,空空如也,我根本没把手指搭在上面。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紧紧抓住裤子,上半身用力向后倒,紧紧靠在椅背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屏幕发出惨白的光,映在我的脸上。我面部肌肉紧绷,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倒影着屏幕的光,正在微微跳动。 对话框的旁边,一个小小的长方块,自己跳了出来。那是输入法,我刚才怎么也调不出来拼音的输入法。 j 一个大些的长方块出现了,在长方块的最前面,是凭空出现的小写字母j。 i n 1.进 2.今 3.近 4.金 5.紧
我低下头去,看一眼脏得发黑的键盘,再看一眼我紧张得青筋毕露的双手。所以我再一次确定了,它们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没有动过。 真的没有。 我咬着嘴唇,抬起头来。对话框里,出现了第一个字。 今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我知道,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出现的字是哪些。 晚 我的上下牙不顾体面,忍不住打起架来。我拼命想要咬劲牙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吃 什 么 光标静了一秒,两秒,三秒,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像右跳了一格,扔下一个问号。 ? 聊天的流程到了这里,最后的程序,就是“发送”那个按钮。它非常自动自觉的,一沉,再一浮。 斯娃娃 17:01:47 今晚吃什么? 我睁大眼睛看到这里,还没有失声大叫——是因为吓得忘了,还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右手小鱼际放在嘴里,死死咬住? 够了,真的够了。 但是,黄淑芬,她显然不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 那边的LOMO哥愣了一会,犹豫着发过来一条短信。 LOMO哥 17:02:20 口畏口畏,你真的有了孩子?怎么又说去吃饭? 这一边可没犹豫,在我的眼皮底下,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鬼手,又敲出了一句。 斯娃娃 17:02:30 今晚吃什么? LOMO哥 17:02:45 我说,你该不是号被偷了吧? 这一边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一个患了强迫症的患者,以让指尖血肉模糊的速度,疯狂地敲击键盘。我甚至听到了——那不存在的噼里啪啦声。 斯娃娃 17:02:50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 17:02:53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 17:02:54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 17:02:55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 17:02:55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 17:02:60 今晚吃什么?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 我的眼珠已经快掉出了眼眶,喉咙一阵发紧,只觉得房子里温度急剧下降,突然变成了冷冻库。 黄淑芬大概是累了,光标停了十秒,才开始缓缓动了起来。这一次,开头的那个汉字,却有一点儿不同。 斯娃娃 17:03:31 陆小安,今晚吃什么?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我脚尖前的地面上,火花跟石头一起蹦出。 我整个人猛跳起来,扑到键盘上,狂按Alt+F4,Alt+F4,Alt+F4,Alt+F4,Alt+F4,那个对话框却像是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坚固无比地死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换一个Ctrl+Alt+Del,按了十来次,这下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变化。 只见在那个对话框的右下边一点,出现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对话框,上面只有那句话:“陆小安,今晚吃什么?” 第二个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几秒钟之内,这样的窗口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快速地伸向屏幕右下角。 我愣了一会,弯下腰来,迅猛地用右手食指,去捅机箱的电源键。抬起头来一看,屏幕却仍然闪着惨白的光。我闭上眼睛,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机箱都向后移动了几厘米。 再睁开眼,却还是没用。 无限增加的对话框,先伸展到屏幕右下角,在那里碰了个壁,便四处乱窜起来,密密麻麻,直到占据了整个屏幕。 我按着电源键的手臂突然一麻,嘣一下弹开了,不知道真是机箱漏电,还是我自己的心理反应。我站起身来甩着发麻的手臂,就在这时,我明显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到我面前,俯身到电脑桌下,伸手去拔一条什么东西。随着“滋”的一声和几个零星的火花,电脑屏幕不甘心似的,闪了几下,终于熄灭掉了。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下来,房间里的灯,却还没来得及开。我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盯着那人——斯琴,她手里握着电源线,黑色的插头软绵绵地下垂,像是被打了七寸的毒蛇。
看来,我是被吓昏了头,要不然拔电源线这一招,我怎么会没想到? 啪的一声,斯琴把手里的电源线仍在地上,好像这时候才想起了害怕,然后捂着胸口,弯腰喘气。 我虚弱地一笑,对她说:“嘿嘿,挺英勇嘛。” 她没有抬起头,只是朝我摆了摆手,似乎还沉浸在后怕里,一时说不出话来。肥猫站在她的脚旁,安安静静,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就算再通人性,它也不会理解我们的恐惧。 那台被关掉的电脑,也像是有满腔的话语,藏在显示器后的散热孔里,随时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 我抹去额头上的一把汗,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 那句话。 那被阿福留下的日记本上,由老六写下的一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句话是这样写的:“别呆在有电器的地方。” 现在看起来,他不但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提醒我跟斯琴——别呆在有电器的地方。只是,他可能没把话说全,这里的电器,应该是指任何能传播信息的电器。 而我们身处的时代,看一看周围,哪里能逃得开信息! 电脑、手机、电话、电视、电台……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淹没在它们组成的海洋里。如果有朝一日,海洋变成了致命的海啸,有几个人可以逃掉? “喂,你着魔了?” 抬头一看,斯琴已经缓过气来,手叉着腰向我发问。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我嘶哑着嗓音,对她干笑一声:“嘿嘿,我知道老六在哪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提着两个拉杆箱,她牵着一条狗,就这样拖家带口,出现在我住处的楼下。天已经快要黑透,大堂里明亮的灯光,透过两扇玻璃门,照在我们身上。 斯琴停下脚步,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建筑物,然后转过脸来问我:“你住这里?” 我撇了撇嘴,没说什么。这个小区刚建好不久,地段繁华,闹中取静,大堂装修得跟五星酒店有一拼。 这里的居住环境,比斯琴那好一百倍,甚至也比老六那好得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所租住的一房一厅,楼层还是不够高,蚊子跟噪音都时不时来骚扰。还有对面街的一排烧烤摊,被投诉了多少次,隔几天又死灰复燃。 当然了,住在这里,租金也非常可观。并不是我赚的比老六多,而是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以后大把机会赚钱,所以钱袋总是倒着拎。 我走到玻璃门前,朝里面点了点头,值班保安马上过来,把门开了,又帮我拉过一个行李箱。他一边朝电梯走去,一边回头打量着斯琴,然后朝我意味深长地笑。 要是往常的话,我肯定会跟他打趣几句。现在,我只是默默地进了电梯,拉过保安手里的箱子,再闪身把斯琴让了进来。 这时候,一群我从没说过话的邻居,带着各式各样的香水味,一股脑儿冲进楼梯,把我跟斯琴分隔两处。 我努力寻找人头间的缝隙,对她说:“五楼。” 按键上的红色数字亮起,等着先后逐个熄灭。电梯走得挺快,还没来得及多想,我们便到了五楼。 我开了房门,在鞋柜里找了半天,还是只能拿一双男式拖鞋给她换。 斯琴一边换鞋,一边同情地说:“哎哟,你过得还挺素嘛。” 我费事搭理她,关上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电话线、网线、电视数据线,统统拔掉,再加上两人的手机原来就被小李留下了,这样子,这几十平方米的空间,就变成了信息的汪洋大海里,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我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才把玄关两个行李箱拖了过来,在卧室门口放好。按照来时的约定,我等下要把床收拾一下,今晚让给斯琴,我就只好睡沙发了。 我那么有绅士风度,她却没打算当淑女,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肥猫有样学样,也跟着跳了上去。 斯琴颐指气使道:“累死老娘了,有杯水喝没?” 我白了她一眼,转身去门边的饮水机倒水,后面传来她大惊小怪的呼声:“你家怎么连电视都没有嘛?这墙上白白的布是什么?咦……哇!投影机,投影机耶!还有那么多碟!咦,这个,这个是……” 我端着一杯水走回客厅,她还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姑娘,在客厅里到处乱转,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肥猫也跟着她到处乱转。 她感叹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呀?咋那么有钱?这简直是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呀。” 我白了她一眼道:“资本主义腐败堕落的饮用水一杯,你还喝不喝了?” 她走到碟架面前,一张张地浏览,手一指茶几道:“先放那里吧。” 我苦笑了一下,看她指手画脚的样子,还挺有女主人的架势。算了,我就先收拾房间去吧。
十几分钟后,当我收拾好房间出来,投影机已经开了,斯琴正抱着肥猫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问她说:“喂,我们今晚吃……” 她瞪了我一眼,我改口道:“呃,我是说,你想吃点啥?” 她转出一副好伺候的样子说:“随便,有什么吃什么,姑奶奶不挑。” 我转身走向厨房,准备煮个面,随便对付一餐。客厅传来她的声音:“喂喂,你这东西怎么暂停的?我先去洗个澡……哦哦,停了,我真聪明。” 我叹了一口气,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片卡夫芝士不能用,其它材料我通通拿了出来,洗洗切切,十分钟后,做成了一锅佛跳墙拉面。 我把锅端到餐桌上,喊了声开饭啦,却只有肥猫兴奋地围了上来。这才想起,斯琴还在洗澡呢吧。 洗澡……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几天的倒霉日子,过得灰不溜秋的,像是终于添上了一笔亮色。 仔细一听,哗哗的水声立即传入耳里,眼前浮现出她脱光光洗澡的情景,思绪像是她手里的肥皂,不由得往下滑去——我那浴室的门,装了很大一块磨砂玻璃,更重要的是,门锁坏了很久,我一直没去修。 我把碗筷都放到桌子上,双腿像是不由自主的,自动朝着浴室迈去。眼前的景象没有让我失望,毛茸茸的玻璃后面,隐约可见一个S型的身影。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又吞了一口。 如果是禽兽的话,现在已经推门而入了吧?只可惜,我空有禽兽的情操,却没有禽兽的体格。想想她跑楼梯不喘气的劲儿,想想她自称身怀武术,再看看自己的塑料体格……难怪毛爷爷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就在我望门兴叹、懊悔莫及的时候,突然间,肥猫朝着门外狂吠,三秒钟之后,伴随着隐约的脚步声——门铃响了。
