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列傳疏解
来自:摩醯首罗三只眼(光明。欢喜。炽烈。吉祥。)
伯夷列傳疏解 敘云: 史記,踵春秋而作者也。子曰:能以禮讓為國,於從政乎何有?魯,元功之國也。隱公欲讓不得而見弑,陰始凝也,聖人懼之,是以春秋託始焉。衛,懿親之後也,衛輒拒父,禮意蕩然,血玄黃矣,是以聖人絕望焉。顔回問四代禮樂,而短命蚤死;季路干蒯聵之釁,以結纓成仁。公羊之記獲麟,志二子之歿與夫孔子之慟,豈漫記哉? 觀史記之始,亦較然明矣。黃帝堯舜之事,書闕有閒,文獻已難徵信。然必使位乎三代秦漢之先,何也?五帝官天下,唐虞之際,以禮讓為常典也。 太伯、虞仲,其功不尚周、召;闔閭、夫差,其力不耦桓、文,至於春秋之季,斷髮文身、不行典禮,麟經且以夷狄目之。必以之冠諸齊晉魯衛之上,何也?三王家天下,而殷周之際,泰伯獨以禮讓持世,是以仲尼以至德許之。 準此,則夷齊處殷周之際,逢家國天下之變,其讓國,不亦清且聖乎!而史公之作是篇也,推本本孔孟莊呂之述作,錯綜巢許夷齊之言行,史論渾然無有罅隙,事義同體不可判析,於是春秋義海,大旨數端,乃萃乎二人之身。而二人之言行,亦足以為春秋之鑒。何以故? 觀夷之讓、齊之逃,於是君臣父子兄弟之際有定論矣。至若隱之愚、桓之狠、莊之險、段之傲,春秋之所刺譏誅絕,不待辯而明矣。故曰:可以為春秋之鑒也。君臣父子之倫,易代鼎革之世,用舍行藏之際,生死存亡之道,死生存亡之道,奚在是矣。至若古今之變劇而不能同揆,采薇之歌所以歎無歸也,天人之際微而不能同道,尤三致意焉。 炎不敏,幼讀是篇而惑其旨之晦,及長,稍知春秋經傳之大義,與夫士君子立身行事之大節,念及伯夷,恍若有得。近日友人胡君取其所作伯夷列傳集注就正於予,予沉潛繹,弗獲自已,遂草就是篇。是篇之成,本乎平日之學思,其筆之於書也,則以胡君為助緣,不敢掠美,謹識之。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 解云:六經者先王之正典,諸子者百家之雜纂。韓非曰:孔墨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可復生,將誰與定儒墨之誠乎?柳詒徵引此語以決其疑。考信六藝,正史公著作之例也。 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解云:蓋唐虞揖讓之事,六經之所記,迥異乎諸子之所傳。船山《尚書引義》,辯之綦詳。其言曰:夫子之贊堯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賢,未之及焉。以相而紹位,其軒轅之制乎!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非堯舜之僅德也。其立嗣也,肇於夏而定於周也。 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 解云:此事見書之二典。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解云:易曰:聖人之大寶曰位,左傳述夫子語曰: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是君位者,天下之重器,先王之統、生民之命,靡不繫焉。無乃世界無極,人生有盡,君雖壽考,亦不能持之久遠,是以君位授受之際,豈不難乎?其難也,非惟三代也,後世爭國奪嫡之亂,靡不職是以為階。齊東野人猶知此也,是以其言曰:殆哉岌岌乎!或曰:民主之優於君主,惟在其授受之際,和平無刀兵也。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 解云:堯讓許由,見莊子逍遙遊及讓王篇。卞隨、務光,見讓王篇。郭注崇堯而斥許,以堯舜為不治而治之聖人也,而許由不過遯世之畸人。本子玄之褒貶,泝史公之考信,推仲尼之稱述,可以得之。 蓋讓國隱逸之流,古有二宗。一者儒之所歸,太伯虞仲伯夷叔齊是也,是以仲尼亟稱之。二者道之所由出,是以六藝無徵,而莊周之徒樂道之。史公問曰:此何以稱焉?先設疑難,而以伯夷之事決之。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 解云:史公云親見其冢,則許由之事當非純為虛妄,於是許由之湮滅、伯夷之稱述,愈成疑難。蓋者,傳疑之辭,史公雖見之,未敢遽信,亦考信六藝之意也。 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解云:考信六藝、折衷夫子,反複其言以明此意。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解云:舊惡何所指,歷來聚訟亦夥矣。或以為叩馬諫伐,非也。得仁之語,夫子居衛,值蒯聵父子爭國之事,以不為衛君之意,隱約告子貢也。史公合引此二語,以證夷齊之不怨。然則,所謂舊惡者,其關乎讓國乎! 吾人當知,夷齊之事,厥有二端。兄弟相讓以去國,與夫不食周粟而餓死是也。仲尼子貢既以父子爭國之際稱述夷齊,是以知孔子之時,夷齊以讓國見稱於世。所謂不食周粟、所謂餓死首陽,其後人所附益乎?孔子止云惡於首陽,不言惡死。是以梨洲以此為小儒無稽之妄傳。既知孔子以讓國而稱伯夷,則所謂舊惡,其墨胎君暱愛叔齊、廢長立幼之事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解云:此謂伯夷之意,可悲者蓋多端,匪獨事也,其詩亦然。 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解云:隱桓篡弒,春秋託始焉。