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袁中郎辞官》
来自:胡小猴(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红楼梦》第一回写跛足道人度化甄士隐,唱的是《好了歌》,一开头就讲,功名利禄虽然人人追求,却如过眼云烟,靠不住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接着又唱金银、娇妻、儿孙都忘不了,到头来全如电光泡影,一切皆空。甄士隐是有慧根的,又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灾祸,领悟了荣华富贵一场空的意旨,解说了一番,最后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唱完就跟着跛足道人飘飘而去。脂砚斋评论这段描写,说:“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此幻场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红楼梦》开头这段楔子,象徵了全书的主题,预示贾家由盛转衰,也展现世事兴衰更迭无常,却有其无法避免的内在规律,应了俗话说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其实,这段楔子的内容及艺术表现手法,在汤显祖戏曲《邯郸记》(作于一六○一年)最后一齣《合仙》中,已经由八仙度化卢生的描述,清楚展示出来了。八仙度化卢生,由吕洞宾接引,张果老领头告诉他,富贵荣华只是邯郸道上的黄粱一梦:“你虽然到了荒山,看你痴情未尽,我请众仙出来提醒你一番,你一桩桩忏悔者。”接着由汉锺离、曹国舅、李铁拐、蓝采和、韩湘子、何仙姑,一个个都唱了段《浪淘沙》曲,就如疯跛道人唱《好了歌》一样,开示卢生。其中韩湘子唱的,是官场的荣华富贵到头一场空:“甚麽大阶勳?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卢生承认自己是痴人,现在醒悟了,想跟着学仙:“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海山深躲脱了閒身。” 虽说博取功名,在宦海中浮沉,经历各种惊涛骇浪,到头来是一场空,不免成为“痴人”,然而,世上多的是官迷,这样的提示很难听得入耳。因为当了官就成了“人上人”,不但光宗耀祖,辉煌门楣,还能美美地享受权力的滋味。在传统社会,当个县太爷,芝麻绿豆七品官,却是民之父母,在辖区范围之内,可以呼风唤雨,关起门来做皇帝。然而,要当一个好的父母官,按照儒家的道德标准来行事,奖励农桑,提倡教育,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却很不容易。县太爷要管钱粮赋税,要管刑事诉讼,要管文教风化,甚至连农田水利、修桥铺路,都得管,还得应付上级的需索,也真够烦的。一个在心灵世界有所追求、对人生意义有所思考的士大夫文化人,寒窗十年,科举成功之后,是否甘心经营这些行政琐事,案牍劳形,为了升官发财而卖命,就在许多人内心中成了痛苦的纠结。是继续当“痴人”,追求荣华富贵?还是选择另一条路,急流勇退,为自己生命的幸福而活? 汤显祖的好朋友袁宏道(中郎),在一五八八年,虚岁二十一岁,就考过乡试,成了举人,可谓少年得意。一五九二年,第二次会试上榜,成了进士,三年后,就选为苏州吴县县令。“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苏州地方当县令,是当时人梦寐以求的好差事,袁中郎才二十八岁,翩翩公子,到人间天堂任父母官,真是羡煞人也。袁中郎自己也很高兴,虽然有点顾虑官场的杂务,或许有扰清听,会影响生活的质量,写信通告文社朋友,宣佈自己进入官场,多少还是有点得意的:“弟已令吴中矣。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但恐五百里粮长,来唐突人耳。吏道缚人,未知向后景状如何,先此报知。”在他心目中,当上吴县县令,到富庶繁华的苏州去,过的是閒适的茶酒生涯,泛舟太湖,游览洞庭山,徜徉虎丘剑池,日子可舒服了,唯一担心的是处理赋税杂务,有点杀风景。 到了苏州之后,袁中郎才发现当个县官也不容易,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于是,写信给他的舅舅龚惟长,有点小抱怨:“数年閒散甚,惹一场忙在后。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嗟夫,电光泡影,后岁知几何时?而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名虽作官,实当官耳。”这个袁中郎很有趣,居然以为“作官”是舒舒服服作一个不必管事的官,没想到成了“当官”,要干许多当官的实事,不能整天诗酒风流。他向舅舅感歎“岁月如花”,并且列出人生有“不可不知”的五大快活:第一,“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第二,“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第三,“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馀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第四,“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第五,“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他列的这五大快活,都是任性咨情的浪子生涯,完全不负责任,想来是到吴县当官,繁杂事体,层出不穷,纷至踏来,感到了压力,不禁驰骋其文学想像,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 他给好朋友丘长孺写信,说当官实在是苦:“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穀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把吴县县令的职责,当作人间苦难,一会儿当奴僕,一会儿当娼妓,一会儿当仓库管理员,一会儿当安保的老太婆,太痛苦了。