我们小区的治安一向很好,以前只要门铃一响,我都是毫不犹豫地开门。这一次,我下意识地走到门口,手已经伸向门把,却又停住了。 门外的人,会是谁呢? 房子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不可能是外卖什么的。水电费单,抄管道煤气读数的,都不是这个日子来。那么…… 一个个面目可憎的访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黄淑芬? 阿福? 脖子上破了个洞的老怪物?要不然,会是老六个日不死的?还是留纸条给我们的Karen? 我不由自主的,要把眼睛贴到猫眼上,突然之间,脖子僵在了那里——这一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没错,早上在老六家里,在同样的门铃声后,我同样经过一番心理斗争,趴在门上往外看,结果,看见了空空如也的走廊。然后我推门出去,被半路跳出的斯琴,吓了个半死。 斯琴。 我后退两步,浑身上下,鸡皮欲来风满楼。什么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就是我现在打开门,门外不是披头散发、满脸腐肉的黄淑芬,而是——另一个斯琴。 我突然想起初中时读过的一个香港鬼故事,老婆正在洗澡,门铃响了,男人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老婆。门铃又响了,再开门,门外站着的——还是他老婆。然后他接到朋友电话,说她老婆在路上出了车祸,刚刚去世了。 恐惧就像深井,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口;这几天的经历,只是让我习惯了趴在井沿,注视着黑乎乎的井底,绷紧了神经,看会有什么怪物出现。
浴室里,依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却如同冰凉的井水浇在我头上,引爆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大喊两声:“斯琴!斯琴!” 浴室里的人没有回应,大门外,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我是社区警务室的,方便开下门吗?” 我七上八下、疑神疑鬼的心,终于稍微平伏了点。门外的那嗓音,明显不是斯琴的。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试探着问:“有什么事吗?” 接着却是一个男声:“陆先生,我是物业公司的保安,我们是来登记住户信息的。” 这声音我听得耳熟,就是刚才楼下的年轻保安。我经常宵夜吃不完,挑些好的打包回来,都是送给值夜班的保安吃,因此跟他们混得挺熟。所以,是他们的话,总不至于会害我吧? 我走上前去,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果然就是保安和一个穿着类似警察制服的女同志。她举起了胸前的工作证,证实自己的身份,然后便开始询问。 女同志低头对着手里的表格,问道:“请问您的姓名是?” “陆小安,陆小凤的陆,陆小凤的小,陆小安的安。”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冷笑话。 保安在她身后解围道:“就是保安的安。” 女同志写了几笔,接着问:“陆先生,请问您是业主还是租户?房子是几个人住?” 我回答道:“租的,一个人住。” 她歪着头,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质疑道:“那个是?”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那个被斯琴翻得七荤八素的行李箱,几件大红大绿的内衣,公然展示在外。我支吾着说:“嗯,那个,她不是常住的。” 女同志点了一下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哦。”
接下来,女同志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码,还给我拍了张照,说声谢谢合作,便跟保安走到下一户去了。 我刚刚把门关上,浴室的门便开了,斯琴穿着一件紫色睡裙,带着水汽走了出来。我不满地问:“刚才叫你,怎么不答?” 她侧着头,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啊?你叫我了吗?花洒那么大声,鬼听得见啊。嗯?好香,什么味道……” 她一眼发现了餐桌上的那锅面,把毛巾随手一扔,就跑过去盛起面来。看这架势,我如果再顾着生气,今晚就只好装着一肚子气去睡觉了。于是我只好放下成见,跟她一起快快乐乐地抢面条。 经过一番哄抢,对方取得了明显的胜利,几乎把所有肉类都据为己有。两分钟后,一锅面条瓜分完毕,两人对着面前的大海碗,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她“咝”一声吸溜进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说:“还挺好吃的嘛,嗯对了,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我小心翼翼,夹起碗里稀有的一粒牛丸,想了想说:“我今晚就把行李收拾好,明天睡到自然醒吧,精神状态好,我才能开长途。” “老娘也是有驾照的,大不了我开呗”,斯琴大嚼了几口,继续道:“你说,老六真的会藏在那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打量了一眼牛丸,终于舍得把它塞进嘴里。如果我的思路正确,老六是为了躲避“电器”而出走,那么他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他的老家。那隐藏在粤东无数丘陵之中,地理位置偏僻,穷得鸟不拉屎的老家。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有个日不死的老六,正等着我们去挖。
斯琴把面都吃了大半碗,却一点也没耽误问话:“你说,去老六那儿,你能认识路吗?” 我解释道:“嗯,去年国庆的时候,他跟我说老家如何山清水秀,东西如何好吃,姑娘如何貌美如花,硬是把我哄过去了一趟。其实那个日不是的,根本就是想蹭我的车,好省下来回路费。” 斯琴点头道:“这种事情,他的确做得出来。” 我叹了一口气说:“总而言之,去到他老家那个县城的路,我可以保证绝对没问题。至于从县城出发,走山路到他老家那个村,到时我们可以请个向导什么的。” 她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放下碗来,笑着表扬我道:“嗯,想得还算周到。对了,那明天出发前,你可要带够现金,要不然照你说的,他老家那么穷,到时连个ATM都没有,把我们饿死在路上。” 我皱着眉头,不满道:“什么叫我把钱带够啊?这路费本来就应该AA,就算我出大头好了,你也总得解决一部分吧?” 一谈到钱,斯琴脸上的笑马上不见了,正色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要去什么地方找老六,那完全是你的主意。如果我帮你出了路费,到时候找不到他,要不回八万块,难道我再找你退回路费?” 我一时无语,这娘们的抠门劲头,比老六也不差多少。 她却又换了一副脸色,含娇带嗔道:“哎呀,我的钱不是全借给老六了吗,身上还能剩下什么钱?再说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就别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了嘛。” 我沉着脸不说话。 斯琴咬着嘴唇,像在考虑着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表情暧昧地看着我说:“要不然我们就……钱债肉偿,你看怎么样? 我当时就震惊了,钱债肉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么——我还真的就是。可是,这不能够啊,这娘们对我像鬼一样精,不可能会开出这样亏本的条件。有诈,其中必定有诈。 她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久久没有说话,她便低下头去,脸色一暗,语带失落地说:“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吧。” 我来不及想太多,两个字脱口而出:“成交!” 斯琴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我说:“真的?” 既然已经露出了本来面目,干脆豁出去算了,我咬咬牙,点头道:“真的。” 她站起身来,含情脉脉道:“你真要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比庄重地点了下头。 斯琴脸色华丽丽一变,那欢快的神情,让我预感到大事不妙。只见她以迅雷不及电驴之势,夹起硕果仅存的一条火腿肠,掰下一半,准确无误地投放到我的碗里。 “钱债,肉偿哦”,她无比妩媚地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另一半火腿肠,打赏给静候多时的肥猫,然后弯腰抱起它,一边走向沙发,一边说:“乖乖,陪我一起看电影哈,肥猫最乖了,啵。” 我坐在餐桌前,脸色发烫,哭笑不得。明知道是个陷阱,还偏偏就往里面跳了。这件事情跟她计较不得,不然的话,她一定会说“肉”原本指的就是“猪肉”,是我自己思想下流,想得太多了。 我苦着脸反省了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半根“肉偿”,放进嘴巴里用力咀嚼。那边翘着二郎腿的死女人,看有一天落到我手里,我不把你狠狠的,咬烂!
吃完面,洗了碗,整理好房间,又把出门的行李都收拾好,呼,终于能去洗澡了。拿着衣服走进浴室,周星驰跟斯琴的笑声,一前一后传了进来,我站在镜子面前,恨得牙齿发痒。 但是当热水从花洒喷涌而下,冲击在我酸痛的肩膊时,一天的疲劳、不快、恐惧,都顺着下水管道,流到太平洋去了。 一个热水澡下来,人轻松了许多,我精神焕发地走出客厅。这时候,斯琴已经看完了刚才那张周星驰,重新在碟架前梭巡。 我摸了摸头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蹲下身去,咬了咬牙,把拔掉的电话线重新接上。先打了个电话给经理助理,托她帮忙请假。因为上一个项目刚忙完,部门估计没什么事,她也就爽快答应了。 接下来,我又打了个电话回家,先报平安,又随便编了个借口,为接下来几天的消失做铺垫。老妈一个劲儿地唠叨,我心神不宁,无心应付,便长话短说地挂了。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黄淑芬没有来捣乱。刚想拔掉电话线,我想起了什么,便拿起话筒,指着坐回沙发的斯琴说:“喂,打个电话不?” 她看了我一眼,又扭回头去说:“不打。” 我好心提醒道:“接下几天都在路上,联络不方便,你就不打个电话,先跟谁交代一下?” 斯琴却不说话,只低下头去,轻轻摸肥猫的下巴。我看她脸色有异,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需要“交代”的人。 我拔掉电话线,刚想说些什么打趣的话,她却已经大呼小叫的,又看起新的电影来了。 我猜斯琴这家伙,平时一定是干什么体力活的,要不然的话,很难解释她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仍然那么龙精虎猛,丝毫没有疲劳的迹象。本来说好今晚她睡房间,我睡沙发的,可是她看起电影来没完没了的,倍儿精神,一直霸占着那条沙发。 到了十一点多,我实在撑不住,便跑到房间里的床上小寐一会,谁知道刚碰到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意正酣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同时传来一把该死的声音:“小安,小安,快起来!” 我两只眼睛仿佛被胶水粘住,睁也睁不开,一边打哈欠一边回答:“好,哈啊,好啦,我这就去沙发睡……” 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我大腿内侧,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吃疼地大叫一声:“哇!” 睁开眼睛,果然是斯琴站在床边,这娘们简直欺人太甚,我生气道:“干嘛啊你!” 她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举起手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问:“你看这个,是你的吗?”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拿过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长方形的DVD塑料盒,封面上写的是《1984》。我挠挠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碟却是从老六那里借来的。有一次去他家里,看见了这张布满灰尘的碟,好奇他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品味,随口跟他借了过来。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皱着眉头问:“从老六那借的,怎么啦?” 斯琴咬着嘴唇,嘀咕了句:“难怪。” 然后她一把拉起我的手腕,要把我拖出房间。我另一只手去系睡前解掉的纽扣,不满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头也不回,吐出三个字:“黄、淑、芬。”
