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铃：香港电影十年

       在南方四台看到雷洛传2《父子情仇》，刘德华饰演的雷洛有着旧式广东男人的普遍特点，有办法，重情义，他总把不喜欢的事情避开，借口是：家里褒着糖水他要回家看火。邱淑贞演惯性感小猫，猛一看她演家居妇女，感觉五味杂呈，这典型的旧式香港小妇人，爱得那样深沉，带着贤良的顺德性情：一生只爱一个男人，知道他结了婚，心甘情愿离开他，一个人在加拿大做洗衣工供儿子读大学……她演得那样好，导演无以安排他们的深情，只用一段粤剧来演绎他们的重逢。
　　
　　那年代的人，热闹的爱好，朴素的情感，强烈的生活气息，都会直接放到电影中来，雷洛为什么去做警察？为了吃饭。人千辛万苦为了啥？为了吃饭。许鞍华拍《投奔怒海》的时候，刘德华初次演电影，黝黑黝黑的，愣头愣脑，黄秋生骂他花瓶。这个片子在1983年得金像奖五项奖，许鞍华第一次获得最佳导演奖。这之前的金马奖，还是台湾本土电影的天下。
　　
　　1986年9月，刘德华正式被公司雪藏，电视台封杀他，连续九个月，他没有一点工作，开始疯狂骑马与划水，也在林子祥的鼓励下，开始唱歌。想来，天王年轻时候的苦只有天王自己知道，而谁又想到当初的楞头青会驰骋香港流行乐坛近20年呢？1986，叶德娴以《花街时代》获得金像奖的最佳女配角。如果看过《法内情》、《法外情》，就一定记得叶德娴与刘德华的母子情，刘德华在《庙街十二少》里深情款款地对叶德娴的背影说：I LOVE YOU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吗？
　　
　　1986这一年，吴宇森凭《英雄本色》在金马奖上获得最佳导演奖， 吴宇森曾撰文：“在我最失意、失落，曾经一度被人认为已经落伍；也在我最要肯定自己、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徐克大力支持我重拍龙刚导演的六十年代名作《英雄本色》。而在拍摄期间，许多时候我都能从周润发、狄龙、张国荣和徐克之间，看到我自己，同时也更加了解别人，也终于，我能够在影片中找回了我的尊严。虽然如此，我可不自视为英雄，我只不过重视友情，晓得凡事感激。”香港电影人之间的情义全都在这些话里了，香港电影的艰辛也在这些话里了。镜头回顾：1983年，陈可辛给吴宇森做过编剧，两个合作《英雄无泪》，无奈票房不利，吴宇森被公司雪藏，拍摄完成的《英雄无泪》也没上市，直到1986，在《英雄本色》的凯歌中，《英雄无泪》趁势上场。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1986，吴宇森在香港影坛票房第一，但他在金像奖上让位于成龙。1986，成龙的《警察故事》已经赢得金像奖上的最佳影片与最佳动作设计奖，谁想到成龙会在近20年之后还拍《新警察故事》呢？谁又想得到周星驰多年之后要拍《功夫》？1986，许冠英拒绝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因他觉得自己是主演，不该放在配角的位置。1986，李连杰的《南北少林》票房第六。1986，关锦鹏拍《地下情》，蔡琴在戏里莫名其妙被杀，周润发以警察身份顺理成章出现，想看金燕玲、梁朝伟、温碧霞他们如何浪费自己的生命。
　　
　　1987，方育平第三次获得金像奖导演，有谁还记得方育平的《半边人》《父子情》《美国心》呢？谁又记得他是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主力干将？1987，周润发凭《流氓大亨》，梅艳芳以《胭脂扣》赢得金马影帝与影后，午马以《倩女幽魂》得最佳男配角。请记住：1987年的《倩女幽魂》是徐克担任的编剧与监制，张国荣演愣头愣脑的宁采臣，长发披肩的王祖贤，比大S妖美得多，谁又想得到：十五年后，程晓东在电视版《倩女幽魂》里唱——心欲静，红尘偏在黑夜中舞蹈……一路上由爱生怖由情生烦恼……般若波罗一声声缠绕，谁能明了……你是我最满足的烦恼……
　　
　　1987，周润发成绩斐然：《龙虎风云》让他赢得金像奖影帝，他与张国荣出了《英雄本色续集》，与梁家辉出了《监狱风云》，与钟楚红出了《秋天的童话》，与钟楚红叶德娴出了《鬼新娘》，《江湖情》、《英雄好汉》票房也不俗。1987，钟楚红林青霞叶倩文演了《刀马旦》，该电影的编剧杜国威先生与黄霑一样对香港舞台剧与广东大戏很有感情。1987，杜可风以《老娘够骚》第一次在金像奖被提名，并捧得最佳摄影。1987年，成龙的《龙虎兄弟》票房第一。
