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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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已注销] 组长
2008-10-23 14:3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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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7:29

    二 瘟 疫

    (1)

    鹰鸥拖着长长的嘹亮的鸣声,消逝在远空。天很蓝,海面一望无际,看不见一只船或是一座城市的影子。伯莱拜尔眨了眨酸痛的眼睛。这么好的天气,鹰鸥是去追踪蓝鲛鱼群的,这是它们大饱口福的日子。老钓手都知道:有蓝鲛群的地方就会有银背鲔,鹰鸥是天上的猎手,银背鲔是水下的屠杀者。而他,伯莱拜尔,从开始放假到现在,还没有钓上过一条象样的鱼。

    伯莱拜尔把船开动。按这个速度,一小时后他就可以赶到这次海上豪筵的现场。鲔鱼象一枚枚巨大的银色纺棰穿梭在暗蓝的深水中,他的鱼钩应该能钓到一、两条。去年他钓上了几条好鱼,也许六条。他自己计数着,回想那些银光闪闪、重达千斤的大鱼都送给了谁。

    突然,几片白色耀眼的东西出现在海面上。伯莱拜尔惊奇地趴在船舷边观看。是死鱼,蓝鲛,侧起白色的肚皮漂在水面。奇怪,伯莱拜尔想,这不是蓝鲛产卵的季节,只有产卵后的蓝鲛才会这样自己死掉。

    船周围的死鱼越来越多。伯莱拜尔不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但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不祥的、危险的气味,就在他的周围,就在船的旁边,就在下面……

    现在,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海上坟场,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死鱼,象苍白的叶子,或者象很多很多翻起来的眼睛。间或有一、两条鲔鱼的尸体,在失去生命后却没有失去它们的颜色与光辉,银亮亮地刺痛了伯莱拜尔的眼睛。

    鹰鸥清亮而富于攻击性的声音把伯莱拜尔的目光引到了天上。至少有几十只鹰鸥在这片“死海”上空盘旋,这么多的死鱼把它们也弄糊涂了。

    一只大胆的鹰鸥俯冲下来。伯莱拜尔想,这些鱼如果都是中毒而死的话,鸟儿吃了它们也有生命危险。是否天上那些机灵的鸟派出了一个自愿者来冒险尝试呢?

    鹰鸥冲近了水面,两只爪子向前伸开,抓向死鱼。伯莱拜尔等待着它那个矫健的翻身动作。只见鹰鸥刚一接触水面,黑色的身躯猛地僵硬了,象有什么东西在它体内爆炸一样,它挣扎着发出一声悲鸣,向上腾起不到三尺,就落回海水里,象一团破羽毛似的漂浮起来。天上的鹰鸥转着圈子,鸣声此起彼伏。这是一种非常机警的鸟儿,不到一分钟,它们就全部离开了这片死海。

    伯莱拜尔想一想便明白了:是电。海底粗大的电缆一定破损了,发生了漏电现象。幸亏这艘小船是用植物纤维板造成的,不然在他趴上船舷观看海面的时候,他可能在一瞬间变得跟那些鱼一样。

    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当局。伯莱拜尔回到驾驶座上,让他的小船转舵。

    然而船没有动。

    伯莱拜尔侧耳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运转正常。但小船就象搁在平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不,现在开始动了。微微的震颤,然后是侧倾,有一股力量正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把他的船抬起来。一瞬间,伯莱拜尔还以为是什么巨兽在海底掀动着他的船!经验丰富的他很快意识到,船是陷在泥沙里了。

    就是说,在这里,在本该水深三百尺的海域,他的船搁浅了!

    伯莱拜尔向海面眺望,水在往四面八方可怕地退去。成千上万的死鱼平躺在突然间涌出水面的广阔沙洲上。

    他的船陷在泥沙里,陷在梦一般出现在海面的一片陆地中央。

    没有航海经验的新手会被这情景吓傻的,伯莱拜尔想。这是魔鬼岛。

    见多识广的船员们有时会提起它,说它会暗暗跟随着一条倒霉的船,在水下潜行很久,然后一涌而出,把船搁住。但伯莱拜尔知道,这是海流携带的巨量泥沙突然堆积在海底某处形成的。过不了多久,水又会把它冲垮、带走。

    使他担心的是,魔鬼岛的出现往往是强台风季节来临的前兆。

    今年的“地狱风”要提早到来了。伯莱拜尔叹了口气,靠在座椅背上。

    阳光把沙滩上的死鱼晒得发臭了。伯莱拜尔下意识地用手掩着鼻子。他心里想的是:“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阳光都特别毒。神圣的太阳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地狱风,它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实际上,“白昼世界”的年份就是以“地狱风”来划分的。每年一度的强风暴会造成不小的损失,给医院、建筑公司、殡葬所带来大笔生意。强风季过后的一个月内,整个海洋似乎都弥漫着死鱼的臭气。这已是每一个白昼人必须习惯的现实。

    伯莱拜尔不习惯做哲学或自然科学方面的思考,他是个行动家。所以,他想了两分钟,就跑进驾驶舱里,查看了机器,确定一切正常后,便躺在地板上强迫自己睡觉。船底下的沙洲不知何时才能消退,也许要等几天。他应该养精蓄锐。沙子被晒得火烫,等到魔鬼岛下陷时,海水蒸腾,带上那些死鱼的味儿,够他受的。

    还没睡着,船上的无线通讯机叫了起来。他把机器沙沙响着吐出的纸带扯下来看,上面写:“伯莱拜尔,速往最近的R-S-1009线路中转站。有三级密码信息。”

    局里特别要求他在交通线附近度假,以便能把通知传到离他最近的中转站,并以无线方式呼叫他。不然的话,茫茫大海上是找不到他这条小船的。

    令伯莱拜尔不安的是,局里对他也只用过两次三级密码,这一次又出了什么事?

    通讯机又叫了,吐出的纸带上写着与上次相同的字。

    以后的半小时内,它叫了三次。

    伯莱拜尔明白,一定是有急事了。那可恨的魔鬼岛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兆头不佳,他迷信地想,这趟差事肯定充满了艰险。

    (2)

    对北海上最大城邦之一的巴地鲁-格塞来说,这不算是个很繁忙的日子。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六个港口里都没什么船只,海藻种植场泛起淡淡的咸腥气味,随着和风飘散在全城的空气里。一派和平安乐的景象。

    几个老人坐在冷落的码头栈桥上钓鱼。天热,他们都把鱼钩下得深深地,用海草编织的遮阳帽挡在脸上。

    “瞧那儿,”一个老头对站在一旁看他钓鱼的兄弟说,“那儿有东西。我眼神不行,你看看。”

    “一个白包裹。装得鼓鼓囊囊的。”弟弟眯眼向远处海面上张望着。

    老头站了起来:“今天上午总算有事儿做了。去把它捞起来,那是轮船上掉的邮包,或者是漂流瓶!”

    “你别去。”弟弟简单地说。

    “我要去。”老头已经在解他的小船的缆绳了。

    他兄弟懒得劝他了:“随你,我可管不了你,我累啦。”

    老头把船划到大包裹边,看清楚了那是黎明人制造的、被称为“暖气包”的旅行用睡袋,封得严丝合缝,然而还是有股气味从里面溢出来。他回头看看兄弟,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碰不碰这东西?它似乎很不对劲儿。

    但钓鱼的老人们都在关注他了。他哼哼一声,伸手拖拖袋子——不出所料,果然很沉重。他用绳子系在袋角,划着船把它拖回了岸边。

    老头跳上栈桥,对微过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说:“行了,我把它弄过来啦。想看的人就去抬吧。”

    “咱们都不是小伙子啦。”一个胖老头说,“叫搬运工来抬。”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怎么办?”“就在水里先打开看看吧。”

    几个人跳进小船,拖着绳子把白袋子拉到近前。他们找出一把剪钓鱼线的多用剪刀,起劲地把袋子铰开。

    一股臭气如热雾一般涌出。所有人都躲开,有几个弯下腰呕吐出来。

    不用把睡袋完全打开了。透过剪刀造成的裂缝,已经能看清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具肿胀的尸体。

    游船算不上十分豪华,但载重五万吨的宽大船体给人以巍峨之感。这是女子专用的客轮,连船长和水手都是女的。这个时刻,多数乘客都在舱房里躲避阳光;有几位身材很好的女士全身涂好了防晒油,在甲板上聊天并做日光浴。

    “驾驶员必须有多么丰富的知识呀,比如说,对海底形状的了解。”

    “船上不叫驾驶员,妹妹。”

    “那你说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而且,人们不说‘海底的形状’,那叫做……我忘了。”

    “你看,那边的岛。它周围一定有礁石。如果驾驶员不清楚暗礁的分布,船就要撞在上面了。我刚才就想说这个。”

    “看哪!先别说礁石,多漂亮的小船呀!”

    一条白色的一百吨级的小游艇从岛屿背后现身,随波逐流地向这边漂来。

    游船拉响汽笛,警告小船即将发生碰撞。但小船没有回应。

    甲板上的女士们好奇地聚拢到船舷边,议论纷纷。

    第二次汽笛拉响后,游船自己转舵了。小艇与它擦身而过。一只快艇从游船尾部放出,开向小游艇。

    “船上没人吗?”女人们又开始猜测。

    “你听过‘鬼船’的故事吧?”

    快艇接近游艇,女水手们跳了过去。几分钟后,游艇改变方向朝大船靠近。

    “咱们能去瞧瞧吗?”

    “干嘛不能?”于是几个女人跳起来朝船尾跑去。

    游艇被拖在船尾。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来。最后,两名水手架着一个人出现在游艇甲板上。那人披头散发,肤色苍白,奄奄一息。

    “天哪!”一个女人喊道,“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乐园岛”的老板站在浮岛顶端他的办公室里,透过大玻璃窗,他的娱乐业帝国和周围的海景尽收眼底。

    黎明人在沙发里面舒服地坐着。虽然天气很热,他仍然习惯性地穿着丝制长袍。这家伙是非法买卖的行家。

    “最后有点小礼物给你。”黎明人说,“只收半价,看看怎么样?”

    他拍了一下巴掌,两个随从带上了他的“礼物”。

    “这些女人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老板吃惊地问,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两个女人的苍白肤色,“她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行啦。你买过不少黎明世界的女孩子,她们舞跳得不好么?”

    “这两个真是黎明世界的吗?”老板问。

    “不知道。”黎明人油腔滑调地说,“我只晓得她们很漂亮。你们不习惯苍白的皮肤,可瞧瞧她们的身材。更妙的是,她们很怕我,怕所有人,从见到我起一直没说过话,让干啥就干啥。你的舞厅需不需要?”

    “再便宜点儿吧。”

    “我够公道的啦!”

    两个人正半真半假地讲着价钱,有一个女人突然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干呕声。

    在男人们惊骇的目光中,她把一股黄色液体吐在了地板上。

    “楚拉医师认为,这是几种很常见的传染病形成的综合症。”在城市中心医院的紧急会议上,一位医师向所有与会者这样说。

    楚拉没有站起来,只冷淡地点了一下头,那种冷淡多少有一点是装出来的。

    “这是我们接到的第三个病例了。”一位老医生说,“如果是常见的传染病,死亡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院长望着会议桌上争论的人们。他是个头发半秃、身体发福的小老头,神情疲倦而又悲观,与楚拉精力充沛的样子形成鲜明对照。传闻说后者正在积极筹划取代他的职位。

    楚拉站起来了。在他认为可以造成戏剧性效果的时候,他也会站起来的。

    他彬彬有礼地环顾十几位听众,说:“病人死前出现肺炎、脑膜炎、兰氏衣原体感染等传染病的典型症状。他身上的传染病我可以列出十七种,如果一一加以治疗的话,仅药物的副作用就能使人致死。”

    院长问:“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患有这么多疾病呢?”

    “我的院长,”楚拉表现出屈尊俯就般的耐心,“您忘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寒冷的黑暗世界,终年气温在冰点以下。他们没有接触过这些病菌!所以他们的医学也相当落后。当一个黑夜人来到温暖的白昼世界,很快就会感染无数种疾病。他对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疾病毫无抵抗力,所以只有死亡。”

    会议室内已响起阵阵低语声,望向楚拉的目光大多是表示赞同的。

    院长说:“你认为,我们白昼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这不是神秘的瘟疫,”楚拉回答,“医学发达的白昼世界完全没有必要惊慌。”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担心事情不那么简单。你怎么解释有些白昼人也被传染了呢?而且,短短的时间之内,有这么多的黑夜人穿过了晨昏线,进入白昼世界……”

    楚拉高声说:“马上,我要解剖最后这名死者。虽然我是最讨厌那些野蛮人的,但为了让院长放心,我就暂时放弃种族自豪感吧。”

    尽管戴了口罩,楚拉还是下意识地把手掩在鼻子的部位。当一个医师面对尸体时,这可不是正常的姿势。但那是一具“黑夜人”的尸体呀。

    “死者,男性。三十岁左右。身长五尺八寸。种族——”楚拉耸耸肩膀,顺着死者胸腹部画好的线,用手术刀轻轻划开。

    他不管助理医生和实习生们古怪的神情,对他们说:“皮下脂肪这么厚!”

    没有人接他的话。横放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具非同寻常的尸体。他们不能确定它曾经与自己是同一种生灵;它活着时,住在地穴一样的房子里,用古怪的语音说话;仰头看黑暗的天空——没有太阳的天空中会存在着什么东西呢?简直不可思议。有些人出汗了,另外的人觉得身上发冷。

    一个实习生突然叫了一声。

    积在尸体腹腔中的液体是黄色的。

    楚拉压住心头的厌恶感——和恐惧感,说:“血液,我告诉你这是血液。至于为什么是黄色的,我也说不上来。也许黑夜人的血就是这样……”

    接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恐慌地盯住他的手术刀指着的一小团东西。

    那一团萎缩、泛黑的肉块,曾经是,应该是某一个器官……

    “这是他的肝吗?”一个学生说。

    楚拉抬起头,冷汗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所有人都离开这儿!立刻!”

    白昼纪元1746年,神秘而致命的瘟疫从黑夜人那里悄悄释放,侵入了阳光普照下的世界。

    (3)

    R-S-1009线路中转站是个小站,因为这片海域虽然处于交通线上,却很少有人问津。但耸出水面七百五十尺高的发射塔仍堪称壮观,水下还有三百尺左右的塔基。这是个庞然巨物,无数条电线通入它的底部,带来各地的急报信息。

    把伯莱拜尔从悠闲假日中招来的,是这上千条信息当中的一条,三级加密急报。他将用自己的密码提出这条急报,然后他可以用中转站内的有线通话器和发出急报的人对话,进一步明确自己的任务。

    伯莱拜尔站在驾驶舱,看着发射塔迎了上来,有几只船停泊在它旁边,都是赶来取急报或与人通话的。然后,他看见了一条由塔下开过来的快船。

    为了防御风暴,那快船造成了全封闭式,以便随时躲入水下。从船侧的缩写字母就能看出,这是“局里”的船。伯莱拜尔想,真是十万火急了呀。魔鬼岛耽搁了我的行程,局里在几天内已经派出船来寻我了。他把速度放慢,让后面的快船靠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在快船上的一间办公室里,伯莱拜尔见到了局长本人。可怜的瘦老头焦急得眼睛干枯、神色憔悴。

    局长没有用心听他关于魔鬼岛和海底漏电的汇报,而是把几张照片扔在桌上。

    伯莱拜尔拿起照片来看,上面是一位年轻女子,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一看即知,这是局里的人员在对方没注意时拍下的。伯莱拜尔的眼睛好象只草草地扫了一遍,其实他已把此人的特征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把她找到。”局长说。

    一个女人!这次要他寻找一个女人。

    然而伯莱拜尔没有表现出惊诧,他坐在局长对面的椅子里,说:“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你注意到了她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局长承认,“她是个特殊人物,从黑暗世界来的。但她会说我们的语言。见到她时,你要非常小心;这个女人极具智慧,并且有一些古怪的能力。最可怕的是,她是个疯子。”

    (4)

    方婷。

    伯莱拜尔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这名字的发音真怪。他想起局长提醒他的话:“她是疯子。”当然,局长是个谎话大王,他这样说的意思是:“这女人会对你说一些听来很特别的话,你最好不要相信她。”因为,她是“疯子”。伯莱拜尔很懂得这个意思,他曾经奉命捉拿过一个这样的疯子,疯子被送进局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那人的眼神有一阵子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

    “她甚至会说,自己是从天空中来的。——照这样讲,她不是魔鬼就是救世主了。她在找一件东西,她也许会求你帮她一起找。别理她。”局长的原话还回响在伯莱拜尔的脑海里。他觉得身上发冷,经书上的字字句句,从小就作为金科玉律印在他心中的,现在又冒了出来。

    神把大地划分成永恒的白昼和永恒的黑夜两个部分,作为对人类的惩罚。直到救世主从天而降,解开咒语……

    这位女孩为什么要自称救世主呢?

    而且,她差不多真的是个疯子。一个独身女子怎么可能到处乱跑呢?

    此次的差事确实奇特。同时,伯莱拜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大风暴即将到来之前那种紧张、压抑的感觉。他必须去看看福沁女士。

    永远悬在天空的太阳使这种隐秘的事有些不便。在阳光炽热、热风扑面的街道上,伯莱拜尔低着头走向城市育儿院的后门。

    他流着汗,在后门口向里面的女守门人说:“请你告诉院长,就说伯莱拜尔想见见她,求她务必答应。”

    过往的行人很少,因为这条街是男女两界的分界线。幸好如此,伯莱拜尔不必通过管界警察的盘问。但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偷偷看着他,就好象他不是个体面人似的。街道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白亮亮的。伯莱拜尔等待着,尴尬而又无奈。

    过了一阵,守门人出来,冷淡地递给他一张纸条:“到这个地方去等,半小时内院长就到。”她毫无表情地、飞快地说完,不理会伯莱拜尔感激的话,径自走回门房小屋去了。

    这也难怪,育儿院的女士们都是以作风严谨、洁身自好而自豪的。

    伯莱拜尔按照纸条上的提示,走进建在分界街上的一座大房子里。“七号。”他嘀咕着,由领座员带进门上标有“七”字的小房间。房间尽头是一面玻璃墙,透过玻璃能看到对面有一间同样的屋子。领座员出去时关紧了门,他坐在玻璃墙前的椅子上。在福沁女士到来前,先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十几分钟后,他看见玻璃墙那边的房间门开了。一位女领座员带着福沁女士进来。在上次见面之后,福沁女士又苍老了些,看上去几乎不象刚满六十岁的人。伯莱拜尔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眼睛里肯定已经流露出一点激动。以至福沁女士坐下时,表情有些警觉。

    “你有事吗?”她平静而疏远地问。

    伯莱拜尔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象小孩子一样嗫嚅着,福沁女士耐心地等待。

    伯莱拜尔说:“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很不容易办的事情。可能……我会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他不能确定福沁的眼中是否流露出关怀,也许她觉得再也不见面反而更好。但福沁说:“为什么?很危险吗?”当伯莱拜尔要回答时,她又制止了他,“别说了。我一直不过问你的职业,现在也不想问。你好自为之就是啦。”

    伯莱拜尔点点头,还是说了下去:“要走很多地方,会遇到一些意外变故。这次的任务从开始就让我觉得不安。所以,我来向你告别……”

    “要走很多地方?”福沁说,“那么你得当心瘟疫。”

    “又流行瘟疫了?”伯莱拜尔问,他心里在想,“怎么我不知道?”

    “女界的消息很灵通。最近出现了新型瘟疫,听说是从夜世界传过来的。你记住,这种瘟疫传染性极强,只要接触到病人,甚至靠近一点看到他,就会传染。传染往往是致命的。”

    “从夜世界传来的?不,这是谣传。夜世界的人受到诅咒,他们害怕阳光,永远不敢越过黎明线的。”

    福沁嘴角微微一弯,她说:“你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了。”

    “不!”伯莱拜尔急忙解释,“我不管这是真是假,你关心了我,我很高兴,我……我非常高兴。”

    福沁冷冷地说:“你别误解。我对任何一个白昼世界的公民都同样关心。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造福于公众。”

    伯莱拜尔被她的话噎住,好久没有出声。玻璃墙显得那么坚实厚重。

    福沁等了一会儿,说:“你还有事吗?我想我该回去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伯莱拜尔爆出了一句:“你是不是生我的那个女人?”

    福沁僵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就仿佛面对着当街行抢的恶棍或是肆意吐口水的疯子。

    伯莱拜尔绝望地问:“福沁女士,我是不是你生的?”

    “伯莱拜尔先生,您用这个问题缠过我十遍了。这不是体面人做的事,这也不是高尚的感情。”

    伯莱拜尔望着她冷漠而略显厌倦的脸,毫无自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

    “您非常自私,而且心理不正常。”福沁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情绪来纠缠一个跟你不相干的女人。”

    “但你很可能就是……”

    “我不是。”福沁断然否定,“你的做法很古怪,令人反感。白昼人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们从小就不清楚自己是谁生的。”伯莱拜尔说,“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偶然发现了你……”

    “你简直是一个不该长大的突变体。”福沁说。

    如果她愤怒、哀伤、害怕或者抱怨,伯莱拜尔都会觉得有希望,甚至会高兴;但她的神情是冷淡的、厌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伯莱拜尔心情沉重,隔着玻璃墙凝视她的脸,那脸苍老而疲倦,眼里深藏着岁月留下的痛苦痕迹。他忽然想用一个更亲密、更能表达感激与爱的称呼来喊她。如果能够这样喊一声,他死而无憾。但他不能。白昼世界的字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他会称呼兄弟、会喊姐妹;而对一个在痛楚之中流着血把他生下来的女人,他只能无奈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那两个客气、疏远的称呼里:“福沁女士”和“院长”。

    玻璃墙是厚重的,令他们可望而不可即;但伯莱拜尔感到,“语言”是一堵更加厚硬、冰冷的墙,把他们隔开,咫尺如同千里。

    “我要叫领座员了。”福沁说。

    伯莱拜尔扑在玻璃墙上作最后的努力:“你告诉我!这次我可能会死的,我想安心地闭上眼!”

    福沁僵住了,她盯着伯莱拜尔,似乎在研究他的内心。最后,她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知道!”伯莱拜尔大声说,“那个老护士临死时告诉我的:你违反规定领养了自己生的孩子,那孩子……”

    福沁扭过头去,按下了电铃。

    女领座员走进来,带着福沁起身出门。她们俩都没有看伯莱拜尔一眼。

    伯莱拜尔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刚刚进屋的男领座员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他旁若无人地蹲了几分钟,闭着眼睛。此刻,他的心是一颗小孩子的心。

    (5)

    “最高委员会”的巨头们围坐在圆形会议室里。白昼世界的政治是很民主的,所以这些人每次聚在一起时,都尽量做到平等而客观得象是在讨论科学问题。

    克罕长老,作为宗教世界的长老会派驻在俗世的大使,具有典型的慈蔼、平静而又精干的外貌。他的职责就是监督这些俗世的人们是否做出违反教旨、不利于全体人类的福祉的蠢事;并且小心地参与和干涉他们的决策,让长老会的(也即神的)意志在其中发挥影响。这种影响从古到今都是很有效的。现在,他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打量身边的委员们。

    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卫生委员,他忧心忡忡、焦急不安。众所周知,他在担忧瘟疫的事。而会议要讨论的也就是瘟疫。

    安全委员慈眉善目,若有所思。他总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但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这神态与他的个性无关。一旦到了紧迫关头,他的眼睛会象鹰鸥一样尖利的。克罕长老估计,他今天又要提出他的“主动防卫”计划。

    经济委员事不关己,安祥地靠着椅背饮藻茶。长老私下里认为他很自私、怕事。谁都知道,现在贸易很顺利,所以他几乎不想来参加这次会议。

    内政委员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他有一对贪婪的眼睛和一副急切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向别人索要什么似的。

    外交委员在悄悄探查每个人的脸色。他会提要求的,长老想,他也许希望追加今年的本部门经费,因为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

    长老自己是宗教委员,同时掌管这个世界的能源。这也是教会能左右逢源地施加影响的原因之一。

    科学委员最后匆匆赶到,他是个瘦高而结实的散漫汉子。在他为自己的迟到致歉之后,会议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卫生委员理所当然地第一个说话:“向长老致敬。”他说,“我们都知道今天开会为了什么。瘟疫至今仍在小范围内流行,但它出现得极其突兀、极不平凡。它的传染方式几乎是个谜。曾经有人说它是接触传染,但未触摸病人的人同样染疫了;又有人认为它是通过呼吸传染,这说法不攻自破,因为持此看法的人自己戴着净化口罩,在十尺以外观察病人时也被传染了。有的医生在解剖经冷冻或消毒处理后的尸体时被传染。一个黑夜人女性正好生产,婴儿生下来就有病,而且很快死掉了,接生的人员全部染疫。我们的医学界精英们已经束手无策。仅有的办法是隔离,把病员、尸体全部隔绝在封闭式建筑物里;不要提治愈,任何治疗的尝试只能造成染疫群体的扩大。更不用说预防了。现在已经有人在传说:恶魔的诅咒终于来了。我想请长老指点,告诉我们那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否则我会认为,白昼世界的末日即将降临。”

    长老在众人的目光中沉吟着。他必须慎重回答。

    但安全委员抢先发言:“向长老致敬。”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诅咒。事情非常明显,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的,它降临的方式显示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进攻。如果不是有极大的野心,极其恶毒的目的,黑夜人怎么会不畏阳光进入白昼世界呢?”

    “那些黑夜人为了扩散瘟疫,竟不惜自己的生命吗?”卫生委员与他争辩。

    “您是医生,阁下。尊重个体生命在您来说已经近乎一种本能。但政治上是不存在个体的。我肯定那些进入我们的世界,带来瘟疫的黑夜人是一支敢死队。”

    安全委员的说法言之成理,起码比“恶魔的诅咒”更合理些。已经有人在暗自点头了。

    “向长老致敬。”外交委员说,“我觉得安全委员的话有一半的道理。黑夜人是有意向我们传播瘟疫的,但我不把它看作一次进攻。这不如说是一个试探或者警告。一个多世纪以来,黑夜人用白昼世界所必需的金属矿物跟我们换取能源。但我们都得承认,这不是平等交易。主动权一直掌握在我们手里。对电的需求使他们成了白昼世界的附庸。那些野蛮种族一定在寻找着种种方法,以求脱离对我们的依赖,或至少使昼、夜两方间形成平等的关系。谁知道呢?可能瘟疫是他们新制造出来的武器。”

    “我不同意。”卫生委员说,“从理论上讲,黑夜人在医学、生理学上要落后我们三百年。不可能有一种他们制造出来的疾病竟能使我们一筹莫展。”

    “那么您仍然认为这是诅咒吗?”内政委员有点刻薄地问,然后才加了一句,“我向长老致敬。”

    经济委员慢条斯理地说:“向您致敬,长老。大家不应该再争了。这件事无疑地对我们各自的部门都有影响。就拿我来说,虽然内政委员先生竭尽全力封锁了消息,但显然消息已经泄露。现在人们拒绝购买黑夜世界的金属,害怕染上疾病。这使我的那些局长们很为难。”

    长老因为摆脱了关于“诅咒”的话题而感到轻松。他说:“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已经影响到了白昼世界的正常运转。而且它必然还会影响整个黑、白世界的平衡。所以,我们不必再争论什么诅咒了。我请你们谨慎地决定对此事的对策,我还要把这一切都上报最高长老会。”

    “向您致敬,长老。”一直没有开口的科学委员说,“我来告诉大家对瘟疫研究的最新进展。”

    “竟然有进展了么?”安全委员惊讶地说,“哦!阁下,我的话绝没有不敬之意。”

    科学委员毫不在意,继续说:“对瘟疫的隔离原来并不理想。似乎病毒,或细菌,或者任何什么东西,能透过隔离物。但我们发现用某些重金属,比如铅来作隔离,就能有效地阻挡瘟疫的扩散。”

    “重金属!”大家低声说。

    这就是黑夜人的用意了么?白昼世界从此将离不开他们的金属供应,而改变双方的相对地位。

    “这证明了我的分析。”安全委员刚才听到科学委员提到“进展”,曾吃了一惊,现在似乎又恢复了自信,“黑夜人是有意向白昼世界传播瘟疫的。”

    一阵静默。看清形势后,大家都有一种紧迫感。

    “有谁见过黑夜人吗?”内政委员怪腔怪调地问。

    经济委员说:“不知道。我看到过书上对他们的描写。”

    “我的老师曾经讲过黑夜人劫夺黎明世界的货物的故事。”外交委员说。

    卫生委员强调:“这房间里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了。医生们已经看到了不止一个黑夜人,活的、死的。”

    “他们是瞎子吗?”内政委员用一贯的讨人嫌的语气问,让你搞不清他是认真讨教还是无理取闹。

    卫生委员说:“他们肤色苍白,体毛较重,其他的似乎与我们没有很大差别。他们的视力在阳光下可能被削弱了,但不是瞎子。”

    “我重申自己的观点。”安全委员说,“从这次危机可以看出我们的防卫是多么脆弱,黑夜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动了攻击。而我们完全束手无策。”

    “他果然要提出那个计划了。”长老在心里说。

    “并不是完全束手无策,”科学委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如您所知,避免传染的办法已经有了。”

    “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穿上一套沉重的铅衣服吗?”安全委员微笑着反驳,“这场瘟疫仅仅是开始,它标志着夜世界对我们俯首贴耳的历史的结束;标志着双方对抗的开始。谁知道他们又会制造出什么东西来呢?如果我们早有防备,瘟疫携带者可能根本就无法闯入白昼世界。但现在也不算晚,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内政委员敏感地问。

    “防备他们的下一次进攻,粉碎他们的所有阴谋。”安全委员一字一顿地说。

    “当心哪。”经济委员说,“安全委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意味着更严重的事情。”

    “不,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经济委员安祥地问。

    安全委员不理会他,说:“我的意思并不是指战争,或类似的灾难。我们都游过泳,当你……”

    “我没有游过,我有皮肤过敏症。”内政委员唠叨着。

    “当你遇到毒豚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它在何时用何种方式攻击你。也许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万一它做了,你会为自己的大意后悔莫及。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逃开。可如果这条毒豚是黑夜人,你就无法回避它。这时该怎么做呢?闭眼无视它的存在?那会让它更强大起来;忍让?它会认为那是畏缩和臣服;等它放出毒液时再反击?也许就来不及了。你最好举起渔叉,告诉它:我比你厉害,别惹我,否则吃苦的会是你。”

    “说得好。您的渔叉是什么呢?”经济委员问。

    “我们有多种手段可以有效地威慑夜世界。比如,军事进攻,当然只是威胁性的。”

    “您要做有史以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科学委员说,“白昼世界的军队在夜世界能保存多少战斗力?也许我们的武器在那里根本就不能用。”

    “为什么?”

    科学委员颇具说服力地说:“比如,我们的武器大多采用光学瞄准。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它们能起作用吗?再比如,黑夜人曾经从黎明世界购买过电动机车,但很快就停止了这桩贸易,为什么?唯一的解释是:机车在夜世界无法使用。”

    “机车的事很重要,谢谢您的提醒。但我们可以用畜力来代替机械,在黎明世界的边缘不是至今还在使用某种驼马么?”

    “但武器瞄准的问题呢?”

    “科学委员阁下,我要说您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具理性头脑的人。您在一秒钟内发现的问题,我的技术人员用了数年的时间来发现和解决。”

    所有人眼中流露出不解与惊骇,长老首先发问:“那么说,您在几年前就已暗中致力于准备一场战争了?”

    “不能那样说,长老大人。”安全委员小心翼翼地说,要留神措辞,因为最高长老会是有权罢免任何一位委员的,这是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我从未做出任何实际上的努力来准备战争。没有制造新武器,没有集结部队,我还按照您的建议裁减了军队兵员。对于武器瞄准方式的改进,我们只是在理论上做了一些研究,而且所用的经费远未超出预算。夜世界的威胁始终存在,不论我们正视与否。所以我们的研究应该说是‘有备无患’。好比住在一座小岛上的一群人中,有一个预感到水位即将上涨,岛屿将被淹没。于是他提议说:‘我们来造一只船吧。’但无人相信他的话,也不给他造船的材料。他利用自己空闲的时间,预先把船的图纸画好了。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水位上涨时,他们能立刻按照图纸把材料加工好,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好船,以减少损失。”

    多数委员点头同意他的话,目前的这场危机增强了那些话的说服力。

    但长老却说:“阁下,您把白昼世界比喻为大海中一座孤岛,把黑夜人喻为可以淹没我们的洪水;这是错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身处孤岛的一群人,也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这是我们教旨中的主张。有朝一日,救世主拯救他们会象拯救我们一样的。虽然白昼人与黑夜人居于世界的两极,亘古不相往来,但我们其实是息息相关的。我一直认为,任何一方向对方发动攻击都是愚蠢的行为。对能源与金属的需要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离开对方,不管白昼人还是黑夜人都无法独自存在。”

    安全委员的额头上出了冷汗。他的赌注下得过早了。

    然而长老话锋一转:“从这次事件看来,我的想法竟然不对。我很遗憾地说,事实证明安全委员的准备措施是及时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长老继续说:“但我仍主张:安全委员关于武器瞄准系统的研究还是要暂时停留在理论阶段,要使这理论尽量成熟;我要把此事上报最高长老会。无论如何,军事进攻是最后的、万不得已时的手段。”

    “当然,我想说的与您一样。”安全委员说。

    关于这件事就算有了定论。科学委员问:“您刚刚说,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安全委员说:“是的。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我们的瞄准系统仍然可以使用。”

    “怎么做到呢?”

    “具体的理论,我也不能给您说清楚。技术人员说,物体不论在明亮处还是在黑暗中都会发射某种肉眼看不到的光,只要这物体的温度高于周围环境。他们设计了一种接收器,通过它能看到热物体的轮廓、位置等等。”

    科学委员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他对于这种纯理论问题总是抱有孩童一般的天真的兴趣。他说,“那么这是一种专门搜寻生物的仪器了?”

    “搜寻生物,和任何发热物体。”安全委员说。

    “您没有把这神奇的东西造出来吗?”

    “有一件样品。”

    “有样品!”大家兴奋地低语。科学委员急不可待地说:“能让我们看看吗?”

    “那要长老同意。”

    长老转头向着他问:“您已经把它带来了?”

    安全委员点点头。

    大家这才看出,他今天真正是有备而来。

    仪器被拿进会议室来,是个笨重的圆匣子。所有人都无声的看着它。

    “我们正在努力使它更小巧、更轻便些。”安全委员说着,把仪器拿给科学委员,教他使用方法。

    科学委员通过仪器上的观察孔,望向在座的人们。“太有趣了!”他说,“人的轮廓清晰可辨。”

    大家轮流用这仪器来看东西,长老也忍不住试了试。

    最后,长老说:“它的作用正如安全委员阁下所说的一样。好了,把它收起来吧,最好永远也用不到它。”

    “这只是一种防范措施,长老。”安全委员说,“现在黑夜人已经进犯我们了。您认为对此采取什么态度最好呢?”

    “大家认为呢?”

    “观望。”经济委员说。

    “先把瘟疫控制住。”卫生委员说。

    “通过黎明人警告夜世界。”外交委员的话。

    安全委员说:“我认为,应该采取稍为严厉一些的对策。暂时切断对夜世界的电力供应!”

    “那是发疯!”内政委员大声说,“他们马上会拒绝供应我们金属矿物!”

    安全委员转向科学委员:“我们不可能自己采矿么?”

    “神安排我们生活在这一片汪洋中,除了零星几座小岛,就只有人造的岛屿城邦。海底采矿至今是个梦想。”科学委员遗憾地回答。

    “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仓库里总会有一些金属储藏吧?”安全委员看着内政委员。

    后者闪烁其辞地说:“不管有多少,最终是要用光的。”

    “但没有电力,夜世界立刻就会瘫痪!我们所争的只是谁先支持不住!”

    “会爆发战争的。”经济委员说。

    “我们不怕战争。”

    “好!这就是你的目的了吧?”

    长老举手止住了争论:“我们已经说过了,战争是愚蠢的,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所以,安全委员,您的提议我们不再讨论。当然,我相信经济委员的话仅是一时的激愤之言,发动战争绝不会是你的目的。开始辩论吧。”

    委员们就各自的建议开始了辩论。

    一个时辰后,结论出来了。外交委员的提议被通过。但安全委员的“断电措施”将作为口头上的威胁,由黎明人转告给夜世界。

    长老最后说:“这个决议是暂时的。兹事体大,我要请长老会做最终的裁定。而不论长老会的裁定如何,”他叹了口气才说,“先生们,我老实地对你们说,动荡的年代已经来临了。”

    (6)

    如果颧骨能够加高,会显得更甜美些,但只能满足于现在这副样子了。伯莱拜尔又按了按口腔里的填充物,摸摸眉毛,确信化装很完美。于是他从洗手间走出来。果然不出所料,街上的男人们看到他都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来麻烦他。为了避嫌,男人们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全当没看见这个人。

    伯莱拜尔的身高在男人里面算中等,换成女人就显得略高了。而且鞋子使他很不舒服。但他穿一会儿就习惯了。以前他还化过更让人难堪的装。

    来到分界街上,男警察先迈着死板的步子走上来,眼睛盯在伯莱拜尔的鞋尖部位,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说:“对不起,女士,我要检查一下您在男界行走的许可证。”

    伯莱拜尔两眼望天,以玩世不恭的神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证件。警察接过去一看,脸微微发红,把证件还给他,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路。伯莱拜尔心中暗笑,一张“婚配许可证”能让这些年轻人羞得问不出话来,免去了不少麻烦。这种证件他有的是,如果局里忘了给他弄,他会自己伪造一张。

    他穿过分界街,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接近了女界。女警察坐在入口处的遮阳亭下,只瞟了他一眼。女人回到女界一般是不会受盘问的。

    伯莱拜尔进入女界后,向里面走了相当长一段。然后,他进了一家当街的服饰店的前门,随便看了看架上的衣服,就拐入洗手间。

    他在单人小隔间里脱下长裙,从包中取出准备好的工装,穿戴整齐。然后照了照镜子,迈着女工特有的步伐,从商店的后门走出去。

    为保险起见,伯莱拜尔选择了一个离城市育儿院很远的入口。所以现在他必须乘公共电车走一段路。车上的女人频频侧过脸来打量他,弄得他脊背上出了很多汗。

    下车后,他看见了育儿院的正门。

    伯莱拜尔知道,清洁女工在每天的十八点到这儿来。现在十六点,应该不会穿帮。

    守门人和气地靠近,说;“嘿,你可真够壮呀。天生是干这一行的。”

    伯莱拜尔露出一副憨厚相,说:“我提前来可不可以?今天十八点我有别的事。”

    “怎么不可以?杜西今天不来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病了吧,她们让我来顶一天。我是新来的。”

    守门人打开大门,伯莱拜尔刚想进去,守门人说:“咦?那不是杜西来了吗?她可没病。”

    伯莱拜尔吃了一惊,嘴里唠叨着:“那干嘛让我来?我还不想来呢。”边说边转身要走。

    杜西,体重一百三十斤的胖女人,气喘吁吁地已赶到了门口。她用惊诧的小亮眼睛盯着伯莱拜尔,大声对守门人说:“今天我早点干活。这是谁?”

    “她是来顶你的工的呀。”

    “她凭什么要顶我的工?”杜西愤愤不平地说。

    伯莱拜尔傻呼呼地插嘴:“我还不清楚呢。反正她们让我今天来妇产院,说先干一天看看。”

    “妇产院!”两个女人惊道,“这里是育儿院哪!”

    “啥?”伯莱拜尔扭脸看看门牌,“该杀的司机!她怎么指的路?”在女人们爽朗的笑声中,他转身走开了。真不巧,看来得另想主意。

    他走到远处的灌木林后面停下来。只要耐心等候,还有机会,每天,妇产院的车都要开到这里,把新生婴儿送来。

    伯莱拜尔穿过灌木丛,站在大路上左顾右盼,不断地跺脚、拍头。直到一位年轻女子过来问他:“您有什么事吗?”

    周围没有人。伯莱拜尔憨痴地说:“有事!认不得路了,您给指指好不好?”

    年轻女子一笑,说:“您要去哪里?”