我心头一惊,残留的三分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黄淑芬,怎么会?我已经把拔掉了所有能传输信息的线,她是如何钻进这个房子里,制造出EVP,来继续吓唬我们? 客厅里,投黑灯瞎火的,尘埃在投影机的光束里跳动。光束下面,肥猫正站在沙发上,警惕地看着幕布,似乎里面会随时跳出什么怪物。 斯琴放开我的手,指着幕布说:“你自己看。” 画面是静止的,角度有一些倾斜。在一间看上去高档而俗气的房间里,端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脸对着我们。 是这样一个女人,三十五岁上下,浑身名牌的衣物、饰品,掩盖不住青春的流逝。即使在她最好的年华里,也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女。小眼睛,大鼻子,厚得上翻的嘴唇,身材又瘦又小,最毁人的是一身黑乎乎、脏兮兮的皮肤。脸上抹的粉太厚,脖子中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黑白界线。 这就是黄淑芬?如果光看外貌,带给我的感觉,只能用庸俗、寒酸、貌不惊人、不善打扮来形容,跟恐惧完全沾不上边。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每个人都认识几个,放在人群里会被马上淹没,再也捞不出来。 我皱着眉头问斯琴:“你确定这是黄淑芬没错?” 斯琴没有回答我,而是拿起投影机的遥控器,按下播放键。马上,画面里的女人动了起来。 那女人突然伸出右手,向我们抓来! 我吓得后退两步,却见画面左右摇晃了几下,还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声音,然后她便缩回右手,坐回到椅子上。 原来,这却是一个DV录像,那女人只不过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让它从倾斜变为水平而已。
轻轻呼了一口气,斯琴察觉到了,看不起似的哼了一句。 画面中,那女人低下了头,看着左手中的盒子。我凝神细看,那是一张DVD,跟我手中的一模一样,《1984》。 我不由自主的,低头去自己手中的盒子,再看看画面中的女人。幕布上,她的动作跟我一模一样,简直像是镜子里的倒影。所以,现在我们的目光,是直视在一起的了。 那女人笑了一下——看起来丑了——说道:“嘻嘻,六儿,你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在这张碟里做手脚吧?是不是很惊喜呢?” 她扬了一下手中的DVD盒,笑道:“因为呀,1984,刚好是你出生那一年呢。” 我点了点头,那个日不死的大我一岁,正是1984年生的,所以女子口里的“六儿”,指的果然是他没错。 那女人接着说:“那天我跟你说起乔治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还有《1984》,你说你也看过,你也很喜欢。所以我想啊,这个电影你也会喜欢看的,所以拿了给你,所以你现在果然在看,对不对?” 我摇了一下头,老六啊老六,装文艺是要被雷劈的。他一定是没有看过这张碟,要不然的话,当时不会那么爽快就借了给我。 画面中的女人看了一下手表,抬起头来说:“六儿,现在是2007年7月20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们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在这将近一年的日子里,很感激你对我的爱护和照顾,说真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那么好过。” 她扭捏了一下,对镜头抛出一个飞吻,然后说:“谢谢你,六儿,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爱。”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所有情侣间的甜言蜜语,在外人看来都是肉麻。更何况,说出这番话的,是一个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女人。 那女人顿了一下,继续说:“六儿,昨晚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你的话里听出来了,你正在为送我什么礼物而苦恼。其实,你刚毕业不久,我知道你……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真的不需要什么贵重的礼物。不怕跟你说,我这个年纪,需要的是……” 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轻声说:“一个家庭。”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下,估计她跟我一样,也觉得挺意外的。 画面里的女人害羞似的,咳了几下,这才接着说:“六儿,你别担心结婚要的开支,更不用太过要男子汉的面子。你知道,我比你早出来那么多年,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嘻嘻,房子我已经买了,你看我身后,这里就是;车子也有了,你嫌它太女人气,那等结婚后如果还有宽余,我们就换辆大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傍富婆吗? 女人在身后摸摸索索的,突然好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存折。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开口道:“六儿你看,上个月的时候,我去办了这张存折,在里面存了一点钱,不多,三十万,就当是我们筹办结婚的小小基金……” “她果然是黄淑芬啊!”直到这里,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然后小声地问斯琴:“怎么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直觉”,她不屑地说,“别吵。” 幕布上的黄淑芬继续道:“……藏在那个月饼盒里。我真希望你能在恋爱纪念日之前,看到这张碟。嘻嘻,说出来真不好意思,我是想你在那一天的时候,能买一个钻戒向我求婚。无论价格高低,就从我们的小小基金里预支吧。” 她向镜头亮出了手背,展示她空荡荡的手指道:“我听说,钻戒这东西,是女人唯一不能买给自己的首饰。嘻嘻,希望那一天,你能完成我的愿望。六儿,我爱你。” 深更半夜的,在这苍白的幕布上,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向我生死未卜的朋友,说出那三个字——这个画面,诡异无比。
斯琴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说:“逞什么能啊你?” 我回答她的,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夜,已经那么深。 她被我传染了,也打个哈欠道:“好了,老娘也困了,睡觉去。”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朝卧室走去。肩膀却被人用力一抓,身后传来不容分辩的声音:“你睡客厅!” 看着她关上卧室门,我委屈地蜷缩进沙发里。夜幕和眼皮一起下坠,将睡未睡的时候,一团暖暖的东西钻进我怀里。可怜的肥猫,你也给那婆娘抛弃了。 来吧,我们一起睡。 这一天的经历太多,所以晚上连梦也没有一个,睡得像巧克力一样,又黑又甜。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我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心满意足的懒腰。然后我才发现,肥猫不见了,身上却多了一条毛毯。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一时间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今夕何夕,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竟然多了个田螺姑娘。 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门口,里面那个系着围裙,与平底锅做着不懈斗争的女人,当然就是斯琴了。 她呵斥道:“看什么看!” 我没有说话,只是倚在门框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蛋,不是这样煎的。 早餐如我预料的那样难吃,不过该怎么说呢,有个女人为我做早饭,我们一起慢慢地吃,餐桌上有阳光跟报纸,餐桌下还趴着一只小狗。这是我一直想要过的生活,只可惜,吃完这一顿,我们便要离开了。 我洗了最后一次的碗,关了水电煤气,然后再检查一遍。最后,我们带着各自简单的行李,斯琴牵着狗,而我随手牵上了门,再细细锁好。 但愿两三天之后,我们可以活着回来,完好无缺的。
在晴朗的一天出发,总是让人心情大好。特别是,开着一辆顺手的车,旁边坐一个顺眼的美女,她怀里还抱一只顺贴的狗。 没上高速之前,她那边的车窗一直是打开的,肥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耳朵跟卷毛随风舞动,一派得意洋洋的样子。车流缓慢的时候,旁边人行道上投来各种目光,回头率比一辆保时捷还高。 车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旁边走过来一对低龄情侣,小萝莉指着车窗,尖声惊叫道:“老公你看!你看你看!” 红发少年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只加菲猫挺纯种的哈。” 小萝莉不相信地问:“咦,那不是狗吗?好像叫泰迪?” 红发少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猫,加菲猫哈,有动画片的啊,你没看过吗?” 我听得蛋疼,幸好绿灯亮了,一脚油门,车子慢慢向前开去,抛离那对情侣。斯琴却嫉恶如仇、不依不饶的,把头伸到窗外,对着那红发少年喊:“脑残!” 肥猫也应景似的,汪汪汪大叫起来。被别人当一次猫就这么委屈,如果它知道主人给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恐怕要气得掉毛。 市区里龟速走了快一个小时,总算到了高速路口。拿了卡,过了闸,立刻要纵马奔驰。汽车人,变形出发! 车速越来越快,我心情正嗨,斯琴冷不丁问道:“喂,说真的,你认识路吗?GPS也不装一个,穷鬼。” 我胸有成竹道:“放心,爷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肉GPS’是也,认路这点小事,怎么难得了爷?” 斯琴不屑道:“你就吹吧,不过嘛,反正油钱过路费都是你的,你爱怎么开怎么开,老娘——睡觉。” 她放倒了座位,舒舒服服躺下,又摸索着掏出一样东西。我眼角余光一扫,好家伙,这婆娘想得真周全,连眼罩都备上了。要不是爷今天出门忘了带捆仙绳,现在就能快快乐乐地玩SM了…… 在心里意淫了几分钟,斯琴睡着了,连肥猫也跟着睡了,眼前只有荒凉的柏油路,耳里是路噪跟呼呼的风声。没人陪聊,一个人开高速很容易犯困,如果真的倒霉起来,车上的两人一狗,就统统要去陪黄淑芬了。 我突然想到,其实开车这回事,本来就跟死亡密切相关。引擎燃烧室里,正在轰轰作响的,是无数史前生物的尸体精华。如果不是凭借这个,我们又怎能驱动轮胎,从一个目的地,快捷地奔向另一个? 该死,好好的想这些干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音响,听陈奕迅的精选集。黑乎乎的喇叭里面,Eason正在唱“想哭”,跟我一起。 “相约在一个适合聊天的下午,分开很多年满以为没有包袱……” 唱了没有两句,车窗前突然飘来一片云,把阳光给挡住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路上开车这是常事,过了这一块阴影,前面又会是解放区的天。 “我还打算回顾我们为何结束,还想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住……” 噼里啪啦! 下一句歌词还在嘴巴里,突然之间,一大盆豆子倒在我车窗上。等我回过神来一看,哪有什么豆子,却是好一场倾盆大雨! 我把雨刷调到最大,却根本无力扫去窗前,那从天而降的大暴雨。高速公路突然变成了深海,汽车则像是潜水艇,在巨大的水压之下,艰难前行。 几乎就在几秒之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云层上像是跑过无数匹惊马,轰隆隆的,踩碎了所有天光。 四周的能见度降得很低,视野范围只有区区十几米。勉强能见到的三辆车,大货柜、白色面包车、红色小车,都跟我一样,开了双闪灯,以不足20KM/PH的车速,在路上缓缓前行。 雨势惊人,紧锣密鼓地敲打在车顶棚,这一下子,女人跟狗也被吵醒了。斯琴大叫一声道:“日!你把车开进河里啦!” 我不敢分神,两眼紧盯车前窗,没好气地答:“下雨!” 她仔细看了一会窗外,才慢慢地确认道:“是哦。” 过了一会,她又说:“刚才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那么大雨?这得是黑色暴雨警告了吧?气象预报也不讲,气象台那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呀?” 我头疼道:“拜托,不是气象预报没讲,是我们没看电视、没上网、没开手机接收短信,所以别说是暴雨,就算是火星人今晚要登陆地球,我们也不会知道。” 斯琴想了一想,又慢吞吞地说了句:“也对,就算这雨越下越大,我们最后被水淹死了,也不能怪气象台,要怪黄淑芬才对。” 我叹了一口气,蒙古姑娘,你还真会说话。这时候,路上的气氛本就紧张,我得随时提防可能的交通事故,所以不能让她再制造恐怖气氛,我必须转移话题。 想了几秒,我对斯琴说:“喂,我问你一个IQ题吧。” 她立刻托大道:“IQ题什么的,我最拿手了,尽管放马过来。” 我点点头问:“那好,你说说,大禹是个什么动物?” 斯琴不解道:“大禹?” 我解释说:“就是神话故事里,治水的那个大禹啊。” 如同我预料的那样,在安静了几分钟之后,她老实承认猜不出来,并要求我马上揭开谜底。 我故作严肃道:“其实呢,大禹,大禹是一只虾。” 斯琴显然不太能理解,问道:“为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已经笑了出来:“因为,哈哈,因为林志颖的歌里都有唱啊,大禹大禹一只虾,地上有个大水洼……”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去看见,她正张大了嘴巴,死死盯住我的侧脸。怎么了?小生虽然是长得俊俏了点,虽然是谈吐幽默了点,姑娘也不必用如此火辣辣的眼光,猥亵我青葱的脸蛋啊…… 再下去,她的状况,却有些不对劲。我稍稍别过头,发现她的视线,是越过了我的脸,投到左边的玻璃窗上。 我皱眉问:“怎么了?” 她举起右手,直勾勾指向窗外的雨幕,用一种轻飘飘的声音问:“你、你看,那开车的,是不是黄淑芬?”