　　
　　1988，金马奖就是《七小福》的舞台了，虽然票房出奇惨淡，洪金宝还是凭《七小福》获得了当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洪金宝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于武术世家，自幼聪明好学，跟于占元学过京剧，艺名元龙。跟于老先生学过京剧的还有元楼、元彪、元奎、元华、元武、元泰，他们七个是《七小福》的主角。元楼，就是成龙，他在大师兄洪金宝约满出师的时候，顶了元龙的艺名。“七小福”是一出京剧，也是一个戏班，更是于占元这群得意门生的总称。
　　
　　1988，杜琪峰导演，周润发与张学友郑裕玲主演的《八星报喜》赢得票房第一，但周润发演的范柳原却榜上无名。《旺角卡门》里的刘德华与张学友张曼玉也颇受观众青睐。1988，大家一定记得《霸王花》，惠英红在《霸王花》中与胡慧中吴君如一起演打女，她是金像奖第一位影后，处女作为《射雕英雄传》。1988，第七届金像奖影后萧芳芳，她在《不是冤家不聚头》里的表演得到香港评委肯定，萧芳芳出生于1947年，七岁开始拍电影，到1988年，从影已经三十四年。有关她的传奇，要到1995年以后，才更令人刮目。
　　
　　1988，周星驰开始拍电影，处女作《霹雳先锋》旗开得胜，在第25届金马奖上拿走最佳男配角。香港电影这十年里不仅拥有星罗密布的名导名演员，还横空出世了周星驰，他将和他的无厘头电影成为这十年香港电影的票房奇迹。1988，内地开始文艺片的大时代，张艺谋凭《红高梁》荣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
　　
　　1989，《阿郎的故事》让周润发第三次获得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电影编剧游乃海颇有才华，他编的《暗花》、《暗战》、《枪火》、《孤男寡女》等等票房都不错。1989，关锦鹏的《胭脂扣》成为金像奖的最大赢家，席卷六个奖项。该片改自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梅艳芳以男装唱粤剧出现在戏中，张国荣饰演的陈十二少既邪恶又天真，两人初相识，调情的手段既明朗又含蓄，端着袖底无限风。陈十二少与妓女如花好到蜜里调油，却不被家长所允许，两人吞鸦片殉情，不料如花已去黄泉，他还在人间，如此缠绵悱恻的爱情，久经岁月折磨，空余恨。十二少穷困潦倒，在一家电影制片厂当临时演员，不复记得如花。为什么十二少老来落魄要做临时演员？这要问问关锦鹏。
　　
　　1989，王家卫初露才华，拍了《旺角卡门》。1989，张曼玉自《三个女人的故事》脱颖而出。1989，周润发与刘德华向华强演的《赌神》票房第一，成龙与梅艳芳以及午马演的《奇迹》票房第二。1989，许冠文许冠英许冠杰许氏三兄弟在电影界的成绩也不俗，前两人与黄百鸣的《合家欢》票房第三，而许冠杰与麦嘉的《新最佳拍档》则票房第六，超过周润发与梁家辉梅艳芳的《英雄本色三》，也超过周润发与李修贤叶倩文的《喋血双雄》。1989，惠英红再次联袂吴君如与胡慧中出演《神勇飞虎霸王花》。1989，《龙在天涯》是周星驰公认的配角颠峰，这一年，他与吴君如在《流氓差婆》里擦出火花，第一次转型。
　　
　　1990，梁家辉凭《爱在他乡的季节》获得金马影帝，六年前，他凭《垂帘听政》获第三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时年26岁，遭到台湾当局的封杀，一度无人找他拍戏，被迫去铜锣湾摆地摊糊口。1990年的金马影后林青霞与《滚滚红尘》一起大获全胜，这是一部台湾电影，但有香港影人张曼玉为最佳女配角。这一年的香港电影，张曼玉则以《不脱袜的人》成为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1990，发哥已经开始淡出，星爷上场，周星驰在《望夫成龙》里初露喜剧天分，这一年，他的《赌圣》得当年度十大卖座影片第一名，《赌侠》得当年度十大卖座影片第二名，周星驰名声大噪，吴君如、吴孟达也声名雀起。1990，许冠文许冠英许冠杰许氏三兄弟的《新半斤八两》票房第三，林子祥与郑裕玲张曼玉的《三人新世界》票房第四。1988到1990，刘德华连续三年获“最受欢迎男歌手奖”，一时锋头无人能及，他还要忘情大唱好几年。1990，张艺谋导演的《秦俑》改自香港李碧华的小说，音乐则是黄霑的。镜头跃到1999，吴宇森的《喋血双雄》被美国《时代周刊》列为本世纪亚洲十大影片之一，也让吴宇森和发哥成功打入好莱坞。这两人，使香港电影镀上好莱坞华丽的金光。