    再过一会儿就可能有人来了。伯莱拜尔靠近她,用左手向前方一指:“那条路是往哪儿去的?”女人回头看时,他的右手伸到她耳边,用微型电脉冲器“噼”的一声,把她击昏。

    女人倒在伯莱拜尔的手臂上。她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要昏睡两个时辰。伯莱拜尔希望婴儿车在这段时间内到来。

    他把女人抱起来,藏进树丛。女人柔软的身躯使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伯莱拜尔有过两次法定婚配。一次在十年前,为时十五天;一次在七年前,持续了二十多天。都以女方的受孕而圆满结束。七年来他没怎么接触过女人。当然,他去过几座“浮岛”,逛过那里的娱乐场所,但那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他想起自己即将去寻找的也是一位年轻女子,而且模样很秀丽,虽然她有一张苍白的脸……

    为什么要想这些?婴儿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树丛后现出婴儿车粉红色的圆车顶。

    他抱起昏睡的女人,把她放在大路中央,然后自己又躲入树丛。

    电车开得不快。所以,当司机发现路中间的人时,很及时地刹住了车。车门打开,两个女人——司机和助手——一起走下来。伯莱拜尔指望的就是这个,单独一个女人的力气是不足以搬动昏倒的人的。

    在司机和助手还蹲在那女人身边查看时,伯莱拜尔已经飞快地钻入车底。

    两个女人议论了一会儿,抬起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搬进驾驶室。她们决定把她先带到育儿院,安顿好婴儿再说。

    电车又开动了。几分钟后开到育儿院门口。大门打开,婴儿车平稳地滑了进去,直接停在大楼的门洞里。

    几个保育师迅速而又稳当地推着小车,把哭着的、睡着的、吮着手指的、安详地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小宝贝们转移到育婴房去。这都是在妇产院经过了仔细筛选的最健康的新生儿,他们将受到精心照料,直到他们开始学说话时,就送入小学校进行初级教育。到了五岁,男孩和女孩要分开,男孩子被送到男人的世界里,在那里长大。到了婚配年龄,他们当中被选中的人才能再与一个指定的陌生女孩相会。

    半个时辰后,婴儿全部移进了育婴房,空车开走了。司机和助手要把那可怜的女人送到医院。但也许在路上,她就会从昏迷中醒来,向两个好心人诉说她那有惊无险的遭遇。

    伯莱拜尔悄悄从更衣室出来,身上已经套了保育师的白衣服。他的步态变得舒缓而稳重。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人点头微笑。

    一个年老的护士坐在阳光充足的走廊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逗弄。伯莱拜尔断定她是个容易讲话的人。

    他露出亲切而略带腼腆的笑容,对她说:“对不起,女士。她们让我去档案库取资料,可我是新来的……”

    “从我右边这条楼梯下去,地下二层,往左走。”老护士头也不抬地说,手指轻轻拍着婴儿的脸蛋。

    “谢谢!”伯莱拜尔按她的指点走下楼梯,在地下二层向左拐,找到了档案库。门锁着,对他来说这正中下怀。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根韧性很强的铁丝,弯了弯捅进钥匙孔,试了一下又抽出来,再弯一弯捅进去。第三次,锁开了。

    伯莱拜尔象影子一样闪进去,关好了门又把锁锁紧。他看到面前排着上百个大柜子。柜子侧面贴着标签,上面写了年份。

    他找到标着“婴儿档案:1710——1715”字样的柜子。因为他自己是1714年出生的。

    柜子的锁并不难开,里面的抽屉也都没有上锁。但抽屉上没标年月。伯莱拜尔一个一个地拉开来翻看。

    1714年,找到了。他急切地翻动着卡片,1714年第263日!在这里。这天出生的婴儿有一百多个,他双手熟练地拨动卡片,终于,他自己的那一叠跃入眼帘。在第一张上写着:“1714年第263日,76号婴儿,血型A-S-T阴性。体重3500克。取名伯莱拜尔。健康状况良好……”

    看到自己的出生记录,伯莱拜尔有种恍若隔世的怅惘。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由一个不成形的小肉球慢慢成长,睁开眼睛,哭和笑,学走路,直到开口说话……

    不宜再多愁善感了,必须赶快找出生他的女人。

    卡片上还写着一行字:“产妇情况,参看产妇档案,1714年第263日,76号。”

    伯莱拜尔先到门口去,趴在门上听了听,确信附近没有人走动。然后就找到标有“产妇档案:1710——1715”的柜子,拉开柜门翻找起来。

    在“1714年第263日,76号”的卡片上面,写着:“产妇年龄:29;血型:A-R-T阴性;健康状况:良好;妊娠史:仅此一次……”

    他迅速地扫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又翻过来看看反面。结果真令人沮丧:卡片上没有产妇的名字。

    伯莱拜尔不甘心地乱翻着其他卡片:每张卡片上都没写名字。

    他静静地蹲着,心中说不出地伤感。虽然他是安全局的高级探员,但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有关婴儿——产妇之间的事情。是的,这就是白昼世界几世纪来墨守的不成文的法规:产妇不重要,只要她能为这个世界产下健康、聪明、生存能力强的婴儿就行了。她是谁、她分娩后怎样了、她在哪里……都不必管。她已经尽到了一个白昼世界育领女子的义务,接力棒传给保育师了。

    保育师!

    伯莱拜尔眼前一亮,他又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回到婴儿档案柜前,拿出自己的那一叠卡片。

    在出生记录之后的卡片上,写着他从刚降生直到开始说话、离开育儿院这一段时期内的健康状况、发育情况、心理特征等等。

    他并不关心这些,只看每一页上面的保育师签名。

    每一页的签名都是“福沁”。

    他随便抽出两份别人的卡片,翻看着。发现每个孩子都至少换过两位保育师:出牙的时候换一位,接种第一次疫苗后再换一位。这是因为在婴儿发育的各个阶段,需要具有不同专业素质的保育者流水作业,以保证工作的效率和质量。

    而福沁女士自始至终都是伯莱拜尔的保育师。

    这虽不能具体地证明什么,却可以由此而推测:福沁与伯莱拜尔的关系也许不同于一般的保育师与婴儿的关系。

  • [已注销]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7:51

    三 方婷的路

    (1)

    木兜树是少数能在海水中生长繁衍的木本植物之一。它们在浅水区的海底泥床上生根,三万棵木兜树能够连成一片茂密壮观的水上森林,为鸟、鱼、各种虫子和旅行中的人提供了一处清凉的休憩胜地。

    伯莱拜尔已经开船围着这片树林转了两圈。局长说过,方婷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她穿着奇异的服装栖息在树上,并急于与发现她的人们沟通。她为什么要到这片海洋中心的树林里来?怎么来的?

    有两个情况引起了伯莱拜尔的注意。第一,这里的鸟非常怕人。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内,它们的隐居地曾被人较为粗暴地侵入过。肯定不是单个的偷猎者,对鸟儿来说他们不足为虑。

    第二个异常,树林边缘的一角完全被毁了。有大约一百尺宽、三百尺长的一片林子被伐倒,倒下的树冠全不见了,只剩一棵棵残桩,断口参差不齐。这条林带两边的树木,有很多都向外倾斜着。这个现场肯定被人清理过,弄得面目全非了。但伯莱拜尔凭着想象力和目前剩余的线索,可以推测出原来现场的模样:在某种巨大力量的冲击下,粗大但并不很坚实的木兜树干倒向两侧,中间被冲出一条宽宽的道路。这道路一直通进了海里。

    然后,有人来把折断的树干拉走,把泥沙地面犁出的沟填平了——伯莱拜尔用硬树枝挖几下就发现了填过的痕迹。

    那么,是什么东西摧毁了树林?决不是风,木兜林承受得起通常的大风,而“地狱风”如今还酝酿在极东的海心呢。伯莱拜尔看着那可怕的破坏力造成的景象,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洪荒时代的巨大海兽的肖相来——他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

    最后,他注意到“通道”入海处的、没有完全填平的深沟,和掩盖不住的刮擦痕迹。

    伯莱拜尔七岁时,曾被老师带去见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天上落下来的石头。那石头以肉眼看不见的高速度坠落,斜着撞击在城市边缘一座码头上,又冲入海底。“天石”被捞出来,黑色、坚硬之极。这罕见的东西轰动了全城,后来还有其他城邦的人不远千里赶来瞻仰。但当时,给伯莱拜尔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石头,而是它给那座码头造成的可怕的破坏。

    破坏的痕迹与今天他看到的这片树林极其相似。

    伯莱拜尔再次把船停在正对这片被毁的树林的海面上。他抛下铁锚,水不深,锚钩插入了泥沙里。即便风很大,船也不会漂远的。他脱下衣服,把氧气罐牢牢系在背上,戴好面罩,穿上脚蹼,坐在船沿倒翻进海里。

    浮游生物的密度太大,能见度不是很好。伯莱拜尔迅速潜到海底,水深三十尺左右,上面强烈的阳光渗透到这里,变成了柔和清凉的光影。伯莱拜尔努力辨认着海底泥沙被冲击过的线索。但是他没有发现什么。这说来也不奇怪,就算没人来清理,留在松软泥沙上的痕迹也会很快被水流荡平的。

    他耐心地拨弄着沙子,象觅食的盘鱼一样,把这片海底分成条块,慢慢地翻找。一个时辰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他一无所获。氧气罐压力减小,气量只剩了一半。他最后把海底扫视了一遍,浮上水面。

    伯莱拜尔把面罩摘掉,抹去头发上的水,扭头寻找自己的船。他看见船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黝黑的彪形大汉,但大力神般的躯体上却生了一张盗贼的脸,钩鼻缩腮,目光闪烁不定。他半身赤裸,腰间挂着鱼皮缝制的黑色囊袋,手里举着气弩。

    “你是干什么的?”那个人充满敌意地问。

    伯莱拜尔本想反问一句:“你呢?”但看到他手里的气弩和腰间的皮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偷猎者,他的鱼皮袋里肯定装着海蝎的毒囊。这种生意是非法的,因为海蝎毒液具有超强致幻作用。所以,这位猎人对打扰他工作的陌生人采取这个态度,也就不足为怪了。

    他在水面上沉浮着说:“我先上去再告诉你。”

    “你能不能上来还要看我呢!先回答问题!”猎人毫不动摇地说。

    伯莱拜尔说:“我是个收集贝壳的人。”

    “收集贝壳?”

    “对。我在巴地鲁大学教生物。有个朋友对我说,这一片海域里能找到我的标本库里缺少的几种珍品:真鳃圆口贝,隐壳黑蜘蛛贝和逆纹斑点涡螺。我利用假期来这儿碰碰运气。”伯莱拜尔希望他胡乱杜撰的名词能把猎人蒙住,他知道,这些钻法律空子的粗鲁汉子大多没什么知识。

    偷猎者楞了一下,显然对此不明所以。他紧接着说:“你的船挺漂亮,你是个有钱人。我可不喜欢有钱人。”

    “朋友,”伯莱拜尔友善地说,“教书的人能有多少钱?放我上去,咱们在舱里坐一会儿,我告诉你这条船是怎么来的。”

    “我站得不累,你就在水里说吧。”

    “你混蛋!”伯莱拜尔断定,此时发点火没有危险,就大声说,“你知道这儿的水底下有不少海蝎子,快放我上去!”

    那人格格笑起来:“你也懂得海蝎子的事儿?”

    “非要我挑明了说吗?”伯莱拜尔说,“我跟你做的生意差不多,都是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不过我只找贝壳。行了吧?”

    “同行是冤家呀。”猎人低声道。

    “嘿!慢点儿!”伯莱拜尔作出被吓坏了的神情叫道,“我又没惹你,我安分守己。你搜过我的船了,有一件武器吗?”他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船上保险箱的暗格。

    “保险箱里是什么?”

    “一点钱。没别的。”

    看见那个人听到“钱”时的表情,伯莱拜尔很后悔这样说。

    但猎人冲他笑笑:“上来吧!”

    “谢谢。”伯莱拜尔吐了口气,游到船边爬了上去。筋疲力尽的样子多少有一点是夸张出来的。

    猎人看到伯莱拜尔出水后的块头,皱眉说:“你怎么看也不象教书的。简直象个强盗。”

    “你更象。”伯莱拜尔喘着气说。

    猎人笑了,伯莱拜尔不及他高大壮硕,这一点使他很放心。

    伯莱拜尔擦干身体,换上衣服,请猎人坐到舱房的木椅子上,拿出一瓶酒来。

    “可别想灌醉我,咱们谈谈生意吧。”猎人说。

    “我们俩谈什么呢?”伯莱拜尔说,“我不买海蝎毒。我看你也不想买贝壳吧?”

    猎人灌下一口酒,咂了会儿嘴巴,才说:“我有不少日子没沾这东西了。你为了几个小贝壳能顶着太阳开几百里的船,还敢不带武器就潜到有海蝎子出没的水底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为几个贝壳,值吗?”

    “值吗?”伯莱拜尔反问,“你刚才还夸过我的这条船,知道它怎么来的么?去年我找到了一只隐壳黑蜘蛛贝,有人愿意拿这船跟我交换。我建议他再加上三百银币,他只肯出二百。于是成交了。”

    猎人眼睛一亮。伯莱拜尔知道自己选择的突破口是准确的,此人的致命缺陷是贪婪。他既然在这里偷猎,并把这片树林视为自己的领地,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听到更多的事情……

    猎人忍不住说:“那么,贝壳居然这样值钱啦。”

    “不是所有的贝壳都值钱。大多数贝壳你倒给我钱我也不会要。只有少数品种极其贵重,比如我跟你说的那几种。特别是逆纹斑点涡螺,它本身的收藏价值就不说了,如果能搞清楚它在金黄色吸血藻的繁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还能得到一大笔奖金。”

    猎人对所谓吸血藻的繁殖过程显然不感兴趣,他急着问:“你见过这种什么纹涡螺吗?它长得啥样?”

    “逆纹斑点涡螺。”伯莱拜尔认真地说,“它的螺纹旋向与其他种类的旋向正好相反,样子很容易辨认。”他找来一张纸,边说边用笔画了一只奇丑的海螺。

    “我看它的样子相当奇怪,”猎人怀疑地端详着画面,“我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东西。”

    “遍游世界的人里面也没几个见过它的。”伯莱拜尔遗憾地说,“我也是在一本珍贵的文献里发现了这张画。”

    “那么,你的生意并不很赚钱了。象我,我知道哪里有海蝎,就一定能射到。割下来的毒也一定能卖出手。”猎人试探着说。

    “我还干点副业。”伯莱拜尔决定开始进攻,“别人手里有些罕见的东西,卖不出去的,我也许能替他找到买主。在贝壳生意里,我认识了一些真正的有钱人。”

    猎人问:“你到处找贝壳,难道没有带着一本样品图,好和抓到的真东西对照吗?”

    “有的。”伯莱拜尔指指自己的头说,“在这儿。所有的图样、名称、价码和买主的地址都在这儿。这是最保险的。”

    “是呀。”猎人在这方面一无所获,直率地说,“我真想要一条你那样的好船。我自己那条烂货已经该淘汰了,最近海蝎生意不太好做。你的贝壳买卖能分杯水给朋友喝吗?”

    “难说呀。”伯莱拜尔说,“我独来独往惯了。而且你好象也不怎么熟悉软体动物。再说,买主们不喜欢跟新手打交道。”

    “这我明白。”猎人说。他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抬起头说,“你说还干点儿副业?”

    “是呀。”

    “你肯出价买些奇怪的东西吗?”

    “要看是什么东西。”伯莱拜尔说,“要罕见的,漂亮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你手里有吗?”

    他一定有点操之过急了,猎人笑着说:“问问罢了。”

    很难堪地过了一会儿,猎人终于又问:“要是有一件这样的货色,你肯定有本事把它出手了?”

    伯莱拜尔心想:“要当心了。别让他再滑掉。”他含糊地说,“怎么能肯定呢?除非买主指明了要的东西,不然的话,我也说不准。”

    “但是,我担保你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件这种货色了。”

    “是什么?死的活的?”伯莱拜尔半信半疑地问。

    “我也不知道它是活的还是死的。”猎人说,“可是,如果我认识你那些阔佬的话,早就拿它换了两条新船啦。——别以为我是吹牛!”

    “以前也有人给我看过类似的东西呢。实际上是一文不值的。”伯莱拜尔喷着酒气说。

    “看看再说吧。神气的家伙!”猎人说,“开船,开进森林里去。”

    伯莱拜尔听话地走进驾驶舱,合上电闸,开动了他的船。但螺旋桨飞转着,船却开不走。

    “锚!”跟进来的猎人叫道,“你还没起锚呢!”

    伯莱拜尔格格大笑,按下起锚电钮。猎人笑着说:“你这傻瓜。”

    伪装很有效,猎人差不多已经不再防备他了。

    船开动起来,猎人指点着方向,看来他对这里的水道非常熟悉。他们绕过水下的泥堆和木兜树根,开进一条小港汊。猎人说:“我真羡慕你的船!很灵巧呢!”

    “吃水只有八尺半!”伯莱拜尔自豪地喊道。

    两旁的树林往后退去,很快把他们关在了一个绿色的大牢笼里,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漏近来,把港汊的水面映得斑驳陆离,令人难忘。行驶了几分钟,船一拐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林木遮掩的大池塘。给人一种从狭长的走廊进入恢宏的大厅的惊喜之感。

    池塘里停泊着一只船,外观很破旧,但流线型非常好。猎人说:“看我的破船,真是穷人的家什。”

    “发动机肯定是改装了的。”伯莱拜尔内行地说。

    猎人以刮目相看的神情瞧了他一眼:“看来你真是我们这一行的。”

    两船侧舷靠拢。猎人带着伯莱拜尔跳了过去,说:“树林里没风,别抛锚。如果有麻烦的话,走得也方便。”

    他们弯腰通过低矮的舱门,进了陈设得很暗淡的舱里,又进入甲板下的暗舱。猎人示意伯莱拜尔坐下,然后抽出一把薄而利的刀子,插进舱壁,撬起了一块木板。下面是个秘密小格。伯莱拜尔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几只亮闪闪的玻璃瓶,里面肯定装着从海蝎毒囊中取出的纯净毒液。

    猎人没有碰那些瓶子,而是伸手到更深处,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神气活现地把它举起来给伯莱拜尔看,解释说:“我前两天从海底捞上来的。就是你刚才潜下去的那个地方。”

    伯莱拜尔只瞧第一眼就认定,那不是一件平常的东西。它纯黑色、带有柔和圆润的光泽,线条优美流畅,体现出一种工业化的、功能强大的美感。

    猎人说:“注意,我认为它是这么用的。”他郑重其事地把那东西展开成一条带子,然后成环状围在手腕上,扣好了某种搭钩,就固定住了。

    “象是手表。”伯莱拜尔说。

    猎人轻蔑地撇撇嘴:“你见过这种手表吗?”他不知碰动了哪个按钮,那东西突然讲起话来。

    伯莱拜尔可以肯定,那真是讲话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懂,但从音色的柔润、音节的抑扬顿挫、和声音中无可置疑的感情,就能确信,这东西在用某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语言讲话。

    难道这就是夜世界的语言吗?

    猎人突然又碰了什么地方,让声音消失了。他得意洋洋地望着伯莱拜尔。

    伯莱拜尔心想:“这可不是他自己造出来蒙人的玩意,这是真家伙。”他说:“倒是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猎人叫道,“它能让你发财!”

    “这么怪的东西,我可不敢说准能出手。”

    猎人会意地笑了:“得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开个价吧,咱们商量商量。”

    “真有人要它吗?我是说,这玩意儿你拿它作什么用呢?当摆设太小了,戴在手上怪模怪样,而且,说是个手表它又不能报时。”

    “你的贝壳又有什么用?”猎人反驳道,“只有识货的人才明白它们的价值。他们肯拿一条新船和二百银币换一只小贝壳,就一定肯用一千银币买这东西!”

    “一千!”伯莱拜尔说,“老兄,咱们再喝两杯,就各干各的去吧。以后有好生意我会关照你的。”

    猎人拉住他:“等等!别这么急着走。一千是我替你给那些阔佬们定的价码。咱俩之间好商量。”

    “这东西和贝壳可不一样,我拿它不准。”

    猎人低头想了一下:“你真的诚心要买的话,就给七百。”

    伯莱拜尔肌肉用力,故意把脖子上的血管憋出来,用吵架一样的声音说:“我确实干一点违法的冒险买卖,但我从来不赌博。我只干真正有把握的事。七百太多了。”

    “你给多少?”

    “五百。这对我已经是冒险了。”

    猎人涨红了脸:“你这是硬抢!”

    “你能自己找到买主吗?如果能,如果别人肯出这么多钱买它,我情愿让位!”伯莱拜尔说。

    猎人走到舱壁边,把那东西又放回暗格里,装好木板。他说:“我留下自己玩。总能碰到有钱人的。”

    伯莱拜尔点点头:“你是对的。咱俩都不用生气。”他起身要走。

    “再坐会儿嘛。”猎人热情地留客,硬拉他坐下来。

    伯莱拜尔跟他胡乱聊了一阵,说:“真的要走了。你在这里射海蝎子,我出去找贝壳。”

    猎人挠挠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说……只出五百?一分也不加?”

    “五百。”伯莱拜尔说。

    猎人抱着膝盖摇了几下,用力一拍大腿:“算了!我也懒得去找什么买主,就让给你了!”

    伯莱拜尔笑了:“这才痛快嘛。那玩意留在手里有啥用,早点买条新船不好吗。”

    猎人说:“我把它拿出来,你去取钱。”

    伯莱拜尔钻出舱外,跳回自己的船上,进了卧舱。保险箱没被动过,他旋动摇杆,把金属箱门打开。里面摆着他的经费。伯莱拜尔取出五百银币,他犹豫着是不是把暗柜里的枪拿出来藏在身上。因为从猎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是个十分危险的家伙。最后,伯莱拜尔决定不带枪。他认为自己就算空手也能对付那个贼。

    猎人正站在破船的甲板上等着。伯莱拜尔跳过去,把银币在衣袋里撞得哗哗作响。猎人笑了,举起那东西:“它是你的啦!”

    伯莱拜尔警觉地说:“你再让它说说话。”

    “你太小心了,还怕我掉包吗?”猎人按了那东西侧面的一个小钮,它又说话了。

    伯莱拜尔愉快地听着,突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音节。他心里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同一个音节。不会错了,这东西连着两次说出了“方婷”这个名字!

    猎人把声音弄停了:“可以放心了吧。”

    “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弄到它的。”伯莱拜尔说。

    猎人不满地说:“你也过分麻烦啦。觉得我是抢来的吗?”

    “我总要肯定,我卖它的时候不会有危险吧。”

    “好吧。”猎人让步了,“我前些日子从海底摸上来的。”

    “刚才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多知道些。”

    “就在你下水找贝壳的地方。树都倒了,你发现了吗?在我刚来的时候,那里的样子还要惨些。大树都向两边倒着,中间地上的泥都被烤焦了。一道大沟直通进水里。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有什么大东西掉进海里去啦。”

    伯莱拜尔想:“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猎人继续说:“我想,可能运气来啦。我是个潜水好手,就一个猛子扎下去,连氧气瓶都没带。潜到了底,我看见泥沙都翻起来了,好象被从岸上滑下来的大石头铲成了一个沙堆。但我找不到大石头。憋不住气了,我上去背了氧气瓶又下水。这一次,我象沙里淘金那样,一寸一寸地仔细找,就从沙堆下面摸出了这东西。我看出它是件值钱货,把它藏好后又到海底摸了一遍,但再也没发现什么。”

    伯莱拜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可是我听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故事啦。”

    “不是故事,”猎人怕得罪买主,耐心地说,“你不信?我还没讲完哪。我看找不到什么宝贝,就开船到林子中央,继续做我的小本生意。这里的海蝎子很多,我的活路干得不错。正在与世无争老实干活的时候,我听见远处有船开来的声音。你也知道,咱们这行是最不喜欢在干活的当口儿被人打扰的了。我把破船拖进林子里,用大堆枝叶掩藏起来。我自己爬到那小汊口边的一棵树上,钻进叶子最密的地方,往外偷看。

    “有三条船,在我藏船的时候已经开近了。都是漂亮的游艇,你那条跟它们比起来可就差一点啦。我倒放了心,有钱人虽然讨厌,但他们不象巡逻队,不会找你的麻烦。我趴在树顶上看他们要干点啥。三条船都停在岸边,舱们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帮工人!你信不信?一帮工人!坐着高级游艇!”

    “这倒象‘局里’办事的派头。”伯莱拜尔心里想着,嘴上说,“这是一帮发了财的工人呀。”

    猎人说:“他们的行动更让人摸不透。几十个人一起上,把地上的沟一会儿就填平了。然后把倒下的树干拖进水里,系在船尾上,全带走了。总共没有用一个时辰,就走得无影无踪。你听说过这种事儿吗?”

    “没有。”伯莱拜尔说。他想:局长可没把他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

    猎人生怕他不相信似的说:“这可都是真的!”

    “我信。”伯莱拜尔说,“咱们成交啦。”他把钱放到猎人手上。拿过那个东西。

    猎人的脸笑开了花。他数了数钱,说:“妈的,我以后该改行干这个!”

    “我会把买主都介绍给你,如果这次卖得好。”伯莱拜尔说着转过身,跳上了自己的船。

    长期训练养成的敏锐感觉,和他天生的动物般的本能,使得伯莱拜尔在猎人出手前就已预知到了危险。他把身子一偏,有股尖锐的风从脖子旁边擦过去,一支弩箭“当”地射入了金属船舱壁。

    伯莱拜尔已经转过头来,看见猎人正在往气弩里上第二支箭。

    他没有机会把这支箭射出来了。伯莱拜尔跳过了船舷,身体还在空中的时候,两根手指就刺向猎人的眼睛。猎人用胳膊一挡,只觉拿气弩的手上一轻,他的武器已被夺走。

    伯莱拜尔把弩指向猎人的脸,说:“我用起它来比你毫不逊色。试试看?”

    猎人嘴唇发青,后悔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教书的!”

    气弩直指他的头,他刚刚上好的那支箭跃跃欲出,箭头发着金属的蓝光。他很清楚,箭尖上涂的毒药能在半分钟内致人于死地。所以他尽力克制住下巴的抖动,说:“老兄,是你赢啦。别发火儿。你可以把钱拿走,那玩意儿算我白送!行不行?”

    伯莱拜尔不理会他的和解建议,盯住他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别冤枉我!”猎人说,“只是想把你射伤,抢回东西来罢了。我后悔卖得太便宜啦。”

    “把我射伤?”伯莱拜尔说,“用乌松五号毒药?”

    猎人懊丧地说:“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保险柜里肯定还有钱。我想要只新船……”

    “没人教你这么干么?”伯莱拜尔说。

    “没人指使!”猎人明白,如果是受人指派的话,自己就成了杀手。

    伯莱拜尔一摇弩枪:“转身!面对那边。”

    猎人忐忑不安地转过身去:“老兄!你想干什么呀?”

    “我数十下,数到十就射箭。在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想,把真话告诉我。”

    “我说的就是真话呀!”

    “一,二……”

    猎人全身僵硬,汗水眼看着就湿透了他的背心。他嘴里不停地喃喃说:“我说的是真话!是真话。真话……”

    伯莱拜尔数到“九”时,猎人大叫起来:“我没说谎!”

    “十。”伯莱拜尔手指一抠,箭射了出去。猎人一头栽倒在甲板上。箭插入他身边的舱壁。

    “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伯莱拜尔把弩放在猎人手边,舀了点海水浇在他头上,把他弄醒。然后跳上自己的船。猎人摸着头坐起来。他该感谢伯莱拜尔,在没人照管的情况下,只要在这儿昏睡半个时辰,就不会再有命醒来了:他的血肉是这里十几种动物或虫子的美餐。

    伯莱拜尔开船出了港汊,阳光一下子倾泻在甲板上、驾驶舱里。他戴上护目镜,铺开海图,在上面寻找下一站的位置。

    祖库库,有名的“风城”。

    他掉转船头,朝南方全速行驶。

    一个时辰后,伯莱拜尔听到船上的风暴预警器发出尖啸声。他同时看见前方远处海平线上那灰白色的茫茫一片。刚刚说想去“风城”,风暴就来了。

    (2)

    伯莱拜尔知道白昼世界海上风暴的厉害。他决定回那片木兜树林去避避,因为他的小游艇不是全封闭式的,无法躲入海底。

    船头倒转,飞快地向远方那一小块绿色投去。

    等他把船开进那个清浅的小港汊时,木兜林已被风暴的前锋冲击得哗哗乱响。他驾船进了林中池塘。猎人肯定还在这儿,他们俩要共处一段时间了。

    猎人的破船还是停泊在池塘边,伯莱拜尔一眼就看见船主人横卧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他靠好了船,跳过去。的确,猎人是死了。

    猎人尸体上已经开始有几种水栖小虫在忙碌地营建巢穴和繁衍后代,一股臭气弥漫在四周。但死者的脸上凝结着憨痴痴的微笑,和飘飘欲仙的失神表情。一望可知,他死前一定很愉快,非常愉快。

    伯莱拜尔拖动尸体,检查着脖颈、手臂和其他裸露部位,最后在脚腕上发现了伤口。那是一个乌黑色的、深深的小圆孔,周围的肉肿得翻了起来。猎人果然是被海蝎蛰死的。

    无论如何,一个人刚刚被弩箭吓得昏倒在地,醒来后不久就敢于下水招惹蝎子,那他可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除非那只蝎子是自己飞到船上来给同胞报仇的。

    伯莱拜尔跳回自己的船。这次,他取出了枪,藏在腰间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又跳过船舷,从猎人傻笑着的尸体上迈过去,进了船舱。

    搜过一遍后,伯莱拜尔确认船上没有人。他钻进暗舱,把那块活动的木板撬下来。

    五百银币好好地码在里面,猎人在伯莱拜尔走后就把钱藏起来了。

    伯莱拜尔感到一阵悲悯,他没动那些钱,毕竟是猎人用真东西换取的。暗格里的毒液瓶也没被动过。伯莱拜尔想了一会儿,取出两小瓶海蝎毒液放进衣袋。他可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正人君子。

    自己的船上备有充足的干粮。伯莱拜尔先吃饱了肚子,然后把船开到池塘岸边,用合金锚链在树干上缠了两圈。回头看见猎人的尸体,实在惨不忍睹。他觉得花点力气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还是值得的,于是在泥地上挖了个坑。这么软的地,挖个五尺深的坑实在并不费力。他把猎人的尸体从船上拖下来,埋了。那破船被他戳了几个大洞,很快沉到水底。

    干完这一切时,风势明显地大起来。从林间穿过的风声由低呼变成了咆哮。成千上万的树叶翻飞着落下,树林在狂舞。阳光炽烈,风更炽烈,树影如同大堆纱絮在水面上涌动。

    伯莱拜尔找了一棵粗大坚实的大树,坐在它的背风一面。过了一会儿,整个森林就象被突然击中似的摇撼起来。天空猛地暗了,不知是大雨还是被风卷起的海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打着。海上风暴席卷了这片绿洲。

    伯莱拜尔背靠大树,感到树干在剧烈地颤抖。他镇定地用衣服挡住脸,以便能在风中正常地喘气。他想:跟我的心灵所遇到的风暴比起来,这点风简直是女孩子的呼吸。

    (3)

    四天后,也即白昼世界的人们按照通用的作息时间,经过了四次睡眠之后,伯莱拜尔出现在祖库库城。

    他先把船停进港口里的船坞,让码头工人给游艇发动机充满电。他自己就上岸找了一家餐馆,品尝著名的“风城”的风味。

    在本就多风的白昼世界,一座城邦被称为“风城”可是非同小可。那意味着这里的居民把大气的剧烈流动视作家常便饭。伯莱拜尔发现这儿的市民们确实坚忍而粗犷,菜肴的滋味也很配得起民风。

    方婷就是在这里逃离了安全局的手掌,消失在一百二十万人当中。她不会很容易地、完全不露痕迹地逃掉。她是个“单身女人”,在白昼世界里,这个词有好几种含义,但没有一种是对她有利的。

    局长在快船上的办公室里对伯莱拜尔讲过:她刚刚被安全局的人从木兜树林中带上船时,还不懂白昼世界的语言。她坐在上了锁、装有大玻璃窗和通话机的小舱房里面,很积极地要和船上的人对话。而且明显地在努力适应着供给她的饮食。

    她在头一天就已经能完成简单的日常会话了,掌握了几百个词;第二天,她一言不发地独自思索;第三天,她和审问她的探员就海洋生态问题展开讨论,那位探员老实地承认,自己在舌战方面已不是她的对手。

    她还在学习,什么都要问。她也说了些关于自己的情况,但那些话太离奇,所以没人相信。就在船刚刚靠上祖库库城的码头时,她打倒一个看守逃跑了。看守是个彪形大汉,但没能受得起她一拳。

    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伯莱拜尔想。头脑和体力似乎都能超出一般的男子汉,这与他在照片上看到的纤秀形象不太合拍。

    现在,这位方婷肯定早已离开了祖库库,她不会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的,尤其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地方。如果伯莱拜尔是她的话,就会尽快逃到人口稀少的处所去。

    当你要捕一条鱼的时候,首先要把自己想象成那条鱼。这是伯莱拜尔一直能够顺利完成任务的秘密。

    她当然不了解白昼世界的风俗法。但从她学习语言的速度来看,这层阻碍在她是不值一提的。方婷很快就能明白:自己在这个男、女严格分界的社会里很难独自、不引人注目地行动。她会想出什么对策呢?

    最好的办法似乎是混进女界,起码在她离开祖库库城之前。

    一个女人在男界的码头逃跑,穿过半个城邦,肯定会有人看见的;虽然安全局的行动一向是尽可能地隐秘,方婷逃跑时,他们也许没有声张。

    伯莱拜尔付了账,出餐馆坐上公用电车,半个时辰后在分界街下了车。

    分界街——一条十二里长的宽而直的大街——把整个城邦分割为大体相等的两部分。街道两边全是连成一片的城墙般高的建筑,每边只有大约十个通道口可以进入建筑物后面的世界。每个通道口都有警察,使得任何私自闯过分界街的企图成为妄想。

    一些在男、女界的联系方面作用较为突出的机构,比如对话大楼、警察局、婚姻管理局和新闻单位,都设立在分界街的两侧。不过它们的正门都不在街面上。

    伯莱拜尔走进男界的一家报馆,坐在门厅内的接待员抬眼看着他。

    “登一条寻人广告要多少钱?”伯莱拜尔问。

    “那要看你用多少版面、登在什么位置。还有,如果登照片的话就多收点。这是我们的价目表。”

    伯莱拜尔把接待员递过来的价目表推开,说:“四分之一版,最醒目的位置。不登照片。”

    “五个半银币。”

    伯莱拜尔又问:“城里有没有干净的旅馆?”

    接待员愣了一下,说:“西风旅馆很不错。”

    伯莱拜尔给了他六个银币:“不用找钱。我马上把寻人启事的内容写给你。”

    他坐下来,用桌上的蘸水笔在纸上写着:“本人受某‘浮岛’雇佣,寻找一名从该岛逃跑之女侍。该女年龄二十左右,肤色苍白,体形苗条,发色纯黑。大约十五天前由男界码头登上祖库库城。有线索者请与西风旅馆的伯莱拜尔先生联系,必当重谢。”

    接待员拿了伯莱拜尔推过去的纸条,说:“马上刊出。”

    伯莱拜尔走出报社,招来一辆单人电车,对司机说:“去西风旅馆。”

    睡了一大觉,伯莱拜尔认为那家报纸应该已经把广告刊出了。但还没有人来领他的赏金。他决定多等一天。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人来找他。伯莱拜尔乘车又到了分界街。

    他横穿街道,一个男警察跟了过来。伯莱拜尔说:“正好。先生,您能为我指一家女界的报社吗?我想登条广告。”

    “什么广告?”警察严肃地问。

    “寻人。”

    警察皱了皱眉,手往左边的一座大房子一指:“那是个报社。有铁栏杆的窗口是接待处。”

    伯莱拜尔走过去趴在铁栏杆上,轻轻敲了一下窗户。

    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把脸转过来。虽然是张严厉的脸,但看来她对被分派干这份工作感到高兴。

    她绷着脸,问:“什么事?”

    “大姐,我想登条广告。”

    这称呼一下软化了该严厉女子的脸。广告顺利递了进去,内容和在男界报纸上登的不一样了:“本人的婚配女伴因突发癔症而逃走。大约十五天前进入女界。她黑头发,身材秀美,皮肤白晰。症状消失后她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有线索的女士请通知男界‘西风旅馆’的伯莱拜尔先生,定当重谢。”

    大姐看着这则启事,同情地摇着头。她似乎还想和伯莱拜尔聊聊,但法定的男、女在街面上对话的五分钟期限已经到了。

    这次的运气很好。伯莱拜尔一觉醒来,西风旅馆的侍者就进来告诉他:“有位女士派人通知我们,她想跟您在对话大楼谈谈。二楼十三号。”

    伯莱拜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对话大楼。二楼十三号的对面房间,即女界那边的二楼十三号,已经有人在等他了。是位三十多岁的庄重女子。

    “您是伯莱拜尔先生吗?”她说,“我是希安女士。”

    伯莱拜尔坐在玻璃墙前面,开门见山地问:“您看到我在报上登的广告了?”

    “是的。”女人仿佛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出来。

    伯莱拜尔一下趴在玻璃上:“请您快告诉我!她在哪儿?那个可怜人儿不能独自乱走!”

    女人被他的神情感动了,她决定对这位好心先生说实话:“您说得没错:那个小可怜儿!不过她有您这样一位男伴还是挺幸运的。我跟你说:如果你不快些把她找到保护起来,她会被该死的人贩们卖到黎明世界去的。”

    “她在哪里呀?求求您!”伯莱拜尔说。

    女人突然很聪明地一眨眼,问:“您要说说她的其他什么特征,广告上没写的。我要确信您就是她的男伴呀。”

    “黑眼睛!”伯莱拜尔急切地说。白昼世界里黑眼睛是极其稀少的。

    “对,还有呢?”

    “脸上有颗小痣。”

    “嗯。您就是她的男伴哪。”希安女士笑着说,“她左边嘴角底下有颗小痣。因为我替她化过妆,所以印象很深。”

    这下伯莱拜尔可以确认,这位女士不是来骗取酬金的。他说:“那么你们还说过话了?”

    “说过。她嘴可真甜,小可怜儿!”希安回忆着,“黑黑的眼睛……”

    “您先告诉我她在哪儿!”伯莱拜尔打断了她的描述。

    “听我说吧,年轻人。”女人充满感情地说,“她象只被追赶的小鸟似的飞进我房间里。又渴又饿。我可不能眼看着不管,我拿了果汁和鱼肉给她。这小东西趴在桌上就吃起来,话都来不及说。真让人心疼。”

    “您是个好心人。”伯莱拜尔感激地说。

    “她肤色苍白,我开始还怀疑她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可是她的语音真纯正,她说自己的肤色从小就是这样,怎么也变不黑。我问她为什么到处乱跑,她说自己走迷路了。看样子她就象你说的:脑子有点混乱。她在我那儿住了两天,不停地问这问那,好象刚出学校、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

    “她只住了两天?”伯莱拜尔说,“那她现在已经走了?”

    “当然啦。她求我帮她搭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

    “为什么要去娜佐?”伯莱拜尔低头自问。

    希安答道:“去娜佐的旅游船是那几天里唯一的一班。她可能是想早点离开这儿。”

    伯莱拜尔微微点头。

    女人警觉地问:“她干嘛想要离开这里呢?你们俩都不是祖库库的人吗?”

    伯莱拜尔说:“她……她头脑一糊涂就喜欢到处乱走。”

    他现在能确定的几点有:第一,方婷逃上祖库库的男界码头后,没有穿过城邦,也没有横越分界街。所以城里的男人们都没发现她。这个狡黠而大胆的女孩子一定是游泳绕过了半个城,在女界那边上岸的;第二,从语言上已经无法把她辨认出来了;第三,她知道了自己的肤色是使人怀疑的;最后,方婷多半已到了娜佐,当然,这一点还不能肯定。

    伯莱拜尔双手互握,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的希安女士说:“太感谢您了。我尽快去娜佐找她,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希安满意地点头:“快去吧!”

    “您愿不愿意接受一点钱,作为我……”

    希安断然道:“不!我看到这个结果就高兴了。我不要钱,你明白的。”

    “是,您真好。谢谢!”伯莱拜尔道谢后,出了对话屋。

    他差一点儿就真的开船出发,追到娜佐去了。但他想起方婷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就又考虑道:她会把自己的真实去向告诉一位嘴巴不严的女人吗?