我背上一凉,像是车顶突然被掀掉,雨水直接灌进衣领。 斯琴伸手指的,是行驶在我左手边,那一辆红色的小车。因为大雨的关系,它正跟我并排着缓缓行驶,两车相距不超过一米。这个时候,如果从云层上俯视下来,白水,黑路,两辆火红的小车并肩而行,会是对比非常强烈的画面。 红色,多么不详的颜色。我想起老六那该死的日记本,是红色的;昨天电台里追尾的小车,是红色的;昨晚在录像里,黄淑芬说“太女人气”要换掉的汽车,现在想来,肯定也是红色的。 我强自镇定,装出一副认真开车的样子,勉强笑了笑说:“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斯琴却不肯收回眼光,坚持道:“不,不是的,跟昨晚录像里的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一样的。你看,不信你看!” 我根本不敢扭头过去细看,只是狠狠盯着前面的路,自欺欺人道:“好啦好啦,别自己吓自己了……” “你看!她回过头看我们了!”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朝左看去。却原来,这是一辆右方向盘的车,应该是从香港过来的。也就是说,我跟疑似黄淑芬的驾驶人,一左一右,隔着厚厚的雨幕,薄薄的玻璃窗,相距一米。 多么亲切的距离,而车里的那一个女人—— 长发披肩,身材娇小,穿一件明黄色上衣,斯琴说得没错,隔着车窗看去,跟昨晚黄淑芬穿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迷蒙的大雨,还有两边玻璃窗上的水珠,我们可以把那女人看得更清楚一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斯琴看走了眼,那女人并没有把头扭过来,只是默默地开着车,一直看不到正面。 但是,这样也就够了,足够让我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了。 我想脱离这恐怖的现场,可是,前面有白色面包车挡道,右边是庞大的货柜车,像一堵高高的钢铁墙壁,就要朝我们压过来。我刚想减缓车速,好死不死的,后面灯光在高处闪烁,又上来一辆货柜。 这样子,前后左右各有一辆车夹着,五辆车像是被雨水黏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匀速前进的整体。而我们这一辆车,就像是“中”字最中间的那一竖,被紧紧包围,没留一点能逃逸的缝隙。 雨,仍然在下着——要人命的沉默。 如果那个女人,能回过头来让我看一眼,就算真的是黄淑芬,把我吓得魂飞魄散,那也就算了。 可是她不。 她就这样默默地开着车,而我在一堆钢铁的挟持中,被迫在离她一米的地方,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前方的路,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看不到尽头。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压抑? 我深深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盯着前窗。我紧咬着牙,生怕在这样的压力下,会忍受不住而神经发作,加大油门,一头撞到前方面包车的屁股上。 如果真是这样,雨天路滑的原因,后面的货柜车一定不能及时刹住。撞上来之后,它还会一直往前推,直到把我们压成夹心饼干——黑白金属的饼干,红白骨血的夹心。 在高速公路上,这样惨绝的事故,我并非没有看过。
“汪汪汪汪!” 好像觉察出气氛的沉重,肥猫如临大敌地吠了起来。 斯琴用手指一把箍住它的嘴,呵斥道:“别叫!” 她话音刚落,突然之间,另一种声音也消失了——是那倒豆子般的雨声。,就在两三秒内,雨势突然收住,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乌云慢慢后退,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像是在一格一格地调节屏幕亮度。 对于这戏剧性的天气变化,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左手边那一辆红色小车,突然一个加速,几秒便蹿走了十来米。却原来,是一辆红色的奥迪TT。我再盯着那车屁股看,果然挂着两个车牌,一个内地,一个香港。 再过几秒,它后轮卷起两团碎浪,呼啸着没了踪影。 乌云散尽,重见天日,路旁雨后的农田,绿得格外鲜明。最重要的是,该死的幽灵车也消失了。 不过是虚惊一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会开车的女鬼。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却有种说不上的感觉。竟然,好像是——怅然若失? 没错,就是怅然若失。就这样完了?在惊心动魄的前戏后,在你紧张得脚趾头都翘起时,连受害人都渴望着一场淋漓尽致的恐吓,接下来,竟然就没了?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在自嗨。那女人只是长得有点像黄淑芬,甚至长得一点也不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昨晚看的诡异录像,还有我跟斯琴脆弱敏感的神经,导致了这一场自己吓自己的闹剧。 我余光一扫斯琴,她却仍然呆呆地直视前方。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摆出一副雨过天晴、万事大吉的表情,朗声道:“喂,醒醒,人家都跑了。” 她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我。我只好加大音量道:“什么黄淑芬啊,看把你吓成这样,还说自……” 斯琴突然转过头来,斩钉截铁道:“她就是黄淑芬!”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你为什么觉得是?” 她反问道:“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我想了一会,老老实实交代:“没看见。” 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没看见,我看见了。那一张脸,跟昨晚碟里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她回过头来看我,她还对着我,对我……” 我不由得问道:“刚才雨下那么大,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斯琴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我的大腿,用指甲一样尖利的声音说:“对着我笑了!” 我痛地龇牙咧嘴,伸手去掰她的手指,劝慰道:“好好好,就算那是黄淑芬,她现在也跑掉了,又没对我们怎么样。” 她缓缓摇头,低声说:“不,不是这样的。” 我皱眉道:“那是怎样?” 斯琴停了几秒,冷冷地笑了一声——是那种对未来感到绝望,自暴自弃的笑——然后说:“她在前面,等我们。” 我偷眼看她,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看样子是受到惊吓之后,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状态。像她这种性格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多么不合理,也不是旁人两三句话可以劝得回来的。 正在我担心的时候,她又捂着胸口,干呕了几句,我真怕再过一会,她会哇一声吐在肥猫身上。正好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服务区的路牌,我便小心道:“要不然,我们先去休息一下?” 她点点头,同意了。 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服务区的水泥地被冲刷干干净净,四处的景物也都鲜明可爱。买了些水果给斯琴吃,又陪她逛了几圈,渐渐的,她情绪好了起来。 我蹲下身去,解开肥猫身上的绳子,它立刻像脱缰的野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跑到垃圾桶旁边,或者是一棵树底下,又神经兮兮地闻来闻去,撒上一泡尿,再向下一个地点飞奔。 斯琴朝远方张望了一下,问我说:“到了这里,我们走了多少路程啦?” 我想了想说:“就三分之一吧,走了两个多小时,都是这场雨耽搁的。”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说:“我们休息了半个小时,现在快下午三点了。我看还是早点出发,天黑之前要赶到他的老家。” 我点头同意,斯琴便把狗叫了回来,一起上了车。 接下来三分之二的路程,风和日丽,波澜不惊,显得刚才那场大雨,还有雨中诡异的红色小车,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只是一上车以后,斯琴又不怎么说话了,一直盯着窗外,稍有些风吹草动就紧张起来。想来是刚才吓坏了,现在还有点神经过敏。 到了下午五点多,我们便到了老六家乡的境内。我指着不远处的路牌,对斯琴邀功说:“你看,我说我是人肉GPS,没有骗你吧?” 她却没有回答,只随便点了点头。 我在高速公路出口处右拐,下了一条又长又弯的坡,在收费站脚下停住。我一边交卡给钱,一边对斯琴说:“你饿不?上次跟老六来的时候,他带我去吃了点小吃,还行,要不然我们现在去吃?” 斯琴心不在焉地答道:“随便你。” 天色渐次暗了下来,过了收费站,前面不远的一段公路,稍微有些上坡。不知道是因为大雨的关系,还是没年没节的,回老家的人不多,所以这一条路上,分外有些冷清。 我一边开车,一边认着往县城开的路,斯琴却突然指着坡顶,紧张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却原来在坡顶上,有一个红色的什么东西,正慢慢滑了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刚才高速上那辆车! 只见那一辆红色的奥迪TT,正以尾部朝着我们,以溜滑板的速度,慢慢从坡顶上滑下。车屁股上挂着的粤港两地牌,是最好的身份认证明——没错,正是我在高速上见到的那辆。 真邪门,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车都忘记了刹,可能是下意识判断出两辆车不在同一条线上——它在路的右侧,我们在左侧——于是就这样迎了上去。 那奥迪并不是呈一条直线地下滑,而是以抛物线的轨迹,尾部朝着路旁种树的那一侧,划出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弧,最后一屁股撞到一株榕树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瞠目结舌地看到这一幕,自己的车也开到了奥迪的车头位置,这个时候,透过它的前窗玻璃,我们看见了更难以接受的一幕—— 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连踩油门的右脚也忘了抬,就这样侧头看着奥迪,慢慢把车开上坡顶。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黄淑芬。 如果她不在车里,又会在哪呢? 颈后像是有风吹过,凉丝丝的。 突然之间,后座传来一阵响动,刺啦,刺啦,是指甲抓玻璃的声音!
我猛然回过头去,后座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贴在玻璃窗上。却原来,是肥猫个小畜生,不知什么时候钻到后座去了,两只腿站在椅子上,两个前爪扒拉着玻璃,往窗外看热闹。 吓死个人,看冬天不把你打火锅吃了! 我松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瘫软下去,刚回过头来看着前窗,心突然就悬在了半空—— 爬上了坡顶,眼前赫然出现一辆白色的夏利,正打着双闪灯,横七竖八停在路中间。在这辆汽车的左前窗,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留披肩长发的女人。 一个穿明黄色上衣的女人。 我以为斯琴会失声尖叫,她虽然可能跟我一样忍住了,但那凄厉的叫声,已经在我心里呼啸而来。 我勉强镇定心神,看着前方的一人一车。那辆车驾驶室的窗户开着,里面隐约有人影在动。而那个穿黄色上衣的女人,则用手指着车窗里面,似乎在骂着些什么。 我留神去听,却是一句蹩脚的粤语:“哦丢你劳某!”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感觉到温暖的。一个女鬼,她可以说“还我命来”,可以说“我死得好冤啊”,不然干脆什么都不讲,伸出手把对方掐死好了。在我的常识里,没有一个女鬼,会说这样的粤语版国骂。 我们的车子继续缓缓向前,那女人背对着我们,似乎叉起了双手,时不时传来一句凌厉的粗口。 我看着面前的一副景象,再想起那辆自行倒退的奥迪,突然之间,仿如醍醐灌顶,我想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如果结合种种情况来看,这个解释更合乎逻辑。 没错,一定是这样。