　　
　　1991，周星驰在《整蛊专家》里与导演王晶渐渐默契，他的《逃学威龙》是当年度十大卖座电影第一名，《上海滩赌圣》、《新精武门》、《龙的传人》、《情圣》也票房不俗。1991，周润发与张国荣钟楚红的《纵横四海》票房第四，徐克导演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也开始闪亮登场，刘德华与郭富城张敏的《雷洛传》票房第七。
　　
　　1991，张曼玉以《阮玲玉》再获得金马奖，她在片中对着镜子默默蹲下，剧情是：阮玲玉想起了梁家辉演的蔡楚生。片尾，张曼玉愠怒而凛然的脸，挤过人群，扬长而去，却在无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掉泪。《阮玲玉》让张曼玉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女主角，也是中国女演员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第一人。谁想得到：十五年后，电视版《阮玲玉》闹得沸沸扬扬还没有良好的收场。
　　
　　1991，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在金像奖上大获全胜，张叔平甚至以《阿飞正传》赢得最佳美术设计与最佳造型设计。但它在香港上市的时候，票房位居第三十四。刘嘉玲在这个片里才艺惊人，她演舞女咪咪，爱阿飞爱得一塌糊涂，与张曼玉演的苏丽珍暗暗较劲为男人歇斯底里。张国荣在片尾独白：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曾经说过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知道最喜欢的女人是谁，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数年后，王家卫在《花样年华》的女主人公就是苏丽珍，仍由张曼玉出演。《2046》里，再见苏丽珍。他用电影执著地表达着爱情，千回百啭，好一袭华美的袍！
　　
　　1992，这一年是周星驰年，他的《审死官》、《家有喜事》、《鹿鼎记》、《武状元苏乞儿》、《鹿鼎记2神龙教》分别稳坐当年度十大卖座影片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香港电影第一次有了喜剧的全盛时期。周星驰总是叫人笑中有泪泪中含笑，张敏也在这一年票房全胜。1992，徐克的编剧与导演天才大展拳脚，他重拍《笑傲江湖》，林青霞着男装风流倜傥，她演的东方不败深入人心。李连杰在1992也相当走运，他与林青霞关之琳的《笑傲江湖II东方不败》，与关之琳莫少聪的《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票房都不错。徐克导演的《新龙门客栈》挖尽张曼玉的风采，梁家辉在戏中对对手说：“为这没名没姓的年代干杯”，武侠电影在这一年，如同神话。
　　
　　1992，徐克凭《黄飞鸿》捧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黄霑的配乐当然功不可没。1992，成龙凭他的《警察故事III超级警察》得金马奖影帝。1992年刘镇伟编写的《92黑玫瑰对黑玫瑰》在金像奖上拿奖，他被大家赞赏的事是三年后写了《大话西游》的剧本，不过，那时候，他不叫刘镇伟，而叫技安，就好似孙悟空在《大话西游》里不叫孙悟空，而叫至尊宝。爱电影需要理由吗？爱电影不需要理由吗？1992，梁家辉拍了《情人》，演杜拉斯小说里那个用尽全部身心去爱的中国男人，他梳着左右分明的短发，夹烟的手指不住颤抖，他的法国小情人真小，却不可理喻地爱着他，第一次作爱，他在她面前孩子似的哭了。
　　
　　1993年，周星驰还坐当年十大卖座影片第一名，《唐伯虎点秋香》从此被人记住，连同李安以后要用到的玉面狐狸，她的真名叫郑佩佩，出生于1946，有双妖娆无比的眼睛。周星驰的《逃学威龙3龙过鸡年》已经滑到票房第七，有人说这是周星驰的最后一个辉煌年。1993，张国荣与许冠杰吴君如演的《花田喜事》票房第二，刘青云与袁咏仪刘嘉玲《新不了情》票房第三，越明年，这个片要在金像奖上大出风头。
　　
