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8月的小文章《晨歌》
得一忘二
050808 Plath Morning Song 晨歌 爱给你上足发条,像一只胖乎乎的金表。 产婆拍打你的脚跟,于是你率畅的哭声 在万象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声音彼此呼应,弘扬你的来临。崭新的雕像。 在穿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遮蔽了我们的安全。我们茫然伫立成四周的墙壁。 我并不比云更像你的母亲, 它冷凝出一面镜子,只不过映照出自己的脸 在风的摆布下缓缓消逝。 你飞蛾似的呼吸 在平板的粉红玫瑰之间彻夜拍闪。醒来时我听到: 远方的大海在我耳中涌动。 一声哭喊,我便跌跌爬爬地下床,乳牛一样笨重,身上 裹着维多利亚式的大花睡袍。 你的小嘴完全张开,像一张猫嘴。窗户的广场 白了,吞没了散落其间的暗淡星辰。现在你试唱 你那一把音符; 清澈的元音像气球一样升起。 1961年2月19日 这是普拉斯写给自己出生不到一岁的女儿Frieda的,她的女儿出生于1960年4月1日凌晨5:45,取名Frieda是因为他们非常尊敬小说家D.H.劳伦斯的寡妻Frieda劳伦斯(写了回忆录《不是我,是风》),同时普拉斯的一个姑姑叫Frieda。这首诗架构严谨、意象优美,充满柔情,但也正如她的绝大多数诗歌一样,其中潜藏着她对自己、对世界的隐隐忧虑。凌晨是普拉斯用来写作的时间,她很多诗歌,尤其是后期的诗,都写于凌晨四、五点至孩子醒来之间。黑夜向白昼的过渡对于她来说蕴含着特别的意味,她似乎往往在昼夜分界的缝隙间感到一种恐慌,正如《幽灵的告别》(The Ghost’s Leavetaking)中所说的“凌晨五点[是]冷飕飕的/无(男)人之境,无色的空洞”(the chilly no-man's land of about / Five o'clock in the morning, the no-color void)。而在晚期的诗如《雾中羊》中,白昼似乎再也取代不了黑夜骸罢錾衔?/ 清晨一直在变黑”(All morning the / Morning has been blackening)。 在这首诗中,女儿是昼夜分界的空洞中的一份很实在的存在。面对初生的孩子,母亲想着她从胎动开始一直像时钟一样准确地生长着(诗人在《你是》一诗中将她的生长对应着人类的进化,“犹如一则正确的运算”)。或者,面对母亲慈爱的目光,她的四肢乱划,正好像被爱上足发条的金表指针。她初来人世那“率畅的哭声”(bald cry)毫不掩饰、毫不含糊地(bald)宣示她的存在,而对于这样具有质感的“雕像”一样的孩子,我们此起彼落的回声即使是一种赞美、夸张、一种虚饰(magnifying具有所有这些含义),在从也许是墙的缝隙间涌出的穿堂风(draft)中,我们只能茫然地(blankly)像医院光秃秃的、没有墙纸的(blank)墙壁一样观照她,似乎她的独立便是对母女纽带的拒绝;与赤裸无遮的初生儿相比,我们这些并非赤裸的成人在医院恐怕更多的是某种不安全感(对死的恐惧?)。当我们将生命与文明对应时,医院便对应着博物馆,孩子成为我们反观自身的“雕像”。在这两方面而言,我们都不过是在冷凝着水气(云)从而给自己制造出一面虚幻的镜子,映照着我们不断丧失的个性与心智,我们受着风的摆布,每一次看到自己的脸都比前一次更丧失了一些特征(effacement)。 黑格尔声称:“孩子的出生便是父母的死亡。”这种失落感当然是所有为人父母的都会感到的,事实上,普拉斯的这首诗似乎受到休斯的两首诗的启发。休斯在《写给新生儿的诗行》(Lines to a Newborn Baby)中有这样的诗句:你的啼哭闪现着苦痛与低俗:/ 什么也没存在,你跌进了黑暗(Your cries flash anguish and gutter: / Nothing exist, and you drop through darkness);这儿最近有些麻烦,你会发现 / 一个挂满可怕的祖先的画廊(There has been some trouble here, you will find / A gallery of grisly ancestors)。《致六个月大的F. R. 》(To F. R. at Six Months) (F. R.是Frieda Rebecca 的缩写,亦即他们的女儿)中则有这样的诗句:你已经把我们放逐。/一些星星闪耀着穿过。我们俯身 / 看你,有如表演之后无需点亮的 / 面具,高高挂起 (You have dispossessed us. / Some stars glared through. We lean / Over you like masks hung up unlit / After the performance)。这里两位诗人都从孩子作为独立于父母身体的观照对象的角度入手成诗。普拉斯突出的是阴冷的空旷感,这似乎令人怀疑她在做此诗时脑中所想的是否主要是一个星期前的流产,《国会山原野》一诗便是纪录这一事件:“你紧攥的洋娃娃似的小拳已经松手”,而紧接的两首诗《不孕的女人》似乎回应着流产事件,其中的诗句“空荡荡的,我回响着最轻的脚步声,/ 没有雕像的博物馆,立柱、门廊、大厅一应俱全,可谓豪华”可说是《晨歌》中博物馆这个意象的重现。 与我们呼吸出的沉重水气相比,婴儿的呼吸像凌晨的蛾子一样轻微,而且从来就是如此,即便在墙纸上平板的(flat扁平的、平淡无味的,对应着下文有乳牛般浑圆的哺乳母亲身上的大花睡袍)玫瑰花丛中也能一直飞舞。这不得不令普拉斯一时出神,回味起自己深藏的童年记忆。普拉斯因为早年丧父而搬离海边,她对于“父”的记忆与对于海的记忆难以分辨。她在回忆自己童年的散文Ocean 1212-W(她外婆家的电话号码)中说:“有时我以为我对大海的视象是我拥有的最为清晰的东西。”