我轻轻踩下刹车,在离那辆白色夏利两三米的地方,慢慢把车停了下来。因为夏利车是斜着停在路上的,所以从我们的角度看去,那黄衣女子给了我们一个背影,而夏利车的司机,则展示着他的侧脸。 仔细看去,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相老实,此时正坐在驾驶位上,指手画脚的,努力辩解着什么。 我点点头,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测。再看一眼斯琴,她正盯着那女人的背影,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摆,紧得快要拧出水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没有一点反应。我不禁有些担心,难道说,她就这样吓傻了? 我想了想,调节一下呼吸,然后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斯琴,你别害怕,这个女人,不是黄……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我解释给你听。” 听我说完这句,又过了一会,斯琴才慢慢把头转了过来。让我觉得疑惑的是,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害怕,反而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没有考虑太多,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慢慢说道:“刚才那一辆奥迪,为什么会自己向后退,是因为那女人把车停住的时候,忘了把手刹拉上,甚至档位也忘了推到P档。这里是个下坡,所以呢,那车就慢慢滑了下去。” 斯琴点了点头,我继续道:“至于她为什么那样停车,原因就在这里,你仔细看看,前面那车的后门上,是不是有些红色的漆?” 仿佛为了配合我的解说,这个时候,那男车主也下了车,两人围着那一道红漆,男的手舞足蹈,说个不停,那女的呢,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 那男车主说着当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所讲的都比较有条理,“是你刚才右转太急了”,“我已经刹车了”,等等。 黄衣女子一直背对着我们,不管男车主怎么解释,她只是翘起双手,拽得二五八万。她似乎不屑于理论,来来去去只有两句话,“哦丢你劳某啊”,“你讲个嗨啊”。看起来,她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谁开好车谁就占理,开夏利的?我跟你讲个屁。 争执了一会,男车主摇了摇头,拿出手机简单地按了几下。这会儿他终于记起,有困难,找交警,交警就在你身边。 我把头转向斯琴,笑着说:“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刚才车子碰上了,她只顾着下来骂人,却忘了把车给停好。这下可好,撞了个更惨的。到了现在,她也不去管自己的车撞成啥样,还是咬着别人不放。” 她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关于这个,我跟你想法一样。” 我刚要得意起来,她话锋一转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刚才高速路上遇见她,车牌又是香港跟深圳两地的,这说明,她应该也是从深圳出发的。现在我们在目的地这里,又遇见了她,难道说你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 我看着她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听她这一长串的分析,再加上那认真思索的表情,跟平时的傻大姐判若两人,倒像个名侦探柯南什么的。 突然之间,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嘴硬道:“世界就是这么巧,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摇了摇头,咬着手指思考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她按下了车窗,把头伸出车外,对着那争吵的二人说:“你好,请问到县城要怎么走?” 那男车主回过头来,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伸出手来,给我们指了路。 而那个黄衣女子,似乎迟迟没发现我们的存在,下半身钉在原地,上半身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了过来。 终于,在昏暗的暮色里,我看见了她的正脸。 她不是黄淑芬,她只是——很像。
黄衣女子冷笑了一下,可能懒得搭理我们这些开烂车的穷鬼,只几秒的时间,又转过身去了。 斯琴装模作样地谢了男车主,关上了车窗,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她这副样子,完全没了刚才高速路上的惊慌。 这一次,惊慌的角色换成了我。跟黄淑芬很像的女人,却不是黄淑芬。首先那件黄色上衣,样式有些相似,但细节很不一样,一眼可以看出,不是录像里黄淑芬穿的那件。 其次,更重要的,这女人五官跟黄淑芬有些神似——难怪斯琴在高速上会看错——但起码年轻十岁,皮肤也比黄淑芬白多了。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再加上她颇有心得的衣服搭配,精心修饰的发型,她整个形象还不错,甚至眼光放宽一点,都能算得上美女了。 一个年轻的、有气质的、长得像黄淑芬的女人——怎么会? 是黄淑芬开着她的奥迪TT,超越光速,从过去回到未来?是黄淑芬其实没死,到韩国整了容回来?要不然,这干脆是黄淑芬的妹妹? 我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搅成了一锅浆糊。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开车啊你,发什么呆?” 我迷迷糊糊地问:“去哪?” 斯琴狠狠拧了我一下,厉声道:“路口往右,县城!” 我手上吃痛,这才回过神来,一气呵成地启动了汽车,小心地绕过那辆夏利,向着前方的路口开去。走出一段距离,我从倒后镜里看着那两人一车。在就要黑透的天色里,冷冷清清的县道上,他们站得如此诡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踩下油门,想要把那一女一男一车,连同一肚子的疑惑,统统抛在脑后。按照斯琴的指示,我在路口右转,这条路越走越繁华,有几分印象的县城,果然就在不远处。 看着窗外的天色,我斟酌了一会,对斯琴说:“姑娘你看,如今天色已晚,还是明天再去找老六为宜,今晚我们就先投店吧?” 她自从见了黄衣女子的真容之后,似乎反而轻松起来,恢复了平时的状态。这时候,她竟然笑了一下说:“好啊,听你的。” 我摸了摸自己清秀的肚子,回想一下,今天除了她煮的那顿早午餐,还有服务区的两条香蕉,就再也没吃什么了。不想还好,一想起来,肚子马上不失时机的,发出咕噜噜一串声响。 斯琴看了我一眼,善解人意地说:“要不然,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对她的建议表示了极大的赞同,双方达成一致共识,我快马加鞭,直奔县城而去。 夜幕笼罩,华灯初上。这一个群山中的小县城,对于斯琴来讲是初夜,我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但经验不足,跟第一次也差不多。我是说,一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小县城,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建筑,灰扑扑的人和单车,没有记忆点,也没有什么亮点。 这样的小县城,去过一次跟去过一百次,去过一个跟去过一百个,其实也差不多。 我照着脑海里仅有的一点印象,竟然很神奇的,一下子找到了老六上次带我去的饭店。两人一狗下了车,点了菜,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饭菜味道还不错。 风卷残云之后,我坐在餐桌旁,昏沉沉发着饭困。肥猫也一样窝在椅子里,刚才赏了它一块猪骨头,这时候啃得正欢。 斯琴却一边擦着手,一边问我说:“喂,想什么呢?” 我喝下一杯浓茶,打起精神来,一本正经地说:“饱了,暖了,当然是思淫欲咯。”
我不解道:“哈?为什么?” 她已经把我拖到沙发边上,按着我的肩膀坐下,一边说:“你别管,等会就知道了。”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倒是想不管啊,你让我上去就得了呗。” 她却露出了霸权主义的真面目,毫不讲理地说:“不行,你必须陪我在这里等。” 我满脸痛苦道:“等什么?你不会是在等人吧?” 斯琴神秘莫测地一笑,说:“嗯,算是吧。” 我啊了一下,急促道:“你等的该不会是……” 她拉下脸来说:“闭嘴。” 当我带着满身臭汗,在大堂沙发上如坐针毡了十五分钟后,从玻璃门进来的那个人,证实了我的想法。 那人大晚上的戴一副蛤蟆镜,拖着一个驴牌的拉杆箱,身材不高,穿一件明黄色的上衣。 今天,我们已经是第三次遇见。如果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猜,上辈子一定砍了她几百刀。 黄衣女子进了大门,本来径直走向服务台,一半的路上却突然停了下来,三秒之后,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 我吞了一口口水,斯琴却已经笑盈盈地站了起来。 转眼之间,黄衣女子已经走到我们眼前,她狠狠摘掉脸上的墨镜,质问道:“做咩跟踪哦?” 其实从我自己来说,虽然粤语有专八的水平,但对于母语不是粤语的人,我还是习惯请讲普通话,不然总觉得别扭。一般来讲,跟黄衣女子这种——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一味卖弄粤语的人——交流时,我会把他们的粤语,自动转换成普通话。 这时候,我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解释道:“我们没有……” 斯琴却用手肘捅了我一下,笑着对她说:“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好吧,我们是来协助你的。” 那女人愣了一下,两秒之后,却又冷笑道:“省省吧,想骗我黄淑英,没那么容易!”
黄淑英! 哪怕她说自己是黄飞鸿,我也不会这么震惊。 看起来,斯琴一定比我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要不然的话,她不会显得如此镇定。没错,相似的名字,神似的外貌,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这性格嚣张、五行欠揍的女子,正是黄淑芬的妹妹。 说完这句话后,黄淑英转身便走,斯琴却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一个人要找到席克斯,可没那么容易哦。” 这句话掷地有声,黄淑英定定地站在那里,我也一样。我惊疑不定地看着斯琴,她脸上挂着几分笑,在那诡异的笑容下面,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几秒之后,黄淑英回过头来,劈头盖脸地问:“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斯琴从容地说:“我们不是谁派来的,只不过我们跟你一样,也要去找席克斯那个家伙。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力量。” 她又伸出手来,指了指身旁的我,继续说:“这一位陆先生,是席克斯之前的同事,之前去过他老家,所以更有可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再说了,你的车子不是撞坏了吗?这里就有一辆现成的汽车,还有现成的司机。陆先生,你说对吗?” 我茫茫然的反应不过来,她再次对我施以肘击,我痛得大叫一声:“对,没错!” 黄淑英分明有些动心,但还是警惕地问:“你们会有那么好心?” 斯琴盯着她名贵的驴牌手提箱,笑嘻嘻地说:“当然是有条件的,但是对你来说,那不是问题。” 黄淑英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拖长了声音说:“哦,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她看一眼大堂里来往的人,冷笑着说:“告诉我房号,等会去找你们。”
五分钟后,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斯琴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人软了下去。她右手扶着电梯墙,左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说:“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 她这一松懈,肥猫也趁机从挎包里钻了出来,呼哧呼哧地透气。我看看电梯顶上的摄像机,只好走上前去,按住它的头往里塞,一边安慰道:“就快到房间啦,你再忍一忍。” 低头料理肥猫的时候,斯琴的暖暖的鼻息,刚好吹到我耳朵里,好痒。侧过脸来看着她,那一副小孩子偷糖成功的表情,让人止不住心生怜爱。 不过,对于她刚才的举动,我心里还有这许多的疑问。刚要开口,她却已经看了出来,抢着说:“回房再讲。” 我们的房号是1603,推门进去的第一件事,是把肥猫放了出来,免得这小畜生活活闷死。 我放好行李,想要跟斯琴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却已经跑进了卫生间里。女人的一生里,有三成时间是在两个重要地点渡过的,第一个是商场,第二个就是卫生间。身为男人,你永远不会知道,女人在卫生间里究竟从事什么活动,竟然可以花掉那么多的时间。 我百无聊赖地开了电视机,然后砰一声倒在床上。电视里正播着一部陈年电视剧,《少年包青天》,看得人昏昏欲睡,谁要是拍一部《少女包青天》,一定比这带劲百倍。 等到我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斯琴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焕然一新,像是把路上的疲劳一洗而净。但是再仔细看看,她那一抹包藏祸心的微笑,似乎—— 她找到了什么赚钱的途径。
“啊,累死老娘了!” 听斯琴说话的语气,我猜她早就忘了,下午开车的人是谁。喊完这一句后,她扑上床的姿势,就好象饥饿的高尔基扑到了面包上。 她把身体舒展成一个大字,心满意足地说:“高级酒店的床,果然都比较高级呀。” 我刚想开口,她却又使唤我道:“喂,给我倒杯水去。” 我没好气地说:“自己不会倒啊,手脚长那么长来干嘛的?” 她理直气壮道:“酒店的房钱是老娘给的,作为报答,你去倒杯水会死啊?” 我猜她也同样忘了,晚上到底是谁死皮赖脸的,硬要请我到最好的酒店里开房。我忍气吞声地站起身来,算了,懒得跟这女人计较。 当我把水放到她床头柜的时候,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冲出了口:“我说,你到底招惹那女人干嘛?” 听完这句话,斯琴啪一声坐起身来,然后打量着我的脑袋,用同情的语气说:“到现在,你还么看出来啊?” 肥猫也狗仗人势地吠了两声,似乎在嘲笑我的迟钝。 我淡然一笑,拇指食指成抢,托住下颌,帅气十足地说:“呵呵,关于这个问题——是的,我没看出来。” 斯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开导道:“奥迪TT,纪梵希的上衣,LV手提箱,还有D&G太阳眼镜,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说:“没有。” 她差点气绝,摸着额头说:“你在想想,她的姐姐黄淑芬,可以一次性给小白脸男朋友30万,这说明她们两姐妹都是……” 我恍然大悟,拍手道:“富婆!”