　　1993，香港武侠片大获全胜利，李连杰除了演黄飞鸿，还演了《太极张三丰》、《方世玉》、《倚天屠龙记》、《方世玉续集》票房都很好，甄子丹也在《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里大打出手，加上成龙的《城市猎人》与《重案组》，这一年的香港电影似乎火气特别大，男人们的阳刚之气空前高涨。梁朝伟开始展示喜剧天分，他在《东成西就》里演西毒欧阳峰，著名的香肠嘴让人笑爆肚皮，多谢刘镇伟导演天马行空的作风，那一年，我们都曾哈哈大笑。王祖贤张曼玉的《青蛇》也是徐克导演，林青霞还是东方不败。
　　
　　1993年的金马奖是台湾导演李安的天下，他凭同性恋题材的《喜宴》拦了六项大奖，编、导、演都不俗，但票房在香港居二十二。《喜宴》获当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李安扬威国际影坛，十三年后，李安又以同性恋题材《断臂山》震惊中外电影界。这一年的金像奖，关锦鹏执导的《阮玲玉》夺得五个奖项，成最大赢家。这个片在1991年的时候出尽风头，因此，滑到1993年的金像奖，要没有张之亮的《笼民》，恐怕更加光芒万丈吧？1993，陈凯歌以《霸王别姬》摘取戛纳金棕榈奖，该电影剧本是香港李碧华的，香港演员张国荣与内地演员张丰毅巩俐同台演出，程蝶衣对段小楼说：“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1994，尔冬升导演的《新不了情》在香港金像奖上抱走六项大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影后，最佳编剧，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尔冬升与张曼玉谈过文艺片一般的恋爱，他日后要导《真心话》《色情男女》《忘不了》，有谁还记得他1979年便与傅声岳华赵雅芝等拍过武侠片《英雄无泪》呢？镜头插入：尔冬升在《英雄无泪》中演天下最聪明的大恶人卓东来，外形俊秀倜傥，翩翩公子，口中头头是道：杀人要讲时机，时间一过，物换星移，一切都不同了。君子不可尽信，有时剧毒无比……尔冬升比1983年《射雕英雄传》的苗侨伟早四年诠释同类角色，后者是当年无线五虎将之一，1987年投入眼镜生意，据说近年复出。前者至今作品不断，且由演员转到导演与编剧。
　　
　　镜头闪回：1994，金像奖影帝颁给了黄秋生，他在《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演大恶人，这位混血儿在获奖之后拍了很多烂片，与黄秋生同学的谢君豪要在1997年才能赢得金马影帝。
　　
　　1994，金马影帝的大奖落在《重庆森林》的梁朝伟手中，镜头插入：他坐在马桶上对着一块香皂说话，对一条湿漉漉的毛巾絮絮叨叨，对蓝色布老鼠说话，对白色长毛狗说话，对衬衫说话……他爱两万五千尺高空上的空姐，谁知道飞机中途转站，他爱的人抛弃他了。王菲在这个片中尽显表演才华，她喧哗地播放着“California Dreamin”，无辜的眼神，自得其乐的暗恋，好一个现代田螺姑娘。
　　
　　1994，张国荣在《东邪西毒》里演西毒欧阳峰，导演王家卫给他的台词至今令人回味：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导演王家卫让梁家辉演的黄药师爱上“醉生梦死”酒，他爱上的其实是一个叫做桃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想知道欧阳峰的消息，因此，黄药师每年去见一次欧阳峰，有了欧阳峰，黄药师每年可以找借口去看桃花一次。他说：如果感情是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赢了，但我很清楚，从一开始我就输了。王家卫对爱情的挖掘与理解在每一部片中都让人感慨万千，该片所用的演员也尽是那时候的红人，该片却成全杜可风捧走了金马奖最佳摄影。杜可风的摄影天才，在很多年后，还将被人仰视。
　　
　　1994，陈冲凭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赢得金马影后。1994年的金马奖重回台湾人手中，蔡明亮以《爱情万岁》赢得最佳导演奖与最佳影片奖，但《爱情万岁》的女主角杨贵媚却要在多年后才能赢得金马影后，台湾电影金马奖在杨贵媚之前有一十三年没有自己的影后，这一十三年被谁笼罩？香港电影！周润发与梁家辉吴倩莲演的《赌神2》居票房第一，沉寂多时的黄日华终于与成龙以及梅艳芳一起站在票房第二，这个1983年的靖哥哥，经历了风风雨雨，此时在香港电影中惊鸿一瞥。李连杰的《洪熙官》、《中南海保镖》、《精武英雄》照旧令人大饱武术之福。1994年，周星驰初用罗家英，彼此欣赏，星爷也开始向编剧和导演的方向发展。
