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读诗】读阿米亥
来自:杭子
言说最重要之事 ——读阿米亥 09年我才读到早就出版的《开•闭•开》,这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最后一本诗集。读他以前,我把现代诗歌看作从象征主义发端的诸流派,象征的方法是现代诗歌技巧的基础。读到他时,我把他视作超越了我所定义的现代诗歌的诗人,或认为现代诗歌是一个终将完成的过程,而阿米亥是过程之外的诗人。当然并不完全如此。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不用建造一个象征系统、或突出若干意象、而主体隐退的方式,显现美和意思。他言说。诸如:我是,我总是,我曾,我的,我如何,或大卫如何,上帝如何…… 在读阿米亥前后,我发现了若干可能互不知道,但相继走在流派之外同一道路的诗人,我称他们是言说的诗人。象征、新批评、超现实主义,造成了大量看起来有难度、很像样的诗,有的确如初衷,传达了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而也有不少,绕到最后发现其实没说什么,用了一种复杂的手段,说的仍然是一个简单的意思。言说的诗,往往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说出最重要的东西。言说的危险是,如果所说的不够重要,就算不上诗了。 阿米亥举重若轻。轻如言说,而发现诗。而他所言,乃是整个生命、信仰与历史、生命所能体验到的世界的本质。 他写完《开•闭•开》,1998年,74岁,两年后去世。这必是他每天沉浸,唤起全部记忆和经验的著作。它的形式弥合了即兴与主题创作的裂痕。诗诞生于即兴,但我从来不满足于即兴的诗。即兴的主题很难是一个固执在我心中的主题——在我生命中最深的、心结的东西,我终究要写的东西。然而无缘无故坐下来搞主题创作,有意识地结构一首诗,它就太理性,太强硬,很难产生诗。我将解决寄希望于更深再深的沉思。当你得到一个即兴,你就坐下来想它,把所有和它有关的经验都捞出来;如果你想写一个主题,你就长长地不计成本地等待即兴所赐。我想像,阿米亥就是这样写《开•闭•开》的。他记下每一个即兴,适当发展,或在下一次重复,但不把它们拼成长诗,而是接续起来。它们的主题都和阿米亥的主题相关,它们聚集为他的全部经验,不因某种结构而被浪费,或补上不属于它们的东西。 他的诗因此而自由,不会过于有所依凭。其时正值我写诗的转变期,他让我发现诗可以这样写,将我解放于自由。 然而阿米亥并非没有方法,他恰恰有可见的惯用法。比如他喜欢在言说中,偷换上与惯常相反的语意,看似发生了倒错,实则抵达洞悉。像“我是预言往昔事件的先知”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从表面的错,到实质的大对,在最小范围内实现了戏剧性:发现和突转。 以这样的句式为单元,他用联想把它们拉到一处,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几对相反或偶尔相同的意思,并置在一起,同时得到承认。它们有时通过意类的联想,也常常同时具有声音的关联,一些复沓、顶针、交换的语音,构成节奏,把它们变奏出来。如: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 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同样,死亡被称为死亡,虽然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忆起死者。 …… 声音作为表面相似的错觉,并置了相反,而指向存在的同等性。 诗有时结束于这一对一对、反复的节奏,而在结束时,已从日常传递至大的事物,从事物传递至生命本身。有时则会以此为掩护,当你发现时,诗已从中跳脱: …… 因为惧怕失落的双手,正是搜寻爱的双手。 我见过一位正在拉琴的小提琴手,我想: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间,不过是一把琴, 可那是怎样的之间,怎样的音乐啊! 借由这种跳脱,我们从充满矛盾并置的困惑存在中突然离开,回到更古老的诗通常能够给予的肯定与敬意。 这种跳脱感,恰可类比之于阿米亥的诗与《圣经》。不但他一直常用《圣经》的典故和语言,整部《开•闭•开》的语调更是带着《圣经》的简素、庄严。在此我感谢译者黄福海先生,他对语调的把握,让我不再想知道原文。然而阿米亥又无时不在温柔或胡闹地篡改《圣经》。他写到—— 当上帝整体行装离开故土,他给犹太人 留下了托拉。犹太人从此就寻找上帝 叫着“喂!你落了一件东西,你落下的!” 别人以为那叫声就是犹太人的祈祷 …… 他写到—— 他(扫罗)一无所有 只有一架留声机 放着悲伤的歌曲, 大卫就是歌名。哦,大卫就是歌名, 歌名歌名歌名 …… 他写到—— 我的父亲是上帝,可他不知道。他教我 十诫,但不用雷轰、闪电,不用愤怒, 也不用大火,不用密云,而是柔情, 用他的爱。他抱着我,轻声细语地说: “希望你”、“请你”。就是这种语调, 他吟唱“记念”和“守日”,在 诫与诫之间恳求,低声抽泣:你不可 妄称主的名,不可以的,不可以妄称的, 请不要作假见证陷害邻人。 然后他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低语, 你不可偷盗,不可奸淫,不可杀人。 他用五指张开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 念着赎罪日的祝祷:荣耀、爱,主的时日 将长驻世间。我父亲的声音—— 如此苍白,一如他的鬓发。最后,他面对我, 如同那天在我臂弯里死去时一样,说道:我还想 再加上两条诫命: 第十一诫:“你不可改变,” 第十二诫:“你必须改变,你会改变。” 这就是我父亲的遗言,说完他转身走了, 消失在他那奇异的远方。 显然我们能感觉到篡改的善意。这不仅是一种技术上的巧妙。他把《圣经》变成非常人性的东西,就是在告诉我们《圣经》是非常人性的东西,也在告诉我们一直就是人性的东西。 (此为一篇未发表的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