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六个女人的小故事<其三>

第三个女人
       她出生于民国中后期，准确地说是在日本鬼子打进来的两年前。那是河北的一个小村子，农户，但不是贫下中农，也算不上富农，日子还过得去。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自豪地说，自己上高小的时候，每天早饭都能吃上一个馒头，还能得五分钱买点儿虾皮就着，说着，脸上本已很深的沟壑愈加清晰深刻。这在当时算是了不得的早餐了。
       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都是经历过生死的。她出生没多久，日本子就进村儿了。那时她还不懂事，但杀人的场面看过了就永远不会忘。她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当时为了怕日本人杀壮丁，躲过柴火垛，藏过米缸，堪堪逃过被开肠破肚的命运。附近乡里乡亲的，听说不少人都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坎坷顺利地长到该出嫁的年纪，经人介绍嫁到了北京。男方老家儿也在河北，算是不远不近的邻村，后来举家迁到北京去的。保媒拉纤的介绍人是男方的姑姑，本来是要让她给男子的哥哥说媒的，但这哥哥有天生的瘸腿残疾，姑姑说人家好好的大姑娘，让人家嫁个瘸子，她没脸见人家家里人。正好弟弟也适婚，就撮合了这年轻的一对。男方家境还算过得去，他爷爷的哥哥在四九城开布庄，有铺面，一大家子都在庄子里帮衬，男人小时候还念过私塾的，这在那个年代是很不错的了。但后来毕竟是分家了，他们这一支没什么太大的出息，平常人家罢了。这就是包办婚姻了，姑娘嫁到夫家，随着去了北京。
       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她来到北京后，进了一家国营地毯厂，成了一名织毯子的女工。丈夫在银行工作，当时的铁饭碗，生活稳定但不富裕。
       很快，大女儿出世，本不富裕的日子越发紧巴了。夫妇两个人每个月合起来不过几十块钱的工资，还要交一大半给“柜上”——她的婆婆那里。丈夫交也就算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她自己微薄的工资也要交给婆婆，她还有自己的一个家要支撑。因为没钱，孩子经常是生了病也没钱治，还要临时向邻居借一块钱去看病，经常耽误治疗，以致于孩子心脏落下了毛病，更不用说经常吃一种叫四环素的便宜抗生素吃出来的“四环素牙”。
       他们夫妇带着孩子和其他兄弟还有她的婆婆住在天坛北门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里。说是四合院，其实也就是一个大杂院。据她的女儿后来形容，婆婆很不好相处，是个“刁老太婆”。老太太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二儿子，而且毫无来由偏袒第五个孩子，也是她的小儿子。这是独生子女一代无法体会的，做父母的似乎都会有所偏爱。但这个老太太的偏袒似乎没有底限。
       后来实在受不过婆婆的气，就分家过了。她工作的厂子离家很远，要每天四点多就坐头班车穿越几乎整个城区到城市的另一边去，晚上坐夜班车回来。这样一来，几乎没时间照顾孩子，同住一个院的婆婆是不会管看孩子的。不过，随着大女儿逐渐长大，日子不再那么艰难，她也多了个帮手，以至于后来二女儿和小儿子出生后，基本上都是靠这个姐姐在看护。有时候，小姐姐在院子里生火做饭，突然想起家里没有盐了，跑出去买，回来之后发现焖的米饭成了稀粥。几次下来，再不懂事的孩子也看出门道了，是自己的奶奶在从锅里偷着捞米吃。在那个买米买面都凭票证的年代，分家过的婆婆守着自己的粮票不用，还要来蹭吃她家按人头份儿算的粮食，又不能跟她吵，毕竟还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是有苦说不出。
       老院子拆迁之后，婆婆一分钱没给她家，带着小儿子住进了拆迁款买的楼房。这小儿子也是个让老家儿宠坏了的不成器的，玩儿鸽子，斗蛐蛐儿，见天儿地不务正业，也没个正经工作，一副纨绔子弟的混不吝，偏偏还有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通儿溺爱的老娘。
       于她来说，这倒也是解脱，带着一大家子住进了丈夫单位分的楼房，很快又迎来了小家庭第三代的出世，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是和旧日那些同住大杂院的老街坊慢慢失散了，她后来时常想起他们，也不知那谁家的小谁现在怎么样了。
       再后来，儿女们都成了家。大女儿那不成器的闺女哭着喊着打着骂着一路上了大学，周末偶尔回去看看她；二女儿生了第一个孩子，养到两岁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托儿所，赔了点儿钱，短暂的悲痛后趁年轻又赶紧生养了第二个，现在正上初中，小小少年变声期一副公鸭嗓子；小儿子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整个儿一妻管严，媳妇儿拦着不让回来看父母，拦着拦着慢慢地他自己也不愿回来了，虽然工作的地方离父母家不过五分钟路程。连带着老两口自打正牌孙女出生就没见过几面，总念叨着不知上小学的孙女现在长多高了。
       很多年后，她对着自己的外孙女回忆着过去的岁月，说，自己还算幸运，没赶上缠小脚的时代，一双天足还是完整的。她的母亲有一双很大的小脚，缠过，又放开了，也很好了。她见过旧时妇女的三寸金莲，除了大脚趾是完好的，剩下的脚趾都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把骨头生生掰断，窝在脚心，用布条缠得死死的，小小的，为了旧时男人病态的审美。受过摧残的小脚长不大，被塞进一双特制的小鞋子里，精巧的鞋子保不住时时都在发炎、溃烂、流脓的脚，她们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她的外孙女很惊讶于自家老人经历过的种种。一直以为历史离自己很遥远，以为历史就是那些印在书上的铅字，以为历史都是由那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名人人名组成的，却忽略了那个小时候天天陪自己玩儿接自己上下学、长大了渐渐疏远，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城市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的老人，身上居然藏着这么多故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每一个老人的故去，都是一段历史的消散。
       琐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从小到大没少听老家儿们念叨，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不写写以后忘了也可惜。说白了是挺普通一故事，就跟晚上八点你打开电视看的那种家庭伦理剧是一个调调，无非是小年轻打打骂骂过到老，回头一看，哎呀，这尼玛就是人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