　　
　　1995年，成龙的《红番区》与《霹雳火》坐定票房第一与第二，他的动作片终于令全港人重视。1995，周星驰的《百变星君》居票房第三，1995，周星驰凭《西游记之101回月光宝盒》与《西游记完结篇之仙履奇缘》完成第二次转型，两片皆入选当年十大卖座影片，“无厘头 浪漫主义 想像力”的模式登峰造极，人们至今记得至尊宝的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大话西游》的编剧技安其实就是刘镇伟，他是个与徐克王家卫一样才华横溢的编剧与导演。不过世事造化，谁想得到演蜘蛛精的蓝洁英现在患精神病？演晶晶的莫文蔚学过意大利语，会弹古筝，她的骄人外表在《食神》里完全被瓦解。
　　
　　1995，许鞍华导演的《女人四十》在台湾电影金马奖上获得四个大奖，镜头回放：影后萧芳芳1947年出生，七岁开始拍电影，到1995年，已经从影四十一年，她是第七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影后。萧芳芳毅力可佳，多年来为耳疾困扰，左耳完全失去听力，右耳病情每况愈下，却一直坚持进修，公认的多才多艺。镜头摇远——萧芳芳在1998年领受美国 Regis University 的毕业证书，正式成为儿童心理学硕士，1998年，她51岁。
　　
　　场地更换：1995，香港金像奖的颁奖晚会，王家卫与他的《东邪西毒》以及《重庆森林》在十四届金像奖上出尽风头，两个片总共获得十九项提名，《重庆森林》更是拿下四个奖，而《东邪西毒》也有三个，王家卫的大师地位就在这一年确立，他的编剧与导演的才华至今被人赞叹，他提供给了香港电影另一种全新的类型。1995，张叔平在美术和剪辑方面的才华得到肯定，他一个人独揽金像奖三个奖杯！
　　
　　镜头继续：1996，许鞍华执导的《女人四十》在金像奖上赢得六个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影帝、影后，男配角罗家英都得了金像奖！中间隔了方育平、王家卫、吴宇森、徐克、关锦鹏、尔东升、张婉婷、张之亮、严浩等。《女人四十》里也有两段绝妙的粤剧，广东大戏的词曲真是精妙，导演用的时候也别有用心，如《雷洛传2父子情仇》一样，如《胭脂扣》一样，画龙点睛，力透纸背。
　　
　　1996，萧芳芳还出演了杜国威原舞台剧改编的《虎度门》，一时，又成为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的热门人选。香港电影到这一年，还保留着纯粹令人感动的点点滴滴，一举手一投足，都印着内地人的朴素甚或老土。1996，刘德华、张国荣、郑伊健、李连杰都在香港票房很有位置。
　　
　　甚至到1997年，香港电影《南海十三郎》还在金马奖上大获全胜，导演高志森与编剧杜国威仍旧大量起用广东大戏，干脆找了香港话剧狂人谢君豪，彻头彻尾文艺了一把，将怀旧与儒雅进行到底，也将人情味与生活气息进行到底。那时候的人，新旧交替，还来不及将自己泥土香味的衣褂脱下，还紧抓着自己过往的生活方式以及道德品味，在搁置的土地上，做自己的梦，虽然剧情常常令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那拐弯抹角之处的真诚却显而易见。
　　
　　1986-1996的香港电影，就好似在吃一顿热闹的大餐，鲜美的主菜、可爱的主食、精致的西点、乃至甜品糖水浓汤……花样繁多，风格共存，既有真诚朴素的，也有华丽细腻的，还有无厘头的，有时甚至笨得高妙。1986-1996的香港电影，就好似谈了一场最好时间的恋爱，激情四射高潮迭起，叫人不断怀念那最好的地方遇见的最好的人，因为，后来的岁月竟是无能为力的萧条瑟缩惨淡灰暗。好电影是要留着细细回味的，如同好恋爱值得用一生来慢慢怀想。
　　
　　如此强烈地怀念1986-1996的香港电影，只因为那十年的香港电影由衷地好看，故事好看，细节好看，编得好看，导得好看，演得好看。即便是文艺片，也有熨帖的生活气，渗透在镜头里，反映出那时代的电影人对生活的积淀。那十年中香港电影的土壤、耕耘、劳作与收获，也是最令人眼花缭乱欢天喜地的。忽然记起刘德华的某句歌词：我用尽我的心，填满了你的心。那时代的香港电影就是用尽她的心，来填满我们的心，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欢天喜地呢？