    想到这一点时,伯莱拜尔已上了自己的船。他问工人电充满了没有,回答是充满了。他在下船前心里一动,进了驾驶舱,打开海图,找到祖库库和娜佐。

    祖库库处在一片广阔而空旷的海域中,与娜佐和西林两城成三角形排列。三座城互相间的距离都不小于一千里。

    伯莱拜尔觉得有了一些把握,方婷在希安女士的注视下登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然后很可能又偷偷跳下来了。搞不清楚的是,她换乘了另外哪条船。

    他下了游艇,走向港口管理处。

    途中,伯莱拜尔进了一趟公共卫生间,在那里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出来后,又在商店里买了一支高级水笔、一本速记簿,把笔插在上衣袋里。

    他昂首阔步地迈进港口管理处,直接找船只调度长。调度长感觉此人的气派不很平凡,就请他进办公室坐下,还吩咐人泡了一杯藻茶。

    伯莱拜尔说:“蒙您款待,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世界船只管理协会的调查员,蓬坦。”

    “蓬坦先生,”调度长说,“我很愿意帮您的忙。您想在这里办点什么事呢?”

    “我受命做一项调查,协会想计算一下每个城市的码头吞吐量,以及每条航线上的通常船只数量。所以,我希望您给我一个比较准确的情报,最好是包括最近十五天来进出港口的船只数目、编号,和它们所走的航线。我想,在整个城邦里再没有谁能比您更了解这些了。您的职位可称得天独厚。”

    调度长带着被激发起来的职业自豪感说:“当然了。没人比我了解。我能给你最详细最准确的报告。”

    “那太谢谢了。女界那边码头的情况,您能替我搞到吗?”伯莱拜尔说。

    “也许可以。”调度长稍露为难的样子,“那比较麻烦哪。”

    “我们会尽可能地回报您的服务。我说‘我们’是指我自己和世界船只管理协会。这次调查对我的升迁很重要。”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鱼皮包放在桌上,“这不是酬金,只是我私人的一点谢仪。”

    调度长听到皮包落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声,猜出了里边装的东西,就慷慨地说:“您只管坐在我这里,边喝茶边等吧。我和手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报告交到您手上。”

    伯莱拜尔悠闲地坐着,听调度长起劲地催促着手下职员,用通话器跟女界的码头调度长联系……

    半个时辰后,一份报告递到了伯莱拜尔面前。

    “您的工作效率真高啊。”伯莱拜尔说,“真可以说领导有方,整个部门就象一个人那样。”

    他仔细读着报告,用刚买的笔在上面画着线。调度长满有兴趣地看他工作。

    伯莱拜尔把男界、女界码头在这十五天来发出的船只认真考究了一番。发现除了开往娜佐的那班旅游船外,尽是些远洋轮船。他暗自失望。因为他心里想找的是一艘开向西林的船,不论它是什么吨位的……

    他问:“这就是所有的进出船只了么?”

    “对。”调度长说,“所有进出船只。除非您把失窃的船也算在‘进出船只’之内。”

    伯莱拜尔抬起头:“失窃的船?”

    “是呀。女界那边十天前丢失了一条私人船只。现在还没找到。”

    “一定是条好船吧?”伯莱拜尔问。

    “那些贼只偷好船!”调度长愤愤地说,“他们可别想从我手底下偷走一块船板。”

    “那船高级吗?”管理协会的调查员先生对船只显然有着最浓厚的兴趣。

    “一艘两百吨级的全封闭式快艇。”

    伯莱拜尔惊叹道:“我还没开过这样一条船呢!船主有悬赏吗?”

    “看来您动心啦。”调度长打趣说,“等我找找……嗯,在这里,船主和警察局联合悬赏,五百银币,条件是连船带贼一起抓到。祖库库三级-110号船。白色,侧面有防浪板,长六十尺,宽十七尺,吃水九尺。充满电后,航程可以达到一千二百里。”

    “好漂亮的家伙!”伯莱拜尔说,一边把调度长念到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回到西风旅馆,打算在这儿的餐厅里吃了饭就走。有两位警察在旅馆大厅里等他。

    “伯莱拜尔先生吗?”他们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

    “我们想了解一下,您是否和女界的一位希安女士联系过?”

    伯莱拜尔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感觉:“对,有什么事吗?”

    警察坚持用他们自己的程序来进行对话:“你们谈了什么事?”

    “我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广告,她为我提供了一些线索。”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大约两个时辰之前。”伯莱拜尔低声问,“希安女士出意外了?”

    “你说的对。”警察说。

    (4)

    希安今年三十六岁。她是在“地狱风”特别猛烈的那一年出生的,育儿院的楼顶被风掀开,与她同室的几个婴儿罹难。一位保育师单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拉住固定在房子骨架上的冷气管,就这样坚持了很久。等到救援人员把小希安抱走时,那位保育师的手臂骨骼已被拉断了。而希安的记忆中没有留下她的容貌和名字。

    这件事后来由其他保育师讲给懂事了的希安听,在她脑海里刻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她曾决心也当一名保育师,来报答那位女士。但她没通过考试。这是个不小的遗憾。那以后,她对弱小的、孤独的、无助的生灵,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充满了关怀之情。就好象那位保育师的心被移进了她的胸膛一样。

    那个小鸟般的、肤色苍白的女孩让她的爱能够倾注到某个实体上。所以她心里对那事从来没有后悔过。管她是哪里来的人呢?事实证明女孩子是个正经人,她的男伴对她也很好。

    与伯莱拜尔告别后,希安满心慰籍地回到自己家。想象他们俩终于相会时的情景,并回忆自己的初次婚配男伴。

    她的索命人就在此时降临,以一位急需帮助的姑娘的形态。

    那姑娘很礼貌地敲开她的房门,带着最亲切的笑容说:“女士,能在您这儿要杯水喝吗?我经过长途旅行,刚刚上岸。渴死了。”

    希安愉快地请她进屋,心想:“真是太巧了。刚帮一个女孩找到了男伴,老天又送来另一个。”

    姑娘高高的个子,浅黑皮肤,极其健美,看上去就是喜欢做长途旅行的那种精力充沛型的人。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希安暗自奇怪这姑娘用了那么浓烈的香水。她端起希安拿给她的清水,有教养地慢慢啜饮;但那眼神却表明,她是多么想大口大口地把水灌下去呀。小可怜儿。希安微笑着说:“喝吧。你解了渴,我还要请你尝尝我煮的茶呢。”

    “您真好。”

    希安说:“你恰巧到我的房子里来真是太好了。虽然我住得离港口很近,可是这儿有几十所房子呢。”

    “您的房子外观非常可亲,让我一看就想起了自己的家。”女孩这样解释。

    “你喝完了,我去煮杯茶,咱们喝茶的时候再好好聊。”希安走进厨房。

    没多久,她端着两杯藻茶回来了。把杯子放在桌上,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真是!”姑娘说,“可我想请您拿点糖,可以吗?我就喜欢喝有点甜味的茶。”

    “怎么不行!”希安喜孜孜地又走进厨房,拿了糖出来。坐下,放糖。姑娘尝了尝,说:“真好!很久没有喝过象样的茶了。”

    “在这儿你可以喝个够!”希安也啜着茶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姑娘。”

    “您呢?”女孩问。

    “哦,我叫希安。”

    “我……”女孩迟疑着,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希安问:“姑娘,你是有什么事吧?”她故意喝着茶轻松地说。

    “是有点事……”女孩抬起头看着希安。

    “别担心,”希安刚说完半句,却发现女孩的眼神很奇怪:她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脸,原本热烈活泼的表情突然消失,嘴巴微微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计数。

    “姑娘……”希安惊恐地说。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女孩子数出了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希安从椅子上滑下去,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的脸变成了死灰色,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

    “我数到了四十九。”女孩说,“在女人里面,你的体质算是很强的了。”她拿起两只茶杯走进厨房,把残余物到在水槽里,两个杯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好。等她走回来时,希安还没有死,躺在地上抖动,临终的双眼向上望着。

    女孩子一笑。她从头顶扯掉假发,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伪装面具,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希安眼里射出极度恐怖的目光。

    那个人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说:“现在你可不想问我的名字了吧?”

    (5)

    伯莱拜尔把船停靠在西林的码头。在确认希安女士是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前,跟祖库库城的警察打交道花费了他一整天时间,两城之间的长途跋涉又花了三天。所以他要抓紧行动。

    港口船只调度长是个多么有用的职位呀。伯莱拜尔想着,走进西林码头的调度室,把调度长先生从甜美的午休中喊了起来。

    西林城破败而慵懒,这位调度长的气质跟他的城市一模一样:满脸胡子茬,不修边幅,悲观弃世。

    伯莱拜尔不顾调度长的厌烦和埋怨,兴冲冲地对他说:“有五百银币,我们对半分!你想不想挣这笔钱呢?”

    调度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是哪里来的?”

    话不对题,此人似乎对金钱没兴趣,但也许是个惯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老手。伯莱拜尔说:“我是祖库库城的私人侦探。有人雇我找一条船。”

    “噢,就是那条船的事儿呀。”调度长躺在了椅子里,“祖库库三级-110号。悬赏五百银币的失窃游艇,还要连船带贼一块儿抓到。”

    “你知道?”伯莱拜尔有点失望。

    “这一片每个城邦港口的调度长都知道。悬赏启事通过海底电缆传到了各处。问题是,我他妈的不感兴趣!你明白了?”

    伯莱拜尔说:“我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调度长有些动气,“你们这些私人侦探!你知道如果我把那船抓到了,钱归谁吗?归港口!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卖力气?”他挑战似的看着伯莱拜尔。

    “啊。倒霉!”伯莱拜尔深表同情地感慨着。

    “倒他妈的八辈子霉。”调度长补充道。

    伯莱拜尔问:“所以你宁肯眼看着它溜走?”

    “没错!我也真的这么干了。”

    “你真的干啦!”伯莱拜尔叫道,“五百银币呀!”

    “港口的五百银币,不是大爷我的。”调度长幸灾乐祸地瞧着他说。

    “傻瓜!”伯莱拜尔懊丧地说。

    调度长很欣赏他的恼怒,笑着说:“我总算看见有人为这个发火了!”他打了个哈欠,又挣扎起精神说,“你也别想挣这笔钱,大家都别想。”

    “闭嘴吧!”伯莱拜尔喊了一声,忽然又说,“算了,我才不信你吹牛呢。那个贼不会笨到让你看见。”

    “吹牛!”调度长决心证明自己,以增加对方的懊恼,“我跟你详细讲讲:大概十几天前,悬赏通知发到了调度室。我把它收起来了:别人也别想看见。三天以后,我发现那船竟然开进了我的港口,因为认真读过悬赏通知,我对那船的外观和型号、编号了如指掌,我不会看错的。工人们帮它停泊好,船上的人下来了,我仔细看了他的长相。然后,我眼看着他走了。”他一口气迅速讲完,有点透不过气来,歇了一下,望着伯莱拜尔说,“怎么样?”

    伯莱拜尔盯住他看了一会儿,说:“一百。我给你一百银币,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怎么样?”

    “给我一百,你好去挣另外那四百吗?不。我宁愿不要钱,只想看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德性。”

    伯莱拜尔捏捏拳头,调度长先生身子一缩,把手放在叫人的电铃上。伯莱拜尔“哼”了一声,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调度长又打着哈欠,说:“你还不走吗?快去追你的五百银币呀。”

    伯莱拜尔冲他一伸手:“好吧。你不愿意拿我的钱,可我总算知道那个贼来过这儿了。咱们还是友好地告别吧。”

    调度长随随便便地把手伸给伯莱拜尔握了一下。

    伯莱拜尔抓住他的手,猛然往这边一拉一翻,使他掌心朝上。一瞬间,他看见调度长的手腕静脉上扎满了针孔。

    “干什么!”调度长怒叫。

    “没什么。”伯莱拜尔温和地说,“只不过想看看,你是否够格作我的受惠者。”

    调度长困惑不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莱拜尔从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玻璃瓶,瓶中盛满了浅黄色的浓稠液体。这是他在偷猎者的船上拿的海蝎毒液,瘾君子的救命神浆。

    调度长的眼睛直了,仿佛在伯莱拜尔手中看到了天堂一样。他半张开嘴巴,一道口水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伯莱拜尔轻轻晃动着小瓶。

    调度长着魔一般叹息着说:“我也不知道,可我能告诉你他长得什么样。”

    伯莱拜尔把一瓶毒液放回衣袋,说:“那我半价收购。”

    调度长极端惋惜地眼看着瓶子被藏进衣服下面。伯莱拜尔说:“你还是尽力保住剩下这一瓶吧。”

    “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只有五尺三寸高。样子很秀气。黑头发。”

    “皮肤什么颜色?”

    “跟你我一样。”

    伯莱拜尔想:“从身材和模样看分明就是她。她很机灵,肯定是在船上就染黑了皮肤。”他问,“眼睛的颜色呢?”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不过好象是黑的。”调度长急切地说。他朝着那个小瓶伸出了手。

    伯莱拜尔最后问道:“你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吗?”

    “真的!真的!好啦,给我……”

    “再仔细想想嘛。”

    调度长恼怒地叫道:“还要怎么跟你说?不知道!”接着,他马上又软下来,“别逗我,我没撒谎……”

    “你作为调度长,没跟他说过话么?尤其是,你对他的事情很有点兴趣呢。别蒙我,快说!”伯莱拜尔突然变了脸色。

    调度长倒回椅子上,抄起水杯灌了几大口。他喘了喘气,说:“几句话有什么用呢?他又没告诉我想去哪里。”

    “你跟他讲过话?”

    “不。”调度长有气无力地说,“我看见他和一位先生讲了话。但我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俩很神秘地一起走了。再也没有别的事啦!”

    伯莱拜尔不能肯定调度长是不是在骗人。方婷难道在白昼世界还有其他相识的人吗?他忽然发现调度长眼睛里飘忽不定的光,就一把抓住他:“你还有什么事没说?”

    调度长无法挣脱他的手,半是乞求半是要挟地说:“我全说了,你肯定还会把那玩意儿给我吗?”

    “要说真话。”伯莱拜尔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气息溢了出来。

    调度长深深吸了一口,喃喃地道:“上等货……”伯莱拜尔把瓶盖塞紧了。

    “我认识跟他讲话的那位先生。”调度长说。

    “您交游挺广泛哪。他是何许人也?”

    调度长说:“你发誓要把那东西给我,我才说。”

    “只要是真话,我一定会给你的。”伯莱拜尔安抚着他。

    “他是有名的若奥先生。”调度长眼睛一翻一翻地说。

    “我又不是家谱学者!若奥先生是干啥的?”

    调度长可怜巴巴地偷瞧着伯莱拜尔,生怕他发火:“他……他是这里的富翁和慈善家。实际上,他专门从事销赃。”

    伯莱拜尔猛然明白了方婷跟若奥谈话的意义。

    “船已经被若奥弄到别处去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调度长胆怯地小声说,“那家伙一定把船卖给了若奥,然后带着钱走了。你……可能追不到他啦。”他无限悲凉地望向伯莱拜尔捏在手里的瓶子。

    “你猜得很有道理。”伯莱拜尔说。他确实追不到那条船了,但他能找到销赃的家伙,也即跟方婷讲过话的人。

    “你还给我吗?”调度长低声问。

    “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就能独个儿呆着享受它了。”伯莱拜尔说,“若奥先生住在哪里?”

    “你可惹不起他……”调度长说。

    “那不用你操心。”

    “五十四大街和南六街交界的地方,有座前面带广场的大房子。那是若奥的家。您可别露出来是我说的!”

    伯莱拜尔把瓶子丢在桌上。调度长半秒钟没到已把它抓进手里了。等伯莱拜尔走出去,他关好办公室的门,又进了后面的休息室,关紧门。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子,嗅着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扭开电炉,往一只金属勺中倒了少许瓶内的液体,加热至沸腾。然后他取出注射器,把加热过的液体抽进去,再吸入三倍的冷水,加以稀释。

    他伸出左手,把注射器里的东西全部打进静脉。马上就躺到了床上。

    在调度长面带微笑昏睡在床上时,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拉开门走进来,带进一股强烈的花香。他低头看看调度长,然后拿起注射器,把小瓶中未经稀释的液体全抽进去,把针头插入昏迷的调度长的手腕。

    调度长将被发现死于过量注射毒液。

    (6)

    伯莱拜尔想,这些人真会夸张。调度长所谓的第五十四大街与南六街交界处的“广场”只不过是一片不太大的空地。那房子倒真是豪奢,一副暴发户的派头。几个小孩子在空地上顶着阳光和大风,照常玩耍。

    伯莱拜尔向大门走去。两个小孩笑着互相追逐,撞在他身上。伯莱拜尔飞快地抓住了溜向他腰间的一只手,被抓的小孩满不在乎地瞪着他,不过目光中有种面对强手的敬畏。伯莱拜尔一笑,丢给他一枚银币。其他孩子“呼”地围上来。伯莱拜尔挣扎脱身时听到那个小孩在抗议:“这是给我的!……”

    大门里面出来的仆人同样满身暴发气。他用鼻音说:“若奥先生不在家。”

    伯莱拜尔面对“砰”地关紧的大门,考虑用什么办法进去。这时那个被抢走了银币的小孩子畏怯地走过来,小声问:“您要找若奥先生谈买卖吗?”

    “是啊。那仆人真混账。”

    “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小孩老练地说,“谈买卖要到后门去。在那里你要说:‘我想处理点东西。’他们就会让您进去。”

    “你懂得真不少。”伯莱拜尔看见他仰着脸,一副期待的神情。他四外瞧瞧:其他孩子都散了,想必是去挥霍那笔新得的外财了。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人。伯莱拜尔拿两个银币给了小孩。

    孩子欣喜地说:“您真大方!跟那位小个子先生一样大方。”

    伯莱拜尔眼睛一闪,他弯下腰,问:“那位小个子先生也是来谈买卖的吗?”

    “肯定是。因为我在书房门口看到,若奥先生交给他好大一袋钱!”孩子得意地仰起脸,“我是若奥先生家的小厮!”

    “他对你很大方?你们肯定一起玩了一会儿,对吗?”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孩子机灵地问。

    “他可能是我一个朋友。我们好久没见面啦。”伯莱拜尔说,“你能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什么吗?他说过自己要去哪儿?”

    “他说得挺多,他很喜欢我。”小孩含糊地回答,“他给了好多钱……”

    “小骗子。”伯莱拜尔一拍他的头,“我还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我的朋友哪!你先别敲诈,说说他长得什么样?”

    “他黑眼睛!黑极了。头发也是黑的。嗯,对了,这个肯定不会错:他嘴角有颗小痣!是不是您的朋友?”

    “你讲的倒很象他。”伯莱拜尔高兴地说,“好了,他说过什么话?”

    “他没有向我打听这、打听那,就给了那么多钱……”小孩委屈地皱着眉。

    “好!你这个小强盗。我的朋友给了你多少?”伯莱拜尔把手伸进衣袋。

    “二十个银币呢。”小孩私下里把那笔款子的数目增加了一倍。

    “刚拿到钱就乱花。我劝过他多少次呢。”伯莱拜尔带着无奈的表情数了二十银币交给小孩。

    小强盗收好钱,马上变成老朋友似的:“你想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他倒没跟我说。可是我担保他去‘浮岛’了。”

    “他去浮岛!”伯莱拜尔简直不能相信,方婷去那种污浊的地方干什么呢?

    “我听见他和若奥先生说,要找个地方去乐乐。若奥先生告诉他,正好有座‘浮岛’在附近,还没有开走呢。而且听说刚刚送来了黎明世界的美女,小个子先生就很高兴地问:‘黎明世界?白昼跟黑夜世界的交界?’若奥先生很奇怪他为啥这么问,就说:‘当然啦。’他说:‘你不知道,我听见你的消息真象看到了黎明一样。’这位先生讲话真古怪。”

    “他是个怪人,”伯莱拜尔说,“你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那样的人了。”

    “真是的,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了几句怪话呢。”小孩子说,“他问我有没有‘妈妈’。”

    “什么东西?”伯莱拜尔从没听到过那个词。

    “不是一种东西,是个人。小个子先生说:把你生出来的女人就是你的‘妈妈’。他还说,真奇怪,你们的字典里会没有这个词。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伯莱拜尔抑制着心头的激动,说:“他是个怪人。你没有反问他吗?”

    “我当然要问,”孩子急忙说,“他没说他有没有。他是这么说的:‘我恐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方婷啊。我肯定你的话是诚实的,你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更富于情感的世界。”伯莱拜尔心潮翻滚地想着。

    “先生,你要去谈生意了吧?”孩子提醒他。

    伯莱拜尔说:“对,我要找若奥先生。”

    “我带你进去。”孩子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领着伯莱拜尔转到房子后门。仆人看见小孩,默默地让他们进去了。

    穿过花园和回廊,他们进入一间明亮的书房。小孩说:“先生,有人想跟你谈生意呢。”

    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从书桌边转过身来:“你直接带他进来的吗?小东西,你一定又诈了人家不少的钱。”

    “没多少。”孩子说完就出去了。

    “现在的买卖不好做。”若奥一开始就感叹,“很多门路都被堵了。”

    “我想问一下,这笔生意您能接下吗?”伯莱拜尔谨慎地开了口。

    若奥说:“要看你想卖什么。”

    “人,行吗?”

    果然不出所料,若奥神色变了。他说:“您知道白昼世界对买卖人口的处罚!我从来不做这个。”他缓和了语气,“对不起,我可不愿意被流放到‘炼狱’去。那些黎明人敢做,因为他们不受咱们的法律的限制。”

    “我哪里去找黎明人呢。”伯莱拜尔说,“他们远在天边。”

    “不远处就有。”若奥急于摆脱这位胆大包天的人贩,说,“‘金乡’浮岛最近在这里停了一段时间,我上去过。那里有几个黎明人,肯定是来做生意的。浮岛前几天刚走,往西南方开去了。它要赶着参加‘陷鲸海’的快艇大赛,在那里大赚一笔。”

    “谢谢。”伯莱拜尔说。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而若奥先生也很乐于送他出去。

    (7)

    小孩在空地上独自丢石子玩。他对今天的收获感到很满意,正在盘算怎么利用这笔劳动所得。阳光炽烈,然而小孩子天生的好兴致并没受到丝毫影响。

    一个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往这边走来,看样子正寻找什么地方。这里唯一能问路的就是这位小强盗了。

    小孩不太想为这个人服务。毕竟他今天已经赚够了,他觉得自己是“功成名就”的人了,应该去享受一下生活。但陌生人弯下腰,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又本能地想:“送上门来的肉呀!不过,他身上的气味儿可太浓了。”

    “对不起,小家伙。我跟人约了在百树公园见面,可是没有打听清楚那地方在哪儿。你知道吗?”

    “百树公园呀!那么僻静的野地方,约在那儿见面真蠢。”孩子考虑着带不带路,“你应该先打听好的。”

    陌生人脾气很好地听着他教训:“是的。可我从来就是这样。时间都快到了,朋友会怪我失约的。”

    孩子决定牺牲了休息,替这好脾气的糊涂虫带个路:“跟我走吧。我平时只为大人物们服务的。”

    “是,是。”陌生人赶紧跟上他,“我会好好谢你。”

    百树公园是个荒废了的地方,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使它得名的树木长得倒是茂盛葱郁。许多鸟儿在这儿筑了巢。

    “就是这里啦。”孩子说,“你朋友呢?”

    “我看他应该早到了,你能带我在这儿找一找吗?”陌生人拿出一些钱给他。

    “可以!”孩子慷慨地答应了。

    他们进了树林,孩子走在前面。陌生人望望四周,低语道:“一个人也没有……”

    “真是的。”孩子回头说,“你朋友倒失约了呢。”他看见后面那位先生的手刚刚从衣袋里抽出来。

    “你不害怕吗?”陌生人说。

    “一个人就害怕。可现在有你嘛。”

    孩子回头时,又看到陌生人的手插进了衣袋。

    “你口袋里装了什么宝贝呀?”他说。

    陌生人站住了,他看看周围,又瞧着孩子,露出沉思的神情。

    “你想干什么?”等了一会儿,孩子问。

    陌生人说:“先陪我坐会儿。”他坐在了地面上,手托着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很艰深的问题。

    孩子坐在他旁边:“你在想朋友为什么不来吧?”

    陌生人最后叹了口气:“实际上我是在想,你为什么这样大胆。以后可不应该跟不认识的家伙一起走。拿去吧。”他又给了孩子一点钱。

    “今天是幸运日呀。”孩子笑着说。

    “差一点儿变成受难日呢。”陌生人奇奇怪怪地说,“你回去吧。”

    (8)

    从若奥的大房子里出来,听了小孩叙述他的经历之后,伯莱拜尔猛吃一惊。他回想着一路上大过交道的人:希安女士、孩子、还有那个偷猎者……很快做了决定。

    他先回到码头,看见很多人围着调度长的办公室,几位医生模样的人在那里走动。伯莱拜尔低声问:“怎么啦?”旁边的人说:“调度长,挺尸啦。”他作了个反感的表情,“听说是吸毒过量。”

    伯莱拜尔转身就走。他叫了一辆破旧的、开起来吱嘎乱响的出租电车,让司机送他到城里的通讯中心。

    到了通讯中心大楼,伯莱拜尔要了一个单人专用隔音小间,拿起通话器,拨了三千里外的安全局局长办公室的号码。

    局长不在。伯莱拜尔又重新拨了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号码。这次,局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哪一个?”

    “是我。”伯莱拜尔低声说,“我要求把这次通话加密。”

    “可以。”局长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讲吧,伯莱拜尔。”

    “我申请终止任务。”伯莱拜尔冷冷地说。

    “什么?”局长很震惊,“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您也从来没有在派我办事时,另叫一个人跟在后面作这种‘收尾工作’。”

    “什么收尾工作?我只派了你一个人出去。”局长说。

    伯莱拜尔仔细分辨着,从局长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不安,他说:“我找到的、与方婷事件有牵连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你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局长关心的首先是任务。

    “您放心吧。”伯莱拜尔讽刺地说,“他们都是在和我打过交道之后才死的。”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是被灭口的。”

    “是什么人干的?”伯莱拜尔尖锐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局长的声音非常诚恳,“我要做的就是把方婷找回来。”

    “您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局长。比如说,那片木兜树林边的摧毁痕迹,沉入海底之后又被你们捞起来的东西。”

    “这是不该让你知道的。”局长断然说,“连我都不太清楚。你只管完成任务吧。”

    “但您至少该告诉我:方婷为什么逃走?”

    局长有一阵没说话,最后,他缓慢地回答:“那个我不能说,谁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是不能说还是不清楚?”伯莱拜尔紧逼不放。

    “那跟你的任务关系不大!”局长火了,“你现在在哪儿?”

    “西林。”

    “有线索了吗?”局长显然不打算再听伯莱拜尔盘问了。

    “有。我需要经费,因为她跑得很远,我把钱花完了。”

    局长和蔼地说:“钱不是问题,我马上通过银行给你汇到西林去。咱们只要把方婷找回来,任何事情都不成问题。”

    “好吧,再见。”

    “喂!等等。”

    “什么事?”伯莱拜尔问。

    局长说:“我也许能给你一点帮助,关于有人跟踪你的事。”

    “您说吧。”

    “最高长老会也知道了方婷的事。”

    “他们!”

    “对。宗教世界的消息非常灵通。据说长老们在争论:方婷到底是救世主还是魔鬼。”

    “他们可能会派人来考察的。”伯莱拜尔说。

    “没错。”

    “您打算把她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伯莱拜尔问。

    “把谁?”

    “我找的人,方婷。”

    局长奇怪地说:“伯莱拜尔,你是怎么啦?以前你对搜寻的对象根本不感兴趣。这个方婷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怪人,我情不自禁地关心她的命运。好,您马上把钱汇来,我想今天就出发了。”

    伯莱拜尔关闭了通话器,靠在隔间的墙壁上。他想:“你们永远也不会了解方婷对我有多重要。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面的姑娘,现在已是我最关心的人之一了。”他记起那小孩子对他讲过的,方婷说的那个词:“妈妈。”我们白昼世界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以前,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福沁女士。现在我知道了,方婷。你说的这个词多么奇妙,发音简单而又温柔,撩动着心灵最深处的情感之弦。他又记起方婷的另一句话:“我恐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我一定要见到你。为了我自己。伯莱拜尔下着决心。奇怪的是,他想起“方婷”这个名字时,会由心里升起一阵轻微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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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8:04

    四 黎明世界

    (1)

    想在“陷鲸海”参加一年一度的快艇大赛可不是好玩的。并不是说比赛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危险;危险在于比赛的对手。大家都清楚而又都不肯说的事实就是,作为一种民间赛事,快艇大赛中很多参赛选手的身份实在值得怀疑。比如说前年的冠军就是被十几个城邦通缉的剧盗。所以,谁想在比赛中超过对手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然而多少人都希望在这里大捞一笔。卖赃物的,偷猎海蝎的,还有对自己的船和刀子都信心十足的新手,顶着烈日开着船陆续来到“陷鲸海”中央的小岛。

    “金乡”浮岛开到后,立刻成了这些闹哄哄的人们的海上天堂。浮岛的老板象救世主一样慈悲宽厚地接待他们,只要他们拿出这座人间天堂的“入场券”。而那东西,敢来这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有得是。

    大风簸扬着海水,使海面上出现了一道道宽而深的白色浪槽。从岛顶望下去,大海确实壮观。传说这片海域的水面比其他海域要低陷六寸,因为下面就是所有巨鲸的最终归宿——神秘的海底坟场。这说法没有任何依据,但水手们都深信不疑。

    伯莱拜尔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因为他的船在外观上毫不显眼。他直接把船停进小岛边的封闭式船坞里。

    当他走进岸边的酒店兼旅馆时,老板在台子后面招呼他:“朋友,想在这儿拿奖金吗?”

    “不,就想瞧瞧。”伯莱拜尔说。

    老板点点头:“我从窗户里看见了你的船。漂是漂亮,但没法跟那些专用的赛船拼速度。”他很内行地说。

    “我是来见世面的。”伯莱拜尔要了酒,坐在台前。

    “这儿有得是世面让你见。”老板哈哈大笑。

    伯莱拜尔努嘴指着岛边停靠的巨大“浮岛”:“好漂亮!”

    “了不起的东西!”老板同意,“听他们说,排水足有两千万吨呢。你死也想不通它怎么能开动起来。”

    “它能在这儿大赚一把。”伯莱拜尔赞叹着。

    “有得是人愿意给它上供。”

    伯莱拜尔说:“我也愿意。”

    “听我说,”老板推心置腹地说,“这么讲好象是在拉生意似的:你只管上去玩,住宿就在我店里吧。‘浮岛’上的床位可贵得很呢!”他被自己逗得又哈哈大笑,有几个客人也笑起来。

    “可以。”伯莱拜尔笑着说,“我请这儿的人一起干一杯。”

    “好!”老板吩咐为客人们倒酒。

    “祝比赛的人能赢,做买卖的赚钱,祝来找乐子的人不会当掉了裤子。”伯莱拜尔举杯。在笑声中他已经获得了这些人的认同。

    他在店里开了房间。因为多数上“浮岛”作乐的人一样要下来住比较便宜的酒店。这是“陷鲸海”唯一的酒店,以此就能看出店老板的非同小可。

    一切安顿好后,伯莱拜尔象个真正的出游作乐者那样,又坐在酒店的台子前,悠闲地品尝着好酒,看看窗外的大海和船只。他想休息一下再上浮岛去。

    一个胖子凑过来,从他呼出的酒气就能知道,酒精已经浸透到他的血液里去了。

    “巴兹。”胖子一本正经地伸出手。那模样是希望别人把他当作一个人物来看。

    “伯莱拜尔。”

    胖子没有握到手,顺便把手在胸前蹭了蹭,放在台面上:“你想去浮岛?”

    “是呀。我很久没上去过了。”

    “一个吸人血的地方,我提醒你。朋友。你的钱用光了就会被踢出来,所以千万别告诉他们你没钱了,千万。——你是个有钱人?”胖子唠叨着,也不怕惹人烦。

    “给我这位新朋友来一杯。”伯莱拜尔看出来,胖子只是希望他请客。他在多次任务中得到了教训:不要轻易得罪这种人。

    “多谢了!”胖子对侍者说,“要绿色伯利恒,双份儿。”

    “你对浮岛挺了解的。”伯莱拜尔随意聊着。

    “可不。我给它上的供比任何一个人都多。”胖巴兹委屈地说,“你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的钱花光了。不然的话……”

    伯莱拜尔敷衍地听着胖子嘀咕个没完,示意侍者再给他来一杯。胖子很快就不再纠缠伯莱拜尔了,他认真地喝着,皱着眉,非常严肃。不时自己点头,一会儿就旁若无人地胡吹起来。

    伯莱拜尔让侍者给胖子最后倒一杯,这可以保证他暂时不缠任何人。然后,他走出酒店。

    “金乡”号浮岛静静地、然而令人印象深刻地矗立在海上,几乎和这座岛子一样大。它是白昼世界里大多数人的梦想。

    伯莱拜尔搭乘摆渡船到了浮岛上。在码头,他被侍者有礼貌地扶了一把,扶在腋下和腰间,由此,他们得知他是没带武器的。

    每次登上一座浮岛,伯莱拜尔都会忍不住从心里发出赞美:真的奇妙。巨大而不失协调,充满浮华放浪生活的梦般感受。这里是一座海上的活动乐园。

    每个浮岛的风格都不一样,“金田”是近似于传说中的空中宫殿的建筑,最高处是它的中央塔楼,四面围着较低的漂亮房屋,最外边是一圈上千尺宽的平坦地带,布满了轻金属塑像和各种花木。浮岛边缘围有防波墙。一个小型的岛上电车站为客人服务。一切都是那么舒适奢华。

    开车的侍者问:“去赌场玩么?先生?”

    伯莱拜尔说:“不,我不想去。”

    “那么请您跟我来吧。”侍者载他往浮岛深处走去,不久来到了一座白色大厦的门口。伯莱拜尔下了车。门口的小厮躬身引他进去。

    浮岛的老板是不会轻易出来招待客人的。伯莱拜尔见到一位衣冠楚楚、领班模样的男子迎上前来:“这是您在浮岛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

    “前些天来的黎明人在这里做的生意吗?我对刚到的黎明姑娘有兴趣。”

    “啊,不……但是我们的姑娘……”

    伯莱拜尔走出去。他进入一座座大厅,又走出来。

    直到有一座大厅里的领班对他说:“您好,这儿是您在浮岛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所有客人寻欢作乐的必到之处!说实话,这儿经常接待达官贵人们呢。最地道的黎明世界的姑娘!连前两天来浮岛的黎明人都指明要住在这儿。”

    伯莱拜尔点点头留下了。

    “您要什么?看跳舞吗?或者在能看到海面比赛场的楼顶花厅里喝酒?还是……”

    “看跳舞。”伯莱拜尔简洁地吩咐。

    于是领班请他进入一间四面无窗的大厅,看了非常迷人的异域舞蹈。因为这儿的姑娘多数都是从黎明世界买来的。

    然后伯莱拜尔要了一位姑娘,浅蜂蜜色皮肤的黎明世界的女孩子。这是一个男子在法定婚配以外能够不受谴责地亲近女性的唯一方式,白昼世界的铁一般的传统就是如此。

    姑娘真是甜蜜,让伯莱拜尔忘记了时间。后来,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女孩子的白昼世界语言说得不错。她是经过教育的。

    “你们这儿有多少姑娘?这座大厦里面。”伯莱拜尔问。

    “四十多个。你想干什么?”女孩子笑着说。

    “我想请所有姑娘一起喝酒。我好久没尽兴喝过酒啦。你想她们愿意吗?”

    “谁会不愿意呢?我去替你说。正好呆会儿那些男人要去看赛前热身,这里就要空下来了。”女孩跑出去。

                        

    酒喝得极其尽兴。领班和侍者被请了出去,四十个姑娘象摆脱了牧羊狗的羊一样胡闹起来。

    “他们开始啦!”一个女孩喊道。

    窗外,阳光照耀下的海面波翻浪涌。几十艘船排在岛边,蓄势待发。

    “砰……啪!”

    信号炮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这些汉子就喜欢热闹,连信号炮也弄得声音极大。所有船一下子象离弦之箭般射出,有七、八艘刚刚出发就翻了。没人下海救助,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落水者。一群没有组织的粗鲁家伙。

    “砰……啪!”

    开信号炮的家伙显然在哗众取宠,因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赛场,不再需要他了。

    “那艘黄的最快!”一个女孩兴奋地叫道。

    “他十分钟后就要被第三艘超过了。”伯莱拜尔说。

    情况正如他的预测。姑娘们很感佩服。“你一定参加过这种比赛!”

    伯莱拜尔想了想:“大概有十年了吧。我原来是个‘快船手’,如果你们到我家去,我把那些奖杯拿给你们看。”

    “真是错看你了呢!”蜂蜜色的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伯莱拜尔决定重新掌握话题,他说:“我还记得那场比赛。我的船坏了,中途退出。最终一个有名的被通缉的家伙拿了冠军。第二名是个新手,毛头小伙子。他和裁判争起来,非要作冠军不可。裁判说:‘可这是比赛,不是娃娃家的耍笑呀。’‘我跟朋友说了,我会拿冠军。’小伙子说。那个被通缉的冠军笑他:‘你打算怎么当冠军呢?大家都看见我比你领先整整一个船身。小乡巴佬。’‘我就这么当。’小伙子拔出枪来,一枪把通缉犯干掉,‘现在我是第一了。看看谁还想跟我争?’”

    姑娘们惊叹了一声。

    “砰……啪!”

    热身实在是一场闹剧。所有船都横冲直撞,有些人还企图撞坏别人的船,提前结果几位对手。

    “真没看头!”伯莱拜尔厌倦地说。

    “你当然看不上这种场面啦。”女孩恭维他。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座位上。

    “说笑话吧。”伯莱拜尔提议,“就象我刚才讲的那个一样,必须是你们亲身经历的、最好是‘浮岛’上的人和事。”

    “你把你刚才讲的那个叫做笑话!”

    “哦,只要新奇有趣的都可以。最近难道没有一件可讲的事吗?”

    “我们这儿平常有多么枯燥,你简直想象不出。”姑娘们抱怨着,“值得记住的事儿可不多。”

    “讲一件给五个银币可以吗?”一个女孩半真半假地说。

    “可以,只要大家高兴!”伯莱拜尔兴致勃勃地喊道。

    “那我先讲!”“我先!”“我!”

    伯莱拜尔提议:“不是任何事都能讲呀。必须是你们看到、听到的,发生在这个浮岛上的事情。最好是近几天的。”

    “为什么?你是新闻记者么?”姑娘们开玩笑。

    “不,那些老故事大家都知道,所有浮岛上的老故事都一样。”

    “你这话可太对了。”一个女孩说,“所有浮岛都一样,不管它叫做‘金乡’还是‘绿玉宫殿’。”

    “碰到的都是一样的人。比如那个胖子。”

    伯莱拜尔笑问:“哪个胖子?喜欢喝酒的那个巴兹?”

    “他是个酒鬼。”姑娘撇嘴说,“而且每年都会来‘金乡’一、两次,每次指定要那几个女孩子。他总是说:‘我很有钱!还有很多钱呢。’最后被赶下去时还在说:‘等我的钱寄到了,我会拿给你们瞧瞧,再扔进水里!一分也不留。’”

    伯莱拜尔笑道:“这就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他拿一颗红色水豆蔻放在讲故事的姑娘面前,“我们把这个当筹码吧,一颗算五个银币。”

    “当心哪,我会把那碗豆蔻全都偷偷倒在这边的。”一个女孩说。

    “再讲吧!多讲一些,把豆蔻倒空!”伯莱拜尔鼓励她们。

    “我也讲讲那胖子!”一个女孩抢着道,“有一天他在楼下的台子边喝酒,喝得够劲儿。最后灌了一杯,侍者把一枚硬币找给他。我们知道胖子兜里已经没几个能撞出响声的玩意儿了,所以他挺在乎那枚硬币。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头去捏,可是总对不准,捏住了又总要滑脱。他很害羞地瞧瞧四周,有不少人。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指头,按住那硬币,摇摇晃晃,对准侍者推过去,说:‘来……来根烟!’”

    伯莱拜尔等她们都笑完了,说:“这故事我好象听过。不过还是挺有趣。”他把一颗豆蔻放在姑娘面前。

    “该我了。”另一个说,“不说胖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在我那儿哭诉:‘世界上没人真正对我好!他们都是为了得好处。我没有朋友!’我安慰了他。我们这些姑娘安慰起人来可有一套啦。最后,我说他应该给点花粉钱。他又哭了,说:‘原来你也是为了得好处!’”

    所有姑娘都放肆地哈哈大笑。伯莱拜尔拍着她的手,给了她一枚豆蔻。

    “讲讲前两天来这儿的黎明人吧。”伯莱拜尔随随便便地说。

    “黎明人呀。我恨他们!他们什么都卖。”一个姑娘说,“有个家伙带着女孩子来浮岛做买卖。老板怎么也看不起那几个姑娘,讲了半天,黎明人无可奈何,说:‘出个价!你把我买了算啦!’”

