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

旅游书上介绍的波什国——很富有，是强大的工业国。仅此一句。
波什岸边有一座森林，是波什国沿海唯一的一座。森林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村庄，一个特殊的种族世代居住在这里，我叫他们“塔纳”。当地的一位阿麽教给我几句族语，“塔纳”是森林之子的意思。
外人来到这里，可以轻易依靠观察他们皮肤的颜色窥视他们的年龄。刚出生的塔纳被嫩绿的树叶包裹着，等待某个成年塔纳将他轻轻摘下。他们带着淡蓝色晶莹剔透的皮肤，倒映出湛蓝的天空和茂密的树林。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年后的塔纳被粘上浑浊的白，每过一年便在手臂上生出一条深蓝的印记，如皱纹一般。那些身体洁白，双臂的蓝色褶皱怎么也数不清楚的塔纳，大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们用落叶覆盖住他们枯萎的容貌悄悄放在岸边，让上涨的海潮将他们温柔带走。
塔纳人每天的生活枯燥而忙碌，往返于海洋和森林，奔跑，欢笑，不知为何开心。
我看不懂塔纳族生存的意义，每天每天在海水里泡澡，在树林里嬉戏。直到那天晚上，阿麽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直至今日，我依然想要把它一遍一遍讲下去。
多年前的波什，不像现在这样在报端以工业著称。那时的塔纳族，也不像现在这样只有几千人口。阿麽说起回忆里的波什，森林覆盖80%的土地，上亿的塔纳幸福地生活在各个角落，安静又快活。他们的身影在江河里，在花丛中，全心全力调节着地底的水脉流向和空气的湿度，这是塔纳的工作，是他们存在的理由。那个时候，他们永远带着淡蓝剔透的皮肤，找不见皱纹的痕迹。年迈的塔纳将身子与树根缠绕在一起，化作孕育新生儿的养分，就此生生不息。然而此时的波什政府，在寻求致富的道路上扑向了利欲的深渊，毅然决定建大坝修水库，诸多官员摩拳擦掌准备借此跻身上流社会的行列，于是一夜之间，波什小小的土地上兴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坝数百座，库区划址的森林被伐，居民被迫搬迁，拿着一顿饭的补助，听着国富民强的口号，不知道传说中美好的未来什么时候才来。这些大大小小的水坝有的被中途搁置，有的在受用一两年后弊端突显，泥沙淤积，河床抬高，上游泛洪、下游断流的现象时有发生。工程师们还自作聪明地开凿河道，使两河相连，更美其名曰可以顺便解决河道沿途的居民饮水问题，而事实是，开凿的河道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足足1公里，倒是两河的水量调节做得很成功，因为除了工程师，谁也看不出来这两条河从一开始有什么问题。大笔的工程款在政府、银行和企业家的锅里像豆子一样炒来炒去，塞满了他们的口袋，可是波什的人民却依然抱着国富民强的梦想在饥饿和流离失所中挣扎。塔纳人苦心经营的地下水脉被突然涌现的水坝怪兽大面积破坏。等到当局终于意识到心血来潮修起的大坝并不能够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时，那些正在修建的、将要修建的大坝工程全被中断，他们把目光转向森林、转向土地。他们开始雇人伐木，大片大片的森林顷刻被摧毁，塔纳族人只得带着愤怒和悲伤从一座森林迁徙到另一座森林，人口锐减。当局带领人们开矿，发展工业，立志成为新兴工业国的代表。于是，青山消失了，绿水消失了，连天也变成灰色的。植被破坏带来严重的水土流失，河流入海口因海水倒灌导致土地盐碱化，而波什的领导者们并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问题，毕竟，发展工业才是首要任务。
如今，波什如愿成为工业强国，国富的名声在外。那波什的人民呢？他们奋斗在矿山里、在工厂里，用血肉之躯支撑着领导者的冠冕堂皇。
阿麽所在的那片森林，成为塔纳最后的栖息地。阿麽说：如果这里没了，塔纳也就没了。我不清楚波什的人们是否知道塔纳的存在，可是不管怎样，阿麽，如果塔纳没了，波什还能走多远呢？
迁移到此的塔纳已经没有时间悲伤，森林因为缺水形势日益恶化。保护这里，保护波什最后的大地之脉，在每一个塔纳心里如同使命般决绝。
适应淡水的塔纳在附近找不到水源，河流枯竭，空气水分又不能过度转换。政府对环境依旧漠不关心，根本不可期待他们会有何举动。保护森林，只能靠塔纳自身。阿麽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共同商议，决定用海水淡化的方式维系森林的生命力。这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塔纳无法借助任何设备，只有将自己的皮肤作为半透膜，可是塔纳不能掌控皮肤排水，甚至在缺水的时候身体会自动储存水分用以与远方的水源感应，就是靠着这种感应，塔纳指引着水的流向，保持平衡。体内的水通过蒸发排出，速度实在太过缓慢。
无奈之下，成年塔纳用葎草划破自己的手臂，让水分从体内溢出。幼儿塔纳因为生命脆弱不能这样做。皮肤的愈合比想象中慢很多，这个过程需要一年左右。旧的伤口愈合了，便添加一道新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在海洋和森林里来回穿梭。塔纳保持着欢声笑语，在彼此的乐观中找到继续下去的勇气。留在他们体内的是长期积累下来的盐，白色的盐，一点点侵蚀着他们的生命。
我看着塔纳在树林里嬉戏，却不知道那样的时候，维系森林的水分正从他们的“皱纹”里流出，像流着血的伤口。我不认为那种状态不会疼痛，可他们一个个都在笑着，完全看不到痛苦。是啊。如果哭了，是不是就会放弃呢？
就这样，我能够轻易依靠观察他们皮肤的颜色和皱纹窥视他们的年龄， 是他们对这片森林的良苦用心。让我对这古老的种族献上最为原始的敬意。
阿麽说，不用担心，森林正在复苏，每年的新生塔纳都有增加，这是个好兆头。
阿麽说，不用担心，矿总有一天会挖完，能源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那个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始终离不开森林。
阿麽说，不用担心，在那之前，塔纳不会消失的。
我相信阿麽。
临走的那天，阿麽带我看一个新生儿，她轻轻地将树叶摘下，慢慢打开。我终于意识到，塔纳身体里孕育的颜色，那分明是阳光、空气和生命之水，而他将健康的成长，在这片鲜活的土地上。
塔纳，你们是森林的孩子，是我们不得不依赖的神明。
我相信阿麽。
塔纳不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