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

今天是年三十。过年前后，小城里时常有花炮声，而花炮声总是有治愈心伤的作用。今天是小汤的阴历生日。她请我和兴兴吃早餐，吃完我们买了一个抹茶蛋糕，去果子的门面看他。
果子曾说，二市场19号门面，欢迎。
二市场跟我们的成长有莫大的关系。
我们住在二市场附近。二市场的井水米粮菜肉油盐养大了我们。我们放学时常从二市场穿过。我们在二市场周边跳皮筋。我们在叫做乌龙观的井里洗脚。小学时我们多少在那里买过几双便宜的白布鞋或塑料凉鞋，买过几只价值三元几天就坏的卡通手表，买过属于那个年代的头花和发夹。虽然那样的摊子我们多年不曾再次光顾，但我们确实是穿着那样的鞋长大的。
我小学有个死党，叫欧阳兰芳，她爸爸是在二市场卖肉的，她妈妈是卖小菜的。相识时我们都是小孩，但我们的成长是不一样的。我在被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众星拱月的时候，她已要做洗衣，洗碗，煮饭等大堆家务。可能因为她比较弱小，总是被同桌男孩欺负，而她决不是吃软的人，她总是一边委屈地哭泣，一边坚强地反击，我永远记得她清瘦的脸庞上那坚毅的眼神。
还有好些同学，他们的父母是二市场起早贪黑的生意人，有的卖面灰，有的开饭店。
果子说，二市场19号门面，欢迎。
小学时我不和果子玩，不知道他家也在二市场做生意。现在我知道了。
果子小学时是很调皮捣蛋的学生，我是班长。我们的交道可能只在于我N次登他的名字，迟到的，不交家庭作业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肖磊，办公室有请。”（我倒不太记得这回事）我们的成长没能重合在一起，这不得不说是个遗憾。再没有这样的六年可以重来。
两年前再见果子，他已长得很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光芒万丈。说他光芒万丈，并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明的东西——搞笑的话语，跑调的歌声，不靠谱的投篮姿势，鲜艳的衣服；他炒一手好菜，说自己在酒店打过工；他在夏天永远踏一双十块钱的最原始的夹板鞋，仿佛可以踏到地老天荒。
他是那么纯真，洒脱，活泼，温暖，可爱。他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甚至可以带出你的生命力。
半年前他高中毕业了，考了两百多分，他决定不读大学。暑假我们去找他玩，但他忙得要抽出一小时都很困难——为了赚钱，他二十四小时工作来帮人刷泡泡堂段位。但他还是红着眼睛来和我们爬山，说：“一区的老板也要我保住第一，六区的老板也要我保住第一”。
那时他可能也比较迷茫，未来的出路有很多种，无从选择。最后他决定去深圳闯荡。
前两天小学同学聚会，我得知他几个月前又从深圳回来了，帮他们家店子做生意。他喝了酒，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为了生存他活得很艰难，没有时间陪我们很抱歉，说他在深圳亏了一万多块钱，说他小学喜欢过我，为了引起我关注只有调皮捣乱，说他饱经风霜长成这么丑也没办法。
因为他很忙，吃了中饭就走了。晚上唱KTV时才来。他比较沉闷。抽闷烟，喝闷酒。他问我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说一般，他说其实我也过得不好，事业不成功，被女朋友甩了……
我们来到二市场，几经周折找到了19号门面，那是一家干货店，小小的。他的父母都在里面。果子去城北一市场结账去了，他忙完就从城北跑回城南。他和我们握手，手脚冰凉。今天是过年，但他家店面下午才收摊子。我们把抹茶蛋糕给他，就该各自回家吃团圆饭了。我们走时他还在替客人称干货，他对我们说：“好好读书，不要像我这样……”
兴兴悄声跟我说：“我们这样去看他，他会不会很尴尬……”我心里一紧。小汤说：“以果子的性格应该不会吧……”
兴兴不肯回家，因为刚才在半路上他爸爸来板着脸抢了他的手机扭头就走，他还在复读，跟我们出来玩父母很生气。于是他去网吧过了这个心酸的日子。
汤前两天没参加同学聚会，她在日志里写：“高考以后的我，不再骄傲，不再自信，不再喜欢说话…沉默，沉默，再沉默。”她是个自尊很强的人，她说，除了你们，我对那些小学同学没什么感情了。其实，没有人在乎成绩，真的。
幸福是不能用条件来权衡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烦恼，他的自卑。但他的烦恼就现实些。果子活得比我们都现实。二市场有多现实，他就有多现实。
而我的烦恼，有多少是虚妄的？生活教给我们的永远比文字教给的多。我无数次厌恶自己的无病呻吟却不能自已。
晚上上网，果子心情不好，他说：“做人没本事，谁都瞧不起。”可是他已经比我们强太多太多。
二市场是什么地方呢？我无法向你描述。今天的你走进去，也许第一感觉是人头攒动，凌乱肮脏。而小学的我不会有这种感觉，小学生的眼中没那么多批判，只有美丽与好玩。小学的我们是现实的，只关注玩乐本身，不会留意与事物无关的多余信息。正如下午我给我那一年级的弟弟买了个蛋神的玩具，他兴奋不已，不停地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他这么容易快乐。而我们，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让我们快乐了。我曾也和他一样对花炮兴趣盎然，如今只觉愚蠢机械，索然无趣。
二市场是什么地方呢？我无法描述。它是个五花八门的地方。如果你想知道，应该亲自去看一看。
看一看，也只是走马观花而已。生活内部是什么？我从来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