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篇之二：愈暴力愈美丽？

愈暴力愈美丽？
在从大阪开往上海的客船上，看了北野武自导自演的电影新作《极恶非道》，一部黑帮暴力片。就在那之前一个月，公司搬到新地点，四楼有一间住吉会（中文也称住吉组）的事务所，算是和真正的黑帮成了邻居。
住吉会的正式起源，是横滨港码头工人出身的阿部重作在1918年把几家赌徒、打手团体联合起来，逐渐发展成为关东本地的大型黑帮。航运业的码头工人群体，向来是帮会组织易于滋长的温床，如中国的漕运也催生了青帮。今天的住吉会已经发展成日本三大著名黑帮之一，另外两家是山口组和稻川会。按规模论，住吉会排在山口组之下的第二位。前几年，总部在东京的住吉会曾和盘踞关西的山口组发生过几次惹人注目的冲突，原因是山口组的扩张威胁到了住吉会的势力范围。双方在繁华区动枪杀人，一度搞得东京人心惶惶。
既然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这些西装笔挺的“道上人士”一般态度和蔼，举止客气，全无跋扈暴戾之相。也许在我们普通人面前，他们要展示一副对得起自诩“任侠”的形象，只是有人手上残缺的小指，无声地暗示着另一种不同寻常的身份。
黑帮片是日本电影中一个源远流长的重要类型片种，在亚洲只有香港黑帮电影能与之媲美。北野武说他是日本目前最出色的黑帮片导演，大概不算吹牛。此前最经典的黑帮片是深作欣二的《无仁义之战》，而《极恶非道》的日语原名为《全员恶人》，看起来都对黑帮鼓吹的“仁义”信条提出了嘲讽。但他们并未像1997年突然自杀的导演伊丹十三一样，被黑帮找上麻烦。我倒觉得黑帮人士或许会喜欢这类电影，因为它们有助于强化平民百姓对黑道的恐惧心理，是另类的主旋律。伊丹十三却在作品中宣扬民众以法律为武器抵御黑帮的欺凌，自然成了黑帮的眼中钉，甚至有传闻称他的“自杀”根本就是黑帮所为。
黑帮的日语书面说法是“暴力团”，顾名思义，以暴力团为题材的电影自然少不了暴力。暴力场景在所难免，如何表现暴力就是关键，影像风格的背后可能有更深层的文化意义值得挖掘。《极恶非道》的暴力场景主要集中在影片的后半部，简略地说，上演了一连串别出心裁的杀人方式展览。在现实生活中，日本黑道的公开暴力“抗争”（对抗）并不常见，几乎都以手枪或刀简捷地解决问题，无法想象哪个黑帮成员会采用影片中的手段，用汽车硬生生将对手的脖子扯断，正如也无法想象哪个香港黑道大哥会像周润发在《英雄好汉》中手持榴弹发射器轰击仇家的宅第一样。其实，黑帮片和武侠片类似，多是将故事背景置于超现实的情境当中，借以实现对暴力的想象，但《极恶非道》式的暴力展示显然并不仅仅为了想象。事实上，在包括黑帮片在内的很多日本电影中，暴力都经常表现出高度的仪式性特征，特别是拷打、虐待的场景。就像日本武士传统的自裁手法------剖腹，过程极度残忍血腥，但强调的也是仪式性。《极恶非道》描绘的杀人不如说是处刑，而处刑正是仪式之一种。虽然北野武在暴力场面的前后屡屡设计一些逗人发笑的噱头，看似以“冷幽默”解构或讽刺暴力，实则强化了暴力的仪式感。
为什么要赋予暴力行为以仪式感？我想是出于美化的必要。戴季陶早就指出，日本人非一般地爱美。的确，他们称得上强烈的唯美主义者，并且与王尔德的观点相近，认为美是非道德性的。在日本传统的表演艺术歌舞伎中，部分剧目也有描写暴力的场景，不论杀戮还是虐待，看起来都充满仪式感。我一直觉得日本文化中有一个独特的认识：将仪式等同于美。最典型的是茶道表演，充斥高度仪式性的服装、道具和动作、表情，看上去很美，被忽略的却是茶的本质。这也令我想起青年时看先锋小说文论，有人提出的一个观点：形式本身就是内容。可是，形式并不能完全取代内容，仪式也并不一定意味着美。
歌舞伎及其前身的能剧当中，仪式化的暴力场景应该与古代宗教活动有所渊源。而宗教活动要求的虔诚态度，可能使得暴力的表现效果力求逼真。不妨对比一下歌舞伎和中国的京剧，后者的打斗和死亡场面要的是热闹或抒情，通常不会令观众感到惊恐，而前者的追求可能就在于此，所以并不在乎舞台上人头翻滚或鬼气森森。歌舞伎演员坂东三津五郎在《残酷之美》中说：“歌舞伎是一种将残酷呈现得很美的艺术，于是就不再让人觉得残酷了。”这或许阐明了日本人对暴力美学的理解：即暴力可以借由美来净化，进而，暴力成了美。
同样，虽然都被冠以“暴力美学”大师的称号，北野武和吴宇森的差异却相当明显。吴宇森的《英雄本色》系列，缔造了香港黑帮片的高峰，也使得他的“暴力美学”影像风格名闻遐迩。但吴宇森的黑帮枪战片毋宁说是武侠片的现代变种，着重动作的美感浪漫以及情绪的烘托，其源流可以上溯到张彻的男性功夫电影和更早的京剧武戏，因此即便影片中死伤枕籍，血腥残忍的程度倒还有限。北野武则不然，他的影像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残酷的折磨，并以不苟的细节、刻意的设计来使暴力产生严肃的仪式性，美不在于暴力的动作，而在于暴力行为本身。不仅是北野武，日本电影中的暴力场景普遍比香港同类作品要更加触目惊心，也更加“真实”地表现着暴力本身。黑帮片前辈深作欣二那部争议巨大的《大逃杀》中，就有和《极恶非道》相近之处：被要求自相残杀的少年们被发放了各种各样的“武器”，以便制造各种各样的暴力，各种各样的死法。暴力的意义被抽离之后，注入的是美学，这就导致了对施暴和致死方式的沉迷。
说句题外话，近年来，韩国电影在暴力场景的表现上异军突起，血腥残酷之处还在日本电影之上，但韩国式暴力的根源是因过度自卑和怨恨造成的心灵扭曲，那是另一个值得分析的社会心理学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