    “但是这次的两个还可以。你们得承认。”蜂蜜色的姑娘通情达理地说,“他们不是来卖人的。”

    “啊?”伯莱拜尔奇怪地问,“那么他们想干什么呢?”难怪他表示不解,黎明人上浮岛十有八九是来卖人,因为他们那里没有白昼世界这样严格的男女分界。

    “他们是来把姑娘们买回去的。”

    “买回去?”

    “是呀。”蜂蜜色姑娘说,“他们做生意赚了大钱,想补偿一点以前做的罪孽。他们确实买了几个姑娘带回黎明世界。对了,里面就有胖子要过的两个。我们还说:胖家伙是个好运附身的人呢。”

    “谁知道呢。”一个女孩表示怀疑,“他们会把这些姑娘又卖给那里的阔佬。”

    “是呀。再说他们以前也干过这种生意。不是说几句‘补偿’就能算了的。”

    伯莱拜尔说:“就算这样,他们也是我听说过的最奇怪的黎明人了。”

    “你没见过多少黎明人吧?”

    “是的。如果不算你们的话。”

    “你想过去黎明世界看看吗?”一个女孩问。

    “我不知道,可能从来没想过吧。那太遥远了。”伯莱拜尔说。

    姑娘反对这种说法:“并不远。从这儿开船大概十天就到了。你们白昼人就是这样,懒得到处走,总以为自己住在世界的中心,得天独厚。”

    “你的话真有意思。我是第一次听到。”伯莱拜尔笑着说。

    “本来就是这样。”

    “事实上,白昼世界就处于大地的中心。”伯莱拜尔回忆着学校里读到的地理知识,“它正对天上的太阳。阳光直射在白昼世界,黎明世界象一圈环形屏障围绕在它的周边。最外面是野蛮黑暗的夜世界。”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太阳光照不到夜世界呢?”

    “也许有一圈山脉,很高的山脉,把阳光遮住了。”一个姑娘思索着说。

    “你们谁能想得出,夜世界的外面又是什么吗?”谈话变成了科学讨论。

    “可能夜世界是无限往外伸展的。而太阳只照射中央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伯莱拜尔不愿意话题这样滑开,就说,“咱们不是科学家或者神职人员,干嘛要谈这些呢?还是讲讲奇闻趣事吧。”

    “是呀。还是把豆蔻都拿到自己那儿吧。”

    “有没有很怪的客人?”伯莱拜尔说,“脾气特别的、样子古怪的?”

    “有。这儿什么人都有。”

    “把最近来过的怪人讲几个吧。”

    姑娘们考虑着,从哪个人讲起。伯莱拜尔说:“那么难想吗?我提个建议吧:从昨天开始,一天接一天地向前推。把每天上来的客人都想一遍,好不好?”

    “我们真要以为你是个侦探了。”姑娘们笑道。

    “实际上我是喜欢听故事。来吧!”

    “昨天……”女孩子们开始边回忆边讲。伯莱拜尔分发着豆蔻。这才发现来“浮岛”的人当中竟有这么多古怪家伙,而这些姑娘们对人们头脑深处隐藏的东西的理解力是相当强的。

    但他急于听到的“故事”却一直没出现。莫非方婷不曾来“金乡”?

    姑娘们追溯到了浮岛开到“陷鲸海”之前的日子。在途中,客人很少。所以偶尔上来一位,就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小个子男人,我差点把他忘了。”蜂蜜色姑娘说,“他在‘金乡’到达‘陷鲸海’的前两天,开船追上来。对,他是和胖子同一天来的。他俩还说过话呢。”

    “这位小个子有什么特别吗?”伯莱拜尔暗中留心倾听。

    “他不要姑娘。”

    “不要?”

    “对,”一个茶色女孩说,“领班问他要不要,他说:‘必须要一个吗?’领班说:‘一般来这里的先生们,都至少要一个。’他就要了我。”

    “真有意思。”

    “有趣的还在后面呢:他和我聊了两个时辰,尽问些黎明世界的事儿。最后还是给了钱。虽然他怪,但我要说他是客人们当中最有教养的。”

    “他就这样聊了聊天,就走了吗?那可真的太怪啦。”伯莱拜尔说。

    “不,他找那两个黎明人谈了些什么,在浮岛上呆了两天。后来就没看见他了。”

    “看来他倒是个对黎明世界感兴趣的人哪。”

    “真的。”茶色女孩说,“除了跟我、胖子之外,他仿佛只和两个黎明人说了话。”

    “胖子倒有点魅力呢。”

    伯莱拜尔用豆蔻引着她们把话匣子倒空,但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了。“小个子先生”与胖巴兹、两位黎明人谈过话,在岛上呆了两天,就消失了。

    他按照每人面前的豆蔻数分发了银币。女孩们还想再讲些,但伯莱拜尔说他疲倦了,想回酒店去休息。海面上,热身胡闹已经结束。那些男人们即将回到这儿,用喧闹和争斗把所有大厅、房间都占满。

    (2)

    胖巴兹趴在台子上睡觉,鼾声如雷。

    酒店老板对伯莱拜尔笑着说:“不少日子了,这家伙就这样。宁可挨骂,赊账也要喝。这次把他哄出去,可隔上两天,他就能弄几个钱,又来这儿灌点。谁都拿他没法——总不能赶他离开‘陷鲸海’吧。他也不怕揍。”

    “让他灌吧。”伯莱拜尔说,“他那份酒钱我给了。我可怜这种人。”

    “这种人才不领你的情呢。他没有灵魂,脑子里都是肥油。可话说回来,胖子总交好运。他从哪儿弄的那些钱,谁都不清楚。”

    “他总有自己的船吧?”伯莱拜尔问。

    “有!”老板古怪地一笑,“你去看吧,红通通的老式‘蛇鱼’,港口里最气派的一只船了。它根本不用锁进封闭船坞里,没人偷。”

    伯莱拜尔瞧瞧胖子,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他轻轻拍了拍巴兹:“老兄!喂。”

    “他睡死过去了。不过一到吃饭的点儿,他马上就能醒过来。”

    伯莱拜尔说:“唉。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是呀,他就喜欢受这种罪。咱们是没法懂的。你又出去吗?”老板向伯莱拜尔招呼着。

    “出去走走。”

    伯莱拜尔往海边走去,装作是去看刚刚大出风头的信号炮。他躲开酒店老板的视线,游游逛逛,到了一带危岩遮掩着的封闭船坞那里。

    他从人员出入口进了天然大山洞改建成的船坞。阳光在洞口就被截断了,里面微感阴暗,船道里的水光映在洞顶壁上,形成光怪陆离的一圈圈亮影。

    一艘艘船停泊在互相隔开的船位里,用金属栏杆加锁。伯莱拜尔很快找出了胖子的船。老式“蛇鱼”已不多见,何况是红色的。

    这船确实“气派”,伯莱拜尔明白了老板那个古怪的笑容。胖子显然是个喜欢装门面的人,船被喷刷得光可鉴人,但掩饰不了老型号那种疲惫寒酸的内涵。

    伯莱拜尔轻轻从栏杆上翻进去,上了船甲板,又爬上金属梯。驾驶舱的门一拉就开,里面的布置乏善可陈。他推上电闸,扭开安全旋钮,轻拉了一下操纵杆,就把电闸和旋钮全都关好。他已经知道此船的发动机是改装过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很多想隐藏自己的船的用途的家伙都在旧船壳里装一台好发动机。这肯定不是方婷要找胖巴兹谈话的原因。

    他从驾驶舱下来,钻进居住部分。从通道的布局来看,这条船只能容下胖子一个人。他发现卧舱门是锁紧的,但一根铁丝和两分钟的时间足以解决问题。

    卧舱一半在甲板下面,低矮狭小。伯莱拜尔只费了一分钟就搞清楚了:在这儿找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他开始寻找暗舱的入口。

    入口在床下。把活动床掀开就是了。一条窄得连伯莱拜尔也要稍微侧身才能通过的梯道通向下方。胖子每次进出暗舱一定辛苦得很。

    摸到开关,把灯扭亮,伯莱拜尔站在了一间比卧舱更狭窄的小黑窝里。他必须弯腰站着才不致把头碰在顶棚上。这里有什么?伯莱拜尔发现了两套还算颇为象样的衣服,一些报纸,还有笔,最后:一把枪,用于防身的、只装两颗子弹的小手枪。伯莱拜尔把子弹退出来:是两颗普通子弹。

    一切都让人说不出什么。他又扫了一眼舱壁,然后,把小手枪倒着握在手里,用枪柄在四壁上敲着。后壁发出的声音尤其空洞。他从壁板接缝处一抠,整块薄板脱了下来,后面是一间比普通衣柜还窄小的隔间。伯莱拜尔一步迈进去,头顶碰到了一个喷头,脚下的板子上有个孔。对面壁上安着镜子。这是一间浴室。在如此寒碜的船上居然有这么一件奢侈品,倒是新鲜事。也许巴兹先生是位很讲究个人卫生的绅士。

    伯莱拜尔借着暗舱里的灯光,把浴室也查里一遍。从镜子后面拿出两小罐东西。他揭开罐口闻了闻,又关紧了:浓度极高的海蝎毒。胖子难道是瘾君子吗?这两罐东西可真是价值不菲,看来他说自己“还有很多钱”并不是吹牛。

    镜子后面还放了些什么。伯莱拜尔把它们统统掏出来,是两瓶白色的油膏、一块黑色浴皂、一只软刷子。他从两瓶油膏中各倒了一点点在左手手心,闻闻味道,看看它们兑在一起的变化。然后,他用那块浴皂把手洗了。

    伯莱拜尔安好壁板,坐在地下,想把那叠报纸仔细翻阅一下。

    但他感觉到船身微微一震,晃了晃。有人上来了。他把脸贴在舱壁上倾听:轻柔的脚步表明来人谨慎而镇定。他索性安静地坐好,不动也不出声。

    那个人从梯道走下来,身影已显露在暗舱的灯光下,动作缓慢迟钝,姿势笨拙。

    “老兄。”伯莱拜尔叫道,“你这个梯道太窄啦。我估计你每次下来都要吃点苦呢。”

    胖巴兹走到亮处,面带困惑地说:“我记得把舱门锁好了,我还以为是贼……”

    “你记错了。门没锁。我听酒店老板夸你的船,就想来看看。你愿意卖吗?”

    “谁想买这条船哪。”胖子苦笑着。

    “船可不赖,外旧内新。”伯莱拜尔说,“发动机又改装过。”

    巴兹看着他:“你可不象一般的观光客呀。”

    “说哪儿去了!我跟你没什么两样。”伯莱拜尔把小手枪递给他,“干嘛不带在身上?”

    “我又不和那帮赛船手争风,带枪做什么?”胖子拿着枪掂了掂,插进衣袋里。“你想买旧船?这暗舱又窄又脏,没什么可看的。”

    伯莱拜尔笑了笑,坐着不动。从胖子身上,他可以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要当心,这不是普通的家伙。

    巴兹一点也不象刚从酒醉中醒来的人,他目光闪闪地坐在伯莱拜尔身边,说:“得啦。你是干什么的?想在这儿找点儿东西吗?没有,我告诉你,我是守法公民,有德摩拉城邦的市民身份证。”

    “我可没说想验你的身份哪。”伯莱拜尔笑着说。

    胖子瞧瞧他,终于软下来:“你是暗探?我并不干什么大买卖,有时候做点没本小生意。想不想交个朋友?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朋友和对手。先生。”

    “我不是暗探。”伯莱拜尔说,“前些天到‘金乡’浮岛的小个子跟你说了什么?”

    “哪个小个子?”胖子问。他的身体靠近了些,都快贴到伯莱拜尔了。

    “你记得很清楚,他说了些相当奇怪的话。”

    胖子的右手捏着小刀捅在了伯莱拜尔的左边肋部,他说:“别想知道!”

    “别想知道什么?”伯莱拜尔平静地问,“那么他确实跟你说了些什么。”

    胖子惊骇地想抽出刀,但手被抓住了。

    “小个子为什么单单要和你谈话?”伯莱拜尔问。

    “他……他以为我这里有他想找的东西。”胖子艰难地说。

    “什么东西?”

    “不清楚。他没说明白。”

    伯莱拜尔说:“你的船上安了一间浴室?你很爱洗澡么?”

    胖子脸色一变:“我皮肤有毛病,隔几天必须洗一次。”

    “我告诉你吧,那位小个子先生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你:因为他也用颜料染过皮肤。他能看出来,或者闻出你身上颜料的味儿。他发现你是一个染过肤色的黑夜人!”

    胖子可怕地惨叫一声,竭尽全力想挣脱伯莱拜尔的手,跟他拼命。但那手竟象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胖子疯了一般张开嘴巴,白森森的牙齿咬向伯莱拜尔的咽喉。伯莱拜尔躲开了。胖子倒在地上乱滚,用头、肩、肘、膝、脚,一切可以进攻的部位疯狂地进攻!伯莱拜尔也不得不认真对付,最后狠狠一拳打在胖子的颈椎根部,才让他安静下来。

    “我不是安全部门的人,”伯莱拜尔骗他,“不想追究什么间谍之类的事。我只是受人之托,要找那个小个子。你老实说吧:他跟你讲了什么?”

    “没有什么!”巴兹恶毒地盯着他。

    “我说过一遍了:现在还不想管你的事。但是我知道,你用毒液挟迫那些姑娘替你办事。那几个女孩本就是黎明人安在这里的间谍,因为很多大人物都到‘浮岛’上来寻欢作乐。你又从她们那里得到情报,转交给你在夜世界的主人。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最好是互相理解吧,给我个方便,我也给你方便。”

    胖子看着他,目光渐渐由怨毒变为绝望。他说:“你能发誓决不透露给第三个人么?”

    “我发誓。”伯莱拜尔庄重地说。

    “好吧,”胖子让步了,“我说。那小个子是女人。哼,她看出我是黑夜人,我也发现她不是个男人。”他带着报复的快感说,“她的褐色皮肤也是染的。我的眼睛那么好骗么?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姑娘容易被控制,我对女人很有研究。”他一口气说了这几句,又承认,“可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你们谈了些什么?我要问你几遍哪?”

    胖子翻了他一眼,因为已破罐破摔,所以态度有点强硬:“我会讲到的!你既然清楚了我是什么人,先让我吐吐这口气吧:这日子难道是好过的吗?你去试试自己一个人呆在陌生的世界里,周围都是另一种生物!他们一旦发现了你的身份就会呲着满口白牙扑上来!你每天都得检查身上的染料褪色了没有,更别提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工作了!如果哪个女孩突然出卖我,我都不知自己会怎么死!”

    “你不会告诉她们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我很清楚。”伯莱拜尔说。

    “没错。她们知道我是黑夜人的话,会吓死的。不过吓死之前肯定要用小刀来戳我几下。”胖子舒了口长气,“不是人过的生活!”

    “讲讲那女人吧。”伯莱拜尔提醒他。

    巴兹说:“她很可怕。”

    “可怕?”

    “对,我告诉你,可怕,非常可怕。她的来历超出了你我的理解范围。她问我去夜世界如何走。我说:‘你自己不知道么?’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你听见了吗?她的皮肤是染黑的,可她从没到过夜世界!她既不是白昼人也不是黑夜人,她不属于这个大地!她是突然间从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东西。她威胁我:‘如果你不说,我就把你染皮肤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反问:‘你呢?你不怕我揭穿你吗?’她笑了,说:‘对,你可以揭穿我。但我有办法脱身,不论是白昼世界还是夜世界都管不了我。你可不一样。’她说话的神气让你非相信不可。我的确被她吓住了。我跟她说了进入夜世界的通路,问她:‘你要去那儿干嘛?’她说:‘我在那儿失落了一件东西。’我问:‘你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吗?’‘是的,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确实把那件东西丢在那边了。’——她这话难道不让人后背发冷吗?”

    “你把跟她说的,去夜世界的通路再跟我说一遍。”伯莱拜尔说。

    “你真的想一直追到天边吗?你是个白昼人呀!”

    “我也有点东西在她身上,非拿到不可。”伯莱拜尔淡淡地说。

    胖子揉揉脖子:“你手真狠,颈椎差一点儿断了。”

    “只用了一半力气,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用全力。”

    “行,只要你别管我的事,就算走进地狱里去送死我也管不着。”胖子说,“你记好了:白昼世界大部分都是海洋,夜世界正相反,全是陆地。黎明世界介于它们之间,三分陆地七成海洋。我知道的,能从黎明世界安全进入夜世界的路只有一条,代达摩思城背后有大片荒漠,在荒漠里一直向西走,就能看见两山夹着一条峡谷,穿过峡谷就是夜世界。如果还有其他的路径,就是我不知道的了。”胖子突然神秘地一笑,“第一次走这条路的人,对他看到的一切会有深刻印象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初次穿越峡谷和荒漠的经历。你去吧。”

    伯莱拜尔用心记着,又问:“她跟那两个黎明人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没有。不过我猜得出来,那两个家伙是间谍,他们的公开身份正好是代达摩思城的商人。她一定是想跟他们一起走。”

    “好吧。”伯莱拜尔转身想走,但又停下来,最后问道,“你觉得她是救世主还是魔鬼?”

    “魔鬼。”胖子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肯定她是魔鬼。我们较量过一秒钟,跟你说吧,你那点手段到了她面前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样。当时我刚想扑过去,她用手一指,我就一动也不能动啦。有股力量把我压倒在地。”

    “你是说真的有股力量,还是心理上感觉到的压力?”伯莱拜尔严肃地问。

    “真正的力量。”胖子说,“就好象你的身子变成了铁铸的,你的血液变成了铅水,身体重极了,根本不能动弹。”

    “而她还没有接触到你?”

    “对!这是最可怕的。她只是用手指着我。那只手的姿势怪极了,蜷起两根指头,伸出三根。就象这样……她说:‘我能把你压成饼。别胡来!’”

    伯莱拜尔想了一会儿,走出暗舱,上梯子时回头说:“你自己当心吧。我不会难为你,但是可能有人会来找你的。”

    (3)

    胖子失魂落魄地坐着,坐了一阵,想想伯莱拜尔临走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有人会来找我?”他越想越不安,站起来追出去。没注意头顶,“砰”地在舱顶壁上撞了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梯道,钻出卧舱,上了甲板。看见一个人侧身靠在船舷上。

    “你没走?”胖子吓得退了一步,犹疑地望向伯莱拜尔的脸。

    大山洞里比外面阴暗许多。微弱的光芒下,看不出伯莱拜尔脸上有什么表情。一股香水味儿远远地飘过来。伯莱拜尔叹息似的说:“我想回来告诉你:一个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没必要存在了。”

    胖巴兹吃了一惊,他看看伯莱拜尔,借着船下映上来的水光,看清他脸上露出冷酷的笑,那是一种面对将死的人还要戏弄一番的可怕的冷酷。

    胖子吼一声跳起来,他很明白双方的力量对比,所以表面看去是要拼命,但他的身体是斜向船外跳起来的。只要下了水就好办了,他对自己的水下功夫还有点信心。

    巴兹落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伯莱拜尔俯身在船头,往水里看着。

    不一会儿,随着一缕缕的血水,胖子“哗啦”一声浮出水面,仰面朝天,双目睁开。

    伯莱拜尔跪在甲板边缘,伸长了手,捏住深深刺入巴兹的胖脖子的小刀,拔出来。巴兹在水里晃了几下,瞪着眼,好象还在琢磨小刀是何时飞到自己喉咙上的。

    快艇大赛一向以秩序极差而闻名于世。所以胖子的尸体不必掩藏,别人会想出种种合理的解释。伯莱拜尔收起小刀,跳出铁栏杆。踩着平整阴凉的石埂路向出口走去。

    快要走到出口了,石埂两边的海水渐渐变得透亮起来。这时,伯莱拜尔看见,伯莱拜尔站在前面拦住了去路。

    “我想应该救救胖子,可还是来晚了。”拦路的伯莱拜尔说。

    杀人者脸部僵硬,一言不发。

    “你是谁?为什么要化装成这样?”伯莱拜尔又问。

    杀人者仍然不说话。

    “你是‘长老会’派来的吗?”

    “别亵渎神圣啊。”杀人者讽刺地说。

    伯莱拜尔握了握拳头。他面对过各种各样的敌人,但这一个让他从心底升起了本能的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杀人者鹦鹉学舌般地说,从声音到语气都惟妙惟肖。

    伯莱拜尔克制着紧张感,说:“胖子是间谍,我不管你把他怎么样了。可是那些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别去碰她们。我想你也不会去碰的。”

    “你怎么能肯定?”杀人者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表情,他微笑了一下。

    看见自己的脸露出如此古怪的笑容,这情景真令人汗毛倒竖。伯莱拜尔说:“女孩们只知道有个小个子的白昼人上过浮岛,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在西林,你曾经为了这个原因放过一个小孩。”

    杀人者又一笑。水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似幻似真。他一侧身,象细长的水蛇一样“嗤”地钻进了水底。

    伯莱拜尔站在原地,看着水里。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水面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好象从未发生过似的。伯莱拜尔吐出一口长气,抬手抹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4)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尽快买套衣服。伯莱拜尔刚在海平线上望见代达摩思城的轮廓时就这样想。即便把驾驶舱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西方海域的寒气仍然钻了进来,象一群冰凉的小鱼儿绕着他的身子转。路上,他看见太阳渐渐偏了、低了,落在他的身后;不再高挂于天空的正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恐惧和迷惘。黎明人对太阳和神肯定有不同的认识。

    买衣服时,伯莱拜尔匆匆总结了自己对代达摩思城的最初印象。宏伟,初登岸时,或最好说是靠近港口时,他看到它的正面被阳光镀了金,整座城呈现出红、黄交映的瑰丽色调,云彩笼罩在上空。这是他从未一睹的奇景。富足,伯莱拜尔从登岸到现在所看见的人,都是神色安详,服饰讲究的。然而有危险,民风犷悍,因为他发现那些市民们走在大街上,公然把枪挂在腰间,仿佛一件很寻常的装饰品似的。

    店老板喋喋不休地夸说自己的货色,耽搁了不少时间。伯莱拜尔只想买一套挡风保暖的,他一路上被冻得够呛。老板殷勤得有些手忙脚乱地替他挑选,最后选了一套青色缎面镶兽皮的衣服,并且建议他就在店里穿上,如果不合适马上换。

    伯莱拜尔感慨于黎明世界商人的能说会道。他换上了新衣,正合适。

    “我真希望您能多坐一会儿。”收钱时,老板诚恳地说,“我们这儿不常见到白昼世界的大人们。”

    真会奉承,“大人!”伯莱拜尔暗笑着,顺口问:“白昼人不爱来这里吗?”

    “是呀。你们怕冷,又觉得路太远。代达摩思又不在矿物-能源贸易线上。”

    伯莱拜尔看到店外的街上开来一辆大车,上面坐满骠悍的、留着络腮胡的男子,就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是商会的卫队,管治安的。”老板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看坐在上面指指点点的那个,象是你的店伙嘛。”

    “对,就是我叫他去找卫队的呀。”老板笑着。

    伯莱拜尔心里一紧,伸手抓向老板。老板慌乱地缩进柜台底下。卫队一拥而入,把伯莱拜尔按住了。他身上的枪和小刀都被搜出来。

    “穆哈穆先生悬了赏,要找一个这几天进城的白昼人。”老板看着伯莱拜尔,半象解释,半象道歉似的说。

    “我想你们是找错了。”伯莱拜尔说着,被带出店门,拉上车,向城中心开去。

    大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市中心。在一带淡褐色石头大厦前面停下了。伯莱拜尔被卫队押下车,从一个门洞进去。

    穿过一座小花园和一条曲廊,伯莱拜尔进入了平生未曾见过的、真正的世外桃源。

    以习惯于白昼世界那种海上城邦的眼光来看,这座府邸或宫殿,实在是过于宏大豪奢了。由于层层树林的掩映,伯莱拜尔看不到它的边缘在哪里。但这里听不见城市街头的喧闹,完全是一派田园的宁静。轻淡的白雾冉冉飘荡在树林上方,景色令人陶醉。

    卫队把伯莱拜尔交给这府上的两名高大卫士,就离开了。这两个卫士对伯莱拜尔倒十分客气,以至他暂时打消了用暴力逃离此地的念头,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卫士们带他走进树林,踏着石头小径穿了过去。一座浅灰的亭式建筑坐落在树林中央,两个仆人对卫士说了句什么,卫士走了。伯莱拜尔想,他们讲的一定是黎明人的语言。

    他跟随仆人进了房子。听到里面有个人用很响亮的声音说:“他来了?你们能肯定抓对人了吗?”

    一位衣饰华贵的小矮子匆匆迎出来。他头发半秃,额头大而圆,黑黑的眼睛锐利如鹰,勾鼻阔口。此人非常快活而热烈,似乎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精力。

    伯莱拜尔突然有种预感:“难道这就是我一路追过来要找的‘小个子先生’吗?”

    小矮子仰起脸来,深深凝视了他几秒钟,才突然间又快又响地问:“你是白昼人?你一路从祖库库城追到西林,从西林到‘金乡’浮岛,最后赶到这里来的?”

    伯莱拜尔的心沉了下去:这果然就是让他疲于奔命的“小个子先生”!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的整个密探生涯中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失败。这位矮小的富豪,黎明世界的一个土皇帝,绝不是他要找的方婷。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考虑着如何解释这件事,消除“小个子先生”的误会和愤怒。

    小矮子却大喜过望地叫道:“来人!赏!赏卫队一万银币,我悬了赏的。再额外给他们两千!”

    “您就是悬赏捉拿我的那位穆哈穆先生吧?”伯莱拜尔问。想到这个小个子如此痛恨自己,竟用一万银币的赏金来抓人,他不禁忐忑不安。传说中,黎明人对敌手施用的刑罚极其残酷。伯莱拜尔暗自作好准备,只要穆哈穆喊卫士进来,他立刻就抓住穆哈穆当人质,硬冲出去。

    “是呀!”小矮子快活地说,“我就是幸福而又悲伤的穆哈穆。总算找到你啦。这段日子我的快乐被你剥夺了,我的心里充满悲哀。象这样再过几天我会干瘪而死的。”

    伯莱拜尔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话真不可思议,不象是对敌人说的。

    “跟我来吧!”穆哈穆不容置辩地命令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有用,但是总比干等着好。”

    伯莱拜尔越来越奇怪,不由自主跟他走出去。

    穆哈穆看上去简直快乐极了,他哼哼着歌走在前面,小步子迈得又快又轻。他似乎并不担心伯莱拜尔会对他采取什么危险的行动。

    “看,到了。”小矮子说。前面是一道大墙,花木掩映。两个粗壮的仆人把两扇厚门缓缓拉开,现出里面的美景。

    “来,进来。跟着我。”穆哈穆大声说。他们进去后,大门立刻又关紧了。

    “除了我本人,你是第一个进入这座后宫的男人。”穆哈穆锐利的眼睛看着伯莱拜尔,不无炫耀地说。

    “他们呢?”伯莱拜尔指着几个正在扫地、给花园浇水的男子问。

    穆哈穆象看见了乡巴佬一样,格格笑了几下:“可怜的白昼人。你没见过吗?他们是阉人。”

    野蛮地域。伯莱拜尔想。他又要带我去干什么呢?

    走过花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湖泊横在林木中央。穆哈穆领着伯莱拜尔上了一座小码头,一条漂亮的船、几个整洁的女仆等候在那里。

    “我昨天拿来的野味送去了吗?”穆哈穆问。

    “送去了。”一个女仆回答。

    “我现在就去。”穆哈穆向伯莱拜尔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两个人一起登船。船开了。

    湖心有座小岛,岛上楼阁错落,隐现在浓绿之中。小船越靠越近,穆哈穆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眼里闪动着火花一样的亮光。

    船靠了岸。岸上有女人接过缆绳,系在白色石桩上。踏板伸了过来,穆哈穆拉拉伯莱拜尔,低声说:“走!”他先上了踏板,轻轻走到岸上。

    伯莱拜尔也上岸了。他侧目瞧瞧穆哈穆,发现他自从踩到岸边的石砌码头之后,好象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变得温柔、谦逊、小心翼翼。

    “在这儿不许大声说话,”穆哈穆压低了嗓音说,“谁都一样。”他招招手,率先往一座圆顶建筑走去。

    这座岛上有什么呢?穆哈穆竟这样大失常态。伯莱拜尔想起“后宫”这个词,和刚才看见的阉人们,心里释然:岛上有一位弃世幽居的绝代佳人,穆哈穆就是要带自己去见她。

    大门外已是鸦雀无声,进了门,里面更静谧如死水。厚厚的丝毯、壁毯吸去了所有杂音。他们上了楼,站在一扇镶嵌了宝石的门前。

    穆哈穆伸手轻轻地敲门,一个小窗拉开,有人从里面向外张望。

    “是我,”小矮子温和小心地说,“跟她说,我带了那个人来啦。”

    小窗关闭。过一会儿,门开了。穆哈穆吸了口气,拉着伯莱拜尔走进去。

    丝幕挡住他们的视线。穆哈穆一手拉着伯莱拜尔,一手按住胸口,脸上露出掩不住的激动神色。伯莱拜尔突然心中狂跳。

    帐幕被女仆拉开,一个女人坐在大房间尽头的华丽坐榻中间。伯莱拜尔呆住了。

    这姑娘全身裹在黎明人的丝制长袍里。她二十岁左右,皮肤白晰;黑头发,眼睛更黑得象传说中的夜世界。她冷艳逼人,嘴角有一颗小痣。

    伯莱拜尔从照片上看过这张脸。她就是方婷。

    (5)

    穆哈穆两手互握,眼里闪烁着期待、自豪的光芒:“我找到了他,找到了你要的人。你说过,见到他时你会笑的。”

    方婷向伯莱拜尔伸出了手:“拿来。”

    “什么?”伯莱拜尔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一时听不懂她的话。

    “你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件东西,它是我的。”

    伯莱拜尔记起来了:从偷猎人手里买到的那块“手表”。他把手探进衣袋,拿出“手表”。一个女仆走上前来,接过去递给方婷。

    方婷拿着那东西,熟练地打开了它的开关。里面流出一串说话声,听来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方婷出神地倾听着,仿佛一个陷入回忆中的女孩子那样,露出了略带伤感的微笑。

    穆哈穆无限温柔地望着她,喃喃低语:“啊,你笑了!你真的笑了!”他边说边用手背轻揩眼角。

    “谢谢你。”方婷和蔼地对他说。

    “不,你是我今生来世的主子!”穆哈穆热切地说。

    伯莱拜尔惊讶地看着他们。怎么?方婷,救世主,居然就这样落入了黎明世界一个普通男人的后宫?而且是个头顶半秃的小矮子!她怎能这样?

    方婷看见了伯莱拜尔的目光,她不以为然地一笑,举起“手表”问他:“动听吗?我的母语。”

    “什么是……母语?”

    “我家乡的话。”方婷说,“有很久没听到啦。”

    一阵冲动使伯莱拜尔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要在这儿干什么?”

    方婷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我并不准备干什么。我是被迫进入你们的世界的,最好什么也不做,悄悄地离开。我来自一个你们无法想象的遥远世界。”

    穆哈穆垂手静听。他和伯莱拜尔一起站着,仿佛是认为这间屋子里只有方婷一人有权坐在椅子里一样。

    “有人传言说你是救世主,有人说你是魔鬼。”伯莱拜尔说。

    “胡说。”穆哈穆不屑一顾地撇撇嘴。

    “我只是一个空间旅行者。”

    “什么?”伯莱拜尔惊异地问。

    “我的职业,在你们的语言里没有能恰当地形容我这种职业的词汇。我们在空间里飞行,以求增长知识。”

    “我们的语言里有这个词!”穆哈穆说,“那就是:天使。”

    “得啦,穆哈穆!”方婷对他笑着。那是一位年轻女王对她的心腹老臣的笑。这笑容使穆哈穆顿时精神焕发。

    “你的话我不能相信。”伯莱拜尔说,“你有飞行的能力么?”

    “你们有游泳横越海洋的能力么?”方婷反问。

    “我们有船舶能做到这一点。”伯莱拜尔在这个女子面前,不知为什么总是笨嘴拙舌,问一句答一句。

    “我们也有船。飞行船。”方婷回答了他的疑问。

    “在哪儿?”

    穆哈穆气恼地拉着他:“我说,你这个人还有完没完哪?你把东西还给她了,就可以走啦!”

    “穆哈穆。”方婷轻声止住了他,“我要跟他说一会儿话,你不会生气吧?”

    穆哈穆连忙说:“不!这个地方是你的了。你要在这里接待什么客人都随便,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跟他说吧,要不要我离开?”他黯然问道。

    “不要。”方婷柔和但坚决地说。穆哈穆的脸色又开朗起来。

    方婷用黎明人的语言对女仆说:“去拿两张椅子。”

    伯莱拜尔没听懂这句话,穆哈穆却大为高兴。椅子拿来,他们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被派来找我的,而且你很有能力,从祖库库城一直追到了这里。”

    穆哈穆接过方婷的话头:“这儿就是你旅途的终点啦。你回去吧,方婷不会跟你走,如果你执迷不悟,这里也就是你生命的终点了。”

    “穆哈穆!让我说好吗?”方婷半气半笑地对他说。

    “你说!你说。”穆哈穆连忙闭嘴。从他的眼睛看,他很为方婷微嗔的神气所迷醉。

    “我怎样得知你的行动呢?你肯定觉得很奇怪。其实如果你明白那个东西的用法,想找我就容易多了。”方婷拿着刚从伯莱拜尔手中要回去的“手表”,又伸出右手,给他们看手腕上围着的另一个东西,“它们本来是一对,是我们空间旅行者的随身装备。我把现在戴着的这个,叫做‘护身符’;把你带来的这个叫做‘记事本’。”

    “多奇妙的名字!”穆哈穆不甘寂寞地看着方婷,又瞧瞧伯莱拜尔。

    方婷说:“我的救生船坠落在水里时,‘记事本’一定是从手上脱落了。我浮上水面,爬到树上。因为我知道水里和泥沙里会藏有许多危险的生物,所以没敢下树,在上面昏睡了很久。直到看见有船经过那里,我就大声呼救。当然用的是我的母语。”

    穆哈穆满怀怜惜地低语:“你受了多少苦呀。小姑娘。”

    “那些人开始怀疑我是从星球另一面,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夜世界’来的人,差点儿杀了我。幸亏以前受过的紧急状况训练还有点用,通过心理交流技巧,我稳住了他们。”

    “你们白昼世界的人都是些野蛮人,宗教狂!”穆哈穆恼恨地说。

    方婷瞧他一眼,继续回忆:“政府的船很快赶到,他们把我带上船,关进一间封闭舱里。可能一是怕我有传染性的疾病,二是怕我逃跑。”

    穆哈穆愤愤不平:“荒唐。”听着方婷平静的叙述,连伯莱拜尔也觉得安全局的作法确实很“荒唐”,有些可笑。

    “你后来为什么要逃跑呢?”他问。

    “为什么!?”穆哈穆忍不住替方婷说,“你被人当作怪物关起来过吗?你曾经面对一群陌生的、满怀敌意的人,担心过自己的命运吗?你在一个离家亿万里的地方迷过路吗?你还问她为什么要逃跑!”

    伯莱拜尔低下头,他被穆哈穆反问得无言以对。方婷的确应该逃跑。想起他自己曾经抓获过的那个“疯子”,在被带进安全局的秘密监禁所时,回头向他投来的那道目光,他身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他不敢想象方婷一旦被带进“局里”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方婷身上,有他的难于言说的梦想呀。

    但他是一名安全局的密探。伯莱拜尔深知这个职务意味着什么。

    “我逃跑是有原因的。”方婷说,“你们从未涉足外层空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们空间旅行者要遵循一条行动规则,一般都称它为‘旁观准则’。”

    “旁观?”两个男人重复道。

    “是的。”方婷尽量浅显地解释,“宇宙中有许多独立的世界,它们的生态、风俗、运转规律可能完全不同。我们对它们一时的认识肯定是肤浅的。所以空间旅行者被命令:对这些世界只准旁观,不许介入和干涉。我们的目的只是增长知识,而不是插手去改变别人的世界。”

    “这与安全局的原则完全背道而驰。”伯莱拜尔感到一种需要对世界重新思考的愿望。

    “这是我听到的最讲理的行动准则啦。”穆哈穆直接赞美道。

    “可是你们的政府却想要我介入。”方婷说。

    “我们的政府!”伯莱拜尔惊讶地说,其实他不必吃惊,安全局非常可能这样做,如果他们知道方婷的“职业”的话。空间旅行有着多么诱人的前景!

    “我们实在也需要很多知识!”伯莱拜尔解释道,“比如你的空间船的知识,那不能叫做介入吧?”

    “如果我把空间旅行的技术教给你们,那是最严重的介入。”方婷说,“我不清楚你们这个世界的权力分配现状,也不清楚你们发展到了哪一阶段。把最先进的技术教给任意一方,势必破坏这个世界的力量平衡。由此引发的任何事件,也许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白昼世界是有责任感的!”

    “你瞧,你已经在替自己的政府辩解啦。把真能杀人的利剑拿给一群玩战争游戏的小孩子中的一个,是恶棍的做法。”

    伯莱拜尔不能与她辩论,默默地思索着她的话。

    “懂了吗?”穆哈穆严肃地说,“回去吧,把她的话告诉你的政府,让他们好好想想!”

    “我逃跑并不是因为你的政府要我用那种方式介入。他们需要的是另一种更粗暴的介入。”方婷说。

    “更粗暴?”

    “是的。他们问我,空间旅行所用的能源可否用于战争。所以我必须逃跑。”

    (6)

    午餐非常丰盛,穆哈穆专门派人从西北森林里猎来灰麋和巨翅雪鸡;从夜世界买来白熊,供给他的客人。

    伯莱拜尔的好奇心还没有满足,他问方婷:“刚才你对我说,你是用那个‘护身符’看到我的动向的。可是你没有细讲。”

    穆哈穆对伯莱拜尔的多嘴显然很有些不满,但他也想再多了解方婷一点,就看着方婷。

    “我的故事没说完。”方婷胃口很好地吃着,边吃边说,“刚刚从水里上岸时,我的‘护身符’出了点故障。后来在你们政府的船上,我悄悄把它修好了。这样,它就可以显示出‘记事本’所在的位置。而那时‘记事本’一直留在我的救生船失事地点,沉在海底。我从祖库库城码头逃跑后,曾经考虑过去找它,但时间紧迫,必须先逃到一个比较安全,暂时可以藏身的地方。我跑到西林时,发现‘记事本’开始移动位置了,而且是移向祖库库。有人把它从海底捞出来了。我登上那两个黎明人的船时,‘记事本’到了西林。毫无疑问,携带‘记事本’的人在追踪我。幸好我们一直相距不是太远,否则受星球曲率影响,就收不到信号了。”

    “什么是星球曲率?”

    方婷笑问:“你们认为大地是平的吗?”

    “当然。噢,有山的地方就不是平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把信息中转站的发射塔建造得那么高呢?”

    伯莱拜尔学到过这种知识,他回答:“你站得越高,看得就越远。信号也是一样,高塔比矮塔能覆盖更大的面积。”

    “那是因为星球曲率。”方婷说。

    “是因为星球曲率!”穆哈穆对伯莱拜尔说,“你记好了,以后别为这个丢人现眼。”

    “我到了代达摩思城,离开两个黎明人。他们把我带到目的地后,就自己做生意去了。”方婷追述着。

    “他们是间谍。”伯莱拜尔说完就后悔了,他又违反了密探的行动准则。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这位轻盈秀美的女孩子面前,总是忍不住要表现自己呢?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不管谁是不是间谍。”方婷说。

    “你少插嘴!”穆哈穆训斥他。

    方婷看着穆哈穆:“在城里,他正在街上闲逛,看见了我。”

    穆哈穆突然满脸通红:“啊,别说啦!别说。”

    方婷忍不住一笑,但并没听他的话:“他……他说他见过的女人成千上万,所以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而且皮肤是染黑的。穆哈穆先生有不少大个子卫士,所以,他邀请什么人到家里作客,别人是无法拒绝的。”

    穆哈穆羞得低下了头:“行啦!饶了我吧。我到现在还是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无地自容哪。”

    “唉。”方婷温和地看着他,“你给一个逃命的人准备了安身的地方。穆哈穆,别再骂自己了!”

    “你多宽宏大量!”穆哈穆眼中闪着光,“说真的,当时我就看出来,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了!”