莊出爭立,聖人絕筆焉。君臣父子兄弟之倫斁,聖人始懼之,終悲之。使彼軌、輒與聞乎伯夷之風,焉能頑懦薄鄙,一至乎此!今考左氏及魯世家,惠公無嫡子(按公羊隱卑桓貴,非也。又,于隱公,公羊以讓國之心而美之,榖梁以成父之惡非之),隱長而桓幼,惠公以桓為太子,是同乎墨胎君之欲立叔齊也。廢長立幼,君父之惡也,為長子者,當何以處乎此也?船山曰:“子之於父母,天也,事父母以諫而有所不諫。”是以伯夷之處此,義不得念父之舊惡,而必繼事述志,戴叔齊以為君也。 是孝子之于父,義有所不得而諫也。魯隱惟不瞭此,是以惑於佞人,以攝君位,終見弒於翚、軌。此事觀泰伯、伯夷之逃,可以決焉。 至於榖梁“不成人惡”之義,措諸隱公、伯夷則非,措諸桓公、叔齊則是。何也?為長兄者既已見廢於君父,理存而勢不在,是以不可妄為而作亂。至於幼弟則不然,君父之功過、先君之侯度、國家之治亂、人倫之興廢,勢之所可以為,理之所不得不為也。家國之變如此,為幼弟者何以處此?關乎叔齊之讓,有定論矣。 孟子論舜之處變,曰: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深於春秋者,聞孟子之言,能不有會於心乎?程子論衛難曰:國委於所可立,身從父則義矣(二程集四〇二頁)。於乎,懲衰世之不振,縣夙昔之典型,孟子、史公,此心有同焉。 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 解云:此文脫胎孟子,孟子云: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故國既不能居,而紂之穢德又複彰聞於天。文王之善養老,亦恭敬辭讓之德也,夷齊以讓國而出奔,是以引文王以為知己。 至於文王既歿,武有慙德,天下乃無一處可居。孟子謂伯夷為聖之清者,叩馬諫伐之事,可證之。 又:夷齊以仁孝責武王,其所以責之者,君臣父子之大倫也。湯武之伐,誠為順天應人,然而天命已革,唐虞之世乃不可復,於是世將益亂,智將愈出,盜竊亂賊乃不可止。夷齊處世道之變,孤持高義,其諫武王,悲仁孝禮讓之不復也。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 解云:夷齊以仁孝去國,武王以不仁不孝而取天下,是以恥之而隱。史公為文,精覈之至,兄弟讓國,但言逃去,而不曰隱,何也?船山曰:生死者不足以當大事,君子之大事,在仕與隱。持之以大貞而存其義,酌之以時宜而知其幾。生以之生,死以之死,生不虛而死不妄(《宋論》理宗四)。若夷齊兄弟,足以當之矣。觀其兄弟之讓國,存君臣父子之倫,察用舍行藏之幾,詎非萬世之典型乎! 國不可為,天下猶可以居,天下化於紂之無道,而文王之邦尚可以往。文王歿,武克商,天下宗周,當是時也,夷齊乃不得不隱而餓死。 按:不食周粟,不食其祿也。當從瀧川氏考證。 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解云:采薇之歌,考證以為偽不待辨,雖然,此軼詩也,史公采之,必有取焉。以暴易暴之言,其形容三代以下之天下,為最善名狀者。神農之無為,唐虞之揖讓,俱往矣,湯武興義師以弔伐,而卒不免受辛之淫、幽厲之暴。古今之變亦大矣哉,前後不同揆,將何以通之?此可悲可異之一端也。 于嗟之歎,無可奈何之情見矣。弗獲已而委諸命。命者,天道之幽微難測者也。人事之莫致莫為者也。天人之際,亦微矣哉。天道是非難明,將何以究之?此又可悲可異之一端也。 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解云:至若貞生死以盡人道,若夷齊,可以無媿矣。伯夷之去國以全恩,叔齊之孫位以幹蠱,慕王化以歸文,存帝道以諫武,弗獲已而後隱,不食祿以餓死,二老一生之行誼,何一非盡倫盡制之事耶?有所可為,必用其極,其於求仁,可謂盡矣。外物不可必,艱難橫逆,有所不虞,事可怨而心悲,雖然,可以無怨矣。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穅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 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解云:天道廣大,幽微難測,或假私以濟公,或以惡而致善,要之,未可以禍福求之,私意擬之也。有志斯道者,沉潛乎經史之中,體認於踐履之際,得之與否,有命存焉,要之,史公之疑,君子以為窮理之階,而不與史公俱惑也。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 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解云:此段重宣夫子“何怨”之意。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衆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 解云:附青雲驥尾者,非偶然也。有道存焉。所謂道者何也?從乎聖賢之類也。誦伯夷之言,履伯夷之行,斯伯夷矣,而見稱於夫子;服許由之服,效許由之事,斯許由矣,而湮滅於後世。聖人者人倫之至,伯夷乃盡倫者也。許由者,刻意尚行,離世異俗,季路曰:潔身亂倫,正為此輩而發。激於偽者流於狂,出乎狂者入乎偽,其死也輕於鴻毛,其諒也同乎夫婦。莫之知也,不亦宜乎!擬諸伯夷,其爝火之於日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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