斯琴欣慰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终于学会三七二十八的弱智儿童。 我皱起眉头,大概猜出了斯琴的打算。自从我们踏上旅程,她对此行是否能找到老六,一直心存疑虑。所以,对于那八万块的欠债,她没有志在必得的信心。 今天下午,她在高速公路上,偶然见到了开奥迪TT的黄淑英,一开始被吓得半死。可是,一旦搞清楚了面对的并非女鬼,而是一个潜在的大金主,她爱钱如命的个性便发挥了作用。 于是,斯琴便制定好计划,打算利用我提供服务,在黄淑英身上小赚一笔,多少弥补一下老六借去的那笔呆坏账。在相当短的时间内,竟然可以谋划好这一切,不知道该夸她波大有脑,还是说她对金钱有足够的敏锐。 这样的话,她半天来的奇怪举动,多少可以得到些解释。只不过…… 我皱着眉头,提出另一个问题:“好吧,就算黄淑英是个有钱女人,你又怎么知道,她也是来找老六的,而且愿意乖乖地给钱你?” 斯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我的脑壳上敲了两下。 “你以为,只有我们才会被骚扰?” 我张大了嘴巴,对哦!我怎么没有想到? 斯琴像侦探一样,在房间里踱起步子,胸有成竹地分析道:“你想一下,我们是因为老六那王八蛋,才卷进这件事情的。从昨晚的录像分析,老六这个小白脸负心汉,一定是做了对不起黄淑芬的事,所以才在她死后遭到报复。” 她走到房间门口,继续说:“至于那个黄淑英,刚才在大堂里,老娘不过跟她相处了几分钟,就有了十次以上揍她的冲动。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即使跟自己的亲生姐姐,也很有可能反目成仇。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也跟老六一样,被报复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那目中无人的可恶嘴脸,嗯,这样傲慢无礼的人会遭到报复,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斯琴又走了回来,自信慢慢地点头,总结道:“所以我断定,她来到这个乡下地方,目的跟我们一样,就是为了找到老六,想尽办法,解除身上的诅咒!” 原来是这样! 我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这个女人不简单啊,只要加一个“有钱挣”的buff,她的智商可以瞬间提高100点。 我打了一个响指,不甘落后地补充道:“照黄淑英那讨人厌的个性,一定是选最好的酒店,所以说,你才一定要来这里住,并且拖我在楼下的大堂等她。” 斯琴面对着我,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赞赏道:“嗯,也不全都是水嘛。依老娘看,她这样子的暴发户,真要花起钱来可是很傻很豪爽的呢,嘿嘿,这次看我从她身上大刮一笔。至于事成之后,应该怎么分成,我觉得……” 我无心听她的一番发财经,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地方。这一个角度刚刚好,我趁势低下头去,观赏那一对晃荡的球状物。不知道在那里面,又有多少是水呢? 正在我心旷神怡、心猿意马的时候,好像故意捣乱似的,门铃突然就响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她警告我说:“给我放聪明点,别露出什么马脚,不然老娘要你好看。” 我嬉皮笑脸道:“嗻,老佛爷您放心。” 斯琴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知故问道:“谁呀?” 门来传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我。” 斯琴大概是努力憋出一个笑脸,然后才打开了房门。 门开了,卷进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黄淑英对斯琴视若无睹的,大步往里面走,我微笑着向她点头,毫不意外地被无视了。 她大步走到窗边,什么话也不说,只盯着乱七八糟的一张椅子。我赶紧上面堆着的行李衣物拿走,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微微抬了抬下巴,就当是道谢。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该怎么表达我对一个男人的仇恨——就是说谁得罪了我,我咒他娶个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
黄淑英很有气势地翘起一条腿,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倒杯水。” 斯琴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忙给我打眼色道:“说你呀,还不快去倒水?” 我心里不禁悲愤交加,难道我长得就那么让人欲火焚身口干舌燥,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让我倒水? 终究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我满腹幽怨地倒了杯水回来,黄淑英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身旁的茶几,理所当然地说:“放这。” 我放下杯子,直戳戳站在那里,看这日不死的女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她却掉转了那根手指,对着床垫说:“你坐吧。” 我没好气道:“没事,我不累。” 她冷哼了一声说:“我不喜欢抬头跟人讲话。” 我握紧拳头,马上就要爆发了,斯琴却扯住了我的手,猛向我抛眼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坐在床垫上,背对着那两个婆娘,只听见她们在我身后虚情假意地寒暄。 斯琴:“淑英姐,从深圳开来这里也挺累的吧?” 黄淑英:“还行。” 斯琴:“淑英姐,你的车现在怎么样啦?” 黄淑英:“拖去修了。” 斯琴:“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这儿有……” 她们的对话太沉闷,像一潭死去的池水。可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你看守了一天的池塘,夕阳西下,就在你睡意袭来,眼睛快要闭上的那一刻——水面冒出了几个气泡。妖怪,就要出来了。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去。却是黄淑英打碎了刚才的杯子,斯琴正在殷勤而焦急地慰问:“哎呀呀,烫到没有?你别动别动,放着我来……” 暗红的地毯上,一滩水渍渐渐扩大,玻璃杯露出锋利的缺口,躺在地毯上。但我所留意的不是这些,而是黄淑英的手指。不停颤抖的手指,像大风中的树叶。 她的指甲之上,覆盖着一层猩红的颜料,又是这样猛烈地颤抖,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电梯的梦。 旁边的斯琴还在叽叽喳喳地忙乱,一会儿拿来纸巾,一会儿又蹲下去捡玻璃片。我摇了摇头,甩掉那个不详的梦魇,抬眼去看黄淑英的脸。 然后,我一下子就吓住了。在她脸上,是我多么熟悉的表情,仿佛老六在一瞬间灵魂附体——前天下午,坐在星巴克里的那个老六。 此刻她的脸上,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黄淑英脸色苍白,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睛里竟然闪着泪花,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翘,像笑又像是在哭。一阵格格格的声音从她嘴巴里传出来,那是上下牙在打架。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也不会相信,前一分钟还那么不可一世的女人,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据我所知,打碎一个玻璃杯没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天宫里的琉璃盏。 斯琴也发觉不对劲,迟疑着问:“淑英姐,你没事吧?” 然后,她颤抖着说了一句:“来了,又来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又来了?难道黄淑英指的,是她姐姐的恐怖短信?可我们并没听到什么声响啊,莫非她把手机调成振动,放在了身上? 我上下打量着黄淑英,她的上衣跟裙子都没有口袋,一个调成振动的手机,可以放在哪里…… 在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黄淑英双手紧紧扯着头发,喉咙里咕噜噜的,好像在说着什么。斯琴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去听她讲话。 黄淑英微微抬头,嘴巴停在斯琴耳朵的位置,就这么停住了。 突然,一句歇斯底里的大叫:“姐姐,不要!”
斯琴捂着耳朵后退了两步,估计被这疯婆子一声大喝,耳膜都快震裂了。我赶紧上前扶住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房门。在电影里面,紧接这一声大喊,就要有谁要破门而入了。 然而没有。 房间里的气氛一片死寂,就像是被尖锐的叫声划伤了,正在静静地流着血。只有肥猫躺在床上,搞不清状况似的,犹豫着吠了几下。 我低声问斯琴:“耳朵没事吧?” 她苦着脸说:“没事,就是嗡嗡嗡地耳鸣。” 我忍不住转过头来,恶声恶气对黄淑英说:“撒什么癔症啊你?” 这时候的黄淑英,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刚才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有些人之所以骄傲,原本就是为了掩饰自卑。而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并非那么难以逾越。 在我的呵斥之下,她却伸出冰凉的双手,紧紧拖住我的手臂,神经质地说:“姐姐不要,不要,现在就带去找那姓席的,现在就去……” 我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她姐姐那“今晚吃什么”的短信,确实把我吓得够呛,但是像她这样神经失常、濒临崩溃的状态,似乎也不至于吧。难道说,对于自己的亲妹妹,黄淑芬会吓得更狠些? 这时候,斯琴已经缓过劲来,跟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安慰黄淑英说:“淑英姐,现在天都黑了,明天再去找席克斯会更好些。你别紧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 黄淑英抬起头来,泪水冲坏了眼影,在脸上留下两道黑乎乎的痕迹。她伸出十只瘦成了筷子的手指,放在自己面前,颤抖着嘴唇说:“姐姐,不要,不要切。” 我们安慰了黄淑英几分钟,斯琴又重新倒了被热水,伺候着她喝下,她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黄淑英朝我们抱歉地一笑,经过刚才这一番失态,她刚才种神气劲儿,就再也装不起来了。 斯琴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淑英姐,你先不要着急,关于你姐姐的事……我们跟你一样。” 黄淑英捂着嘴巴,吃惊不小的样子,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你们也……我姐姐也找你们了?” 我们同时点了一下头,齐声说:“是的。” 斯琴又坐了下去,拉起黄淑英的手,诚恳地说:“所以说,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淑英姐你不要有太多顾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这样子,我们才能更好地互相帮助。” 黄淑英听了这话,痴痴地看了斯琴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先看看这个……” 她拿起茶几上放着的驴牌手提包,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我跟斯琴同时诧异了起来,黄淑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一部手机。 我不禁有些迷惑,难道说,即使惊吓到了这种地步,黄淑英也没放弃她的手机?我刚要问什么,斯琴却给我抛了个眼色,我只好先忍住了。 黄淑英手里拿的,是一部带皮套的金黄色手机,不知道什么牌子,只是看起来很名贵。她掀开皮套,在按键上戳了几下,然后展示给斯琴。 这样的场景,我记忆犹新。两天之前在星巴克,老六把一条“今晚吃什么?”的短信拿给我看,开启了这一段诡异的经历。 如今,黄淑英要给我们看的短信,也是一样的么?