    “你只是没见过我这样的罢了。”方婷又对伯莱拜尔说,“穆哈穆收留了我。我知道在黎明世界,至少可以暂时不怕白昼人的势力,所以决定等你追上来。我心事重重,没有给过穆哈穆一个笑脸。老可怜儿求我,我就说:‘把那个一直追踪我的白昼人找来,我可能会笑的。’他真把你找到了!”

    “你也笑了,方婷!”穆哈穆无限欣慰地瞧着方婷的脸。

    伯莱拜尔看看这两个人。那么,方婷要留在穆哈穆的华丽后宫了?不。不可能。他几次想问她那个问题,却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压住了:恐怕那会让她觉得非常幼稚。

    但他还可以问别的问题,也确实需要问。比如:她是乘坐什么样的船来到这里的?她为什么会“被迫”落在这片大地上?她到夜世界去找什么?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推开,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穆哈穆转过头去,想要狠狠训斥一下这个不守规矩乱闯禁地的仆人。但见那跌撞着跑入房间的阉仆,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说:“老爷!长老会!长老会的人……来了!”

    “什么?”穆哈穆惊异地问,“他们来干什么?”

    伯莱拜尔的心头也是一震,他想:“终于来了!”

    “不知道!他们直向里面闯,已经进后宫了……”

    “混蛋!”穆哈穆骂道,“你们不会拦一下吗?”其实他清楚得很,谁敢冒着“渎圣”的罪名去触碰哪怕是一位普通教士的衣角呢?

    “方婷!”他急忙说,“是为你来的!你躲一下,我和长老们说。”

    方婷沉着地坐在原地:“不,我就在这儿等他们。”

    实际上,即使要躲也来不及了。随着急促的“笃笃”声,几个穿长袍的人直接闯进来。

    为首一位大概有六十多岁的老人,满面红光,体格魁伟。从他手里所持的法杖和他领口、胸前的金黄色图案,穆哈穆与伯莱拜尔已经知道他是“最高长老会”的成员。在那威严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他们俩不由自主地深深鞠躬。

    “可是,长老!”穆哈穆说,“这里是我的后宫啊……”

    那长老一开口,声如洪钟:“俗世的每一扇门在神的使者面前都是敞开的。”他望向方婷,“你就是那个异端女子么?”

    两个男人都替方婷捏了把冷汗。她却镇定自若,慢慢地说:“宗教势力还这么强大么?在我们那儿,宗教的领地差不多只剩了艺术和哲学。”

    穆哈穆脑子里“轰”地一声:完了!怎么可以说这些话?他偷瞧一眼伯莱拜尔,后者也脸色苍白。他们都不敢看长老的脸。

    长老却被方婷说得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对他讲这种话。他想了想,说:“这样看来,你就是那个异端女子了。我代表最高长老会宣布:你被剥夺了自由。跟我走吧,但愿太阳之火能洗涤你的灵魂!”

    “不!”穆哈穆叫道,看见长老无比严峻的目光,他又低声说,“不能……”

    “你要在这个女人和神的尊严之间做个选择吗?”长老问。

    穆哈穆抿紧了嘴唇,眼睛里燃起一点异样的光芒。他的额头在出汗。

    方婷说:“穆哈穆,我必须跟他们走。”

    “别去!”穆哈穆小声说。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方婷轻松地说,然而她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别人,“我跟他们去是有好处的,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势力就是宗教势力,他们能帮我回家。”她站起来慢慢走到长老面前,“你可以给我引路了。”长老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穆哈穆走到方婷身旁,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方婷摇头说:“不,不行。穆哈穆。”穆哈穆看着她,坚决地点点头。对长老说:“我大胆地问您一句:这次出行准备好落脚处了么?”他知道,长老会巡行时,是随意住在他们选中的处所的。反正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忠实信徒。

    长老摇头:“我们要尽快找到这个女子,所以还没来得及安排住处。”

    “那样的话,我很冒昧地向您建议:就让我的家享有这种恩宠吧!”穆哈穆谦卑地鞠了一躬。

    长老并未细想就答应了,因为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是以这种谦卑和感恩之情膜拜、迎接的。

    伯莱拜尔对长老说:“您对这位姑娘的处置请务必慎重。”

    “你是什么人?”长老问。

    伯莱拜尔走近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话。长老点点头,但却以严峻如初的语气说:“长老会的决定从来不因任何人而改变。”

    趁这个空当,穆哈穆偷偷朝方婷眨了眨眼。方婷摇摇头。

    长老对穆哈穆说:“你的后宫还颇安静。我们能把这里作为临时审判所吗?”

    “当然可以!”

    “那好,我就不用搬来搬去的啦。”方婷又坐回椅子里,按动了“记事本”上的微小的按钮。

    “嘀”的一声,使长老的脸迅速转过来。他身后的几个侍僧马上闪到他的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没什么。”方婷笑笑,“只不过是我的‘记事本’。我好久没用它了。”

  • [已注销]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8:49

    五 方婷的记事本

    (1)

    飞船“探索号”。这是信息管理员和后备机械士方婷中尉。飞船时间十六日二十三时。

    这是方婷自己说话自己听。因为我不认为基地的官员和科学家们会对我的日记有兴趣,他们要听的是船长、引航员和考察队员的日记。所以,我说的都是些杂乱无章的个人感受。如果基地的医官在检查每个人的身体状况记录时,突然想打开我的日记听听,那么我为他即将受到的精神折磨感到抱歉。

    第十六天才开始记录。因为前面十五天都被例行的学习和训练破坏了。制订这个规矩的人应该被关禁闭,并每天强迫他把宇航员条例全文及增补本背诵两遍。这规矩浪费了我们许多可贵的精力和时间。何必让每个人,包括信息管理员在内都学会如何操纵整艘飞船呢?虽然我也用心学了,但无法想象飞船上所有人都不在而只剩我一个的情景。当心,他们说过我是“乌鸦嘴”的。

    时间膨胀效应在今天开始变得明显了。这也是我从现在起开始记录的原因之一。这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以前我只做过常规-常速飞行。而现在的速度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六,并且还在加速。聚变合成发动机渐渐加大了马力——我喜欢用一些非标准的古老词汇。

    我们向导航图上标明的S-E11号蛀入点飞去。它还在前方四千六百个天文单位之外。他们告诉我,穿过蛀入点时每人都会被置于冰冻状态。这使我很失望。

    ……

    (2)

    飞船“探索号”。第四十二天。方婷的日记。

    今天他们开始谈论那个行星系。据说在那边有可能发现类地球环境。那当然很好,太激动人心了。可惜的是,这一次我们只能做“轨道距离考察”,除非有极大的必要,不准着陆。但携带那么多燃料做什么?这次考察可是耗费了数十亿的金钱哪。

    不管这些。飞船速度达到35%的光速,这使肉眼所见的太空产生了极有趣的变化。前方星星由于蓝移效应升入了紫外区,而后面的恒星发生红移,它们的光线偏入红外区。这就使我们的视域的前、后都有了一个黑圆斑,在圆斑里面好象什么也没有。其实星星们还在那里发光,但我们看不见了。

    两侧的星星与我们有着不同的相对向量速度,所以它们也发生蓝移或红移。有一圈星光构成的彩虹围着飞船。他们说我大惊小怪,高灿叫我“趴窗户的女孩”,他是趴在我肩膀上这么叫的。虽然飞船上没有窗户。

    日子不太难过,工作之外有学习、游戏、各种娱乐和体力锻炼,还有高灿这个千针扎的家伙。

    ……

    (3)

    飞船时间第一百一十九日。我是方婷,我又在说话了:85%的光速,保持了二十八天。已经不再加速了。我估计这是聚变合成发动机的极限。前方、后方的黑斑早已迅速扩展,吞没了周围的星星。引力探测显示,S-E11号蛀入点就在前面。我们的速度足够引起空间结构畸变。

    大家忙着准备蛀入,互相道别。今天高灿跟我亲了嘴。他妈的!谁听见这一句,就当没听见好吗?这是方婷说的。

    船长和医官开始为大家做冷冻准备。我心跳有点快,这是第一次。他们说这毫无危险,而且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一睡就过去了。但我听别的经历过冷冻和蛀入的老手说的不是这样。

    医官冲我来了。天哪,暂时告别吧,高灿。看看我,看看我!嗯,我喜欢你用的那种牙膏。

    ……

    (4)

    飞船“探索号”。方婷在说话:他们把我弄醒了。我很生气,因为已经到了目的地。原计划是脱出蛀洞后就把所有人员解冻的。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高灿也不知道,他只比我早醒来半天。我们都有不好的预感。

    飞船围绕着行星转动。这是这个“太阳系”的五号行星。从轨道高度看去,它的确很象地球。第一批考察队已回来了,是由威金船长带领的。他们在会议室里很秘密地讨论了一阵,最后似乎争吵起来,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出来了。我和高灿猜想了他们争吵的原因,但不得要领。至于船长为什么不顾原有的计划,敢于派考察队登陆,我们更不得而知。

    第二考察队又出去了。

    (5)

    这是我醒来的第二天。在飞船“探索号”上。

    有人看守着我们,简直就是软禁。“我们”是指高灿、我、索尔和李浩男四个人。高灿说,整个任务背后有更复杂的目的,威金他们正在为达成这个目的努力。我们都认为:这个目的一定是不太光彩的。但我们无能为力,武器都在他们手上。

    (6)

    方婷在飞船“探索号”上记录。这是我醒来的第十六天,飞船时间。

    回来的人神情很不安。索尔用导音筒听到了他们的话:行星上发生了暴力事件,威金已死。不过他只是想要控制这颗新星球的政治势力的走卒。另一方的走卒——考察队长控制着局面。但双方力量接近,威金的部下回来搬救兵。

    看守人只能留下一个,负责“探索号”的安全,所以我们四个也必须登陆。高灿作出了决定。

    他说,最后的机会马上就要溜走了。三个对五个,没什么可怕——他在那种时刻还尽量让我处身事外!李浩男和索尔很理解,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我很担心,明天的世界会完全不同了。不论怎么样我都要参与这件事。可是,高灿,你一定别出事呀。

    (7)

    我已经把高灿放进了冷冻舱,入舱前,他身上就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了。妈妈……我真想你!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

    索尔和李浩男的遗体没能找到。对方五个人都死了。但他们打坏了飞船的动力装置。我尽了全力才把“探索号”控制住,现在它远离是非之地,向这个星系的四号行星飞去。让他们留在那里打仗吧。没有他们,高灿不会死。李浩男和索尔也不会死。

    ……

    我盼望基地的医生们能让高灿睁开眼睛,就算要用我自己的器官也可以。

    飞船失速,我担心它不能抗拒四号行星的引力,那样就只好着陆了。在地面上,希望它的自我修复能够加快一点。

    其实,我也不太在乎它能不能修好。

    (8)

    这是方婷在做记录。我已在四号行星上。

    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记不清在行星上已经过了多少天了,而且,这个星球上面关于“天”的时间概念很独特,呆会儿我会提到。

    首先把中断了很久的记录补上:因为母船失速,可能坠毁,紧急状况分析建议我弃船。我不愿意离开高灿。所以救生系统采取了强制手段,都知道这是为那些在危机中头脑失控的船员准备的,没想到给我用上了。我被施行电化安定后送入救生船,与母船分离。

    但离开前,我还是看清了:母船由中央光脑控制,正准备进入大气层。运气好的话,它可能安全着陆。

    我降落的经过就不必细说了,每一本宇航教科书里都单列了这一章,所有情况几乎都被编书的家伙们想到了,我向他们致敬。救生船临着陆前发生故障,我及时弹射出来,跟在救生船后面落进水里。

    很多人设想过表面被氢、氨海洋,或强酸液体,甚至熔融的硫磺海覆盖的行星,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掉进那种东西里。宇航服上的自动取样分析器显示,我落入的这片广阔的海洋中的液体,其主要成份是H2O,大家明白吗?那就是水。另外有一些钾盐、镁盐和相当浓度的钠盐。我掉进一片真正的海洋里了。

    于是我浮出水面,分析器又象体贴的小保姆似的立刻取了空气样品。这种大气里,氧含量为33%,氮含量65%,可以呼吸。

    这里非常热。旁边幸而有大片形状古怪的水上树林。救生船凭我自己是捞不上来的,所以先上岸要紧。

    我爬到树林边的泥巴上,发现小虫子种类和数量都相当丰富,我不想给当地土著生物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但头一次面对它们时,我还是忍不住退避三舍了。只希望这些小恶心鬼里面没有“智慧生物”!

    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可以说是历史性的发现——泥巴里埋着一个瓶子,只露出瓶颈。是的,绝对是文明生物制造的东西!或者竟是一个“漂流瓶”。这颗星球上也许有人类。

    我把瓶子揪出来,请原谅,经历了这次事变,我心理上不太正常了,经常忘记宇航员的安全行动规范。我揪出瓶子后又打开了它的封口。一股青烟冒出来,腾起在空中,化成了一个巨人……

    对不起,由于神智昏乱我回忆起《天方夜谭》了。其实是:瓶子里冒出了一股——气体。我的小保姆分析器忙不迭地告诉我,这是乙醇。不用它说我也闻得出来,我爸爸每天晚饭时喝的就是这玩意儿。

    只有两个可能:一,酒瓶是本地生物丢在这儿的;二,酒瓶是外星生物来观光时,不顾卫生管理条例而丢下的。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登陆此星的地球人,而我不曾乱丢酒瓶,宇航员也不准酗酒。于是从上述两个可能性中,都可以推出下列结论:首先,除了地球人以外,其他星球的生物也会酿酒;其次,这颗行星上如不是住有土著智慧生物,就是曾有外星文明人类来过,而我对前者较有信心。

    做了这些分析,我觉得头昏,就吃了些随身携带的营养素,然后爬到树上睡着了——因为在地面上,土著生物欣欣向荣。

    后来我的推论得到验证:一艘船从附近驶过,船形相当奇异,但从其流线型和表面材料质感来看,技术水平是较高的。我招手呼救,希望人道主义是全银河系的文明社会共有的原则。那船显然看见了我,掉转船头,向这里开来。必须承认,当时我别提有多激动了,一是因为自己有救,其次是即将面对异星人类。我想了几句庄严的话,比如“对我个人来说,这只是一小步”云云。但那些人没给我机会说。顺便提一句:这些人在外表上与我们没什么两样。

    他们险些把我打死。这使地球文明与该星球文明的首次正面接触充满了火药味。据我的观察,那些家伙全是男人,但其歇斯底理的程度不亚于地球上的某些凶悍女性。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对我采取这种过激行为的原因,一是觉得我很象他们的地理上与人性上的对立面,即“黑夜人”;二是他们认出我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里,男、女两性间的关系相当奇特。

    我设法稳住了他们。又要感谢编教科书的人,没有真正与外星人接触过,他们是怎样想出这些心理沟通技巧的呢?真不可思议。

    后来,他们用某种方法——我猜是无线通讯,叫来了另一艘船。这条船上的人冷静得多,他们把我带到船上,关起来。

    我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看得出来,这使他们对我产生了敬畏。如果他们知道这是脑改造、特殊训练和自我催眠学习法的共同成果的话,肯定更要惊讶。

    通过对话我了解了这里的很多情况。

    他们叫自己是“白昼人”,对此充满自豪感。而另一种“黑夜人”是他们想象中的野蛮种族或干脆是半人半兽。“黎明人”夹在二者中间。

    此行星确实是一半白昼、一半黑夜,永恒不变的。因为它的自转周期与公转周期恰好相等。在我们的太阳系里,只有水星和金星的情况与其有一点点类似;而水星和金星都是近日行星。

    至于这颗“四号行星”,它距离它的太阳有一点一个天文单位。这种自转情况是怎么造成的,以我的天体物理学水平很难推断。我只是猜测:从前它也许有颗高速旋转的卫星,分担了它的大部分角动量;后来卫星瓦解或者脱离了它的引力范围,于是角动量也随之消失了。这使它自转得很慢。

    这样一颗星球上会产生人类,也真令人费解。我猜想,生物和人类都是在“白昼世界”发源,后来才扩散到整个星球的。“白昼世界”大部分被海洋覆盖,人类聚居在海岛或人造的海上城邦里。这个世界永远刮着大风,而且据说每年还有一场极其可怕的“地狱风”,该风的暴虐程度使当地人相信:它是神对人类的某种惩罚。我认为这场每年出现、而且相当准时的大风必然与潮汐有关。此星球每年仅有一次潮汐:估计是在行星公转的近日区域发生,为时很久。海水在“白昼世界”上涨,淹没了他们称为“炼狱”的巨大沙洲,热空气的剧烈蒸腾引起大气旋动。但我不知是不是这样。

    他们的时间观念也很有意思。以海水的涨落计年;参照人的自然生理节奏,制定了一种全民通用的作息时间:每睡一次觉就是过了一天。当然这种法定时间相当于一种风俗。

    我忘了说,在这个世界里,风俗的力量是巨大的。

    以男、女间的关系为例。在这里,应该说男女大体上是平等的,但社会分成了两大阵营:男界和女界。男、女平时不相往来,各自在自己的社会里工作和生活。当然,城市以外的海洋是属于男、女共有的;但一个女人若要出海旅行的话,最好和女子旅游组织一同出去,单身女子不被尊重。反过来,单身男人却可以任意行动——除了不准进入女界之外。这一点应该说很不公平。

    有了政府发的“婚配许可证”,单个的男女才能真正接触。一旦女方怀孕,他们就必须分开。所以,合法的、体面的男女接触是以生殖为目的的。婴儿统一由女界的“育儿院”养大,小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儿童是属于全社会的。对了,这世界的语言中,没有“爸爸、妈妈、儿子、女儿、”等称呼。你们能想象得到吗?

    男人和女人如果想在“合法的婚配”之外再行接触,就得去“浮岛”,那类似于我们地球上的一种不大体面的去处。我也上过一座“浮岛”,不过目的很堂皇,没什么尴尬事。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吧,我开始不知道把我关在船舱里的人们是什么身份,猜想是科学家。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白昼世界”政府的安全部门派来的。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用刚学到的语言回答。但关于我从太空中来的说法,他们是打死也不肯相信,虽然我敢肯定他们已把水底的救生船打捞起来,并拿去研究了。是否可以这样解释他们的怀疑态度:由于亘古以来“白昼世界”都一直在太阳的照耀下,没有看到过一颗星星,白昼人又不肯或不敢与黑夜人做直接的交流,所以,他们的天文知识非常贫乏,完全与他们的技术发展水平脱节了。白昼人仍然认为大地是平板板的,太阳悬在天空正中。我难道有幸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哥白尼吗?

    话说回来,虽然境况非常不顺利,但我一直尽量遵守“旁观准则”,如不是他们的愚昧影响到我的生命安全,我不会把任何先进理论或技术传授出去的。但纯理论上的天文学是否属于“无副作用”的、可以酌情透露的呢?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想到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一个世界今后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历史进程,谁又能轻松地作出决定呢?编教科书的先生们,我很想就此请教: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不幸的是,他们企图强迫我介入这个世界的运转。因为我提到,飞船的动力来自氢聚变能,而动力系统中装有用来启动聚变的铀裂变装置,二者的产能效率均极高。他们的眼神马上让我产生了警惕。我知道:“白昼世界”的能源来自太阳光、洋流和海水温差,“夜世界”的电力完全靠“白昼世界”供给,并以矿物作交换。他们的星球上很难说没有铀矿,原子能的应用可能会完全改变世界的平衡。

    第二天,与我谈话的人假装很随意地问我原子能的事,并猜想它可以被用于战争。我拒绝回答。他说,宗教界正全力搜查我这个“蛊惑民心的女巫”,我必须无条件地与他们合作,才能避免被送上宗教审判庭的命运。

    所以,当他们把船停泊在一座城市的码头上“充电”时,我用“护身符”击倒了看守者,逃进城去。

    我逃了很久,从一座城邦到另一座城邦,后来还上了一座“浮岛”,最后来到“黎明世界”。这儿是气候温和舒适、景色美丽的好地方。我本想快点进入“夜世界”,因为如果母船安全着陆的话,我分析它只能是落在“夜世界”了。

    可是,发生了一点可笑的事情。一个黎明人大富商看中了我。是的,秃了头的老可怜好象半疯了一样,他挺有趣儿……听到这段的女长官别嫉妒:我是第一个被外星人爱上的地球女人。

    ……

    没有了高灿,说这些笑话有什么意思呢?

    ……

    黎明人的男、女界限没有白昼人那么分明,但是他们这里仍然不存在父母、子女的社会关系。所以我说黎明人其实是白昼人分化出来的一支。

    我在老富翁家里等着追踪我的人。前面说过了吗?有个人一直跟在我后面,追了半个世界,他拿着我丢掉的“记事本”。

    这个白昼人侦探被我的老保护人抓进家,我们见了面。他把“记事本”还给了我。中断了很多日子的记录才能继续下去。

    现在,我被关在“白昼世界”和“黎明世界”共同的最高宗教团体“长老会”的临时住处和审判所里。也就是老富翁的家,被他们征用了。明天我将接受全体长老的审问和裁决。

    命运真难以预料。前面还在说,我有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哥白尼,但他们如果想让我当布鲁诺的话,谁又有办法逃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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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9:07

    六 长老会

    (1)

    穆哈穆涨红着脖子想挤进审判庭,但被门口的黑衣卫兵冷冰冰地挡住了。小矮老头儿眼含泪水,无言地望着方婷,方婷给他一个微笑。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低着头走开了。这“审判庭”原是他家用来举行豪宴的大厅。厚重的门在他背后关紧了,几名教会卫士如同雕像一般守在门外。紧闭的大门里面,他心爱的小女人正面临残酷的考验,她的命运将被别人决定。穆哈穆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无能的、苍老的可怜虫,于是他弯腰垂头,以符合自己身份的猥琐姿势走远了。

    大厅里面那些华丽的家什都被搬空,红色驼毛壁毯一律换成了黑色镶金的,这象征长老会至高无上的地位。空旷高敞的大厅经过如此清理,就适合于作这种庄严神圣的用途了。

    一百名黑衣卫士肃立在墙边。长老们,一共六位,坐在深红色的、围成弧形的高大木台后面。边上还有一个书记员,随时准备记录长老们与被审判人说的话。方婷面对他们站在台子下。她很紧张,真的很紧张。她不断对自己说:“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你只有二十一岁,姑娘!以后会好起来的。”但她尽力忍住不问自己:“还会有‘以后’么?”

    为了消除紧张感,她回忆三年前自己在预备宇航员培训中心作结业答辩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应付着七个老头呢,而且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这些穿黑袍的老土怎么能比!

    但她还是紧张:如果一不小心,这些黑袍老土可以判她的死刑。

    闯入穆哈穆后宫“逮捕”她的那位,方婷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利亚多,在长老会里是脾气最暴躁、性子最严峻的一个。他的职位是“执事长老”。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那位是首席长老,方婷希望他的胸怀与他的外表相称。

    坐在首席长老身边的两位,一位称为“左手长老”,一位叫做“右手长老”,多奇怪的称呼!还有一位“训课长老”,一位“研修长老”。

    方婷想象着:他们都是想向我请教问题的学生,别看一个个头发都白了,其实知识贫乏得很,需要教育。我是新来的女老师,这些老顽童在被我收服之前,肯定要难为我一阵的。好吧,你们这些家伙,就看看方婷老师的厉害吧!

    她扬起了头,把双手背在身后,作出对新来的预备宇航员训话的标准姿态。

    (2)

    穆哈穆拖着长袍,在他漂亮的小客厅里来回走动。他把头俯得低低的,一语不发,在这几分钟里,他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伯莱拜尔看着他踱步,自己则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他正回想昨天和局长的那次通话。

    “我们在代达摩思城没有足够的人手!”局长说。

    伯莱拜尔很奇怪局长为什么这样说。即便有了“足够的人手”又能怎么样呢?谁敢在最高长老会落足的地方采取什么行动吗?不,那是不可想象的。

    他告诉局长,审判在次日进行。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轻松感觉:反正这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了,长老会已经插手,方婷不能带回局里去啦。

    不过,解脱了职责的伯莱拜尔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仍然关注着方婷的命运。

    他们俩之间的事情还没完呢,不,应该说还没开始呢。在心底,他相信能帮助方婷的人必然是自己。这使他暗自兴奋,真奇怪。

    “审判只能有三种结果,”局长说,“死刑、永久幽禁和流放‘炼狱’。我们要分别考虑对这三种结果该采取什么对策。审判一结束,你立刻把判决告诉我。”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吗?”伯莱拜尔问。

    “跟长老会作对是不明智的,”局长说,伯莱拜尔惊异于他所用的“明智”这个词,“但方婷非常重要,我们一定要得到她。”

    “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灵魂吗?”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说:“在这个时代……算了!别问这问那,你必须弄清以下的事:方婷被判何刑;以及选在何处执行。如果是死刑,执行地必然在‘上苏里安城’的大广场或总教廷的太阳神殿两处中选一处;如果是幽禁,就会选在总教廷的‘圣心塔井’或者疯人医院地下的牢房,或者关押长老会要犯的两个黑狱中的一个;若是流放,你也要搞清在‘炼狱’的哪一部分。”

    “您打算把她硬劫出来吗?那可是犯罪呀。”

    “别问了。快去。”局长焦急而疲惫地说。

    这么说,世界要大乱了?

    穆哈穆的一声长叹打断了伯莱拜尔的回忆,他抬起头看着小矮子。

    穆哈穆的脸显得苍老而憔悴,他象个上满了发条的偶人似的,身不由主地走来走去。他的额头汗水涔涔。

    伯莱拜尔想:对这个人来说,方婷的重要程度也足以与教会的权威相权衡了。穆哈穆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黎明世界的富翁吧。

    (3)

    “我们开始吧。”首席长老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地和缓、平静,“今天的大会并不是审判。”利亚多略带惊异地望着他,但他继续说下去,“让我把它称为一次‘听证会’吧。下立的女子,有人传说她是救世主,也有人说她是魔鬼。无论从外表、言辞、行为或她表现出来的某些能力来看,她都不是我们所说的普通女人。但现在不是太阳教创立初期,或者发展早期的与异教斗争的严酷时代了,我们没有必要动辄用‘审判’这个词,去压服一个说话行事略微超出常人理解范围之外的人。”

    方婷暗自给首席长老的话打了八十分。不错,既表明了教廷的宽宏大度,又体现出无上的权威,同时还隐含着对她的暗示。从他的话里,方婷起码了解到以下几个事实:这个教会的最高领导团体中,至少有一部分人是理智的;而这个时代已不是烧死布鲁诺的时代,但也不是教廷向伽利略认错的时代;教会不准备承认她是“救世主”或“魔鬼”;他们,起码首席长老个人,希望她在回答提问时谨慎些,别说出太过火的话来。

    “还是遵循以往的成例,我想提出最初的问题,然后由其他兄弟们提问。”首席长老看着方婷,缓慢地、清晰地问道,“下立女子,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方婷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我名叫方婷,所以请你们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别再叫‘下立女子’。我是一名空间旅行者。”

    “你从哪里来?”首席长老问。

    “从空间里。”

    “什么空间!?”利亚多长老急不可耐地大声喝问,“空间的哪一部分,你住在什么东西里面?”

    方婷对首席长老说:“我要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利亚多兄弟,先等我问完。”首席长老温和地说,“方婷,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对,我不是。”方婷说。

    大厅里面一阵隐隐的骚动,卫士们不由自主地偷眼细看方婷。

    “那么,”首席长老说,“我最后这个问题提完后,其他兄弟就可以轮流提问了。——那么,你有信仰吗?或者,我的意思是:你信太阳教吗?”

    方婷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把她推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口。她看看首席长老,长老正以期待和鼓励的目光瞧着她。

    方婷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这个问题非问不可。如果不是由首席长老来问,就要由别人提出来。长老希望方婷用自己的机智答好这个问题,给自己找条脱身之路。

    不过,为什么要顺着他们的台阶走下去呢?游戏的规则应该是双方共同制订的。而且她还有地球宇航员的尊严呀。方婷坦然承认:“我至今还不知道你们的教旨呢!”

    几位长老脸上分别显出茫然、惊讶、失望、愤怒的神色。书记员愣愣地盯了方婷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职责,飞快地记下她那句大胆的话。

    利亚多刚刚张开嘴巴,首席长老好象忘了自己关于“最后一个问题”的承诺,抢在利亚多前面说:“那么你反对太阳教吗?”

    “我对不了解的事情怎么能反对呢?”

    “那你只是个无知者。”首席长老下了断语,表示别人可以提问了。

    利亚多立刻说:“下立女子,你曾说过自己是来解救这个世界的吗?”

    “没有。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刚才说了……”

    “你只须说‘是’或者‘不是’就够了。”利亚多打断了她,“你承认自己是魔鬼吗?”

    方婷笑了:“不。”

    “为什么有些人会说你是魔鬼呢?”

    “不知道,请你去问他们吧。”

    利亚多张了张嘴,没想到方婷敢于这样调侃。

    “空间旅行者是做什么的?”一直没开口的“研修长老”突然问。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但并不暴躁。

    方婷想了想,说:“我们的世界对其他世界的构成、运行状况、文明程度等等许多问题很感兴趣,所以专门派出象我这样的人,到其他世界去进行考察。”

    “我不相信有其他世界!”利亚多说,“天空里虚无一物,你的世界建筑在什么基础上?你是怎么飞越空间的?你会飞吗?”

    方婷见所有人,包括卫士们都盯着她,看她如何回答,也许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自己会不会飞行。

    她说:“我本人不会飞行,我和你们一样,凭自身的力量连一条稍宽一些的沟渠都跳不过去。但我们有能够载人飞行的工具。”

    “什么工具?”

    “你们的语言里还没有那个词。我暂且把它称作‘空间船’吧。”

    “它在哪里?”利亚多紧逼不舍。

    “我正在找它,希望能找到。因为它在降落的时候出了故障,我不清楚它落到哪里去了。”

    利亚多看看身边的人,表示他已抓住了方婷的破绽:“你本人不会飞,对吗?你之所以能越过空间完全凭借所谓的‘空间船’。但既然它出了故障,你为什么没有被摔死呢?”

    “我还有一艘救生船。”方婷说。

    “哈,又多出一艘‘救生船’!”利亚多接着问,“那么它又在哪里?”

    “它也坠毁了,落进了海底。”

    “在哪片海底?我们可以把它打捞起来。”

    方婷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确实很不可信:“我想,把我从失事地带走的那些人已经打捞了那艘船。”

    “那些人又是谁呢?”得意的利亚多问。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救我的那只船以及船上的人都是不明来历的,后来我从船上不告而别,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方婷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她不能引发宗教界和政府的争执。她必须尽量遵守“旁观准则”。

    “好!”利亚多大声说,“你的‘空间船’不知落到哪里了;你的‘救生船’坠毁了;打捞‘救生船’的人,你说不清楚他们是何许人也。那么谁来证明你的话?用什么东西来证明你的话?”

    方婷正在想,利亚多却不给她机会:“你散布谎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冒充是从空间中飞来的?你声称不信太阳教,想要以你的身份和态度在民众当中造成什么影响?”

    “我没有散布谎言。我并未‘冒充’什么。”方婷对利亚多的咄咄逼人有些恼怒了。

    “拿出证据!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掌握了我们所不了解的知识?”利亚多大声喝道。

    (4)

    穆哈穆突然停住了脚步。伯莱拜尔抬眼一看:他象木头一样立在客厅中央,从他骤然轻松的神态和恢复了活力的眼睛来看,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伯莱拜尔沉思地望着穆哈穆的脸,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那张脸好似经历了一场风暴的海面,数变阴晴。现在,一切都平静了,大海已回到它深不可测的稳定状态,积蓄着看不见的力量。

    伯莱拜尔不希望穆哈穆打乱整个计划,毕竟局里有比较妥善的安排。他仿佛自语地说:“蛋是不能和石头碰的呀。”

    “蛋可以在石头缝里滚来滚去。”穆哈穆看着他,“我很清楚你是干什么的,方婷出了意外,你对人也不好交代。不想跟我一起来吗?”

    伯莱拜尔摇摇头:“不想牺牲来世的幸福!”

    “管他妈的来世!”穆哈穆爽朗地骂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可不能让你坏了我的事儿。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别乱动!”

    “我倒挺想动一动呢!”伯莱拜尔话音才落,身子已经从沙发里窜出来,到了穆哈穆身边。只要制服了这小矮子,就能保住大局。

    伯莱拜尔看到穆哈穆闪电般的眼睛的时候,脑子里响起不祥的警钟,但已经晚了。一只重重的拳头,铁一样击在他的小腹。伯莱拜尔蜷成一团滚到地上,先是剧痛,然后是麻木感,使他一动也不能动。对这个小矮子真是太大意了。

    穆哈穆低头对伯莱拜尔说:“你还不知道,我以前身经百战哪。你去额那尔山的黄金贸易线上打听一下吧,那儿的人现在听到‘红腰带’这个外号还会心惊胆战的。”他命令闻声赶来的高大卫兵,“把他紧紧地捆起来,如果他离开了这间屋子你们就得死。”

    看着穆哈穆的背影,伯莱拜尔想说话,但说不出声。他任由卫士们用绳子捆绑,心里很清楚:不论穆哈穆是什么红腰带还是绿腰带,他敢去惹长老会的话,立刻就会被人用腰带吊在木架上。

    (5)

    方婷用拇指和小指启动了“护身符”,把另外三个指头伸向前方。她知道,任何冒犯最高长老会的行为都会导致最严重的后果,所以她的手指伸向了书记员面前的桌子。

    “谁能把桌子抬起来吗?”她问。

    “你是什么意思?”利亚多问。

    “这是一张很轻的木制桌子,现在,我用手指着它,哪一个人能够把它搬动么?”

    首席长老明白了方婷的意思,他有些激动地对书记员说:“搬一搬。”

    书记员双手抬了抬桌子,突然惊慌地扭头看看长老们,又用力摇了摇桌腿。他的脸色灰白,说:“搬……搬不动!”

    全厅哗然,卫士们神色慌张,面面相觑。几位长老交换着怀疑的目光。利亚多站了起来。

    他走到书记员那里,伸手把惊慌失措的书记员拨开,自己搬着桌子。一下,两下,他回头看看其他长老;三下,四下,利亚多脸涨得通红,但决不是因为愤怒——他看向方婷的目光中多了些新东西,某种对不可知事物的畏惧。

    方婷相信,现在利亚多不会再把自己当作骗子了。她放下手,说:“这下你可以搬动了。”

    利亚多瞧瞧方婷,看看首席长老,后者对他鼓励地一点头,他伸手推了推桌子。

    桌子摇晃一下,“砰”地倒在地下。

    卫士们激动得离开了原位,情不自禁地想围过来细看这一奇迹。世界上是有奇迹的,神借这个女孩子显示了奇迹。

    “肃静!”训课长老突然喝道。声音洪亮,气势夺人。卫士们似乎对这位长老特别畏服,都站回原来的岗位。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心再也不是原来的心了。

    “女魔鬼,”利亚多说,“你用了咒语?”

    方婷对这顽冥不化的老头子有些痛恨:“我不是魔鬼,太阳教的长老就只会把他不了解的人称为魔鬼吗?我没有用咒语,我用了一种技术产物,叫做‘G武器’。”

    “什么?你再说一遍。”研修长老尖声道。

    方婷说:“G武器,就是重力武器。它可以诱发重力场的局部变化。”

    “你最好把关于‘重力场’、‘诱发变化’什么的都解释一下。”研修长老不客气地要求着。方婷知道,他只是对新鲜的事物充满兴趣,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和目前的场合。

    她考虑了一下,怎么把这些东西用最浅显的话讲出来,就说:“大地对它上面或附近的物体有一种吸引力,我们可以把这种力称为重力。人无论怎样跳跃都会落回地面,就是因为重力的作用。”

    “鸟呢?”研修长老兴致勃勃地问。

    “鸟有克服重力的办法,它们拍打翅膀产生浮力。”

    “云彩呢?”研修长老简直象个精力旺盛、好奇心过强的学生,一旦开始提问就没完没了,“云彩也是大地附近的物体吗?它为什么不掉下来?”

    方婷有点喜欢这位老问号,笑笑说:“你没见过下雨么?雨就是云彩变的呀。”书记员已把倒地的桌子扶起来,拼命记录着方婷对每个问题的解答。

    利亚多现在恢复了镇定,大声说:“别跟她扯这些闲话啦。问问她,刚才那桌子是怎么回事?”显然,那桌子对他的打击不小,使他念念不忘。

    方婷说:“我说了‘重力’。我的‘G武器’可以使指定的地方发生小范围的重力场畸变,把一个物体的重量成倍增加。”

    “什么是重力场?”研修长老忘了利亚多刚刚提出的建议,又扯起“闲话”来。

    方婷想:到底是跟他说牛顿的理论还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呢?她已经把关于重力的初步知识教给了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违反了“旁观准则”,虽然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

    利亚多对纯理论问题不感兴趣,他没有给方婷回答的时间,说:“你的武器是什么样子的?放在哪里?”

    “我不能给你看。”方婷说,“但你已经了解到它的作用,不会说我是在散布谎言了吧?”

    “它会伤害到人吗?”

    方婷小心地回答:“它是一种防御武器。空间旅行者必须遵循很多严格的法规,其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禁止伤害其他世界的生物,尤其是人。”

    利亚多不放心:“防御武器?防御到什么程度?比如说,一颗向你飞去的石头,你能用‘G武器’把它击落吗?”

    “理论上说是可以的。”

    “一颗子弹呢?”

    方婷摇头。

    “子弹和石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利亚多说,“不过是速度快一点而已。”

    方婷正想说,这是G武器使用者对高速物体的锁定能力的问题。但利亚多提议:“让卫士向她开一枪吧,看看她的‘G武器’到底怎么样。”

    (6)

    “这样不行。”伯莱拜尔被捆在椅子上面,挣扎不动。他曾试图用各种脱缚技巧从绳子里退出来,但那两个卫士显然是惯于捆人并且精于此道的,绳子把他和椅子结成了一体。他本来可以说点什么,试探这两个卫兵吃哪一套,收买、恫吓、乞求还是讥嘲,可他们索性连他的嘴巴也蒙住了。在必要的时候,语言是一种利器。卫士们,或起码是他们的主人深知这一点。

    手无法挣脱,至少先把嘴解放了吧。伯莱拜尔闷闷地哼了两声,吸引了卫士的目光后,突然全身一阵颤抖,又变为可怕的抽搐,然后,他脖子上的血管涨出来,双眼翻白,现出因呼吸困难造成的暂时假死状态。伯莱拜尔掌握着多种逼真的装死技术。

    两个卫兵走近他,伯莱拜尔心里说:“我快要憋死了!把蒙嘴的布巾解开!快点……”

    卫兵只是无动于衷地瞧了瞧,就走开了。他们没有上当。

    伯莱拜尔不禁对穆哈穆驾驭下属的能力产生了钦佩之意:他的命令在各种情况下都具有无上的权威。

    他装了一会儿,觉得无济于事,而且也累了,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卫士们瞧瞧他,眼里露出嘲笑的神情。他希望他们讥讽他几句,那样他就能用表情和他们建立交流。但两个卫士一语不发。

    穆哈穆进来了。他看看伯莱拜尔,问道:“我的朋友在这段时间里还好吗?”

    一个卫士说:“这位先生刚刚发作了一场癫痫症,差点死掉。但因为我们没去乱动,他不久就自动痊愈了。”

    穆哈穆放声大笑,他从手上褪下两枚宝石戒指,赏给了两个卫士。对伯莱拜尔说:“你还不清楚黎明世界的仆人们对主人的忠诚达到了什么地步。”

    伯莱拜尔点点头,又摇摇头,指望穆哈穆让他解释这些动作的含义。但他再次失望了。

    有很多人,在作出决定后希望自己的朋友、助手甚至陌生人和敌手来评价一番,以作参考。但穆哈穆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再听别人的意见,他是个极有决断魄力的家伙。对这一点,伯莱拜尔也不得不承认。

    穆哈穆肯定已经作好了部署,他坐在沙发里,全身放松。就象即将出发去捕食猎物的猛兽那样放松。伯莱拜尔轻轻地摇头,他知道穆哈穆决不会成功。

    过了一会儿,有三个管家模样的人轻手轻脚走进来,轮番在穆哈穆耳边低语几句。穆哈穆点着头。他显得更有信心了。

    他究竟要用什么办法去干涉长老会对方婷的审判呢?伯莱拜尔想不出来,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个非常危险、对长老会、对穆哈穆自己甚至对方婷都毫无益处的办法。

    (7)

    “我认为这个试验是无聊的。”研修长老反对利亚多的提议,“用枪弹去射击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只是为了要看她能否挡住,这本身就不合逻辑。”

    “我同意。”首席长老说,“大家继续提问吧。”

    研修长老说:“我希望多了解一些关于重力……”

    “我们是在做什么?”利亚多大声道,“让她讲课吗?重要的是应该确定这个女子的来历、身份和她想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身份、来历还有我要干什么都已经说过了。”方婷正视着利亚多,“如果你没听明白,我可以再说一遍。”

    “我要听实情!”利亚多说,“你为什么要从那艘‘不明来历’的船上逃跑,你为什么要一路逃向夜世界!为什么?”