同一封信里,他劝丘长孺来苏州玩,“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可登,不大落莫也。”他也写信给江盈科,说同样的话,劝朋友来看他,舒心解烦。 袁中郎任职苏州期间,给亲戚朋友的信中,抱怨居多,主要是当官要奔走官场,全无生活的閒适可言。他给姐夫的信,开头就说,“弟已得吴令,令甚烦苦,殊不如田舍翁饮酒下棋之乐也。”给两个叔叔写的信,诉苦之馀,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的抱怨都是实话,绝非得了便宜又卖乖。而且明确宣示,自己要辞官不做,明年一定还我自由身。他特别向亲戚解释,为甚麽身在苏州,人人都说是天堂的好地方,当父母官是这麽痛苦:“金阊自繁华,令自苦耳。何也?画船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之事,非令事也。奇花异草,危石孤岑,此自幽人之观,非令观也。酒坛诗社,朱门紫陌,振衣莫釐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自游客之乐,非令乐也。令所对者,鹑衣百结之粮长,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身之囚徒耳。”苏州的确是有山水游览、徵歌选舞之乐,豪士游客都可以享受,可是身为吴令,有职务在身,无暇参与,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过幸福生活,自己受苦。 或许袁中郎觉得,弃官回家会引起家族的疑虑,为了减除世俗崇尚当官看法的压力,他不断诉说身受的痛苦,又再度写信给舅舅龚惟长,说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下去了,下定决心,要抛弃这顶乌纱帽:“甥自领吴令来,如披千重铁甲,不知县官之束缚人,何以如此。…甥宦味真觉无十分之一,人生几日耳,而以没来由之苦,易吾无穷之乐哉!计欲来岁乞休,割断藕丝,作世间大自在人,无论知县不作,即教官亦不愿作矣。实境实情,尊人前何敢以套语相诳。直是烦苦无聊,觉乌纱可厌恶之甚,不得不从此一途耳。” 经历过官场波折及打击的汤显祖,此时遭贬在偏僻的浙江山乡,当遂昌县令,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始终不得升迁。袁中郎认为他有多年县令的经验,或许值得请益,多次写信给他,吐吐苦水之外,还请教有没有甚麽好方法,可以避开烦恼:“作吴令,备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复云何?俗语云,鹄般白,鸦般黑。由此推之,当不免矣。人生几日耳,长林风草,何所不适,而自苦若是?每看陶潜,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故竟『归去来兮』,宁乞食而不悔耳。”其实,袁中郎也很清楚,就算汤显祖身处偏僻山乡,天高皇帝远,多一点閒暇,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县令就是“当官”,还是要处理繁冗杂务。最令人嚮往的,还是陶渊明的选择,即使是贫困乞食,也不为五斗米折腰。袁中郎嚮往陶渊明辞官,点到了汤显祖的心事,因为汤显祖早就存着陶潜归隐的念头,只是没有个由头,何况山乡僻静,烦扰相对少一些,情况不像袁中郎那麽枷锁缠身,于是,也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不过,汤显祖在一五九八年不顾上级的劝阻,没有得到执政当局的批淮,执意弃官,一意孤行,放弃了致仕回乡的待遇,写的《初归》一诗,就反映了他的陶渊明情结:“彭泽孤舟一赋归,高云无尽恰低飞。烧丹纵辱金还是,抵鹊徒夸玉已非。便觉风尘随老大,那堪烟景人清微?春深小院啼莺午,残梦香销半掩扉。” 袁中郎羡慕朋友在别处当官,处境比他悠閒,决心辞官,放情山水。他给徽州太守陈所学(字正甫)写信,说“生在此繁苦不堪道,大略鸡鸣而起,三更而息,每困顿时,辄思世间有长夜酣睡者,不知定是何福修得。其视尊兄作徽州太爷,尊如帝释,乐如自在天,而其地又如众香国者,苦乐岂直仙凡之隔哉!”在袁中郎的眼里,苏州成了修罗地狱,而徽州才是众香国的天堂。于是,打定主意,辞官之后,先到西湖去玩玩,再游浙东,之后去天目山游览,最后去徽州。 袁中郎还算是运气好的,他上书辞官七次,总算获淮,最后的理由是自己染上疟疾,养育他的庶祖母又在家乡病危。他为了达到辞官的目的,跑到无锡去养病,等他告假批淮,庶祖母也痊癒了。这一下袁中郎可自由了,就如脱缰之马,徜徉在江南的山水之间,尽情享受没有官职的神仙生活。他给大哥袁宗道(字伯修)的信里,诉说辞官后的旅游经历,洋溢着无限欢乐之情:弟以(万曆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七〕)二月初十日离无锡,与陶石篑兄弟看花西湖一月,不忍极言其乐。复与石篑渡江,食湘湖蓴菜,探禹穴,弔六陵,住贺监湖十日。又复从山阴道过诸暨,观五泄,留连数日,始从玉京洞归。平生未尝看山,看山始于此。已又至杭,挈诸君登天目,住山五日。天目奇胜,甲于西浙。又欲赴山中之约,因便道之新安,为陈正甫所留,纵谈三日,几令斗山诸儒逃遁无地。已复道岩镇,客潘景升家,东西南北名士凑集者,不下十馀人,朝夕命吴儿度曲佐酒。拟即发足齐云,游竟从新安江顺流而下,将携家住南中过夏。自堕地来,不曾有此乐。前后与石篑聚首三月馀,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刻不谭,无一谭不畅。不知眼耳鼻舌身意,何福一旦至此,但恐折尽后来官禄耳。潘景升忒煞有趣,是丘大、袁三一辈人,已约同至杭,道苏,之白下矣。西湖看花是过去乐,岩镇聚首是见在乐,与景升南游是未来乐。此后家何处客何处,总不计较,以世上事总不足计较也。 袁中郎辞官,得到了心灵自由的满足,也为创作的天地保存了一片天机,让后世读者为公安派文学的旗手庆幸。 (非常喜欢这篇随笔中的袁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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