(I sometimes think my vision of the sea is the clearest thing I own.) “父亲过世,我们搬到内地。此后,我生命的最初九年便封存起来,犹如置于瓶中的小舟——美丽、难以企及、废弃不用,一个精美的、飞翔的白色神话。” (My father dies, we moved inland. Whereupon those nine first years of my life sealed themselves off like a ship in a bottle – beautiful, inaccessible, obsolete, a fine, white flying myth.) 在另一首早期诗歌《神谕的颓衰》(On the Decline of Oracles)中,她也把对父亲的记忆与对海的记忆混在一起:“父亲过世……/ 但是我,我保留了他设置在 / 我耳中的声音,我眼中的景象/ 则是那些看不见的蔚蓝色波浪 (My father died…/ But I, I keep the voices he / Set in my ear, and in my eye / The sight of those blue, unseen waves)。” 然而,当父亲设置在她耳中的海涛声被她孩子的哭声取代时,肥硕的睡袍上肥硕的花便取代了满墙扁平的玫瑰,孩子的小嘴彻底张开(opens clean)(普拉斯母乳喂养十个月),像一只猫儿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时醒来(普拉斯成年后只养过猫作宠物,从1959年初养了一只猫,以古希腊女诗人萨孚Sappho命名)。此时,透过窗户看到一方天空犹如一个小小的广场,黎明的星辰暗淡隐遁了;与此同时,孩子在清晨的宁静中一边捏着小手,handful令人感到似乎那些音符就抓在手中一样,一边咿咿呀呀地试唱(当然唱的是一些元音)她为数不多的几只(handful)音符;它们仍似她人生之初“率畅的哭声”一样清晰、一样直率而畅达,而且悠然升腾,像胖乎乎的气球。诗人死前所作的《气球》一诗中,我们会发现诗人用了同样的意象:“你的小弟弟 //正把他的气球 /弄得像猫一样吱吱乱叫(Your small // Brother is making / His balloon squeak like a cat.),”可是,这首诗的意境是多么不同。 普拉斯生前出版的诗集《巨雕》的最后一首诗是组诗《生日颂诗》的最后一首《石头》,该诗似乎在预示自我的某种重塑: 爱是我那秃头护士的制服。 爱是我那诅咒的骨头与筋肉。 重新粘合的花盆装着 那株隐晦的玫瑰。 十指为阴影掬出一只碗状的罩子。 我的缝合处针脚发痒。无计可施。 我会完好如新。 当她准备诗集《爱丽尔》(Ariel)时,《晨歌》被排为第一首,《越冬》(Wintering指冬季要用糖饲养蜜蜂过冬)被排在最后;前者以真正的出生实质化了上一本诗集结尾的预言,而且从破题的角度看(“爱使你活动起来像一只胖乎乎的金表”),这首诗也是《石头》的延续,后者以“它们品尝到了春天(They taste the spring)”结束。她的用心似乎是这本诗集应该以“爱(Love)”字开始,以“春(spring)”字结束。然而,休斯在出版《爱丽尔》时改变了普拉斯原来的顺序并增删了一些诗,其结果之一就是使得她的诗可以阐释为——用休斯自己的话说——“一套神话的诸多章节,若以回顾的眼光从总体上看,其中有着很强的、清晰可见的情节(chapters in a mythology, where the plot, seen as a whole and in retrospect, is strong and clear)。” Morning Song Love set you going like a fat gold watch. The midwife slapped your footsoles, and your bald cry Took its place among the elements. Our voices echo, magnifying your arrival. New statue. In a drafty museum, your nakedness Shadows our safety. We stand round blankly as walls. I'm no more your mother Than the cloud that distills a mirror to reflect its own slow Effacement at the wind's hand. All night your moth-breath Flickers among the flat pink roses. I wake to listen: A far sea moves in my ear. One cry, and I stumble from bed, cow-heavy and floral In my Victorian nightgown. Your mouth opens clean as a cat's. The window square Whitens and swallows its dull stars. And now you try Your handful of notes; The clear vowels rise like balloons. 19 February 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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