    长老们都看着方婷,他们对这两件事也有同样的疑问。

    “我从船上逃走是因为害怕。”方婷坦然地回答,“你到过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如果那里的人把你关在一条船上,不知要带到什么处所去,你会有何感受?你愿意任由他们带走么?”

    这番话得到了多数长老的赞同。研修长老甚至明显地对她表示偏袒——他瞪了利亚多一眼。

    利亚多醒悟过来:他第一个问题是愚蠢的,但他还有第二个问题呢。

    方婷继续说:“我去夜世界是为了寻找我的船。”

    “你不是说它已经坠毁了吗?”

    “我只说过它有可能坠毁。”方婷更正道,“它同样有可能安全着陆,然后停在它的着陆地点进行自我修复。”

    研修长老又忍不住了:“自我修复?一艘船能够自己修理自己吗?”

    “它是我们的最新科技的产物。在建造它的时候用了模拟生物组织再生的技术。如果空间船受到的损害不是很大,那么它的中央光子大脑就能启动自我修复功能,好象生物受伤组织再生一样,使受损部位弥合完好。”

    “金属做的东西能象肉体一样生长吗?”研修长老好奇地问。没人阻止他或者责怪他,所有长老都清楚他的性格。

    “空间船并不全用金属建造。不过这无所谓,自我修复功能是人工智能技术和微机械工程的结晶。”

    “如果你不是在吹牛,你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多少新东西呀!”研修长老激动地说。其他人也对方婷所说的一切充满疑问和憧憬。

    但利亚多不然,他对宗教的忠诚压倒了其他一切感情。他说:“你不要岔开话题!为什么没有坠毁的空间船肯定会落在夜世界呢?”

    “这是我的推断。”方婷说,“根据我登上救生船之前看到的,空间船自动控制着陆的轨道数据,它有可能落在夜世界。但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你说了些我们从未听到过的名词,指望我相信你的话。但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你还是无法解释自己逃往夜世界的可疑举动。”

    “好吧。”方婷说,“我把另一个根据也告诉你:‘白昼世界最近有些人传染了某种怪病,而且是由黑夜人带来的。对不对?”

    “瘟疫!”首席长老说。

    “那不是瘟疫,那是辐射病。”方婷告诉他们,“我们利用几种重元素产生能量,而这些种类的元素人是不能直接接触的,如果接触到、或者近距离无防护地暴露在这些元素的辐射范围内,就会受到伤害。其症状就是你们这里刚刚发现的‘瘟疫’。”

    “这和你的空间船有什么关系?”利亚多问。

    方婷暗自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会为她自己增加一条罪名:“空间船的动力系统中装备有大量这种元素。动力系统在船着陆前曾被破坏过。”

    “你把瘟疫带到我们的世界来了!”利亚多果然抓住了机会,“而且你让那些黑夜人闯到这里,污染白昼世界!”

    方婷说:“我早已说过,我从没到过夜世界,跟黑夜人没有任何接触。当然,他们染上辐射病很可能是因为靠近了空间船。但我决不会、也不可能让他们来污染白昼世界的。”她突然意识到,不论自己怎样遵守“旁观准则”,飞船坠落这件事本身,已经严重地干涉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首席长老突然说:“现在休息一会儿,把方婷一起送到旁边的小厅。半个时辰后继续听证。”

    利亚多惊讶地望着他们的领袖,但命令已下,六位长老离开席位。有卫士围护在方婷身边,方婷不知道首席长老为什么临时作了这个决定,但还是镇定自若地随士兵们走出大门。

    (8)

    穆哈穆从窗户里望着对面“审判庭”的动静,当他看见方婷被卫士带出来,和长老们一起走进旁边的小休息厅时,懊恼地说:“怎么回事!难道这么快就完了吗?”伯莱拜尔很高兴——他的计划似乎被打乱了。

    穆哈穆让他的一个贴身仆侍去休息厅问一下“长老们需要什么”,顺便看看那里的情况。片刻,仆人回来了:“老爷!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去。”

    伯莱拜尔因为被捆在椅子上,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听到仆人这样说,他也为方婷担心起来。出了什么事?

    穆哈穆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他问仆人:“休息厅四面八方都有士兵吗?”

    “不,前、后有窗户的地方有卫兵。”

    “好。”穆哈穆又不说话了。伯莱拜尔最怕他这样,他会想出新的蠢主意的。

    “他们在小厅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穆哈穆自言自语了一声,又转起圈来。几圈之后,他下了命令:“叫几个手脚轻的人,偷偷爬上小厅房顶,别让卫兵看到。把房顶的石盖弄松,最好落下去一些土。然后,你们在外面喊:房子要塌了!他们一定会急急忙忙跑出来。艾彼图,你带手下的人趁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过去把方婷抢走!后面的事还按原来商量好的干。”

    伯莱拜尔在心里大叫:“太冒险了!完全是一时冲动!”但听了穆哈穆吩咐的仆人们立刻出去准备了。伯莱拜尔这才知道,在黎明人心目中,宗教的威权有时比不上人间的威权。

    (9)

    方婷站了那么久,现在有个座位还是让她感到高兴的。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任何变故。

    首席长老解释了他突然宣布休庭的原因:“有些事情不应该被卫士们听到。所以,我的意思是到这个较僻静的地方来继续谈。第一个问题,也是我们迫切需要知道的:方婷,你有治疗‘辐射病’的办法吗?”

    方婷说:“我手头没有,如果能找到空间船的话,那里有特效的活化药剂可以治疗辐射病。”

    “空间船?”利亚多深表怀疑地说。

    首席长老忧心忡忡:“远水不解近渴呀。现在已死了一些人,白昼世界的政府在尽力封锁消息,不让这件事早晨更大的混乱。但已经有不少人在风传所谓‘瘟疫战争’了。如果辐射病继续蔓延……”

    “不会继续蔓延。”方婷说。

    “不会?”研修长老惊奇地问,“可是,所有接触到病人的人都被传染了,这样一层层地传染开去,怎么不会蔓延呢?”

    “病人身上的残余放射性会越来越小,第二层传染的人已比第一层小得多,下一层传染者将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了。毕竟只是少数几个携带放射性的‘黑夜人’在传播辐射病。”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首席长老如释重负地说。

    “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利亚多还愤愤不平,“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话。”

    方婷对此确实感到愧疚,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想些办法尽力弥补,比如说,以你们现在的技术条件,制造一些铅衣服是不成问题的。铅能隔绝辐射。”

    “我们的科学家已发现了这一点。”首席长老说,他又对利亚多道,“怎么样?这说明她并没有欺骗我们。”利亚多耸耸肩膀。

    训课长老在大厅里没有问过一个问题,此刻却显示出深谋远虑的头脑:“那些黑夜人为什么要来白昼世界呢?他们不会自发地越过黎明线,到几千年来没有接触过的白昼人的领地来的。有人指使他们吗?”

    首席长老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不想让卫士们听到的话。黑夜人想要干什么?污染我们的世界对他们有好处吗?”

    “方婷说过,辐射病不会蔓延。”研修长老对方婷的话记得很清楚。

    利亚多说:“黑夜人又不知道这个!”

    “根本问题不在这里!”首席长老打断了他们,“即使黑夜人能够使辐射病在白昼世界蔓延,他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他看看“左手”、“右手”两位长老。方婷发现,这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他们似乎是首席长老的两个影子,总是跟在他身边。

    “他们想用这个威胁我们,好移居到白昼世界来!”研修长老尖声说。没人理会他的话,大家都知道,他对俗世中权力和利益的看法相当幼稚。

    “如果说威胁,那他们想的也许是能源-矿物贸易方面的事。这种贸易本来就是偏向对我们有利的,黎明人在中间转手,又分去了一部分好处。夜世界对此早就不太满意了。”训课长老皱着眉分析道。

    “但也不必用这么极端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呀。”首席长老说。

    利亚多说:“您不知道,那些黑夜人是十分歹毒的,不能以文明人类的理智去揣度他们。”

    首席长老摇头:“用瘟疫或其他东西来威胁白昼世界本身就欠考虑。我们的反应对夜世界很可能是致命的,比如切断电力输送。”

    “他们也可以用拒绝输送矿物来回敬。”利亚多说。

    训课长老否定了他的看法:“我们有一些矿产品储备,可以支持一阵。切断电力却能在瞬间使夜世界陷于瘫痪。”

    “除非,”首席长老突然深感恐惧地说,“除非夜世界已能够自己生产能源!”

    这个可能性使大家都不寒而栗。

    首席长老问方婷:“在你们的世界里,用什么方法取得能源?除了从太阳、风和洋流之外。”

    “你们的发电方法是最清洁、对世界和人类自己危害最小的。为什么还要问其他的方法呢?”方婷不想告诉他们太多。

    “你只管回答问题!”利亚多命令她。

    首席长老说:“你在大厅里不是提到过那个办法吗?用某种元素产生能源?”

    “那种元素叫做铀。”方婷无奈地说,“我讲过用铀发电是很危险的,并且,它可能污染环境。”

    “你的空间船落在了夜世界……”训课长老试探着问。

    “我懂得你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一艘船的动力不能满足一个世界,何况黑夜人决不会知道操作空间船动力装置的方法。”

    “他们万一学会了用铀发电的技术呢?”利亚多急着问,“夜世界的地下会有铀吗?”

    “就算有,他们也没办法建造铀反应堆。”方婷说,“开采、提炼铀矿都需要相当的技术,建造可用的反应堆更不是你们的科技水平所能胜任的。我想,黑夜人至多是知道了那种东西会使人染上重病。”

    “那么他们的举动简直就不可理喻了。”训课长老说,“为什么把病人驱到白昼世界来?”

    “这确实很奇怪。”方婷也说。

    首席长老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这件事以后再仔细考虑吧。卫士们要奇怪我们休息得太久了,应该回大厅去继续听证。”他转向方婷,笑着说,“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带来些新的理念。”

    方婷边向外走,边琢磨着长老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

    (10)

    “他们在搞什么!”穆哈穆强压着心头的恼怒说,“刚刚进休息厅呆了几分钟,又回大厅了!”

    “你别太激动呀。”伯莱拜尔在心里讥笑着他。

    穆哈穆突然看着他:“他们难道怀疑我了?这样搬来搬去,想让我摸不着头脑。”

    伯莱拜尔想:“他已经有点乱了阵脚,所以才情不自禁地跟我说话。”

    但穆哈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对赶来报告情况的管家说:“还按最早说的办!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怀疑我的。”

    伯莱拜尔真想问问他的计划是什么,至少也能指出其中的破绽,给他泼一点冷水。但穆哈穆不想听任何人讲话。

    “地下道已经清理出来了!”一个仆人进来报告。

    “迷药呢?量够不够?他们有上百人哪。”穆哈穆低声问另一个仆人。

    “就算是上百头熊也够了。”

    伯莱拜尔听得手心出了冷汗。这是个太大胆的计划!迷药和暗道,难道就能对付最高长老会吗?他想对穆哈穆喊叫:“清醒一下!好好想想吧!”他还想告诉他可能有的结果:仆人们也许刚开始会暂时得手,但大厅外的卫士可能听到里面的动静。就算他们迷倒了长老和卫士们,又带着方婷从暗道里逃走,但教会的力量遍布天下,没有更强的势力帮助他们。每一座城市、每座房子、每条船、每道阴沟都不会接纳他们藏身。一旦再次落入长老会手中,等待他们的也许比死刑更可怕。

    (11)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个重要的问题上来。”重新坐定后,首席长老说,“方婷,你说过自己是个‘空间旅行者’,从天空中的某处飞来。那么你是从哪里,从空间的哪个角落来的呢?”

    “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这种说法,”利亚多坚持自己的主张,“天空中虚无一物,她的世界由什么托起来呢?”

    “你们认为,”方婷问,“空间里都有些什么?”

    研修长老说:“太阳!当然,还有云彩和大气。”

    “太阳遮住了空间里其他的东西,它太耀眼了,而且自有历史以来都悬挂在同一个地方,永恒地照耀着你们。”方婷感叹道,“你们没有看见空间的本质,所以你们几乎没有‘天文学’。”

    “什么是‘天文学’?”研修长老问。

    “研究空间中的星体及其运行规律的学问。”方婷说,“我相信夜世界会有这门学问的。”

    “黑夜人?”研修长老不肯相信她的话,“野蛮的半人类?”

    “我想他们并不是你们所猜度的那样野蛮。”方婷说,“至少在天文方面,他们比你们懂得更多。”

    “耸人听闻!”利亚多说,“夜世界的天空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哪里比我们优越呢?”

    “正因为没有太阳,他们看到了空间的某些本质。”

    “夜世界的天空上有什么?”研修长老深感好奇,又略带恐惧地问。

    方婷说:“以我的经验揣度,夜世界的天空并非绝对黑暗,它应该是透明的深蓝色,被一些细微的光所照亮。”

    “哪里来的光!”利亚多厉声问道。

    “从星星上来的。”

    “星星?”长老们稀奇地说。

    “是的,空间里面有数不清的星星,它们在发光。”

    利亚多说:“一切都由得你讲,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去过夜世界。”

    “为了验证我的话,你们不妨到那里去看看。”

    训课长老说:“到那个被神厌弃的地方去!太阳都不愿意把它的光辉撒向那里。”

    方婷说:“我想太阳倒不是不愿意,而是你们的行星运转方式太独特了。”

    “你的话真令人费解。”研修长老说。

    “好,请你们给我点时间,好让我能对此作个科学的解释。”方婷说,“这会让你们吃一惊的。首先,大地不是一块平板,而是一个球体。”

    全厅哗然。方婷本来已准备接受他们最严苛的盘问,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引起了如此大的混乱。卫士们都惊骇地望着她。

    “安静!安静!”首席长老命令道。他射向方婷的目光有些激动,仿佛听到了等待已久的话。

    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长老们如何发落方婷。

    六个长老低声交谈了几句。首席长老对方婷说:“你的话非常重要,你听清楚了吗?它非常重要!我希望所有人都仔细听着:我将把最高长老会掩藏了很久的一段故事讲给你们。”

    所有卫士凝神静听。

    首席长老说:“刚才我与长老会的所有兄弟商议过了,他们同意我把此事批露出来,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教义。现在如果有哪位兄弟反对,也可以临时提出来,我会重新考虑。”

    没有人出声。首席长老看看“左手”、“右手”两位长老,他们无声地点点头。首席长老才说:“七十年前,我们会里的‘研修长老’,人们称他圣徒列文的,为了了解大地的奥秘,带了六个随从进入夜世界,决心一直走到世界尽头。那件事极其隐秘,教会对外界声称‘研修长老’已经去世,因为没人相信他还能回来。但十六年后,圣徒列文竟回到了白昼世界,他的随从们一个也不在了。奇怪的是,多年前他是从北方士迈加城踏上旅途,而回来时却到了南方塔塔曼城。他已心力交瘁,奄奄一息。等到他弄清楚自己确实又回到了白昼世界时,他说了一句:‘我是一直向前走的!’就死去了。”

    “圣徒列文”的名字大多数卫士都听到过,他们被首席长老讲述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圣徒列文临终那句话成了一个迷题。几届长老会都曾经绞尽脑汁地思索过:列文长老一直向前行进,应该走到大地的尽头,为什么会回到白昼世界呢?但没人解开过这个迷。列文长老是决不会说假话的,他随身带有指南针,肯定是一直没有偏离方向。那么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卫士们都睁大了眼睛,他们知道,首席长老就要说到此事与方婷的关系了。

    “我曾有个大胆的想法,但没有证据,不敢公开。我的两位兄弟可以证明:我们为这个讨论过多少次。”“左手”、“右手”两位点点头。

    首席长老深感欣慰地说:“今天方婷说出了我的推断:大地是球形的!”他看看方婷,又扫视着厅内所有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列文长老的遭遇:他绕着球形大地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白昼世界。”

    卫兵们琢磨着这种情形,都觉得有理,但还有其他难点不能解决。

    利亚多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大地是球体,那么上面的一切怎么呆得稳呢?”

    “方婷,你能回答吗?”首席长老温和地说。

    “我说过,大地对它周围的一切都有吸引力,我们就是被这种引力束缚在地面上的。引力指向球形大地的中心。”

    有好一阵,大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沉思。这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刻。方婷想:“我已经彻底违犯了‘旁观准则’。我的话将改变历史进程。”

    “大地是球形,太阳就只能照到它的一面!”研修长老恍然大悟地喊道。

    “你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方婷笑着说。研修长老不以为忤,又说:“夜世界就是太阳照不到的那一面!”

    “本来,大地是围绕太阳转动的,而且它也绕着自己的中心轴作‘自转’。这样它就可以均匀地沐浴到阳光。可惜你们的大地自转太慢了。”方婷说。

    “自转太慢?这有什么关系?”首席长老说。

    “要我讲讲吗?”方婷问。

    首席长老说:“我相信长老们和卫士们都想听你讲讲。”

    “大地是球形”所引起的风波平息了,这应该归功于首席长老。方婷醒悟了他刚才说的“希望你给我们带来一些新东西”是什么意思。大家似乎已经认可了由圣徒列文提出疑点、由首席长老作出猜想、又由方婷解答的这个问题。关键在于,他们愿意听到大地围绕太阳转动这个实情。所以方婷避免了哥白尼或布鲁诺的困境。现在,这些人都渴望她进一步为太阳教的教义注入新的血液。

    “你们的制造技术很高明,”方婷从容地对这些人说,“但是几乎没有天文学知识。”

    她指着首席长老:“你,这位先生,请你站到这里,站在中间。”又指指利亚多长老,“你跟他面对面站好。”

    利亚多满含抗拒感地呆了一会儿,首席长老用目光示意他忍耐。两个男人听从方婷的指挥,从台子后面走出来,对面站在大厅中央。另外四位长老都很严肃地看着他们。所有卫士都不再象石雕那样僵立,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训课长老大声道:“肃静!”卫士们对他十分敬畏,立刻都安静下来。

    “首席长老,你就是太阳。”方婷说,“而他是你们所居住的行星。”

    “不!”首席长老慌忙离开自己的位置,“我已经有点相信你是个女魔鬼了。太阳和我们居住的地界怎么可能一样大呢?又怎么能平等地、毫无差别地站在一起……”

    方婷笑着说:“我不是指体积大小,只是比喻它们互相的位置。好吧,我承认太阳更高贵,所以才让你——首席长老来代表它。”

    “我和教内的兄弟是平等的……”长老咕哝着。

    方婷把他拉回原位。

    “好,请你——扮演行星的这位,你绕着首席长老走一个圆圈。但是你的脸始终要朝向他。”

    黑袍长老与众多的教会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异端女子在搞什么仪式。

    扮演行星的利亚多忍受着方婷的摆布,走了半个圈,突然涨红了脸,叫道:“不行!我不能干。这是她的咒!她在搞什么魔法?”

    “利亚多兄弟。”首席长老说,“按她说的做,我想看个明白。”

    “我感觉到了一股邪气。”“行星”老头执拗地说,“这里面有鬼。”

    首席长老温和而威严地说:“利亚多兄弟,你忘了教旨了。我们不相信巫术。我要让她做出那个‘科学’的解释。”

    方婷含笑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行星”长老转完了他的圈,才说:“你看,行星围绕太阳转了一圈;而它绕着自己的中轴,正好也旋转了一周。这样的话,行星只有一面永远朝向太阳,就象利亚多长老的脸一样。”她向着怒目而视的利亚多笑了一下,对围上来的越来越多的人讲道,“太阳把它的光和热,朝四面八方均匀地射向空间。而行星由于只有一面能接受阳光,才形成了白昼与黑夜两个世界。如果行星自转得快一些,它就能使阳光平均照射在大地上了。”

    首席长老压住了那一句涌上喉咙的“赞美神!”他看到那些全神贯注的卫兵,他们显然正在把方婷的话视作教义的新篇。

    沉默了一阵,首席长老说:“利亚多兄弟,请你再转一圈。”

    利亚多看看首席长老,看看眼巴巴围观的众人,又瞪一眼方婷,才转动起来。

    这一次,首席长老不顾太阳尊贵的地位,自己也随着利亚多而转动身躯。他看着利亚多的脸,心里却在琢磨方婷的话。

    停下之后,首席长老已找到一个问题。

    “你是说,太阳和行星,它们同样在一个大的空间里飘浮着?”

    “是的。空间大得不可想象。”方婷沉着地回答。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那个问题:你是从空间的哪个部分来的呢?”

    方婷想了一下才说:“我是从另一个太阳照耀下的一颗行星上来的。那个行星叫地球。”

    “嗡嗡”声更大了。长老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问道:“我们对行星不感兴趣。但是你说:还有其它的太阳?”

    方婷回答:“如果你到过黑夜世界,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黑夜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

    “胡说!”利亚多喝道,“你的话是荒唐透顶的。白昼世界的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黑暗世界那里却有很多个!这是说不通的。”

    方婷说:“本来,在白昼世界也可以看到其它太阳的。但是你们的太阳过于明亮,它的光把其它的太阳遮盖住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表示满意的低语声。方婷马上知道,刚才这句话对自己极为有利。因为白昼世界的人对“这一颗”太阳崇敬和偏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所以它的光芒遮住了其他太阳这一事实或奇迹,使他们对方婷带来的新宇宙观的敌意大大减轻。

    “我们的太阳是最大最亮的?”首席长老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方婷回答,“其它的太阳太遥远了。例如我的太阳,它发出的光射到你们这里,要经过两百六十年。”

    大家静静地听着,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首席长老却问道:“而你们的行星,是——是转动得比较快的?”

    方婷点头:“我们的地球上,昼夜交替。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白昼的温暖和夜晚的宁静。”

    长老缓缓踱步,若有所思,静默的人们用目光追随着他。大厅内寂然无声。

    最后,大长老转向方婷道:“我们的教旨是:不论白昼人和黑夜人,都是兄弟,都有权得到光明。你用什么办法能转动我们的行星呢?”

    “我没有这种能力。”方婷说。

    一阵难堪的沉默。

    方婷说:“星球虽然无法转动,人却是可以转动的呀。”

    “人可以转动?”大家吃惊地低语,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

    “听证”似乎告一段落了。人们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或与旁边的人私语,或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他们已预感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将被载入史册,成为某种重大变革的起始标志。

    几位长老凑在一起,小声谈论了几句。方婷远远地望着他们,这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刻,她也不由得有点紧张。虽然作为一个地球人,她一直带着些微的优越感与游戏感面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

    首席长老离开他的兄弟们,缓缓走过来。他的面色是凝重的,使方婷略觉不安。他来到近前,温和而庄重地对方婷说:“长老们都认为,你的话好象很有道理,但又使人不安。大家希望暂时不放你走。我要和兄弟们慎重地考虑一下,再决定是请你上圣坛宣教,还是把你套上铁锁,关进黑牢里。”

    (12)

    方婷想说什么,但她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是无用的。至少目前她可以休息一会儿了。首席长老似乎有些歉疚,欲言又止。研修长老不停地侧头往这边瞧,他有不少问题还想听方婷解说。

    突然,大厅中响起“哐当”一声,人们举目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

    声音发自长老们的座席后面,有一块地板被人从下面掀开了,露出一个洞口。

    卫士们的目光和枪口马上都对准了那个洞。

    先是两只手,然后是一个头,伸了出来。洞里有人,他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高高举起双手,缓慢地站起身来。

    方婷猛地想起穆哈穆临别时对她悄悄说过的话。这个疯子!他不会真干了吧?

    卫兵小心地端着枪,走近洞口,把那个人围在中间。现在长老们没有危险了。书记员建议他们先出去,但利亚多说:“不,我要听听这个人想说什么。他冒着被判渎圣罪的大险到这里来,想必有些非比寻常的事情要做。”

    那个人在卫士们围成的人墙中间跪下了:“至高无上的长老们!”他大声说,“我来向你们报告一件罪行。为了保证你们不被冒犯,也为拯救自己的灵魂,我背叛了我的主人。”

    “带他过来!”利亚多说。

    那个人被带过来,跪在长老们脚下。他吻了利亚多的鞋子。

    “说吧。”利亚多吩咐道。

    那个人说:“我的主人命令我从这条暗道里爬过来,把一种迷药烟雾放进大厅。当大厅里的人都昏睡过去时,我就去通知其他仆人,把那个叫方婷的女人从暗道里带走。”

    “你的主人?就是给我们提供房屋的穆哈穆吗?”

    “就是他。”

    方婷手心里沁出了汗水。她开始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痛恨叛徒。这仆人真该死!

    利亚多大声说:“好!我答应住在这里正是为了考验他对神的忠诚!”他看一眼匍匐在地的仆人,“你的灵魂还没有完全丧失。”

    方婷对首席长老说:“这件事完全是因为我。而且,即使他们真做出来,也并没威胁到长老们的安全。所以我请您放过穆哈穆吧。”

    “你们是串通好的吗?”利亚多接过话头问道。

    “我从来不和任何人串通什么!”方婷说,“你们的教义里难道没有‘宽厚’,没有‘仁慈’或者‘爱’吗?”

    首席长老说:“穆哈穆没有犯死罪。但他确实冒犯了太阳教的尊严。先把他关押起来吧。”

    方婷和利亚多对此都不满意。但卫士们已经行动起来,去执行首席长老的命令了。

  • [已注销]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9:31

    七 黑暗之王们

    (1)

    藻茶不很合地球人的口味,但有股使人心定神安的清香。方婷慢慢啜饮着穆哈穆家的上等好茶,心里猜度着:六个长老为什么突然不带随从来到她的囚禁处。

    首席长老和缓地发言:“你对太阳教其实是有功的。经过讨论,连利亚多兄弟也同意了这点。”他看看利亚多,“暂时不放你走,是因为每次大的变革总要给下面的人以反应的时间。他们受不了太快、太猛烈的变化。”

    “穆哈穆呢?”方婷问,“你们准备让他作一个牺牲品吗?”

    利亚多说:“他的行为不端,应该接受教训。”

    “这里不会有牺牲品的。”首席长老让方婷放心,“你不是,穆哈穆也不是。实际上,太阳教对这个时刻等待已久了。”

    “什么?”方婷不懂。

    首席长老说:“你还不清楚我们的教义。太阳教自古以来就是整个世界的精神支柱,白昼人对拥有阳光深感骄傲,认为世上的一切有福之事都来源于太阳。教义是如此解释世界上的昼、夜之分的:大地向四面八方平坦地延伸,白昼世界处在大地的中央。太阳正好悬挂在白昼世界上方,它的光芒直接倾泻在这里。而夜世界是大地边缘的蛮荒地带,黑夜人因为本身的罪孽,遭神惩罚,被遗弃在那边。神的咒语使白昼世界外缘隆起了山脉,遮住阳光,把罪人们置于永恒的黑暗里。一直要等到有救世主从天而降,解开咒语,这惩罚才能结束。人们对此深信不移。太阳教不仅是人类的精神支柱,而且从来都是向俗世传播知识的神圣源泉。但是,”他看看其他长老们,沉重地说,“白昼世界的科学在不断进步,有些成果早已威胁到太阳教在知识上的权威性。”

    “等等。”利亚多说,“我们来之前没有商量过是否把这也告诉她呀。”

    “不推心置腹,怎么能取得别人的信任呢?”首席长老说。

    研修长老也说:“这本来就是实情。有时侯连我都觉得科学家们讲的比经书上写的有道理。太阳教应该永远跟随真理。”

    “从世俗些的角度看,变革也是必要的。”训课长老以惯常的深刻目光看着方婷,“人都是有理智的,他们会悄悄地用自己的头脑分析:在某个问题上是长老会有理,还是科学家有理。我们必须掌握最新的、正确的知识,以保持民众对教会的信心。”

    “其实二十年前已有人提出关于球状大地的猜想,那个人被上届长老会秘密处死了。”首席长老黯然说。

    方婷想:“已有人作了这个世界的布鲁诺。”

    “有一必有二。”首席长老说,“所以,最明智的办法是由我们来证实这个猜想,修改太阳教的经书。这会引起世界范围内的一系列变革,但那是必需的。”

    “现在你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判你的刑。”利亚多说。

    方婷直盯着他:“我本来也没有任何罪过!不判刑并不是你们的恩惠。”

    利亚多没有生气,他对长老会作出的决定永远是拥护的。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从某种意义上看,你的存在对我们的世界来讲就是罪过。”

    方婷不得不同意他这句话。

    过了一阵,她问:“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一直关下去?或者让我当一次圣女,给大家讲讲大地跟太阳的事?”

    首席长老说:“不会一直关着你的,我先对你表示歉意。我们都偏向后一种办法,请你把关于太阳、大地和其他一些有关连的知识当众宣讲,或者更好的是用经书的形式写下来。”

    “立刻吗?”

    “不是立刻。现在我们要放你离开这里,等你找到你的空间船、或者其他能确实证明你的身份的东西之后,再回来宣教。”

    “我的空间船很可能落在了夜世界。我对那里一点也不了解。”方婷说。

    训课长老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很遗憾不能帮你的忙。一是因为我们自己对夜世界也毫无了解;二是受教规所限……”

    “你得自己去,”利亚多说,“尽快找到空间船。”

    “我们让伯莱拜尔跟你去吧,”首席长老提议,“他是政府安全局的密探,能帮你应付各种危险情况。”

    “为什么不让穆哈穆去?”方婷灵机一动,“要说了解黑夜人的话,你们再也没有比黎明人更好的选择了。穆哈穆也许跟黑夜人作过生意!”

    “的确,他曾经与黑夜人有过来往。但他这个人不可靠,他会找一切机会拉你逃跑的。”利亚多说。

    “伯莱拜尔就可靠吗?”方婷反问,“他的上司严令他把我带回去,你觉得让他跟我一起走就能放心么?”

    “他是一个白昼人,”训课长老说,“你还不知道白昼人对教会的忠诚。”

    “况且,留下穆哈穆对你也是个约束。”利亚多说。

    “这话蠢透了!”方婷气愤地说,“他和我有什么关系?留下他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我有更强大的约束,比这个有效得多。”

    “你说说看?”利亚多说。他现在显得很沉稳,毫不动气。方婷想,他在“听证”时表现出的暴躁脾气恐怕是作给大家看的。

    她说:“我们空间旅行者有严格的纪律,其中一条叫做‘旁观准则’。大意是: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尤其是有智慧人类的文明世界,只许旁观,不准介入。”

    “怪纪律!”利亚多评论道。

    “这纪律是很有道理的。”训课长老说。首席长老也若有所思地点头。

    方婷说:“我现在已经被迫介入了你们的世界。只能尽力去弥补错误,让我的介入不要造成太大、太剧烈的变动。你们刚才提到的办法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途径。它能使变化以较缓和、较平稳的形式发生。所以我的目的与你们是一致的!我会自觉自愿地按你们的要求做!”

    几个长老互相对视了一眼,利亚多说:“我们还是不能放穆哈穆。他的行为确实冒犯了宗教的尊严,所以,是否给他以相应的惩罚同样关系到长老会的权威。你应该明白。”

    “不过我们让你放心,”首席长老说,“穆哈穆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是什么意思?”方婷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永远失去了自由?或者失去眼睛、手和脚?”

    “你想得太多了。”训课长老说。

    利亚多说:“其实这完全与你无关。你的‘旁观准则’难道允许你干涉一个世界的内政吗?”

    “这已经不是‘旁观准则’说得清的事了。”方婷说,“穆哈穆是因为我才违犯教规的。我愿意替他赎罪。”

    “好,”训课长老说,“你找回空间船,穆哈穆就恢复自由。”

    “如果空间船坠毁了呢?”

    首席长老说:“我一直想问你:如果空间船坠毁了,你是否失去了所有返回故乡的希望?”

    “是的。”方婷说,“你们整个世界的力量也不可能造出一艘空间船。”

    “那么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研修长老说,“我们修改教规,在长老会里增加一位女长老。”

    利亚多看了研修长老一眼,显然认为他的话纯属无稽之谈。

    “如果空间船坠毁了,我们是希望你留在这里宣教的。”首席长老说,“那时,穆哈穆的问题也就无足轻重了。”

    方婷想了想:“好,万一我找不到空间船,就帮助你们修改教义,直到地球上派来另一艘船营救我的时候。”

    “还会再有空间船来吗?”研修长老兴奋地问。

    “可能性很小,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利亚多说:“好,我们就算商量定了。你马上动身,和伯莱拜尔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夜世界。”

    “越快越好。不然就来不及了。”首席长老忧虑重重地说。

    “为什么?干嘛要这么急?”方婷问,“下面的人可能发起动乱吗?”

    研修长老没头没脑地说:“因为‘他’要来了!已经在路上了。”他双眼里闪着恐惧的光。

    “谁?谁要来?”

    “神裁大法官。”利亚多说。

    “那是个什么人?”方婷好奇地问。

    训课长老说:“一个随身携带着地狱的人。”

    (2)

    “千年以来就是这样。”利亚多边走边跟方婷说,“最早的教规赋予神裁大法官以独立宗教司法权。”

    “他比最高长老会的权力还大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利亚多说,“长老会负责整个宗教世界的正常运行,还要维持教会在俗世的绝对权威。而神裁大法官只管监督。”

    “监督你们?”方婷问。

    “监督我们和全白昼世界的人。如果有人违犯教规,或者威胁到宗教世界的安定和权威的话,他有权独立进行审判、宣判和行刑——他出来巡行时,总是带着自己的刽子手。”利亚多谈论着那个给整个世界带来恐慌、但又以最忠诚的心维护着神权的人,他心里也许有点冷森森的。在穆哈穆家庭园的树林里走着,他说:“这黎明人的家可真大,又大又冷清。”

    方婷思索着神裁大法官的事,说:“这不安全!神裁大法官不是拥有任意杀人的权力了吗?谁又能约束他呢?”

    “他也不能任意杀人。每年长老会都要对他的行为作一次评断,如果他裁决不当,长老会可以视情况给他以处罚,甚至罢免他、启用下一任神裁法官。”利亚多说,“但在长老会的评断大会未开时,他的行动只对神和他自己负责。所以我们让你尽快离开,现在没人能阻止神裁大法官处死一个他认为对教会有威胁的人。”

    “他马上就到吗?”

    “谁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出现。我们的情报教士只说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方婷心里其实挺想见见这个富于传奇色彩和神秘感的人。她说:“他长得什么样?如果我碰到他,也好事先有个防备呀。”

    利亚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方婷惊奇地说。

    “对,神裁大法官的行动非常隐秘。他在巡行途中从不公开身份,往往到了审判时,被审者才知道自己落在了谁的手里。他处死的罪人,都会被放在醒目的地方,并标以明显的记号。这样人们就知道:又一个不信神的人下地狱了。”

    “但你们应该见过他呀!”

    “我们没见过,”利亚多说,“因为我们同样在他的监督之下。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有成为罪人的可能。而且,神裁法官是属于太阳教里的另一系,他自己有宫堡、护卫军队和培养后任法官的学校。先知创教时就规定了:长老会与神裁法官互相制约、互不来往。我们只知道他的宫堡所在地,如果长老会在某年评断时认为神裁法官处事不当,就到宫堡里去通知他,他自会前来辩解或接受处罚。”

    “你们还没有处罚过他么?”

    “从来没有。这一任神裁法官被公认是二百年来最公正,最无私但也最严酷的一位。”利亚多说,“前面恐怕就是了吧?”

    前面果然就是关押穆哈穆的地方:他自己家的一座圆形小楼。

                      

    神裁大法官的阴影还没有从方婷心头消退,穆哈穆的不幸又在她心上压了一块石头。这小矮老头站在窗口,望着黎明世界才有的、永恒而瑰丽的曙光。方婷进屋时,他惊喜地回过头:“什么?他们把你放了?”

    “是的。他们让我去找空间船。”方婷说,“但是,他们不答应放你。不过你别担心,他们已经对我作了承诺:不论空间船能不能找到,你都不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我回来的那天就是你恢复自由的日子。”

    “不用管我。”小矮老头偷偷瞧了瞧四周,低声说,“你能跑就跑!找到空间船就回家去吧,我什么也不怕。”

    方婷说:“不,就算为了自己,我也不能跑。我要尽量弥补给这个世界造成的混乱。”

    “这个世界干你什么事!?”穆哈穆瞪着眼睛说,“它离你的家不是有几百万里吗?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吧:对你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也不及你自己的生命重要!”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了,“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方婷感激地拉住了他的手:“穆哈穆,你这个老强盗头儿!你不懂的。我得遵守你们所不了解的规则。我必须去夜世界。”

    “去夜世界!”穆哈穆喊道,“那些教士就是这么安排的?让一个女孩儿单人匹马闯荡蛮荒地域!不行,我也要跟你去!我非去不可!”

    “你也明白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方婷温柔地说,“再说我不是一个人,那个白昼人跟我在一起。他叫伯莱拜尔。”

    “他?他更不可靠!”穆哈穆说,“你相信我,我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可以说了如指掌!这人对你不怀好意。”

    “算啦。”方婷半嗔半笑地说,“你觉得每个男人都象你一样……”

    穆哈穆的老脸红了一下:“反正,我告诉你:对任何男人都别过于信任!”

    方婷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已是步步小心、如履薄冰了。”她看着穆哈穆,“在你家的几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轻松、最安心的几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穆哈穆!”

    穆哈穆脸上容光焕发,但瞬间又暗淡下来,方婷知道他在担忧自己去到夜世界之后的莫测的前途。他突然问:“你身上有钱吗?”

    “他们给了我一袋金币。”

    “金子在黑夜人那里远不如在我们这儿值钱。”穆哈穆说,“他们更稀罕这个……”他说着就走到屋子尽头的镶金木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个柔软的小皮袋,交给方婷。

    “珍珠。”他说,“夜世界没有这个。在那边,珍珠比黄金值钱得多。”

    方婷没说什么,收下了小皮袋。

    “你会说黑夜人的话么?”穆哈穆又问。

    方婷摇头。

    “那些长老是怎么想的!?”穆哈穆愤然道,“想让你去送命吗?”

    “我知道你会一点,”方婷说,“现在你就教我!”

    “只有十几句日常用语,而且这么短的世间里……”

    方婷自信地说:“我能学会!”