　　
　　刘德华其实是一柄钝钝的刀，要磨到后来才耀出光芒，据说，他在全组收工之后，还拿起笔来写歌词，他的勤恳与塌实，令人钦佩，因有梁朝伟，他要在很多年后才赢得金马影帝的称谓。香港电影界还能有多少个萧芳芳刘德华或者梁朝伟呢？在《阿飞正传》《春光乍泄》里出尽风头的张国荣已逝，那一年，李碧华在《血似胭脂染蝶衣》中说欠张国荣一个剧本，说阿梅发狂号哭悲痛欲绝之后正为他诵经超渡，不料，在《胭脂扣》与《川岛芳子》里被人注目的梅艳芳随后就香消玉勋，最佳电影音乐黄霑也已逝世，刘德华梁朝伟与周星驰梁家辉都行将老去。
　　
　　许鞍华后来的作品渐渐中气不足，关锦鹏的《长恨歌》遭人唏嘘，王家卫出片的速度太慢了，他与陈果的电影都有些边缘化，难被普罗大众所理解，好在陈可辛的创造力仍被大家所赞赏，吴宇森此番回港又有新动作，但愿他，如二十年前一样风头无人能及。
　　
　　作为编剧，徐克似乎有些江郎才尽，刘镇伟还能不能拍点西游以外的东西？杜国威似乎有些难以被现在的观众赏识，。当这一代人告别香港电影，现在的香港编剧，又有几个赶得上那时候的徐克王家卫刘镇伟与李碧华？现在的香港演员，又有几个比得上他们前辈的演技与努力？有谁知道粤剧里的唱腔与深情？于苦难了解不多，于生活所知甚少，身价却是远远远远超过那个时代的角儿们，无形之中又抬高了电影的造价，票价也不知不觉地高起来。票价这么贵，老百姓的腰包并不丰厚，香港电影靠谁来支撑？
　　
　　但愿，不要如沈从文所说：我与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灰暗的城市，吓人的闪电，单亲妈妈麦太躺在产床上祈祷：“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润发像梁朝伟……”资质平平相貌平平的小猪麦兜就这样降生香港，当然，他没有成为发哥或伟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园、小学、中学、工作、负债，生活中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打击和失望，但是凭着“死蠢死蠢”的执著、善良和乐观，麦兜粉嘟嘟迷糊糊兴冲冲地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右眼长着可爱胎记的麦兜陪着香港人走过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几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一直到SARS，麦兜唱着“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赢得了贴心贴肺的亲和力。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全球风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输给了《麦兜故事》。一个香港朋友告诉我，麦兜是他们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个理由，他们喜欢麦兜的名言，诸如“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诸如“臀结就是力量”，诸如“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蛋挞”，这些最草根的市民宣言只有香港人心领神会，就像“蛋挞”，它的历史基本可以追述出一个香港历史。
　　
　　香港电影中，有大量的“食鱼蛋吃蛋挞”镜头。到了香港，你可以说没去过山顶，没去过维多利亚港湾，不知道浅水湾酒店的下午茶味道如何，但是，如果没上过茶餐厅，没食鱼蛋，没吃蛋挞，你就不算到过香港。因为，小食摊和茶餐厅都已经脱离了物质生活的泥泞质地，上升为港式精神生活了。
　　
　　基本上，在当代生活中，急就章风格的吃(比如在临街小铺)已然代替半岛式中规中矩的排场成了香港生活的象征。至于它们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是往日心跳，还是现代情怀，倒是可以从香港电影中寻找线索。
　　
　　《重庆森林》中，金城武、林青霞、梁朝伟、王菲，四个主人公，没看他们好好地吃过一顿饭，虽然“吃”事实上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几场爱情都是从“吃”开始，靠“吃”推动，终结或升华在吃上。比如下面的两个镜头。