我也凑上去看,只见那手机屏幕上的,果然是一条短信。发送者那一栏,没有名字,只是一串数字。再看短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条短信,并不是死去的黄淑芬发来的。 “黄淑英小姐,您好。我们非常清楚您所受到的困扰,并乐意为您提供解决的方案。如果您还想保住手指,请回复这个电话。” 我皱起了眉头,心里大惑不解。这一条短信,跟老六和我所收到的完全不同。回头去看那发送者的号码,果然,跟我记忆中黄淑芬的号码根本对不上。再仔细一看,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却就是在昨天晚上。 难道说,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黄淑英所害怕的,根本是与我们不同的东西? 我转过脸去看斯琴,她也一样紧皱着眉头,接着发问道:“淑英姐,手指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吗?” 听到“手指”这两个字,黄淑英的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她低头想了一会,开口道:“这件事情,要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讲起。” 我宽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有时间,你慢慢讲。” 黄淑英就这样低着头,不看我跟斯琴,她的声音陷进了回忆里,像在描述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你们知道了,我姐姐叫做黄淑芬,家里就我们两姐妹。小时候,我们住在内地的乡下,妈妈死得早,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要做很多的农活。”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的确,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指关节很粗大,那是成年后再怎么保养,也无法抹去的痕迹。 黄淑英接着说:“从小到大,姐姐都很疼我,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还说她就算自己不读书,也要挣钱供我读大学,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好好学习。可是有一次,她却说……”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事隔多年,仍然用惊恐的声音来回忆:“她说,要把我的手指头,全部切掉。”
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切掉手指头,把手掌变成机器猫的款式,这比把整个手剁掉更可怕。 十指,灵巧而轻脆,是人类居于进化树顶端的最好证明。我们用手指来拿筷子、梳头发、抠鼻孔,用来抓鼠标、按键盘、发短信,用来抚摸爱侣的身体,一切自然而然。或许,当一个人面临失去手指的威胁,才会真正认识到,它们有多么重要。 如果没有了十指,我能想出的唯一活路,就是站在红绿灯路口,敲响私家车的挡风玻璃,向里面坐着的老板收费。 斯琴循循善诱道:“淑英姐,你不是说你姐姐很疼你吗,她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吧?” 黄淑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只不过拿了她枕头下的一块钱,到镇里的集市上吃米粉,一碗米粉。” 她的声音突然变大,语气也开始急促:“晚上回到家之后,她在妈妈的照片面前,把我的手放在铡猪草的刀下面,说要把我的手指切掉!我不停地哭,她就是不肯把刀拿走。只不过是一块钱!一块钱!她是我的亲姐姐!亲姐姐啊!” 斯琴看她的情绪不对,连忙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黄淑英却狠狠地摇头,失控道:“不,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她现在还是要拿走我的手指,我知道的,她要拿走我的手指!” 我不禁插嘴问:“你姐姐都……都那个了,她怎么拿你的手指?” 听完我这句话,黄淑芬用力推出左手,把手背亮给我们,大声说:“看,你们看!” 我皱眉去看她的手,尤其是在指关节的地方,以为会有什么被铡过的痕迹。可是,她的五根手指光鲜如笋,并不见一丝疤痕。
斯琴也同样看着她的手指,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发问道:“对哦,怎么会这样?” 我咂了下嘴巴,迟疑地说:“呃,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斯琴敲了一下我的头,提醒道:“你看看她的指甲。” 我凝神去看,终于发现,她左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猩红色的指甲油,涂得不是很均匀,有些甚至溢出了指甲盖。可是,除了证明在化妆这方面,女人的观察力比男人敏锐一万倍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黄淑英把手掌翻了过去,凝视着自己的指甲,喃喃地说:“星期五要开例会,我没时间去美甲店,难得一次自己涂手指甲。我从巴黎带回来的Dior,我打算好好地涂,涂得美美的,可是……” 她又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样盯着那几根手指,越来越紧张地说:“可是涂完两个手指后,我发现自己右手开始发抖,越来越厉害,到后来根本拿不稳毛刷。我命令它别抖,我把它放到鞋子下面踩,咯吱咯吱地响,可它还是一直地抖,不停地抖……” 黄淑英睁大了双眼,仿佛回到了童年可怕的那一幕:“然后我就知道了,是姐姐,姐姐要把我的手指切掉。她把我的手指压在铡刀下面时,就是这样子抖、抖、抖的……”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十个手指真的开始发抖,斯琴赶紧把它们握住,安慰道:“不要想太多,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的,颈椎病压迫到了什么神经,所以手脚经常发麻。” 黄淑英仿佛怕手指冻僵似的,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然后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是的,完全不一样。” 我插嘴道:“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吗?” 黄淑英闭上眼睛,缓缓回忆道:“不是第一次,只是最明显的一次。症状是从上个月开始的,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刷牙的时候把杯子掉了,吃饭的时候拿不稳筷子,还有一次掏耳朵,差点把棉签捅了进去。” 斯琴接着问:“像这样子,淑英姐你没去看医生吗?” 黄淑英叹了口气说:“当然有,内地找了两家不行,又换了香港的一家,都看不出什么毛病,只说我是神经衰弱,让我多点休息。” 我不由得质疑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跟你姐姐扯上什么关系啊。”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就是她,一定是。星期一晚上我就梦见她了,她跟我说,她跟我说……” 她森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妹妹,你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背后一阵发麻,仿佛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有人正拿着把生锈的刀,要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我不由得向后摸去,却只碰到一团毛茸茸的,那是睡在我身后的肥猫。 斯琴显然也有些害怕,她揉了揉自己的手指,转移话题道:“好了淑英姐,我们先别说这些了。对了,刚才你给我们看的那条短信,后来你有打电话回去吗?” 黄淑英愣了一下,慢慢才回过神来道:“哦,那个电话,当然有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又自顾自地说:“那个男人,长得还挺漂亮……”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道:“挺帅?你不是打电话回去吗,怎么知道对方什么样子?” 黄淑英往手指上呵了一口气,回答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们就约了一间茶馆见面。那个男人告诉我,我的身体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姐姐的那个小白脸。只要找到那个小白脸,给他一些钱,就可以解决这件事……” 斯琴抢在我面前问:“淑英姐,你说的很帅那个人,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黄淑英想了一想说:“短头发,黑黑的有点像古天乐,牙齿特别白,打扮也很有品位……” 我跟斯琴不约而同的,喊出了一个名字:“阿福!”
黄淑英愣了一下,问道:“没错,是这个名字。怎么了,你们也认识他?” 斯琴含糊其辞道:“嗯,算是吧。” 我看再问下去就要露马脚了,连忙解围道:“黄小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才有精神去找席克斯。” 黄淑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说:“那好吧。” 她抓起茶几上的那个驴牌手提包,一边起身一边说:“至于给你们的费用问题……” 斯琴的积极性马上给调动起来了,大概是在犹豫着该怎么开价,扭扭捏捏地说:“淑英姐,我们都那么熟了,本应该……哎呀这样吧,等找到老六了,我们就收个五千好了。” 一提到钱,黄淑英的自信仿佛回到了身上,她冷笑一声问:“五千?” 斯琴连忙说:“也不一定要那么多……” 黄淑英那欠揍的表情又复活了,不无鄙夷地说:“只要明天找到席克斯,我给你们一万。” 斯琴喜出望外,瞪大了眼睛一个劲说:“太多了太多了,谢谢淑英姐,谢谢淑英姐。” 这样看来,斯琴的如意算盘是打对了。怎么讲呢,按照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朋友的逻辑,那么我想泡的女人的财神爷,也是我应该尊重的人。嗯,如果有了这样的觉悟,想小妞之所想,急小妞之所急,最后定能泡得美人归。 黄淑英摆摆手,一边走向房门,一边说:“明天早上八点半,酒店大堂等。” 我走快两本,赶在她前面,殷勤地打开了房门。黄淑英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明天事情重要,你们两个,别搞太晚了。” 我点头哈腰的把门关上,回头一看,斯琴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低声骂道:“谁、谁要跟他搞啊!” 我眯着眼睛打量她,然后嘿嘿笑着说:“娘子,就不要害羞了嘛。” 她从床上抓起一个枕头,用尽力气向我扔来,骂道:“去死!” 枕头打在我的手臂上,发出砰的一声,肥猫也被这声音吵醒,神气十足地叫了起来。我赶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忘了你是卖艺不卖身的……”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掉到地上的枕头捡起来,再狠狠地扔了过去! “你!”斯琴气得不行,抓起枕头冲了过来,我赶忙跳上了床,又朝着另一张床逃去…… 一阵枕头大战之后,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我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她只是脸色有些微红,低着头在想些什么。或许是那一万块飞来横财,又或许,她跟我在担心着同样的东西? 我沉吟了一会,斟酌着说:“刚才你也听见了,是阿福告诉黄淑英,说老六藏在老家这里的。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斯琴似乎早料到我要这样问,笑着说:“你想一想,阿福肯定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如果真的要害我们,就派个杀手来好了,干嘛还通知黄淑英过来?” 我皱眉道:“这样说也没错,但我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斯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振奋道:“有没有阴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万块等着老娘去拿,嗯,我七你三,够公平吧?” 我挠头说:“可是……”
一笔横财就在眼前,她主意已定,我也只好听党的话跟党走了。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要死,有一又二分之一个美女陪,也就算这样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轮流洗了澡,便各自在一张床上躺下了。我靠着枕头,模模糊糊想起有件事情还没做,起床把电视线给拔掉,这才安心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洗漱完毕,拖着箱牵着狗,走向了电梯口。远远看见电梯门开着,里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侧身对着我们。 斯琴在旁边奇怪道:“咦,黄淑英怎么跑上来了?” 仔细一看,果然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黄氏母夜叉。我耸耸肩膀,朝电梯里走去。黄淑英正面朝着控制板,右手在上面按来按去,十几秒还没有按好。 斯琴在身后说:“淑英姐,早上好啊。” 黄淑英却还在控制板上戳来戳去,自言自语道:“电梯坏了。” 电梯坏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会是她自己的病又犯了,控制不住手指了吧? 她的肩膀开始抖了起来,我猜得没错,她又在跟自己的手生气。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轻声说:“黄小姐,我来看看吧。” 黄淑英的肩膀停止了抖动,静止了三秒钟,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竟然一掌向我脸上打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斯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干嘛打人?” 我却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盯着黄淑英的手。不,那不是一只手,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像刚刚割下的一小片牛扒。 黄淑英伸出一样肉汁四溢的左手,向我脸上摸来,我脖子跟水泥一样动不了,而她哭喊着说:“姐姐,还我手指头!” “喂,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果然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我的脸。我心头大骇,以迅雷不及电驴下载得快的速度,把那只手死死抓住。 “放手啦!” 那只手从我的魔掌中扯了出来,接着是哗啦啦的声音,伴随着阳光一起洒落。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我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那窗边站着的,除了斯琴还能有谁? 然后脸上突然一热,却是肥猫那个小畜生,跳上床来舔我。 斯琴指挥道:“还不起床,看看都几点了!” 五十分钟后,我们吃饭早餐,在酒店大堂里整装待发。约好的时间到了,黄淑英却迟迟没有下来。没关系,不迟到个十几分钟,简直是有失女人的身份。 可是,到了九点钟的时候,我们渐渐等不住了。真后悔昨晚没有问黄淑英的房号,要不然现在也好打听一下,那家伙是不是提前退房,跑路去了。 就在我们快要爆发的时候,可敬可爱的富婆黄淑英,终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们就像是太监和宫女,屁颠屁颠迎了上去,嘘寒问暖的,终于顺利把她迎到了停车场。 我把行李都放进了车尾箱,又殷勤地打开前右车门。黄淑英打量了我一眼,却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斯琴也莫名其妙的样子,我想了一会才明白,如果车是由“司机”而不是“主人”开的,那后座才是最尊贵的位置。 算了,为了那可怜的三千块,更为了讨斯琴的欢心,当一回司机又何妨。