                        

    一个时辰后,穆哈穆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

    方婷已把他教的十几句夜世界语言说得极其流利。穆哈穆依依不舍,说:“如果我是个夜世界通该多好呀!如果我能陪你去冒险,该多好呀!”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儿。他们说,神裁大法官就要来了。”

    穆哈穆吓了一跳:“神裁大法官?小姑娘,你惹的事儿可不小。”

    “所以他们不能派教士陪我去夜世界,而且,我立刻就要走。”方婷说。

    穆哈穆低下了头,半天没说话。

    方婷说:“咱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你要当心!”穆哈穆低声说,“那个人是没有丝毫俗世感情的。如果遇到了他……如果遇到了他……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他对你来说只是个敌人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顾虑什么!自己的安全最要紧!你千万记住。”

    方婷感激地拉着他的双手,突然说:“穆哈穆,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爸爸。”

    “爸爸是什么?”穆哈穆说。

    “就是给我生命的那个男人,”方婷解释道,“他把我从小养大,没有一秒钟不想到我的安全和快乐。”

    “那么我就当你的爸爸吧。”穆哈穆微笑着说,这是一个男人无奈而心碎的笑容。

    “我走啦!”方婷悄声说,慢慢离开了他。穆哈穆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

    走到门口时,方婷忽然间非常感动,又跑回去,抱着穆哈穆的肩膀,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穆哈穆两眼炯炯发光,他轻声说:“方婷啊。我以前不是个虔诚的好人,现在被关押起来,也不是个快乐的人。可是从今天开始,我要为你祈祷,我要为你唱歌了。”

    (3)

    在这种世界上,一个人是很容易培养出神秘主义思想、对大自然的畏惧以及对神的崇拜的。方婷想。她和伯莱拜尔骑着两匹驼马,后面牵着两匹备用的。地平线上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向前方。太阳已变成了血红色的一团。在白昼世界,它端正地悬在高空,是令人不敢正视的炽热金盘;而在黎明世界,它是气象万千、不可方物的巨大火球。现在它暗红地低垂在荒漠尽头,让人产生了末日将临的莫大忧惧。

    伯莱拜尔尽量不回头去望太阳。上路后的这些天来,他已被渐渐坠落的太阳弄得半疯了。荒漠广阔无垠,后方的地面被染成了赤金色,前面却是一片昏黄。天上不是悠游的白云,而是紫红、桔黄的云带横亘千里,就象顽童胡乱涂抹在蓝纸上的大片油彩一样。方婷安慰伯莱拜尔:“这是晚霞,在地球上几乎天天都能看见。”然而他还是非常恐慌。

                          

    这一天,他们到了分隔黎明世界与夜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户。绵延数百里的壮丽荒漠在这里突然被切断,一带高山直插入云。唯一的通道是一条蜿蜒几十里的山谷,谷口不祥地敞开着,从里面散出一丝丝的灰色湿雾,杳杳冥冥,深不可测。伯莱拜尔不禁回头望去,太阳早已沉入地下,天边留了一道如血的残霞。再看前方,谷口里暮霭沉沉,高山象两排苍黑色的巨人耸入云霄。这景象对一个白昼人的心理造成的压力是无法抗拒的。

    驼马也受了惊一样,频频嘶鸣,必须用鞭子和马刺才能使它们勉强地缓慢前行。方婷打开了挂在驼马胸前的电灯,强光照破浓雾,使驼马略微安定下来。

    “进去吧。”方婷说。伯莱拜尔不禁佩服她的镇定。他记起第一次游泳时,全身一下没入冰凉的水中的感受。

    作为白昼世界的孩子,伯莱拜尔学游泳的时候相当晚,他七岁时才敢下水。那种闭着眼睛、猛地沉入未知世界,让冰冷而敌意的水完全包围和浸透自己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而今天策马冲进黑暗山谷的浓雾里,让他心中再次升起了那种恐惧。

    穆哈穆说,穿过山谷需要大概两天时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伯莱拜尔想,简直就象连做两天的噩梦。在这浓雾弥漫,寒气刺骨的幽深山谷里,他总会想起传说中的种种鬼怪。

    两个时辰后,气温明显地下降了。两旁山壁上积着白色的冰霜,伯莱拜尔对这东西感到很新奇。他们从驼马背上取下厚皮衣,穿在身上。方婷看着前方,一言不发。伯莱拜尔偷眼瞧她,不知她在想什么。雾气如丝如缕地飘在他们中间,方婷苍白的脸显得很虚幻。

    “找到了空间船,完成长老会给你的任务,你就要回家了么?”伯莱拜尔终于鼓起勇气说。

    “对。”方婷轻声道,“回家……”

    “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真想象不出。”

    “很美。”方婷有一会儿骑在驼背上闭起了眼睛,“有太阳,有星星,还有月亮……”

    “月……月什么?”伯莱拜尔又听到了陌生的词。

    方婷一笑:“我们的卫星,我想在你们这儿是没有的。白天,太阳照耀大地;月亮在夜晚才出现。在人们的眼里,它的形状会周期性地变化:从圆形变成弯钩形,再变回圆形。我们一般把它完成一个变化周期的时间称作一个月。”

    伯莱拜尔象听谜语一样听着,说:“在你们的世界上,人们肯定很容易感到迷惑。我是说:有这么多令人不解的东西。白昼和黑夜居然交替出现,人怎么受得了啊?”

    方婷微笑着说:“我想,你们这个世界才是很少见的一种类型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黑夜的样子。”伯莱拜尔说,“一定象是沉进了墨汁的海洋,什么也看不见。在用矿物跟我们换到电能以前的多少个世纪里,黑夜人肯定过着瞎子的生活。”

    “没有那么糟。”方婷说,“等你到了夜世界就知道了。”

    两个人的话象耳语一样轻微,仿佛生怕打破了这山谷里的一片死寂。

    伯莱拜尔叹口气说:“如果我能从夜世界回来,也一定变了一个人。我是说,我的信仰可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方婷看了他一眼:“我想那变化是表层的,看到世界的丰富多样之后,你对神会更加敬畏。”

    “你也信神吗?”

    “不,但是你们应该信。”方婷简单地回答。

    伯莱拜尔没有问“为什么”,他在想怎样把话引到关于福沁女士的问题上面。方婷显然对这方面懂得很多。

    “在你们那儿,”伯莱拜尔小心翼翼地说,“嗯……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关系一定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

    “他们……他们婚配吗?”伯莱拜尔说,“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两个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在一起。还有,关于小孩子,小孩子生下来由谁养大?”

    方婷用古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伯莱拜尔突然满脸发热,急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从方婷这里得到什么。

    “我没有去乱猜你有什么意思,”方婷的眼睛似乎在笑,但伯莱拜尔不能肯定,“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伯莱拜尔低头想了想,说:“反正你最终要离开我们的世界,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你知道,在我们这儿,小孩子从来不知道是谁生下的他。我……我偶然发现了生我的那位女士。”

    方婷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伯莱拜尔却没看她,他只是低着头说:“但她并不承认。而且,我,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我就是觉得‘女士’这个词很疏远。不,不只这么简单。……我希望有个别的词……你明白我的意思。”

    “妈妈。”方婷温柔地说,“在我们那儿,对生养你的女人要叫妈妈。”

    “我已经知道了。”伯莱拜尔迎着方婷惊奇的目光说,“自从在西林城若奥家里找到那个小孩子,我就知道了……”

    方婷回忆着:“西林城,小孩子……对,我跟那孩子说过话。”

    “从那以后,”伯莱拜尔鼓足勇气说,“我就决心一定要找到你。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但我承认,我没敢想过找到你之后又怎么办。”

    “我明白。”方婷说。

    伯莱拜尔没想到,话这么快就说完了,而且好象再也说不下去了。

    “前面好象有人。”方婷提醒他。

    由于专心思考,伯莱拜尔竟没发现透过雾气从前方射来的点点灯光。他说:“也许是做买卖的商人,但也可能是强盗,要小心。”

    “你没有说完,还可能是神裁法官。”方婷说。

    伯莱拜尔的心沉了下去,但他说:“我想他的行动没有这么快。”

    他们谨慎地往前走着,灯光渐渐近了。能看出来是一队驼马贴山壁站着休息,它们拉着六辆大车。车上有灯,还坐了几个人。车边站着黑色的猎犬,它们的眼睛在暗影中象鬼火一样。

    伯莱拜尔策马上前,到车队边瞧了瞧。坐在车上的一个人说:“赶路吗?白昼人?”他看起来是个黎明人。

    “对,”伯莱拜尔说,“去那边做点生意。你们是商人?”

    “我们是车夫。”那人笑着说,“最前面车上那两个才是商人哪。”

    “什么生意?”伯莱拜尔随随便便地问,“货可不少啊,肯定能赚一笔。”

    “谁知道是什么!”车夫说,“车厢里的东西又不让人看……”

    伯莱拜尔小心地遮在方婷前面,走到最前方一辆车边,眼睛一扫,看到车上坐着两个人。这两人目不斜视,沉默地僵坐着。也不看方婷他们。

    越过车队,又走远了些,方婷说;“一群怪人。”

    “肯定是做非法买卖的,不想跟我们多说。”伯莱拜尔说。

    方婷皱了皱眉:“最前面那两个人,看样子就象是在梦游似的。”

    伯莱拜尔回想了一下,也觉得那两人的样子很特别。他说:“离夜世界越近,怪事越多啊。”

    他突然示意勒住驼马,侧耳倾听。然后,他说:“有人跟在咱们后面了!”他们立刻催马前行,加快了速度。

    大概走出了两、三里,伯莱拜尔说:“他们还跟着,而且离得近了一点。”

    “会不会是那些商人?”方婷问。在这种时候,她只能靠伯莱拜尔。

    “不知道。”

    在这狭窄、黑暗、曲折的山谷里,驼马行进的速度再快也有限。一个时辰之后,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

    “两个!”方婷有点心慌,小声对伯莱拜尔说。

    “别出声!看他们要干什么。”

    那两个人也骑着驼马,越跟越近,渐渐能看清他们的衣服了。伯莱拜尔的心一紧:“教会的人!”他看见了两个人身上的黑袍白饰带,与教会卫士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他担心的是,神裁大法官难道竟追了上来?

    方婷听到伯莱拜尔的话后,反而变得镇定了。她知道伯莱拜尔作为白昼人,是不可能与教会力量对抗的。一切只有靠自己。

    那两人追到离他们大约三十尺之外,不再靠近,而是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走,保持着这一段距离。伯莱拜尔不懂他们的做法是什么用意,也许是一种心理战术,也许是想观察他们俩的反应;或者,这两人只是神裁法官的前哨,仅仅负责盯住他们?

    过了不久,后面又追上来两骑驼马,跟在先前的两人后边,一起走着。

    “装神弄鬼的!”方婷轻声说。

    她松开缰绳,放慢了速度。伯莱拜尔惊讶地向她望去,她说:“看看他们怎么办。”

    后边的四个人也放慢了速度,仍然紧紧跟随。

    “又来了!”伯莱拜尔紧张地说。果然,又有两匹驼马追上来。现在是六个人盯在他们身后了。

    “这就是神裁大法官的派头么?”方婷撇撇嘴说。

    伯莱拜尔低声道:“还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那就糟了。”

    “万一是又怎么办呢?”

    伯莱拜尔好一阵没出声,最后,他说:“只有拼命逃!你不用管我,向前面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只希望他们不敢追到黑夜人的地域。”

    “你呢?你不能跟神裁大法官作对呀。”

    伯莱拜尔说:“我只能缠住他,以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不是好办法,”方婷说,“咱们先看看再说。他们这样跟着,能坚持到多久。反正他们不敢走进夜世界,想干什么的话,肯定会尽早动手的。”

    后边不再有人追上来了。六个黑袍骑士默默地走着,连驼马也不出声。伯莱拜尔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竟然出了汗。

    (4)

    山路转了一个弯,前方有片较为宽阔的空地。可以看见空地上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正好拦住了去路。驼马畏缩不前,它们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他们是想前后夹击。”伯莱拜尔低声说,“看来很难逃过去了。”

    “走近再说。”方婷反而比他沉着得多了。

    他俩走入这片空地,离那些人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出他们都穿着长袍,而且每个人的脸都被遮在高高的袍领里面。可怕的是,这些人都象巨人一样高大。

    后边的六个骑士也向前靠近,进入空地后就成扇形散开,围在后方。

    伯莱拜尔见过比这大得多的场面,但这次是面对世界上最高的权威,对方即使只有一个人,他也会觉得压力如山。

    突然间,不知多少盏灯一齐点亮,照得空地里面如同白昼。方婷和伯莱拜尔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睛。对手在两侧山壁上预先安装了强光灯。

    等他俩的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之后,前面那些巨人已站成一排,后边的骑士端坐在马上,把武器都举起来。两旁高耸的山崖围成了一个天然的剧场,方婷和伯莱拜尔正好处于舞台中央。

    “怎么办?”伯莱拜尔喃喃自语。

    “我们也有武器呀。”方婷说。

    “不!不能对替神执法的人开枪。”伯莱拜尔嘴唇不动,压低声音说,“你不是有那个‘护身符’么?现在正是用它的时候。”

    “别急,等他们先说话。”

    前方的一排人中,站在中间的一个年轻人冷冰冰地开口了:“你们就是拒绝接受惩罚、企图逃往夜世界的渎神者吧?立刻放下所有武器,因为最后审判的时刻已经到了。”方婷仔细看他,只见他长相冷酷,神态傲慢,在那群人中显然是领袖人物。虽然所有人的长袍式样相同,但他的胸前有一片金花。随着他的声音,那些巨人从长袍底下拿出了样子奇怪,色泽古旧的武器,指向他们两个。

    “你能肯定他就是神裁大法官吗?”方婷问。

    伯莱拜尔说:“我只能肯定他决不是普通的神职人员。”

    方婷举起双手,用马刺轻轻催着驼马向那年轻人走去。伯莱拜尔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方婷走近时,看见那些黑袍巨人转动着手中的武器,发出金属机件撞击的声音。那年轻人倒神态自若,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下马!”一个手举金色长圆筒状武器的巨人喝道。

    方婷对准年轻人,启动了“G武器”。

    年轻人猛地摔倒在地。他艰难地挣扎着,双手抓着胸口,显得呼吸唯艰。巨人们和后面的骑士呼地围上来,空气好象都要凝结了一样。

    方婷大声说:“谁也不许动!不相信奇迹的人!你们没看见我控制着这个人吗?谁敢动,你们的首领必死无疑!”

    没人敢动。这些人都被方婷显示出的力量震住了。

    “让开路!我们去夜世界是为了拯救你们。”方婷厉声道。两个人从巨人们让开的缝隙中缓缓走过。伯莱拜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紧张得忘记了催马。方婷一手指着年轻人,一手在伯莱拜尔的马缰上一拉,两人拼命克制着急迫的心情,越过巨人组成的人墙,走出空地。直到把雪亮的灯光甩在身后。

    方婷长吁了一口气:“他们要过一会儿才醒得过来,快走!”

    四匹驼马在鞭、刺的狂催下加速奔跑起来。

    一个时辰后,人和马都不得不暂作休息了。驼马喷着浓浓的白气,伯莱拜尔嘴里也喷出白雾来。他喘息了一会儿才对方婷说:“刚才那个不是神裁大法官。”

    “什么?”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袍子里面绣的斧形图案。”伯莱拜尔说,“他只是大法官的随行刽子手。”

    方婷想了想:“那么大法官又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

    雾气很浓,灯光只照得到前面二十步远。伯莱拜尔突然说:“山壁上有东西!”

    “哪儿?”

    “右边。”伯莱拜尔拿下灯,朝山壁上照去。可是暗淡的灯光所照之处,除了黑色石头和苍白的冰霜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不会听错的。”伯莱拜尔坚持说,“有东西在上面走动,非常轻快。”

    方婷说:“可能是小动物。咱们还是注意前面吧。”

                        

    虽然很不情愿,他们还是下马宿了一次营。简单地吃些东西,喝点暖身酒,没敢睡觉,只轮流闭眼打了半个时辰的盹。驼马吃了一点点饲料,不安地喷着鼻子,连连嗅吸冰凉的空气。这时候,他俩都听见辚辚车声,看到后面有昏暗的灯光,把一些晃动的影子投在浓雾上,显得巨大而诡异。

    伯莱拜尔说:“是那队商人。咱们也走吧,我不想跟他们走在一起。”

    “为什么不混在商队里呢?”方婷问,但她顺从地起身准备出发,因为伯莱拜尔比她了解这里的事。

    伯莱拜尔解释说:“这些做非法买卖的商人里面有不少危险人物。”

    他们骑上马背重新上路,没多久就把车队甩开,后面的灯光再也看不见了。

    “你注意到了吗?”方婷问,“咱们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天,应该只剩一半路程了。”

    “剩下的一半,希望好走些。”伯莱拜尔发自肺腑地说。

    行进中,方婷不时抬头望着。伯莱拜尔问:“你在看什么?”

    “想试试,看不看得见天。”方婷说,“雾淡了、能看见天的时候,夜世界就快到了。”

    “真奇怪,你不是没去过夜世界吗?”伯莱拜尔说。

    “我只是按一般规律推测罢了。等到天空露出来,你就能看见星星。相信你这辈子也忘不了第一次看星星的感觉。”

    伯莱拜尔努力想象星星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心里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雾确实淡了一些,灯光能照得更远了。他们发现前面路中间有个东西,在雾里黑黑地矗立着。

    “那是什么?”方婷担心地说。

    驼马没什么反应,继续向前走着。到了稍近一些,近到足够看清那东西是个人的时候,方婷和伯莱拜尔的心都紧缩起来。

    但他们并未停步,一直走到离那人十尺之外。灯光把他的样子照得很清晰,是个白昼人,瘦而高,满头灰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他神色平和,双手背在身后,打量着他们两个。那双眼睛好象黑暗中发光的宝石。

    方婷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竟然无法移开目光。她觉得在这两只眼睛注视下,自己的大脑就象是透明的一样。她很清楚,这人肯定就是神裁大法官,但她不敢用“G武器”,因为面对如此坦然、如此自信的对手,胜负已经不是凭武器能够决定的了。他只是单身一人,但气势却好象使整条山谷的风烟全都凝结了。

    伯莱拜尔早已看见了那人的奇特衣饰,他一时竟手足无措,僵在了马上。

    双方就这样对立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大法官显然是这个局面的主宰者,他的眼睛从方婷脸上扫到伯莱拜尔脸上,虽然是随随便便的一扫,却显露出无限的威权。伯莱拜尔不能与他对视,垂下了眼睛。

    方婷只等大法官开口说话,那宣布他们的命运的言语一旦从这最后审判者嘴里吐出,他们必须立刻动手。但怎么动手?她完全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把握。

    一阵阵的风把大法官的袍子吹起来,他整个人却象石雕一般屹立不动。方婷简直觉得这片刻对峙要永久地延续下去了,他们会僵立在大法官的目光里,直到身躯变成石头。

    隆隆的大车声从背后传来,雾气被灯光搅动着,黑影幢幢。商人们赶上来了。

    方婷和伯莱拜尔还是不能动身,车队从他们身侧绕了过去,车夫们惊讶地看着在山路中央僵立的三个人,但没有人出声询问;狗也一声不吠。大法官望向最前面那辆车上的两个商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队过完。

    车声渐渐微弱,消失在远处。大法官转身面对车队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好久。方婷看看伯莱拜尔,两人还是没有动。

    大法官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把身子移到路边,方婷他们知道这是放行的意思,连忙纵马向前,冲开雾气,疾驰而去。

    轻装的驼马比车队快得多,不一会儿就赶过了商人们。一个车夫大声说:“嘿!到底是干什么呀?”两人没有理会,一掠而过。

    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他们才敢缓一缓劲。

    方婷听到伯莱拜尔在说:“就是他!就是他!”她问:“你说他为什么要放过咱们?”

    “我不知道,”伯莱拜尔说,“不一定是真的放过了。”

    “怎么?”方婷惊魂未定。

    伯莱拜尔在驼马后臀加了一鞭,侧过头来说:“大法官审判人,也许不是一次就定刑。他可能要跟着我们观察一阵。”

    “那咱们不是永远要提心吊胆了?”

    “永远要小心翼翼,”伯莱拜尔说,“别让他看到任何罪行!”

    “什么才是罪行啊?”方婷说,“我估计自己已经犯了二十条罪了。”

    伯莱拜尔刚想说话,忽地神情一变,侧身从马上滚下去。他的驼马轰然倒地。方婷看到:驼马的头爆开一个大洞,脑浆四溅。

    “你快跑!”伯莱拜尔大叫一声,举枪向崖壁上射击。方婷勒住马,跳了下来。她也拿出枪,准备与伯莱拜尔并肩作战。

    伯莱拜尔喊道:“跑啊!你不是他的对手!”

    “谁?大法官?”方婷问。

    “不是!大法官从不偷袭。”伯莱拜尔紧张地盯着山上,说,“这就是一直在上面跟踪我们的人。”

    方婷说:“看不见,我用灯照他!”

    “别!”伯莱拜尔拦住了她,“他也一样看不见我们。”

    一颗子弹射来,否定了伯莱拜尔的推测:他的右肩被打穿了,枪掉在地下。

    “咚”地一声轻响,一个东西从上面落下来。受惊的驼马嘶鸣着乱跳,灯光也随之摇闪不定。好在死掉的那匹驼马胸前有盏灯,稳定的光束照在地面上。有一个全身紧裹在黑色皮衣里的人影,踏破雾气走了过来。方婷举起枪,伯莱拜尔挣扎着说:“放下!你打不中他的。他在黑暗里也能瞄准!……魔鬼!”

    那人走近了,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夹在寒雾里飘过来。他脸上戴了奇特的、苍蝇眼一般的罩子,手里端着枪。

    “他有红外线瞄准器!”方婷喃喃道。

    “什么?”伯莱拜尔困难地说。

    那个人不许他们再说话了:“伯莱拜尔,把她交给我吧。你的任务结束了。”

    “不。”伯莱拜尔说,“你认识我?”

    “我比任何人都更认识你。”那人发出诡异的笑声,他把枪对准了方婷,“不跟我走的话,她就得死。”

    “你是谁?”方婷问。

    那人“砰”地一枪,方婷只觉得右手象被大锤猛击了一下似的,她的枪从手里飞了出去。

    “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伯莱拜尔问。

    “不用你管。”那个人用枪对着方婷的头,“她要选择,是现在就死还是跟我走。”

    方婷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她不知“G武器”能不能一举制服这个人。而且在枪口下,她也不敢轻易冒险。

    “我数到三,”那个人用铁一样冷硬的声音说,“你再不回答,就开枪了。一……”

    “我会亲自把她带回去!”伯莱拜尔说。

    “二。”

    枪声响起,方婷不禁全身一颤。但中弹的却不是她。那个人的奇形面罩“砰”地炸裂了,碎片飞溅中,他倒地一滚,往山壁旁靠去。子弹仍然一颗一颗地跟着他,“噗噗”钻进地里。那人滚到山边,一跃而起,迅速窜上了石壁。

    伯莱拜尔翻身滚到旁边,用左手捡起枪,半跪着向后面看去。

    两匹驼马突破雾气向这边奔来。头一匹马背上坐着一个骑士,他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大声说:“没受伤吗?”

    方婷欢呼一声,扑了过去:“穆哈穆!”

    小矮老头扔下枪抱住了方婷。伯莱拜尔突然感到一点嫉妒,他站起来,把枪插好。

    方婷又跑回伯莱拜尔身边,替他裹着伤,同时问穆哈穆:“他们最后还是把你放了?”

    “没有。”穆哈穆兴奋地说,“他们以为我是匹老掉牙的病马了,用几根木栏杆就能关住呢。我自己跑出来的!”

    “你可不是匹老马!”方婷兴高采烈,“你是头老熊呢。”她忽然想起来,问,“你没碰上那个大法官吧?”

    “没有啊。”穆哈穆说,“碰上他我可就吃不消啦。”

    伯莱拜尔感到方婷跟这个小老头似乎有更多的话可说,他看了看穆哈穆,随意问道:“看见后面那些商人了吗?”

    “车队么?看见了。”穆哈穆狡猾地一笑,“我还看了他们车上的货,因为我担心他们是假冒商人来追你们的。——满车厢的高能储电箱!够一个村子用几年的了。”

    “这些储电箱要卖到哪儿去呢?”伯莱拜尔自语,“那两个商人也古古怪怪的。”

    “别为别人的事儿伤脑筋,”穆哈穆说,“刚才打伤你的是什么人?”

    “可能是个密探,他一直跟着我们。幸亏你那一枪,准极了。你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见么?”伯莱拜尔侧目瞧着穆哈穆。

    穆哈穆毫不在意地说:“想在黄金贸易线上走动,就得练出凭耳朵瞄准的本事。”

    “你是向着他的声音开枪的?”方婷不胜惊讶地问。伯莱拜尔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惊奇或佩服的意思。

    穆哈穆从死马身上取下电灯,挂在他带来的另一匹马胸前,说:“该走啦。”

    方婷帮着伯莱拜尔上了马,穆哈穆的豪勇老辣给这个小队加进了一些活力和信心。气氛不那么沉闷了。他们边走边商量。

    “你以前到过夜世界?”伯莱拜尔对穆哈穆说。

    “没有,”老头痛快地回答,“在黄金贸易线上跟黑夜人做过生意,但都是在类似这种山谷里。他们不愿意过来,我也不想过去,所以就在山谷中间碰头,换了货就分手。”

    “那么到了那边就没人领路了。”方婷说。

    穆哈穆笑道:“不用担心,到时候会有办法的!”他豪气勃发,仿佛年轻了十岁。实际上,只要又见到方婷,他就觉得世上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后边那两个商人,看起来也是黎明人。”伯莱拜尔说,“他们难道认识夜世界的路吗?”

    “我还没听说过哪个黎明人真的进入过夜世界呢。”穆哈穆摇头说,“很可能他们要在前面什么地方和黑夜人接头。”

    方婷说:“我有个主意!”

    “不行。”伯莱拜尔说,“那样没有把握。”

    穆哈穆瞪着他:“你还没听她说完,怎么就知道没有把握?白昼人难道不懂得听人说话的礼貌吗?”

    方婷对伯莱拜尔抱歉地微笑一下,说:“咱们跟后面的商人一起走,等他们碰到了做生意的黑夜人,我们就请那些黑夜人带路。好不好?”

    伯莱拜尔看着穆哈穆,眼神相当奇怪。穆哈穆挠了挠头,无奈地说:“方婷,你的办法确实不行。”

    “为什么?”

    穆哈穆耐心地解释:“这些商人都是做非法买卖的,他们不愿意跟陌生人来往,也不想让别人认识自己的买主。懂吗?而且那些黑夜人都是野蛮无礼的家伙,不能保证他们会真心帮咱们。”

    “给他们钱哪。”方婷说,“你不是给了我那么多珍珠吗?”

    穆哈穆又挠挠头,就象听到一个孩子说:“我要给那鲨鱼一点肉吃,它就会带我去游泳。”一样。他说:“你拿出了钱,他们也许会起歹心。”

    “你们对黑夜人的偏见太深了。”方婷说。

    两个男人一齐摇头。在对黑夜人的看法上,他们倒是志同道合的。

    “那么谁有更好的主意?”方婷问。

    两个男人又摇头。穆哈穆说:“要我说,可以把你的主意稍微变一下:咱们如果在山谷里碰上了做买卖的黑夜人,就等着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悄悄跟上。我盯梢儿的本事还不小呢。”

    “就这样吧。”方婷说。

    伯莱拜尔看着穆哈穆:“你真让人刮目相看,这些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穆哈穆并不想掩饰:“这几年我养尊处优,都快把原来的生活忘记了。早些年,我做的生意可能让你们这些密探不高兴呢。”

    “我不是巡官,不管强盗和小偷。”伯莱拜尔说。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想激怒穆哈穆。

    “是呀,你是上面派出来的大员。”穆哈穆针锋相对,“想在这个穷乡僻壤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

    方婷说:“你们俩别再争了!现在才只是开头,难办的事儿都在后边呢。”

    “别争了!”穆哈穆竖起一个指头,好象在吓唬伯莱拜尔似的。

    “看!”方婷突然激动地喊道,“看天上啊。”

    两个男人仰头向天上望去。只见两侧山壁夹成了一带蓝空,淡淡的雾气白森森地成丝缕状往上飘着。深蓝的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在闪烁。

    “神啊!”穆哈穆惊叹,“这是什么?”

    “星星,”伯莱拜尔说,“她没跟你说过星星吗?”

    方婷说:“看见了?这就是星星,是非常遥远的太阳。”

    “这么小?”伯莱拜尔说。

    “因为太远了嘛。”穆哈穆聪明地说,“方婷,你猜我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你会想那是镶在天上的宝石。”

    “不,”穆哈穆打了个寒战说,“我想,神为了惩罚黑夜人,用一块大蓝绸把夜世界整个盖住了。但他又用手指在蓝绸上刺出一些小洞,让阳光从洞外透进来。”

    方婷说:“你真有想象力。”但伯莱拜尔说:“说实话,我觉得穆哈穆的想象还更可信些。”

    “那你就错了,应该相信方婷的话,她是从天空中飞下来的!”穆哈穆忠心耿耿地说。

    “不管怎么样,”方婷感慨道,“我总算又看见星星了!”

    的确,这一刻她不禁感慨万分,落在一个行星上这么久,她居然第一次看到了夜空。

    (5)

    站在开阔的谷口,伯莱拜尔惊奇地想:夜世界竟是如此壮丽。他记起了方婷的话:“看过夜世界后,你会对神更加敬畏。”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横亘在庄严的繁星之光下面,微微起伏。大地并不是黑如冻铁,而是泛起青白苍茫的光晕;天空也不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样如墨汁一般,而是深蓝透明,高远清澈。星星真多,弄得他在开始的一刻险些发疯。

    “你们不觉得这很可怕么?”穆哈穆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如果这里没有鬼怪,就把我杀了!”

    方婷笑道:“在我们那里夜夜如此。你何必大惊小怪呢?”

    “可这么大的地方,朝哪里走啊?”

    伯莱拜尔问方婷:“在来之前,你有什么计划么?”

    “我只想找一些黑夜人问路。”

    “问哪里?”

    “问那种‘瘟疫’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总会有人知道。”方婷说。

    “妈的。”穆哈穆不由骂了一声,“那些商人真想一直深入黑夜人的地方吗?也没见有人来和他们碰头。”

    “他们会不会是正在谷里等着?”方婷说。

    “有道理,我去看看。”伯莱拜尔说完,勒转马头,进了山谷。

    方婷和穆哈穆下马休息。穆哈穆搭起了充气帐篷,在里面安好电热暖气,对方婷说:“你进去暖暖身子。这里有酒和肉干。”

    “你不进去吗?”

    穆哈穆古怪地扭捏起来:“不,我就在外面。万一有野兽……或者,有人来了怎么办?我放哨,放哨。”

    “稀奇古怪的!”方婷嘀嘀咕咕地钻进帐篷,说,“好暖和!穆哈穆,你不冷吗?”

    “不冷!你休息吧!”

    方婷坐了一会儿,索性躺下了,闭着眼睛,慢慢地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婷在半睡半醒中听到蹄声急骤,向这里奔来。她睁开眼睛跳起来,钻出帐篷,问道:“他回来了?”

    伯莱拜尔正在帐外下马。他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商人们好象起了内哄。”

    “怎么?”穆哈穆问。

    “我悄悄走近他们的宿营地,听见狗叫。——你们主意到了吗?那些狗,以前在路上谁也没听它们叫过。我下马靠近,看见大车围成一圈,两个商人在纵狗咬那些车夫。”

    “啊!”方婷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穆哈穆也说:“怪事。”

    “怪的还没说呢。被咬的车夫就呆住不动了!”伯莱拜尔目光里隐藏着恐惧,“有一个车夫快要从马肚子底下爬出去了,狗没有扑到他。一个商人跑过去,压在他背上,咬他的脖子!”

    “啊!”方婷又叫了一声。

    伯莱拜尔说:“幸好他们没发现我。我拉着马偷偷走远,估计到了他们听不见的地方,就跨上马背飞跑出来了。”

    方婷说:“走!我们马上去救那些车夫!”

    “不。”两个男人同时说。

    穆哈穆已经在拆帐篷了。他一边放着帐篷的气一边说:“方婷,那些人与咱们毫不相干;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空间船,早日回家。别管闲事。”

    伯莱拜尔说:“何况现在还有人在暗中盯着咱们:大法官、那个偷袭了我们的人、很难说长老会没有悄悄派人跟在后边,也许还有我们安全局的其他密探。不尽快把空间船找到的话,说不定就要横生枝节。而且,”他看着方婷,“你忘了你们的‘旁观准则’了?”

    方婷不禁苦笑,她确实差不多已忘记了旁观准则,自从答应长老会去寻找飞船之后。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这儿的一切不再象从前那样与她漠不相关了。

    她承认穆哈穆和伯莱拜尔说的都有道理,所以就看着他们收拾行李,备好驼马,准备上路。

    穆哈穆忽然说:“来了。”伯莱拜尔点点头。方婷问:“什么来了?那些商人么?”

    “你没听见大车的声音?”伯莱拜尔说。

    方婷仔细听了听,果然,山谷里面隐约传出车轮滚动的声音。她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咱们藏在这里,看这些人往哪儿去。我没说要救车夫,就是想救也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看看他们想到哪里与黑夜人会合,他们不是要做生意吗?反正我们现在也不认识路。”

    “既然你想这样,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穆哈穆微笑着。伯莱拜尔没有表示什么。他们把驼马都拉到一丛高耸的岩石后面,人、马一起藏起来。两个男子汉拿出了枪。

    车队被多久就从谷中出来了。六辆车,一辆不少。两个商人坐在第一辆车上,依旧是冷漠僵硬的姿态;五个车夫居然也还驾驭着各自的驼马。狗们沉默地跟在大车旁。

    方婷小声说:“这事儿真怪透了!”

    伯莱拜尔说:“我刚才决没有看错。但是车夫现在又好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们没看出来吗?”穆哈穆说,“车夫的姿势变得和商人们一样了!”

    的确,五个车夫都变得僵直冷硬,连摇鞭子的动作都象木偶一样。

    伯莱拜尔低声道:“夜世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这些人全都中邪了。”穆哈穆说。

    方婷沉思着,车夫们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也许是某种麻醉术?或者催眠术?

    车队出了谷口,并不停顿,一直向夜世界的腹地开进。车轮和轴毂吱嘎吱嘎地响着,人和狗却没有一点声音。

    穆哈穆说了句话,令方婷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直爬到头顶。他说:“这些人就象已经死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控制他们的身体。”

    “那太离奇了。”伯莱拜尔说,“我想他们可能是被药物麻醉了。”

    方婷说:“谁想跟上去看看?嗯?”

    没人接口。

    “这种事儿,你们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穆哈穆说:“方婷,你不想回家了?”

    “现在我们是人生地不熟啊。”方婷说,“反正也找不到路,跟着他们走一段也没什么,是不是?一旦发现了路,或者看到有黑夜人的村子,就不再跟他们了。啊?伯莱拜尔,你说呀。”

    “好象没有别的办法了。”伯莱拜尔说,他看看穆哈穆,小老头撇了撇嘴。

    “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决不多管闲事。”方婷保证说。

    好在那些人只是驱车前行,从不向后看。方婷他们把驼马的蹄子用软皮裹起来,悄悄地跟在半里之外。

    大地反映着星光,前方的车队象几个小黑点在缓缓移动。除了这一点动静,整个目力所及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

    “他们停住了。”穆哈穆说,“可能是要宿营。”

    伯莱拜尔说:“我们的马也需要喂一喂了。”

    “岂止是马。”穆哈穆取出了食物和酒袋。在这天寒地冻的蛮荒之处,任何东西在吃到嘴里之前都必须烧煮,连袋里的酒都冻成了冰。

    穆哈穆用刀子砍着酒,说:“夜世界的酒鬼们肯定都是些没牙的家伙——牙齿被酒磨光了!”

    伯莱拜尔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心的情况:“我们快没水了。以后怎么办?”他抖着水袋里的一点碎冰块。

    穆哈穆愣住了,他挠挠头:“是呀。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冻硬的石头,哪里有水呀?”

    方婷说:“肯定有水,不过都冻成冰了。我们往地下挖挖看。”

    没有挖地的工具,他们用固定帐篷的大钢钉使劲凿着,挖下一块块冻土。穆哈穆忽然怪笑了一声:“哈!这不是冰吗?方婷,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他们凿出大块的冰,放进电锅里烧化煮沸,先给驼马喝了一些。看看它们没事,知道这水是可以吃的。就把水袋再次装满。

    等他们吃完东西,前面的车队又动了。

    “他们不是死人。”方婷自我安慰着,“他们也需要休息和吃饭。”

    “万一只是驼马在吃饲料呢?”穆哈穆说。

    方婷打了个冷战,在这种环境里,受过地球上最先进的科学教育的人竟也变成了相信鬼怪的人。

    (6)

    “估计有三天了。”方婷骑在马上说,“还没看见一条路,没有一个村子。”

    穆哈穆说:“这很正常。黑夜人也一样害怕白昼人,他们不愿意在靠近黎明线的地方生活。我们从黎明世界过来的时候,不也经过了大片荒漠吗?”

    “他们总要到一个有人的地方的。”伯莱拜尔淡淡地说。这几天,他已适应了夜世界的黑暗寒冷和广阔枯寂,他身心两方面的过人坚韧又展现出来。他不再急于行动,不再惶惑不安了。只是暗暗地提防着看不见的危险,那个偷袭他们的怪人、神裁大法官……

    穆哈穆同样沉着老练,他以前所过的动荡生活使他成了个非同一般的枪手、武士和盗贼。现在,在夜世界茫茫的冻土大平原上,他的眼睛象鹰眼一样发着光。

    他们一直跟在车队的后面,但不能肯定那些商人是否发现了。这天穆哈穆对方婷说:“他们是活人。”

    “什么?”方婷迷惑地说。

    “他们也会排泄。”穆哈穆说,“我检查了他们宿营的地方,除了马粪狗粪之外,也有人留下的东西。”

    方婷表示恶心地作个鬼脸,但放心多了。伯莱拜尔心中对穆哈穆多了一点佩服,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密探,竟没想过去检查那些人的宿营地。

    “但还有这个。”穆哈穆把用昂贵的黎明世界黄丝绸裹着的东西拿出来。伯莱拜尔看后皱起了眉头。方婷惊呼一声,用手掩住了嘴巴。

    那是一只耳朵和两根手指,从人身上掉下来的。

    “他们这样折磨那些车夫吗?”方婷不平地说。

    “不,”穆哈穆说,“看样子是冻掉的。我听黑夜人说过,在夜世界旅行的人如果没有注意保温,往往会把耳朵冻坏、掉下来。”

    “可怕的地方。”伯莱拜尔说。

    方婷仍然不解:“冻掉手指的人可能有生命危险的。可他们毫不在意,就这么不停地走。到底为什么?”

    “那么多高能储电箱……”穆哈穆思索着,“他们要送到哪儿去呢?”

    “前面有个村子!”伯莱拜尔翘首远望着说,“总算能摆脱这些半人半鬼的东西了。”

    穆哈穆和方婷也看到前方有一带长长的黑影,几点光芒在那里闪烁,那显然是灯光。他们望到那些大车缓缓蠕动着向村子走去。也许他们并不是要投宿,只因为村子正好在车队前进的路线上,而他们懒得绕行。

    “跟上!”穆哈穆低叫,“不必躲躲藏藏的了,跟着他们进村。”

    驼马疾驰,离车队和小村越来越近了。眼看大车一辆一辆地消失在长长的石头墙后面,村子里突然“轰”地一下,人声鼎沸,鸡飞狗跳。只见人、马、狗,如同没头苍蝇似地狂奔出来,向广阔的冻原上散开。

    “出事了!”穆哈穆叫了一声,拔出枪来,方婷跟在他后面。伯莱拜尔本想说:“我们不该去凑热闹。”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只有一起冲进小村。

    绕过厚厚的防风墙,小村的五脏六腑袒露在眼前。是个非常简陋的石头屋子组成的群落,中间的道路只是简单地把地面铲平,铺了点硬土。

    他们本以为会看见车队在村里杀人劫掠的情景,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刚刚赶得及看到几辆大车稳稳地、缓慢地从村子那边的路口开出去。很明显,车队在村里没有做任何伤害村民的事。

    “他们为什么要跑?”方婷迷惑不解地自语。

    车队走了,村中空无一人,静如墓地。几盏电灯的光从石屋窗户里射出来,把村里的小路、石墙和房子映得惨白。

    他们下了马,走进一间小屋。这儿的人实在是穷,屋里除了床、桌、椅,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一定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才把他们吓成那样。”方婷仍然自言自语着。

    穆哈穆说:“到别的房子里瞧瞧,说不定有点收获。”

    他们走在村子中央的小道上,两旁的石屋全都是门户大开,村民逃跑时顾不得关门。突然,从一扇窗里飞出个东西,差点砸在穆哈穆头上。他侧身躲开,那东西“啪”地在对面墙上摔破了,是只罐子或碗。

    穆哈穆一个箭步窜到这座石屋的门前,这扇门是关着的,他刚想踢门,门自己开了。一把闪亮的刀子劈出来。穆哈穆左手用力一击,把刀打飞。一声惨叫让他们发现,门里的人似乎是个女人。

    而且是个老女人。她脸色如同白纸,目光疯狂而散乱,象发高烧的病人。她望着面前这个把她的刀子打掉,把她的手打伤的半秃小老头,好象并不害怕。

    穆哈穆倒有点手足无措了,他摸摸头,后退了半步,但拒绝把枪收起来。因为黑夜人,他想,都是很危险的家伙。

    方婷首先回过神来,她走上前,用穆哈穆教的夜世界语言说了一句:“你好。你——好!”

    老女人身子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警惕地把门关剩一条缝,从里面用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

    方婷笑笑,她能够作出非常动人的笑容,她说:“做生意的。我们,休息!喝水!”

    老女人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问话,谁都没听懂。方婷还是带着笑容说:“我们,做生意!休息,喝水。买水喝,用钱买水。”

    穆哈穆轻轻把方婷拉到自己身后,对老女人说:“我们,好人!买卖人!”

    老女人仍看着方婷,也许因为她的肤色与黑夜人相似。她慢慢地问:“买卖人?”

    方婷点点头。

    老女人打个冷战,迟疑着说:“真的,人?你们?不是卡得切卡?”

    他们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卡得切卡又是什么?

    “真的人?活人?”老女人问。

    这问题使门外的三个人感到惊疑万分。她难道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活人吗?

    “夜世界真邪门!”穆哈穆低声咒骂了一句,对老女人说,“我们,活人!真人!”