　　
　　镜头一(金城武问林青霞)：
　　
　　“小姐，请问你钟不钟意食菠萝？”(粤语)
　　“小姐，请问你喜不喜欢吃菠萝？”(日语)
　　“Do you like pineapple?”(英语)
　　“小姐，请问你喜欢吃凤梨吗？”
　　
　　(顺便提一下，语言大杂烩也算是一种香港风格。)
　　
　　镜头二(梁朝伟对王菲说)：
　　
　　“给我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拿走还是在这儿吃。”
　　“拿走的。”
　　“你新来的？我没见过你啊。”
　　……
　　
　　金城武就在电影里吃啊吃，有一次还一口气吃掉了三十罐凤梨罐头；梁朝伟也不断地在那个小店买厨师沙拉……凤梨罐头加上厨师沙拉，一个容易过期，一个容易制造，就跟香港生活一模一样。面对如此人世，香港人快餐快嘴快步快马加鞭地生活着，一切的相逢都匆匆都意味深长，都是时间轮盘赌上的一次机遇，譬如，金城武说他和林青霞的第一次相遇，“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而五十七个小时之后，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再譬如，《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用阿飞般的无赖和执着对张曼玉说：“1963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这是你无法否定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你无法否认的。”
　　
　　这个城市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呼吸着，一公分一公分地丈量着，生活，爱情，一切都带上了稍纵即逝的质地，显得迷人而脆弱。《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几度和梁朝伟擦身而过，王家卫极其细腻地表现了他们相遇时的身体距离，表现了空气中衣服的声音，对“一瞬”的“永恒式”表达让人预感到这段爱情大限在前；同时，张曼玉一次次换上旗袍，一次次下楼去面摊买面条，衣服是晚宴般的郑重，面条却是最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这里寓言般汇合：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就像多年前，张爱玲所描绘的浅水湾之恋，轰轰烈烈的香港沦陷不过是成全了白流苏。说是举重若轻也好，说是举轻若重也好，香港人对生存的体悟自是与他城里的人不同。
　　
　　也因此，周星驰的爱情誓言虽然无厘头，却满世界流传着:“曾经有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后来才后悔，人世间对我最好的就是你了，你用刀劈死我吧，不用想了，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讲三个字：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在这份爱加上个日期，我希望是一万年！”(《大话西游》)
　　
　　但是，爱情誓言从来都只能是誓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香港人个个都特有“只争朝夕”感，所以几乎每一个香港人都喜欢“只争朝夕”的武侠电影和枪战片，而此类电影也是香港电影市场可以分庭抗礼好莱坞的秘密。(《龙门客栈》《新龙门客栈》《笑傲江湖》《黄飞鸿系列》)
　　
　　而在那个子弹比米饭更普遍的世界里，吴宇森的子弹消耗量是最惊人的，早几年，就有影迷宣称，周润发张国荣和他们的好莱坞同行已经用掉了大约“一亿发子弹”。谈到这个，吴宇森说：“不少人看到人家挨打，情感会得到宣泄。”
　　
　　很难想象没有吴宇森徐克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起码，教堂里飞不出洁白的鸽子，周润发会沦为百分百中年男人，黑道不知道怎么拿枪，许多香港人不知道如何打发许多个无聊的日日夜夜。
　　
