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琐事散记

（一）
三月阳春，乘火车返家。入湖湘境内，窗外田间陇上，新绿苍绿层叠浸染，油菜嫩黄色艳欲滴。天晚如烟，余晖尽褪，红霞微抹。依山一侧，砖房茅舍层叠静默，有一间独立于水田，及天色更暗，窗内小灯一盏，光微曳。遥望之，似觅得鸡鸭牛羊归巢之倦意，徐驻足当闻孩童吵笑。车疾行，再欲定睛寻声，已然隐去。始悟笔墨山水皆隐于此。
（二）
夜行。年轻父亲和奶奶带着两岁孩子，两张上铺车票。欲与下铺两位男士换铺未果。父亲和奶奶只好将孩子藏在上铺最里头，给孩子穿上尿不湿，并不让其喝水。一整夜，孩子大哭要上厕所，父亲和奶奶哄之：火车上没有厕所，尿在尿不湿上赶紧睡。又因黑着灯没法换尿不湿，孩子哭闹一整晚，从两点直至六点天明。我一整晚没睡，听着大人无奈的谎言和孩子痛苦的哭声，声声刺耳，扎在心里。下铺两位男士，一位三十多，一位四五十岁左右。不知他们一整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三）
清明放假，坐票从深圳至长沙，途中临时决定不下车直接坐回益阳，于是补站票一张。车至长沙站，是夜十一点，车厢内旅客全数下空，只剩我一人。心下正窃喜，忽见大群学生蜂拥而上，水泄不通，无立足之处。男孩们自觉起身帮女孩们整放行李，女孩们隔座邀新识男孩们同行租车住宿，叫嚷美食商议行程，叫分扣底出杀闪声此起彼伏，薯片瓜子香蕉横飞，残渣满地。有列车员推车贩卖零食，被集体轰返。有男生铺报纸于坐铺下方空隙酣睡，鼾声如雷，有女伴拍照发围脖。有情侣相偎而眠，手臂酸麻醒来，相视一笑。有考后欲对答案者，众群起而攻之。男孩儿眼神坚毅，女孩儿笑颜如花。青春正年少。我觉得我老了。
（四）
十三岁，被舅妈拎去深圳见世面，第一次坐火车，四人一间上下铺，各种新奇。十五岁暑假硬卧去北京，才知上次那个叫软卧。十八岁和表弟往华东，上海硬座回湖南，才懂了为啥说 “坐”火车。后来三者都坐得多了，发现软卧者爱看报喝茶，句句都是人生感悟。硬卧者爱逗小孩，句句都是人情味儿。硬座者爱骂娘，句句听着都是真理。
（五）
谈恋爱的第一年，与陈先生同乘T1返湘，上铺两张。熄灯临睡，我笑说两铺距离太远，陈先生努力伸过一条胳膊来，手捧住我右脸。四月天，乍暖还寒，手掌温热。我遂不语，闭眼而眠，未久呼吸放缓加重，佯睡。良久，陈先生抽回手，极缓。想是已然酸麻。一握始倾心。一夜安眠。
（六）
某年春运，在京。返湘无票，求助师姐，师姐提供一多年黄牛，诚信可靠，但为人极为谨慎。电话之，无人接听。再打，忙音。再再打，一女“喂”，声疲，略带哭腔。刚开口报师姐大名，对方操浓重东北口音，曰：“别打了，啊，真的没了，啥都没了。人都被抓了。别打了。”师姐闻大惊，忙电之。后顿足曰“今年过年回不去了。......”
（七）
Z17返湘，遇一酣眠雷神，下午六点车刚开便倒头大睡。至高潮处，震耳欲聋。软卧包厢堪比环绕音箱，其余三人辗转无奈，遂起身夜谈。其时我高烧刚退，并自广西归来一直干咳不止。一中年男子，自诩中医世家，略懂一二，细问之后，开土方一副。又嘱咐若往岭南长居需留心饮食若干。旁一儒雅老者，大约见我懵懂可教，略叙早年家境发达，后为右派抄家，八十年代只身往俄罗斯倒卖火车皮，如今坐拥京城地皮若干，又谈官路黑路交道心得。中医世家久居港粤，原为古董商人，见我手头所读与瓷器有关，遂徐徐道来。期间雷神环绕声或低沉徘徊或激越高亢，从未间断，及至天亮靠站，鼾声戛止。回家后试土方，居然病除。
（八）
大学时，五一长假往广州，一票难求。临列车员换票，一无票男士操北方口音，缩手诺诺。其时广铁长沙段列车员多为长沙本地人，又以三四十岁女性居多，此列车员心头火起，不待解释，操正宗长沙话，竭尽讽刺之能。又一女列车员至，两人对答，妙语连珠，生动诠释长沙堂客们精彩绝伦的语言艺术，全车厢鸦雀无声，瞠目围观。五分钟后，男列车长至，曰这是XX领导的家属，速安排。我以为两位列车员要难堪，不料二女面色腔调如旧：“你国要不得来，早点做声撒，有关系都不讲，国不是搞得我们不好做人啦。”众面露佩服之色。湘骂未普及为女权运动之精神，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