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十八世纪的另一面——评《卡萨诺瓦》（一）

因为一本臭名昭著的自传而名声大噪，卡萨诺瓦既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如果说像弗朗克•哈里斯之流出现在英国多少令人惊讶，那么卡萨诺瓦这类人诞生于意大利应该说不足为奇。尽管人们知道卡萨诺瓦其人主要是由于他在自传中对性生活的大胆描述，但他身上还有更多有趣的东西，这位知识分子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多面手”，除了到处拈花惹草，他还当过小提琴家、士兵、间谍、炼金术士、信仰医疗师、图书馆员，而他原本接受的却是教士的训练。他的42卷著述包括戏剧、哲学和数学论文、歌剧脚本、诗歌，涉及历书、教会法典、立体几何。他把荷马史诗翻译成意大利文，写过五卷本的科学幻想小说，第一个发行了彩票，帮助将清唱剧引进法国音乐，还是著名的美食家和喀巴拉秘教修习者……事实上，早在文艺复兴时期，从薄伽丘、阿雷蒂诺等人的作品中，从那些“多才多艺”的全才身上，我们早就认识了这些人。与其说卡萨诺瓦本人令人感兴趣，倒不如说是从他身上折射出的那个斑斓的世界：十八世纪，启蒙的时代，理性的世纪…… Ian Kelly这本书的结构十分有趣。虽然是采用散文传记形式，但却不依照惯例划分为第一章、第二章……，而是仿照戏剧结构分为序曲、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在序曲和第一幕之间插入了一个“演员”介绍：“唱谐角的女歌剧演唱家（Opera Buffa）威尼斯”。作者这样的立意是很明显的，他暗示卡萨诺瓦注定要成为一个“演员”，而他的剧场不是一个小舞台，而是十八世纪的欧洲。 虽然卡萨诺瓦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异国他乡度过的，但作者认为卡萨诺瓦与威尼斯这座城市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撇开威尼斯则卡萨诺瓦是无法想象的”。或者我们可以说，如果威尼斯是一个人，那么她就是卡萨诺瓦。作者笔下的威尼斯一幅熙熙攘攘、嘈杂忙乱的景象，这里可以见到世界各地的人，空气里充满食物的芬芳，还有一些性感撩人的场面。一位旅行者记述道：“到十八世纪，在威尼斯……享乐成了生活的唯一目的……她成了一座欢乐之城……修道院夸耀自己的沙龙，在那里修女穿着低低的裙子，头发上戴着珍珠，接受贵族和殷勤的修道院长的献媚”。不仅如此，威尼斯的欢乐还扩散到全世界：“威尼斯出口演员、歌唱家、舞蹈家和歌剧团到全欧洲，甚至到美洲。”我们通常不是认为，十八世纪是法国主导的所谓的启蒙时代、理性的世纪吗？但作者却断言：“威尼斯人无视理性和法则，将他们的狂欢节输出国外，因而十八世纪无论是在威尼斯之外还是之内，都是他们的世纪。” 这并不是作者以威尼斯挑战法国权威的唯一例子。Kelly将卡萨诺瓦的自传比作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主编的《百科全书》，称其采用文学形式呈现了这个世纪的整个人类的世界。狄德罗热烈鼓吹“鼓起勇气解放自己”，而卡萨诺瓦则遵照不误。卡萨诺瓦因此似乎有一跃成为启蒙运动的急先锋的姿态。 甚至在语言上，意大利和法国也在暗中较劲。卡萨诺瓦本人通晓多种语言，他也不得不承认法语是一种比他的母语意大利语更文雅的语言。事实上他的传记就是用法语写成的，但用的却是一种颇为引人注目的带“意大利腔”的法语。当然意大利语和法语并非如此水火不容。至少，它们都用Amour这个词来表示“小爱神”。这位小爱神，正是十八世纪人们畅谈自由与爱的中心形象——因此这不仅是一个理性的世纪，也是一个爱欲的世纪。据说法国的拉克洛、狄德罗、华托、布歇和弗拉戈纳等人都深受一个问题困扰：在启蒙的新时代，该把性摆在什么位置？而卡萨诺瓦这个意大利人却给出了答案：爱与性的游戏使得混乱的生活和混乱的世界变得有意义。小爱神既破坏又创造，代表现代世界的非理性和邪恶的乐趣，而卡萨诺瓦既从一个战斗者的视角，也从一个受害者的视角来描述这一切。作者进一步宣称，在西方经典中第一次产生如下思想：理解性及其潜在的非理性和破坏性，是理解自我的关键。这无疑言过其实。在我看来，卡萨诺瓦不过是重现了文艺复兴已经形成的那些思想。不同之处在于，在过去，这些思想的对手主要是中世纪的神学，而在十八世纪，他更要面对理性主义的挑战。卡萨诺瓦的生活和洛可可艺术的存在一样，都提醒我们去注意十八世纪的另一面：与理性对立的感性的一面。感性与爱欲的力量有多大，可以从下面的例子略见一斑：作为百科全书派和启蒙运动的领袖人物，狄德罗在书中频频攻击布歇的淫秽画作，但有一次还是承认其作品有喜人之处。在另一个地方他坦承，自己偶尔也喜欢读读卡图卢斯的色情诗歌。我们相信，狄德罗有感性的一面，正如卡萨诺瓦也会有理性的一面，两者的结合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教科书只告诉我们，启蒙运动中有法国、狄德罗和《百科全书》；但我们应该知道，启蒙运动中还有意大利、卡萨诺瓦和他的自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