我们住的酒店,在县城的西边,而老六出生的那个小村子,则要往东边的山里开去。车子穿过了整个县城,像一只风尘仆仆的红色甲虫,爬过一片灰褐色的树叶。 我们到了县城的最东边,这儿有个不小的农贸市场,门口停着几辆载客的摩托。我跟斯琴说:“你看看哪个长得老实,叫过来带路吧。” 没有料到,后座的黄氏母夜叉却发难了,她冷冷地说:“昨晚你们不是讲,认识到小白脸老家的路吗?还是说你们在骗我?” 我一时语塞,斯琴靠在座椅上,低声问我:“自己认路的话,你有几成把握?” 我皱着眉头说:“呃,三成吧。” 斯琴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了,走着瞧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那好吧。” 开着公司配的二手车,载着前天认识的女人、昨天认识的女人,还有一条卷毛狗,走在来过一次的陌生县郊。虽然握着方向盘,却不知该往哪开。 看着挡风玻璃前,越来越冷清的县道,我突然想到,其实我们都坐在命运的车子里,我们都是乘客,不知道司机会往哪开,甚至,不知道司机是谁。 呃,别是黄淑芬就好了。 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经过好几个似是而非、让人无比困惑的路口,远远的,我发现了一个蓝得很旧的路牌。路牌上面写着“席屋角村”,还画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 Lucky! 我兴奋地喊:“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我这人肉GPS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斯琴也开心地鼓起掌来,然后又问:“路牌上画的是什么啊?” 我沾沾自喜地介绍:“客家围屋,是他们席家老祖宗建的,现在估计成了什么文化景点吧。” 斯琴好奇地问:“围屋?就是被外国当成导弹发射基地的那种吗?现在还有人住围屋啊?” 我点头道:“有,当然有了。去年我来的时候,他们一家老小都住在里面呢,左边是姑姑家,右边是叔叔家,热闹得很。而且远近几十里的山上,就他们那么一个围屋,所以连电线杆到现在都没架,别提电视什么的了,挺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斯琴指着旧路牌下面,一个铁皮红字的牌子说:“你看你看,还有个观音庙耶,要不要顺路去拜拜?” 黄氏母夜叉在后座冷冷地问:“还走不走了?” 斯琴撇了一下嘴,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踩下油门。 车子向左拐个弯,脱离了乡道,爬上通往围屋的山间小路。这样的黄泥路依山而建,只有一辆车的宽度,左侧是山,右侧是悬崖。隔上一段路,会修一个向外凸出的空地,如果对面来了车,就必须有一辆停在空地上等,这样才能顺利通过。 黄泥路上黏糊糊的,还有昨天暴雨的痕迹。我抬头看了看天,幸好今天天气不错,要不然来上昨天那样的一场雨,就算我没把车开到沟里去,来个泥石流、山体滑坡什么的,那我们就被困荒山野岭,来个柯南真人版了。 山路弯弯曲曲,上坡然后是下坡,下坡之后继续上坡。山那边的白云像绵羊一样慢慢地走,云影在山坡间移动,树木一下变得墨绿,一下又明亮起来。如果是一次郊游,这样的景色倒挺让人心情舒畅。
在山路上走得虽慢,倒不担心迷路,因为路只通往一个方向。斯琴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咦,怎么路上车那么少?” 我这也才觉得奇怪,上次跟老六一起来的时候,往山里走的车还挺多的,隔不了多久,就有心急的司机在后面打闪光灯。可是今天从路口走进来,已经有五十分钟了吧,硬是一辆车都没看见。 斯琴压低了声音说:“喂,你不会走错路了吧?” 我看着前方不远的河谷处,发黄的河水上一条狭窄的水泥桥,肯定道:“没错,你看,我认得那道桥,桥过了再走一会就到。” 斯琴还想说什么,转过这个弯,前面的山道上出现了一辆大卡车。卡车外被厚厚的泥土包裹着,跟这山仿佛浑然一体,走得又慢,不仔细看的话,简直以为是路上一块大石头。 我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块空地,赶紧踩一脚油门,抢先到那里停了。大卡车慢慢开了过来,司机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打着赤膊,抽着烟,朝我友善地点头。 大卡车从我左侧开过的时候,司机从高高的驾驶楼伸出头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大声道:“老板,是不是去观音庙烧香啊?很灵的!” 我笑着说:“不,去席家大围屋。” 司机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看不清表情,好像听见他说了半句:“原来是记者啊,我跟你讲……” 在卡车引擎的轰鸣中,两辆车交错开远,我也就没听清他下半句话。他把我当成记者了?难道说这样普通的景点,还常有过记者来拍照? 卡车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我耸耸肩膀,继续开车。车子跨国那条简陋的、据老六说是苏联援建的水泥桥,到了河的另一边。我喝了一口水,向后面沉默了一路的富婆报告:“黄小姐,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后座里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不屑于回答。 果然再颠簸了十来分钟,传说中的席家围屋,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土黄色的墙,黑灰色的瓦,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型的冬菇,长在半山腰的平坦处。 斯琴估计从没看过这样的建筑,惊讶道:“哇,好大,好,好圆呀!” 我看了她胸口一眼,坏笑道:“嗯,没错,估计有D杯。” 斯琴伸出拳头刚要捶我,后面却传来黄淑英的声音:“今天是谷雨,怎么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左右打量了下,果然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农田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从小在城里长大,我对种田没什么概念,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好胡诌道:“是不是天气太热,怕中暑什么的,都乘凉去了?” 斯琴对此嗤之以鼻:“温室花,掌中宝,都像你那么娇弱,全国人民早饿死了。” 黄淑英冷笑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却又轻轻念道:“清明早,小满迟,谷雨立夏正相宜……”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大概是在念小时候记下的农谚。就如同她粗大的手指关节,童年不可抹却的记忆,也伴随着她一起长大。虽然她身穿着罗马巴黎的名牌衣服,虽然她努力说一口港味粤语,虽然她自己耻于承认,但其实她的本质,就是一个农民的女儿。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用棉被盖着的冰棍,五分钱一粒的玻璃珠,玩断了腿的变形金刚。突然觉得,后座那个一身名牌、颐指气使的黄氏母夜叉,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恨。 ……该死,这不是抒情的时候。
三分钟后,这辆载着三人一狗的红色速腾,停在了客家围屋大门口,一个半月型的水塘旁。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松地喊:“终于到了!” 斯琴却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眼神往后一瞟,又吞了回去。 我皱着眉头想,这是怎么了,她有什么不对劲的? 等我在晒谷坪上停好车,拔了钥匙下来,粗略看一眼四周,便知道斯琴有什么不对劲了。或者说,不对劲的不是她,而是这里。 我上次跟老六一起来的时候,水塘里面有一群鸭子,快乐地游来游去。而现在,水塘里面不见一点水面,都被密密麻麻的浮萍遮住了。 再看一看四周,草木荒芜,白色红色的垃圾袋四处飘飞,只不见有一个人的踪影。没有牲畜的吵闹,只有偶尔不知道什么虫鸟的鸣叫;没有老人、小孩、妇女,更不见青壮年劳力,别提老六那个日不死的芳踪了。 围屋的外墙有十来米高,是用来防御敌人的,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些黑乎乎的枪眼。在这厚厚的围墙里面,同样听不见一丝响动。看起来,这座偌大的席家围屋,恐怕已经被废弃了。 斯琴伸出右手,在鼻子面前扇了两下空气,皱眉道:“什么那么臭?” 我也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果然有一股臭味,若隐若现的,好像从围屋的那一边传来。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关车门的啪嗒声,然后是一声冷哼。 “我没猜错,你们果然是骗钱的。” 这个让人无比厌烦的口气,除了黄淑英,还能有谁?在这一瞬间,我对她稍稍减去的恶感,马上恢复了全满的状态。 回过头去,斯琴正在低声下气地对她说:“淑英姐,先别着急……” 黄淑英却完全不给她面子,得理不饶人地逼问:“席克斯呢?你的好同事席克斯呢?我看,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席克斯住哪,把我带到这荒山野岭,不是诈骗就是抢劫。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她动作麻利地从驴牌的手提包里,掏出那个名牌手机,短短两天之内,第二次按下报警电话。 我却不慌不忙的,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抓起来。电话能打出去才有鬼呢,只要一过刚才那水泥桥,无论是什么牌子,什么运营商的手机,立马就没了信号。据老六介绍,是因为这一块鬼地方,刚好处于两个信号覆盖范围的缝隙间。 所以说,这里既不通电,又没有手机信号,简直是个与世隔绝的超级乡下。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第一时间,就推测老六躲回这里了呢? 我刚要抱起两只手,等着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在这一瞬间,无缘无故的,哪里荡起“嗡”的一阵轰鸣。 这响声不算太大,却如同一辆小型喷气飞机,擦着头皮飞过,震得人牙齿发酸,耳朵生痛。 我左右张望想要找出声音来源,只两三秒的时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小腿一软跪了下去。我赶紧捂住耳朵,那声音却如同在大脑里发源一样,完全没有变小的痕迹。 难道是我自己耳鸣?看一眼斯琴,她同样捂住耳朵,肥猫更是满地乱窜,狂吠不止。 然后是“啊!”的一声尖叫,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我转头去看黄淑英,她右手捂着耳朵,正慢慢蹲了下去,随时就要昏死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强忍着不适,朝她走了过去。只怪自己可笑的个性,即使是厌恶的女人,也免不了有绅士风度的表现欲。 啪嗒。 右脚踩上什么的感觉,低头一看,是黄淑英掉在地上的名贵手机。第一反应是这下子惨了,手机夹在鞋底和一块石板中间,屏幕已经掉了出来。 第二个反应,这下真的惨了,我得赔这个母夜叉多少钱啊? 第三个反应是,咦,那响声停止了。 周围又静了下来,只剩下肥猫的叫声。 斯琴也几步走了过来,弯腰去扶蹲在地上的黄淑英,对方却恶狠狠地拍掉她的手,尖声骂道:“滚远点!” 我皱眉看着斯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手臂上怎么有血?” 斯琴往自己右手看去,马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左手一抹,却又露出白生生一截手臂。她同样大惑不解道:“咦,这不是我的血啊。” 一秒钟后,我们一起扭头,朝黄淑英看去。 血,是她的。
我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黄淑英右脚旁的石板上,有硬币那么大的一摊鲜血,而且还在不停扩大。血却不是从她手掌里滴下,而是——从她的耳朵里。 暗红色的血,从她的耳洞里流出来,经过耳垂、腮帮、下巴,像钟乳石的滴水般,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掉。黄淑英刚才捂着耳朵的手,也沾染了不少的血,刚才拍斯琴的时候,就黏到了她手臂上。 黄淑英吃惊地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鲜血缓慢地流淌,跟指甲的猩红连成一片。她又用指尖抹了下耳朵,等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后,接下来就是歇斯底里一声大叫:“医院!我要去医院!” 情况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我并没有晕血这一种言情小说必备病,但冷不丁遇到这种状况,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跟我比起来,斯琴显得镇定多了,先是掏出一张纸巾给黄淑英擦血,又把她慢慢扶起身来。 然后,她对着我骂道:“开车门啊,还不快去!” 我终于回过神来,跑过去打开后座车门,帮着把黄淑英塞进去。斯琴又抱起肥猫,动作迅速地跳进前门,毫不含糊地指挥道:“去医院,麻利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动钥匙,开车! 山路像来时一样狭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以两倍的速度狠狠开下山。虽然不是我的过错,黄淑英耳朵出血却是实实在在的,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赖在我身上,我卖蛋蛋也未必赔得起。 走了才五分钟,我进山时担心的情况,就真的发生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是昨天的重播,天突然就黑了下来,紧接着是风,然后,倾盆大雨如同倒豆子一般,恶狠狠打在挡风玻璃上。 还有电闪雷鸣。每一次雷声轰隆,肥猫便吓得浑身发抖,响雷过后又对着天一阵乱吠。 斯琴打了肥猫一下,嗔怒地看着我说:“真倒霉,怎么又下雨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这能怪我么,又不是我打的降雨弹。 斯琴忧心忡忡地问:“那么大雨,能回到县城去么?” 我看着雨雾蒙蒙的山沟,即使打了远光灯,也无法见到二十米外是什么东西。来的时候,弯弯曲曲的山路已经让我提心吊胆,更别提现在雨大路滑,还有该死的不知道是不是真那么倒霉的山体滑坡。 能回到县城去么?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斯琴呆呆看了一下我,又回头去问黄淑英:“淑英姐,你好些了吗?” 却没有回应。 她只好加大声量,喊道:“淑英姐好些了么!” 黄淑英的回答显得很迟疑:“哈?你,你说什么?”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愿只是风雨声太大,而不是她就这样聋掉了。 三秒钟之后,我不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更让人头疼的问题,马上摆在眼前。 眼前,是那座简陋的水泥桥。来时已经浑黄的河水,这时候已经吞没了大部分的桥梁,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该死,涨得那么快,上游难道有个水库正在泄洪? 这会儿,雨势暂时小了一下,我把车停在桥面前,心里紧张地盘算着。 斯琴盯着河面,不安地问:“怎么了,过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