　　豪哥、小马哥、杰……他们鱼贯而出，左手枪，右手也是枪，每一枪都打在香港人的心坎上，因为你只有零点零一秒的优势，因为你的敌人也已经握枪在手，这是对时间最惊心动魄的体认，快快快！快快快！吴宇森、徐克的叙事永远激情盎然，每一分钟都有危机，每一分钟都是高潮，直到电影结束。(《英雄本色I II III》《纵横四海》《喋血双雄》《辣手神探》)
　　
　　真的，香港的时空感绝对和其他城市不同。一百年了，香港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所以，他们精打细算一切的时空，他们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也因此，在香港生活惯了的人，跑到其他城市，感觉就像被按了一个“慢放键”。有一个香港朋友，好不容易拿了长假，跑去雅典休养生息，没到行程结束就回来了。他说，在那里生活，感觉不到时间，让人心慌。打开任何一部香港电影，你就会发现，香港人走路的速度比内地任何地方都快。也就是那样的一种日常速度，造就了风靡世界的杜可风摄影速率(《春光乍泄》《东邪西毒》)。
　　
　　然后，终于到了九七，似乎那一阵，港人个个心神不宁，个个心怀郑愁予式的担忧，“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说起来，这倒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就像关锦鹏说的：“我周围的朋友都在忙着做事，要把自己想做的事赶在“七一“前做完，因为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没有把握。”(《念你如昔》)
　　
　　但是，我却觉得，对命运的无力把握感其实从来都在香港的血液里，这是海岛的精神气质决定的，香港不大，资源有限。而且，很显然，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弥漫在整个香港电影史中，这个城市生产了那么多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喜剧片就是一个佐证。香港人都非常重视每年的贺岁片，不光是为了每年的贺岁片都是明星云集，想看到谁就能看到谁，而且，港人喜欢影片最后的大团圆。香港人重视传统，重视兆头，重视风水，重视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水。
　　
　　有时候想，香港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认同“城籍”的居民。中环金钟尖沙咀，他们喜欢；太子旺角油麻地，他们喜欢；长洲南丫大屿山，他们喜欢……港人恋爱着这座城市，走得再远，都改不了港腔港调，就像讲粤语的麦兜麦嘜，虽然登录大陆后讲起了国语，总还是一眼就让人发现：香港制造。
　　
　　在我的童年时代，“香港制造”暗示了某种精神生活的腐朽，改革开放后我才知道家里有香港亲戚。不过，崎岖的时代却并非全无道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叫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香港制造”的确暗示了一种精神生活。
　　
　　譬如青马大桥，它绝对不同于杨浦大桥。在上海，我们说起杨浦大桥，口气和新闻联播差不多，那是这个城市蓬勃发展的一个证据。但青马大桥不是这样的，青马大桥是伤口，也是止痛剂。就像在关锦鹏在《念你如昔》中说的：“去年偶而问起一个朋友，问他如果要他最爱的人送他一份礼物的话，他会想要什麽，那个时候刚好从新界坐巴士到九龙，他指著那条在海面上搭满大大小小棚架，还在建筑当中的青马大桥，他说，我要他送我这个东西，还要其他人不准在上面走，闲着两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那我就插嘴说，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个新机场送你吗？突然间会想到，在这些风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这就是香港制造，这个城市和着居民们的爱恨一起生长，不像在上海，我们茫茫然抬头，发现黄浦江上又多了一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