    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老女人回头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又说了一句。老女人把门打开了。

    他们把驼马系在门前,走进屋去。只见一个衰老的男人半躺在床上,好象是个瘫子。方婷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逃跑。伯莱拜尔却想:“夜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居然住在一起。”

    老女人又关紧了门,屋里暖和多了。老头用手无力地一挥,示意他们坐在桌边。他眨着泛红的、周围糊着粘液的眼睛,问:“做生意?”

    穆哈穆点点头,心想:“鬼知道!也许在夜世界点头表示否定!”

    “买什么?”老头又问。看来夜世界里点头也是肯定的意思。

    “买话。”方婷说。

    老头和老太太都露出迷惑的神情,“买……话?”老头重复着。

    穆哈穆明白方婷的意思,说:“你们说话,我们,给钱。”

    两个老人摇摇头,但不是拒绝,而是不懂。

    老头警惕地问:“说什么?”

    “说所有。”方婷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法对不对,边做着手势边说,“所有都说,什么都说。”

    老头更加怀疑,他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所有是什么?不说。”

    穆哈穆瞪起眼睛,方婷忙用手肘碰碰他,小声说:“我们别吓坏了他。”

    穆哈穆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皮袋,老头的小红眼睛立刻盯在他手上。穆哈穆解开袋口的绳子,伸手进去。意味深长地对老头一笑。

    老头可怜巴巴地、羞涩地仰脸对他笑着,又把目光盯到他手上。

    穆哈穆把手从皮袋里抽出来,捏着拳头,慢慢移到桌子上。老头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手。拳头张开,十几颗珍珠一齐落在暗旧的石桌面上,发着圆润的莹光滚来滚去。老头和老太太同时低叫了一声。

    老头向桌子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穆哈穆轻轻挡住他的手,说:“说话,给你这个。不说,不给。”

    “说话!”老头点着头,“说话!”他对老太太急切地吩咐了一句。老太太起身往外走,穆哈穆用眼睛阻止了她。

    “煮热水!热水!你们喝。”老女人连声说。

    穆哈穆指指方婷对老头说:“和她说话!”然后站起来,低声嘱咐伯莱拜尔,“你留在这儿,我跟她去。”伯莱拜尔明白,他是怕老太太往水里放点什么东西。毕竟他们身上的钱财已经显露出来,而这对老人非常穷。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夜世界。

    穆哈穆跟老太太走出屋去,嘴里说:“帮忙,帮忙。”

    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又回来了。不仅端了水来,还有热的食物。穆哈穆把东西都摆在桌子上,他看见方婷正全神贯注地听老头说话,不时自己也说几句。伯莱拜尔满怀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方婷令他大吃一惊。

    穆哈穆说:“喝水,吃东西啦!”伯莱拜尔举手止住他,又指指方婷,眼里露出不胜诧异和佩服之意。

    方婷仿佛已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她完全沉浸在与老头的对话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穆哈穆坐下倾听着,他发现方婷和老头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原来教过的范围,连他也听不懂几句了。他面带微笑凝望着方婷,心里充满了骄傲和爱怜。

    对话进行了很久,最后老头疲倦地打起哈欠来。方婷转头向穆哈穆说:“有些收获,把答应他的东西给他吧。可怜的老家伙一直在问我:‘珍珠是真的?’”

    穆哈穆一笑,把珍珠扔在床上。老头双手把它们捧起来,凑到眼前细看。老太太也坐在床边。他们将珍珠一颗一颗地对着灯光照,又用牙齿轻轻地啃咬,最后都笑起来。

    老头用一只旧皮包裹好了珍珠,对穆哈穆说:“好人!”又指指方婷,“她,了不起的。”

    “了不起的。”穆哈穆含笑看看方婷,同意他的话。

    “吃点东西吧,”他说,“我和老太太一起做的,保证没问题。”

    “这味道多象罐焖小牛肉啊。”方婷叹道,“好久没吃过的家乡菜!”

    “跟他们买一大包带走!”穆哈穆说,“可怜的小姑娘。”

    方婷抬起眼睛瞟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低头又吃起来。伯莱拜尔觉得她这个眼神很妩媚,不由得心里有些别扭。

    “都说了些什么?”他问。

    方婷说:“收获还不小呢。吃过东西我要再和他谈一会儿。”

    “你问过那些人为什么逃跑吗?”

    “因为他们看见了卡得切卡,就是我们一直跟着的车队。”

    “卡得切卡是什么?”

    方婷顿了一下说:“夜世界的语言,意思是‘活死人’。”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神秘、恐怖的夜世界!在这里,当你看到一个人时,先要分辨他是“活人”还是“卡得切卡”!而他们三人却连续几天茫然不知地跟着一队“卡得切卡”进入了黑暗世界的腹地。

    “他告诉我,遇到活死人时要小心。因为如果一个‘卡得切卡’或者他的狗咬到你,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方婷说。

    “原来如此!”伯莱拜尔说,“那两个商人本就是‘卡得切卡’,他们去黎明世界买了几车货物,诳骗车夫们说,在山谷里就能向黑夜人交货。”

    穆哈穆接着说:“快到夜世界的时候,他们就咬了车夫,好让这些可怜人一直赶着车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为什么不咬这个村子里的人呢?”伯莱拜尔问。

    穆哈穆说:“很简单,他们最紧要的事情是把那六车货运到目的地。所以,咬车夫是必要的,袭击村民就是节外生枝了。”

    “这些活死人有智慧。”伯莱拜尔说。

    “是控制他们灵魂的东西有智慧!”穆哈穆瞪着琥珀色的眼睛说。

    方婷还是不信世界上有什么“活死人”,即便是在一个离地球二百多光年远的世界上。她想:“这象是一种能通过体液迅速传染的急性病。症状是痴呆、丧失自我意识。”

    穆哈穆突然说:“咱们得离那些东西远点儿。找到空间船后尽快离开这邪门的地方。方婷,你没问他们瘟疫的事吗?”

    “他们不知道。”方婷说,“但是咱们运气真好,听听关于活死人的故事吧:他们认定这些‘卡得切卡’的出现是由于一颗流星造成的。”

    “这跟空间船有什么关系?”

    “穆哈穆,他描述了流星坠落的样子:很缓慢,发射红光。我怀疑那是不是空间船在降落。可惜他没有接着讲。”

    “呆会儿再问他。”穆哈穆说。

    吃完了东西,方婷又与老头、老太太两人说起话来。伯莱拜尔和穆哈穆轮流到外面去放哨。

    大概又过了两个时辰,穆哈穆推门进来,说:“咱们走吧!那些村民恐怕正陆续回村呢。”

    “为什么要走?”方婷显得象个疲倦的小孩似的说,“我们不能在这儿歇歇吗?很久没在房子里睡过觉了。”

    “不行。”穆哈穆有点抱歉地说,“那些村民里面可能有不少青壮年。如果他们知道这儿有过路财神,想关住我们来个劫富济贫的话,事情可就麻烦啦。”

    “你说得对。”方婷站起来,对老头说了句什么。老头似乎很热情地挽留他们。穆哈穆生硬地摇摇头,领着方婷和伯莱拜尔出了门,解开驼马。老太太跟到门口,对方婷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们骑上了马背。

    纵马出村,广阔的荒野又展现在眼前。穆哈穆问方婷:“你有主意了吗?现在怎么走?”

    方婷用手向前一指:“咱们放马跑过去吧!”她首先一夹双腿,驼马象受惊的鱼一样,在清冷如水的夜色里猛窜出去。

    两个男人打马跟上,他们听见方婷好象在兴奋地笑。

    跑了一阵,驼马自己慢了下来。方婷长长地舒着气。

    “有希望找到?”伯莱拜尔问。

    “有!”方婷坦率地说,她的双眼在夜里闪闪发光,“但是也许很危险。”

    “有我在还怕危险吗?”穆哈穆说,然后又加上一句,“还有伯莱拜尔。”

    “不是一般性的危险,不是和普通的人战斗那种危险。”方婷说,“跟‘卡得切卡’面对面地作战,行吗?”

    穆哈穆毫不迟疑地说:“我能干掉一个营的‘卡得切卡’,只要你一句话。”

    方婷笑了笑,慢慢地说:“恐怕不只是一个营。”?伯莱拜尔说:“那老头告诉你什么了?”

    “‘卡得切卡’的老巢,车队的目的地。”方婷说。

    “在哪儿?”穆哈穆急切地问。

    方婷边走边讲:“他们说,一颗奇怪的大流星坠落在海斯山谷,惊醒了沉睡的海斯大神。而这位大神在传说中是专门从事引导生物们进入极乐世界的。”

    “死神?”穆哈穆问。

    “不,和死神不一样。他们认为海斯大神真的存在,就在海斯山谷深处的远古洞穴里沉睡,可能已经睡了十万年。他被流星惊醒后,就向夜世界的生灵们发出了召唤。无论谁只要应答了大神的召唤,就会变成一个‘卡得切卡’。”

    “卡得切卡又怎么样呢?”

    “他们可以进入极乐世界,或者暂时作为海斯大神的奴仆,为他服务。”

    伯莱拜尔说:“那两个商人是替大神采办日用品的啦?”

    方婷一笑,说:“我也奇怪:这位大神要那么多的储电箱干什么?”

    “你知道海斯山谷在哪儿吗?”穆哈穆问,他看起来豪气勃发,无所畏惧。

    方婷说:“这个村子偏僻闭塞,村民不太清楚远处的事。他们只给我大概指了方向。”

    “那么咱们得加快速度,赶上前面那队马车!”伯莱拜尔说。

    于是他们鞭策着驼马,迎着劲风,向前方无垠的旷野奔去。

    (7)

    “你能肯定这儿就是‘海斯山谷’吗?”穆哈穆悄悄地问。

    方婷说:“我们不是看见车队进去了么?”

    他们牵着驼马,蹑手蹑脚地往谷口走去。夜世界没什么雾,空气异常清澈,方婷告诉穆啊穆和伯莱拜尔说,这是因为温度太低,所有水汽几乎都结成了冰霜。所以,他们的目光可以轻易望进山谷口内。

    “里面静得象坟墓。”穆哈穆叹息似的说。

    方婷轻盈地向谷里踏了几步。两个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拦阻,她又回来了。皱着眉,脸上却又露出欣喜的神色。

    “怎么?”

    方婷说:“你们试试往里走几步?”

    他俩把枪握在手中,向谷口里面走去。突然,一种极其异样的恐惧感夹着头晕、恶心的感觉猛袭他们的身心。他俩无法抗拒地退了回来。

    “空间船就在里面!”方婷兴奋地说。

    “怎见得?”伯莱拜尔还没从恶心中缓过劲来,问。

    方婷说:“空间船一旦降落在行星表面,就会自动在周围建立一个电磁波场,好保护它不被当地生物侵犯。”

    “你说简单些好不好?”穆哈穆挠着头。

    “就是说,咱们刚才都感到恶心、恐惧,是因为空间船发出了一种波,任何碳基动物都不能忍受这种波的侵袭。这样就能阻止那些想靠近空间船的动物。”

    穆哈穆说:“‘卡得切卡’呢?他们也算动物吧?为什么丝毫没受影响?或者,他们真的是行尸走肉?”他说着打了个寒战。

    “一定有更强的力量控制他们的头脑。”方婷说。

    “马蹄声!”穆哈穆警惕地说,“有人出来了,还不止一、两个人!”

    他们赶忙拉着驼马躲在岩石后面。

    一分钟后,有一匹驼马风驰电掣般由山谷深处狂奔出来,几十匹马紧随其后。蹄声急骤,并夹杂着人吼犬吠。

    “什么人逃出来了?”方婷喃喃道,“那些‘卡得切卡’在追他!”

    伯莱拜尔说:“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别去冒险!”

    “万一是个好人呢?”方婷问。

    事情之急迫已经容不得他们商量了。跑在最前面的驼马似乎筋疲力尽,前蹄一软滚倒在地。一个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左手举枪,拼命向扑过来的人和狗射击。

    “是个活人!”穆哈穆说,他看看方婷。方婷已拿起了枪。

    伯莱拜尔刚想阻止她,但见一只狗已突破了那人的防线,张口咬向他的脖子。他抬手一枪,那狗应声摔了下来。

    “你枪法也不错嘛!”穆哈穆赞了一句,喊道,“打仗啦!”他端起他的长枪连续向“卡得切卡”们射去。

    “过来!”方婷用夜世界语向那个逃亡者大喊,“快过来!上马!”

    那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是个穿制服的男青年,他脸色惨白,右手由肘部被切断了,衣服上全是乌黑的血迹。

    伯莱拜尔伸手一拉,把年轻人拖上一匹备用的驼马。他们边射击边退出谷口,向旷野奔去。

    青年左手提缰,摇摇欲坠,但却凭着极其顽强的意志力坚持驾驭着驼马。他用尽全力叫道:“向左转!一直往前跑!”

    来不及问任何问题,他们朝青年指的方向狂奔。几十个“卡得切卡”骑马带狗紧追不舍。夜空下的荒原的寂静被狗吠声、马蹄声和“活死人”们的狂呼打破了。

    “不!”青年忽然又喊道,“不能把它们带到那里去!”方婷注意到,这年轻的黑夜人称呼那些“卡得切卡”时用的是“它们”而不是“他们”。

    青年兜转了马头,往斜刺里冲出去。方婷他们跟着他,他却大声说:“不要跟来!你们也会送命的。我已经活不了多久啦。”

    “我们要救你!”方婷喊道。

    “走啊!快走!”青年大叫,身体摇晃得厉害,显然已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了。

    “把那些东西都杀光!”穆哈穆叫着,不停地开枪射击。但“卡得切卡”们毫无理智、毫不畏惧地冲上来,速度极快,很不容易瞄准。

    “你会把子弹打完的!”伯莱拜尔提醒道。

    四个人沿着海斯山麓的低矮坡地奔驰。对方的人、马、狗都象疯了一样,而且似乎永远不会疲倦,如同机器一般无情地追逐着,越来越近。

    “拼了吧!”穆哈穆说。

    青年叫道:“你们不是黑夜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送死?”

    伯莱拜尔和穆哈穆一言不发,一边驾马飞奔一边瞄准射击。方婷心里突然升起感激和愧疚之情,他们两个本来是不必来这里冒险的……

    穆哈穆忽然纵声大笑:“我又是‘红腰带’啦!瞧我的厉害!”

    他们都很清楚,等子弹射完,那些疯人、疯狗、疯马就会一拥而上。青年喊道:“朋友!不管你们是哪儿来的,让我死前叫你们一声朋友吧!”

    “我们还要活很久呢。”伯莱拜尔镇定地说,他打枪的手抖都不抖。

    “又是一个好样的!”穆哈穆向他摇了摇拳头,这是黎明人表示赞赏的手势。

    方婷的枪法并不好,她也不能用“G武器”同时击倒两、三个目标。那青年对她说:“真可惜!你多美!”他苍白的脸和深黑的眼睛显出一种贵族气质。

    “我还不准备死呢!”方婷说,“你流血太多,自己包扎一下。”

    “卡得切卡”们一波一波地向上冲着,但他们显然只是吸引火力,如果穆哈穆他们射击得稍稍松懈一点,这些活死人就会象见血的苍蝇似的扑过来。

    “他们很狡猾!该死的!”穆哈穆骂道。

    “是海斯大神的奴隶!”青年说,“他们没有灵魂!也不怕死。”

    “没子弹了!”穆哈穆说,“拔刀子干吧!”

    不一会儿,伯莱拜尔也把枪一扔,拔出了刀。方婷说:“谁用我的枪?”

    “你自己留着!”伯莱拜尔说。

    穆哈穆也大声说:“对,你自己用吧。留颗子弹!”他忽然直盯住方婷,说,“别让他们抓去了!”

    方婷看得出来,穆哈穆的眼神是决别的眼神。她的泪水涌到了眼睛里,一咬牙,举枪向冲过来的人和狗射去。

    “别让他们抓去了!”穆哈穆仍在叫着,一边挥刀砍杀。由于是近身肉搏,命中率倒比用枪高一些。他的半秃的额头闪着亮光,整个人象发了狂。

    “和你们死在一起很痛快!”青年大喊着,用仅剩的一只左手舞刀力战。

    突然间,怪声大作。子弹从侧前方象蜂群般飞来。一支队伍犹如鬼魅突现,从对面的坡地后涌了出来。所有人都穿黑袍,身材巨大可怖,武器奇形怪状。一个人骑马站在坡顶,遥遥观战。这队人马让过方婷他们四个,直冲进“卡得切卡”的队伍中。星光下,巨人们的影子狂舞着,抡起刀斧和天知道什么武器,与疯狂的活死人缠斗。

    “快走!”穆哈穆叫了一声,拉起看得出神的青年,退出了战场。

    青年还往后张望着,自语道:“这是何方神圣?”

    跑出很远,方婷对伯莱拜尔说:“你看清楚了吗?是‘他’救了咱们!”

    伯莱拜尔点点头。他看得很清楚,在危急时刻及时现身相救的,竟是神裁大法官和他的卫士们。

    喊杀声渐渐远了,青年趴在马背上说:“我不行了……看神份上,带我回去!回去……往右转……”

    穆哈穆跃到青年的马上,从后面扶住他。他们按青年指的路往远方走去。

    穆哈穆看看年轻人的右臂,断口的血已冻成了冰。他拿出酒袋,用刀柄砸碎了一块酒冰,送到青年嘴里:“吃一点儿!提提精神。你得撑住,到了地方好给你治伤。”

    “我是治不好的了。”青年微弱地喘息着,“只想活着见到他……大亲王。”

    一个时辰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因为年轻人的呼吸几乎听不到了。

    穆哈穆搭起临时帐篷,他们把可怜的青年放进去,在较为暖和的空气中,他又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这几个人,他张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方婷把头俯在他口边,听到他用极低极弱的声音说:“别停下!快走……我已经快要死了。要见大亲王……”

    穆哈穆从贴胸的衣袋里拿出一根深红色的植物块茎,用刀切开,把汁液挤进青年的嘴里。青年费力地吞咽着。

    “肉骨草根,”穆哈穆说,“能吊住他的气。我以前受伤时吃过。”

    青年似乎好一些了,他脸上泛起病态的淡红色,挣扎着想坐起来。他不停地说:“快走,别等了……”

    “要静静地躺一会儿,不然会更糟。”穆哈穆不容抗拒地把他按住了。

    动弹不得的年轻人恼火地挣了两下,引发了一阵费力的喘息。他只好躺下了。穆哈穆说:“他听不懂我的话,你跟他讲。”

    方婷把他刚才的话转述给青年,总算使他安静了一会儿。

    穆哈穆倾听着青年的呼吸,在从前所过的动荡生涯中,他学到不少东西,磨练成了一个疗伤大师。

    很久之后,他说:“可以走了。他能支持到目的地。”

    在扶青年上马时,方婷用目光询问穆哈穆。穆哈穆皱着眉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年轻人没救了,只能尽力让满足他最后的要求——见到那位“大亲王”。

    他们用绳子把青年绑在马背上,穆哈穆又坐在后面抱住他。他鼓起最后的勇气和力量,为新朋友们指路。

    途中,他们不得不又宿了一次营——年轻人的精力已接近衰竭了。肉骨草根的汁液和几滴热酒就是他的加餐。方婷他们匆匆地吃了点干肉。

    再次上路后,青年说什么也不肯停下休息了,也许他预感到死神即将来临,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他们尽可能稳当而快捷地赶路,夜空中的繁星冷冷地照着这一队人。

    “就在前面不远。”青年最后衰弱而兴奋地说。他们看见前方有条深渊般的巨大沟壑,在夜色中张开着恐怖的大口。

    “下去!”青年吃力地说,“那块白岩石后面有条陡坡,马能下去。”

    从陡坡上往下走着,青年压住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呻吟。他非常痛苦,极其疲倦。

    下到坡底,一小群黑影无声地围上来。黑影说话了:“是夏莱将军!夏莱将军回来了!”

    “我……要……见亲王!”被称作夏莱将军的年轻人说。

    他们进入了地壑底部迷宫般的层层巷道里,方婷猜测这是很久前开挖的矿床,可能早已废弃了。

    沿途有些人静悄悄地伏在黑暗中,都拿着武器。他们或许是岗哨。后来,看到了光亮,火光。

    他们走进一处宽大的洞穴,里面有很多人,很多士兵,无声无息地坐着休息。几个人抬着夏莱将军,带着方婷他们从这些士兵中间穿过。士兵们都很年轻,神情又严肃又稚嫩。他们微感惊奇地看了看新来的三个人,看方婷的目光更多些。

    最后,一个中年人在洞穴尽头拦住了他们。

    “夏莱将军回来了,要见亲王。”带他们进来的一个人说。

    “这些人是谁?”中年人问。

    夏莱低声说:“是朋友……他们救了我。”

    “等一下,我去问问亲王。”中年人从一个洞口出去了。

    片刻后,他回来说:“亲王和圣父要接见你们。跟我来吧。”

    (8)

    狭窄的通道在一块大石头前面止住了。大石头是一扇天然的门户,两个卫士守在外面。他们俩的服饰不一样,有一个穿着象夏莱将军的那种制服,而另一个却穿黑色袍子,象白昼世界的教士。不过两人都带武器。

    他们把石头门推开,中年人领着几个人走进去。

    里面简陋得出人意料,只有一个石头台,上面摆着块方石头作为桌子。一堆火燃在屋子中央,如果这小洞能算是“屋子”的话。

    石桌边,两个人对面安坐,桌上有十几颗石子放在纵横几条线路上。他们可能刚刚在下棋消遣。

    方婷他们立刻被这两个人吸引住了。一个是高而胖的魁梧大汉,眼睛又黑又深,头发长长的披到了肩膀上;另一个是瘦小的老人,戴着高帽,一身敝旧灰袍,但气度高贵端稳。

    大汉一见夏莱进来,就站起身,说:“你受伤了!”

    “我有话要跟您说……”夏莱看到这个人,脸上升起红晕,双眼发光。谁都能看出,他是回光返照了。

    那大汉显然就是“大亲王”,他关切地抱住夏莱的肩膀,说:“你很英勇,我的将军。”

    所谓“一言之褒,荣于华衮”。夏莱自豪地昂起头,说:“我坚持回来了!我带回了情报。”

    “看来哈依休死了。”那瘦小老人说。

    夏莱看看他,仿佛才发现他也在场似的,说:“圣父。向您致敬。哈依休法师殉职了。他死得非常英勇,不愧是您的得意弟子。圣父。”

    瘦老人把右手按在心口,低下了头。

    这时,夏莱断臂上的伤口解冻,血又开始流了。亲王用自己的手帕替他裹伤,一边说:“它们竟这样折磨你!我不会放过一个‘卡得切卡’的。”

    “是我自己砍断的。”夏莱虚弱地微笑着,“一只狗咬了我的右手,我就砍了……”

    被呼为圣父的瘦老头看着他说:“砍掉一只手,但保证了灵魂的洁净,你做得对,孩子。”

    夏莱对亲王说:“我们相信山谷里面是有魔力控制的,我和哈依休法师……我们刚到谷口时,感觉到极大的恐怖,没有来由的恐怖、看不见的恐怖……还有,头晕、想呕吐……没法往山谷里走一步。是我想出用刀子刺手臂的法子,才减轻了恐惧感,驼马也用刀刺,才勉强走进去了……”

    方婷听得惊心动魄,这些人有多强的意志力呀。而且,他们所要做的事也一定非同小可。

    亲王说:“我的将军!我的将军……”他没有能说出后面的话。

    “它们人很多,山谷里有上万。”夏莱急促地说,仿佛生怕自己没有说完就死了一样,“行动井井有条,但没有一点声音,就象一群一群的影子!还有……狗……马、其他牲畜。”

    “看见那个‘大东西’了吗?”亲王问。

    “看见了,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它又高又大,没有哪座大厦有它的一半大。可是,它底下的‘地狱火焰’好象已经熄灭了……”

    方婷听到这些话,不禁心里一动,她想:“这很象……很象!”

    夏莱继续说:“它挡住了星星……恐怖的大东西……那些‘卡得切卡’却不理会它,而是把一队队牲畜往山洞里赶。”

    “往山洞里赶?”老人问。他和大亲王全神贯注地倾听夏莱叙述,都没有注意方婷他们。

    “是的,赶到……山洞里。‘大东西’左边的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丝丝的白雾冒出来……人赶着牲畜进去,然后,人又出来……有时候,人也不再出来了。后来,有六辆大车,从山谷外面赶进来。它们把车上的很多箱子搬下来,抬进洞里……哈依休法师很想看看那些箱子是什么,他靠得太近……太近了!不能让它们发现!法师!不要去!它们会发现……”

    他陷入了半昏迷的恍惚状态,仿佛又回到危机四伏的诡异深谷里,他喘息着,喊叫着,挣扎着……大亲王紧紧抱住他。

    穆哈穆拿出半块肉骨草根,切开,走上前,把汁液挤进夏莱的嘴里。亲王抬头看了穆哈穆一眼,又注视着夏莱把根茎的汁液吞咽下去,微微点头。那种沉着果毅的态度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夏莱的歇斯底理只持续了几分钟,可能是因为肉骨草根的奇效,他安静下来。亲王为他抹去头上的汗水。

    夏莱恢复了理智,笑着说:“我刚才一定是昏了一会儿,我说到哪里了?”

    “休息一下吧。”亲王象父兄一般抱着他说。

    “我要说完!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夏莱说,“想起来了:法师被它们发现了,有大约十个‘卡得切卡’扑到他身上……不要说教士们不会打仗吧,哈依休法师象惩罚天使一样,他的刀、枪干掉了不下五六个‘卡得切卡’。我也跳出去参战。但法师已被咬伤了几处,脸、脖子和手。他对我喊道:‘我不能自杀!将军!我不能自杀!你懂得我的意思……’一边喊,一边还在挥刀猛砍……”

    夏莱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这是个勇敢而重情义的人,在自己即将死去时,还在为他人流泪。

    老人叹了口气,没说话。

    “我开枪了……”夏莱回忆,“打死了法师。然后我跳上马背往外逃。就在那时,我的右手被咬了。我用左手拔刀砍断了它……后来就是这些朋友的事了。他们值得您信任,亲王!他们是豪侠之辈……也恨‘卡得切卡’。我们边打边逃,我看到敌人太强,本想拼命把它们引到远处去,只可惜这三位朋友的血……后来,突然有一支队伍冲出来救了我们。我也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大亲王又抬头扫视了一眼方婷、穆哈穆和伯莱拜尔,然后,他对夏莱说:“将军,你的情报会让我们最终战胜的。”

    “他们……”夏莱望着方婷他们三个,“他们对您有帮助……要信任……”

    “我会的。”

    “亲王!”夏莱突然抓住亲王的衣襟,亲王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夏莱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方婷他们惊奇地看到,亲王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他不住点头,说:“我一定会的!我们的梦想……我的将军……”

    夏莱脸上焕发出年轻人特有的光彩,他喃喃道:“亲王,为我祝福……”

    亲王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宽大的手掌放在他额头上。夏莱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吾王万岁!”

    夏莱的死使屋内笼罩着悲哀和感伤,还有一点隐而不发的郁怒、暗藏的巨大的决心……

    方婷发现了亲王的魅力所在:他的情绪感染力极强,每种情感都仿佛看不见的火焰从他体内蔓延出来,把周围的人包容、吞没进去。他此刻抱着夏莱的年轻健壮的身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胸中那难以宣泄的悲痛和愤恨,都被他脑海里酝酿着的复仇决心所震惊、激励和同化了。

    几分钟后,亲王把夏莱的尸体平放在石台上,用自己的外袍裹好,说:“先埋在旁边的洞穴里,以后把他葬进英雄墓。”

    一直在屋里听候吩咐的、带方婷他们进来的那位中年人答应了一声,叫进四个卫士,抬走了夏莱。

    亲王显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他已恢复了冷静,转头看看方婷他们三个,指着石台说:“请坐下。我们要好好谈谈呢。”

    “我是黑顿亲王,”他说,又指指那个瘦小的老人,“这位是夜世界的教宗圣下。我们是老朋友了。”老人会意地微微一笑。亲王接着说:“夏莱将军告诉我,你们几位是值得信赖的豪侠之士。想来是你们在海斯山谷帮了他的忙。”

    穆哈穆和伯莱拜尔都听不懂他的话,方婷说:“我们没帮上多大的忙,真可惜。”

    亲王的目光忽地一闪,他看看穆哈穆、伯莱拜尔,见多识广地说:“一位黎明人,一个是白昼世界的好汉。但你呢?小姐,你不是我们这块大地上的人物。”

    “你怎么知道?”方婷问。

    “我看不见你的心。”亲王说。

    “什么?”

    亲王指指两个男人:“他们俩的心我能看得很清楚。你的思维方式与他们完全不同,我无法看清。”

    “你是说,你能看到别人的想法吗?”方婷惊奇地问。

    “不是想法,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他们心里的情感我一望即知。他俩都关心着你。”

    方婷脸上微微一热,她说:“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我从其他星球来。”

    亲王和教宗都不禁动容。教宗问道:“你从星星上来?”

    “不是发光的星星,是从一颗发光的星星旁边的行星上来的。”方婷解释。

    “星星是什么?”教宗问,“从前有异端说过,星星是一些遥远的太阳。是吗?”他两眼炯炯有神,注视着方婷。

    “对。”方婷回答。

    亲王说:“圣父又谈起宗教问题了。我们现在不是在发愁‘卡得切卡’的事吗?”

    “从前如果听到谁自称从星星上来,我会把他当作邪教徒抓起来。可现在,自从海斯大神复活、‘卡得切卡’出现,我对什么事都能相信了。”教宗叹息着说。

    “那些‘卡得切卡’是怎么来的?”方婷忍不住问。

    “谁也不知道。”亲王说,“不久前有一颗大流星坠落在海斯山谷里,然后,就有了海斯大神苏醒的传说。‘卡得切卡’就在那时出现了。”

    教宗说:“刚开始,我还以为那些疯狂骠悍不怕死的人是我老朋友黑顿大亲王的部下呢。因为我这位老朋友一向以能控制身边人的心灵著称,而当时他又恰好从他的度假城堡里出来了。”

    “您太抬举我了,教宗。”亲王说,“我能控制身边人的心灵,这只是个谣传,我只不过可以跟他们打成一片罢了。”

    “别谦虚,”教宗指指自己的高帽子,“现在我的帽子里面还衬着金属网呢。不过,”他又对方婷讲道,“很快我就发现,那些疯子决不会是大亲王的部下。我们曾经以某种方式接触过,亲王手下的人虽是死忠悍勇,却不疯狂。而那些东西则已完全丧失了人性。我的军队简直不能跟他们作战:他们泯不畏死,状如野兽,连人带马都会狂扑上来咬人,还有大群疯狗。一旦被咬,就会象传染上瘟疫一样,变得与他们同样疯狂。这是传闻中的‘活死人’,海斯大魔神的奴仆。普通人无法与他们对抗。”

    方婷明白了,亲王和教宗一定曾经是敌人,但更强大、或说更可怕的“卡得切卡”出现了,逼得这两个冤家对头走到一起,变成了盟友。

    “我刚刚集结起来的新军队也不能对付这些‘卡得切卡’。”亲王说,“更别提正规军了,我弟弟的部队都跟他一起躲在城堡里,眼下恐怕快要饿死了。”

    “你们为什么要藏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呢?”方婷说。

    大亲王说:“你没听说过吗?敌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它的心腹之地;而一个好指挥官不是应该到战场前沿去观望吗?”

    教宗说:“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你有什么好主意能说给我们听吗?”

    “首先要弄清楚这些‘卡得切卡’是怎么产生的,还有他们最怕什么。”方婷说。

    亲王说:“所有军事课本里都写了你的这几句话。我们知道,但怎么去弄清呢?”

    “我也许有办法。”方婷说。亲王和教宗都定神看着她。

    她对穆哈穆和伯莱拜尔说:“只要有那只救生船,我就能飞进山谷,回到空间船里,就能看清山谷里究竟藏着什么‘大魔神’。”

    “你没必要为他们卖命呀。而且,你忘了什么‘旁观准则’了吗?”穆哈穆低声说。

    方婷说:“他们都认为‘卡得切卡’的出现和流星有关系,也许真是对的呢?那么我有责任解决这个难题。而且,不论如何,我都得进去呀,要找回空间船,非去不可。”

    亲王说:“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但是这位黎明人出于对你的关心,阻止你做那件事。我很理解。”

    方婷说:“我决定去做。我要进入海斯山谷。”

    “一个女孩子!”教宗说。亲王也说:“让我的部下护送你吧。”

    “我一个人足够了,最多再加上我的两位朋友。”方婷想了想,说,“请你们把关于海斯大神的传说详细讲讲,所有细节都要讲。”

    “你真的要进去?”亲王仍然不能相信。

    方婷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亲王。”

    “好吧。”亲王说,“关于海斯大神,教宗比我知道得多。让他讲给你听吧。”

    教宗并不推诿,说:“十万年前就有了海斯大神,在口头传说和古代典籍里都是这么讲的。它蛰伏在海斯山谷的幽深洞穴里,召唤一切生灵去往极乐世界。被召唤的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欣然应召。”

    “它一直都在召唤吗?”方婷问。

    “不,”教宗说,“只是典籍里和传说中说,它在十万年前发出过召唤。历史上从未听说有海斯神复苏的事。”

    “十万年前?”方婷沉思着,她实在不能相信有什么大神沉睡在大地深处。

    “添点火。”亲王对外面的人说。一个卫士用铁铲端了一堆黑石块进来,添进火堆里。

    方婷被那些黑石块吸引住了,她拿起一块看了看,又用手擦擦,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怎么了?”亲王说。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方婷问。

    教宗说:“这是些没用的矿渣,以前我们从不知道它可以生火。”

    “这是煤。”方婷惊奇地说,“它肯定是从这个坑道里挖出来的吗?”

    “是,到处都有。”亲王说,“怎么?”

    方婷说:“夜世界的地下有煤!?”

    “煤究竟是什么?”

    “你们的世界曾经被太阳照耀过。”方婷说,她看到教宗、亲王惊讶的眼神,解释道,“煤是古代植物变成的,没有阳光,那些植物怎么生存?”

    她独自思考着:“这如何解释?行星自转速度会突然变慢吗……不!”她眼睛一亮,“自转周期和公转周期并不严格相等,也许自转要稍快一点。这样一来,这颗行星就会每隔一段时期相对太阳翻转一面!”

    “你说的我们都不懂。”亲王相当坦率地说。

    “我是说,白昼世界和夜世界不是永恒不变的。远古的时候,你们这里曾经是白昼世界,生物繁盛。后来行星转过去了,这里陷入黑暗。”

    “为什么?象经书里说的那样,是神的咒语吗?”教宗将信将疑地问。

    方婷考虑着怎么回答才合适,最后她说:“这种变化是周期性的,白昼世界和夜世界定期转换,这样才能使整个星球都照射到阳光。”

    “难道神是这么安排的?黑夜人和白昼人竟然定期换位么?”教宗缓慢地自语。

    “我们又跑题了。”大亲王是个极其重实际的人,他提醒道,“这种玄学推断和‘卡得切卡’毫无关系。”

    “也许有关系。”方婷说。

    “请你解释。”教宗兴味盎然地说。

    “海斯大神不是整整沉睡了十万年吗?”方婷高深莫测地说。

    “十万年……”

    方婷又加一句:“如果这世界也是十万年转动一面呢?”

    “海斯大神本身就是传说,”亲王说,“什么星球也是你们的推测。这太不可靠了。”

    教宗却看着方婷问:“你的意思是:世界又到了翻转的时候?夜世界即将阳光普照?”

    “所谓翻转不是一下子完成的。”方婷说,“世界总是在极缓慢地转动,黎明线不断往这边推进,也许每年只移动几尺,人是无法觉察这种变化的。但从宏观上看,昼、夜世界随时都在改变。”

    “绝妙的观点……”教宗若有所思,“大胆……但是不无新意。”

    “好吧,”亲王说,“照你的说法,海斯大神复活是因为昼、夜世界颠倒?”

    “本来应该是的。”方婷说,“我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种巨大生物,这种生物从形体和寿命来讲都是惊人的,它所在的世界每数千年经历一次冰封期,在冰期内,它沉入冬眠。冰化时它又苏醒。”

    “海斯大神是十万年苏醒一次!”教宗悚然道。

    亲王说:“你们认为海斯大神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灵?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什么东西能活十万年?”

    “宇宙无限广阔,可能性是非常多的。”教宗富于哲理地说了一句。

    “但现在太阳还没有照过来呢。”亲王反驳,“海斯大神居然苏醒了,为什么?”

    “因为流星。”方婷说,“流星带来了热,地下沉睡的‘海斯’感觉到温暖,以为是太阳再次照射到这里了。”

    “流星!又是传闻。”亲王说,“流星的热很快会消失吧?”

    “我有个很好的证据,引人深思。”方婷说,“夏莱将军死前说到:那些‘卡得切卡’把很多箱子搬进洞里。哈依休法师为了探察箱子里的东西以身殉职。而我们知道那些箱子是什么,在来夜世界的路上,我们与送箱子的车队同行过一阵。”

    “老天!你快说那些箱子是什么?”亲王说。

    “高能储电箱。”

    “储电箱!”教宗和亲王同时惊道。

    “是呀。”方婷说,“你们说过,那些‘卡得切卡’是海斯神的奴隶,他们去黎明世界购买大量储电箱干什么?如果洞穴里面已经放了很多电力取暖器的话……”

    那两个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亲王首先说:“流星的热能消失了!海斯神需要热量……”

    “小姑娘,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教宗说。

    “海斯神到底是什么?”亲王问。

    方婷说:“到此为止还都是我的猜想。它可能是一种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的可怕的生物。寿命极长,从有人类历史以来,它就存在于山谷里的洞穴深处了。”

    “我们该想办法攻进山谷,来个犁庭扫穴。”亲王说。

    “但你们说了:普通的部队不能与‘卡得切卡’作战。”

    教宗和亲王对视着。最后亲王说:“你有什么办法?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你只管要求。”

    “本来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取回失落在白昼世界的一件东西,至少可以用政治压力迫使白昼世界政府合作。但现在看来,夜世界最强大的人们都自顾不暇了。”

    方婷思索了一阵,说:“我只要求一点:等到‘海斯神’被铲除后,你们要尽力与白昼世界达成和平互谅。”

    “我们与白昼人从来没有交往!”教宗说,“没有交往怎么谈得到互谅?”

    “有交往。”方婷说,“至少,两个世界的宗教力量向来就有交往。不然,能源如何被宗教界控制的呢?”

    教宗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我们和白昼世界的宗教界只是通过几个中间人传递信息。好吧,以后我会尽力。但和平是不必担心的,没有战争的可能性。”

    “有。”方婷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策划,但白昼世界确实正在准备与你们作战了。”

    “为什么?”两个人惊问。

    “也许为了掌握权力。”方婷说,“其他的,我全不清楚,你们消灭了海斯神后,就要应付这件事。请尽量避免战争。和白昼人交流的时代已经到了。能答应我吗?”

    教宗忽然说:“你!你难道……”

    “什么?”方婷说。

    “我们的世界上有个说法:救世主会从天而降,解开神的咒语,使大地上阳光普照。我想,”教宗深深地凝视着方婷说,“你正是那个‘解咒人’。”

    (9)

    它感到温暖,舒适。这都是些最原始的生物也能感受到的,包括安全、欲望的满足、更大的吞噬的野心。

    还有些东西呢。毫无疑问它具有“自我”的意识,如果可以说它有感情的话,那么它感到得意。

    前些时候,当地层由热变冷时,微电流把冻结的预感从数里长的身躯的每个末梢传入它的意识中枢,它知道这次唤醒自己的是一个虚假的春天。而当时,它在智力上还是个婴儿。因为从来没有高级的大脑供它模拟,海斯神的智慧是随着它的祭品的进化而成长的。

    后来,这个春天的首批高级祭品来到了。它发现上次入睡前享用过的那些裸猿在肉体的结构和意识中枢的精细程度上都有了很大不同。它模拟了其中最好的大脑。

    真是奇妙,无法形容。海斯神没有象人类孩童从蒙昧期跃入青春期的那种经历,它没有任何参照,它只觉得仿佛一湖浊水突然澄清,无边的浑沌黑暗在瞬间变为清澈光明。它从模拟的祭品大脑中得到了烛照世界的智力。

    于是春天的来而复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海斯神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些可以代替春天、给它提供温暖的东西。先是靠它的奴仆们去抢,它的宫殿里有了些体积虽小,却能放出很多热量的箱子。这时,海斯帝国已具雏形。

    智能的发育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海斯神开始有些惶惑不安——如果它能够感觉到惶惑的话。它身躯里的化学物质组成和微电流传递方式都有了极微妙的变化。等它对这件事略有了解时,它体会到震颤和抽搐般的惊喜——如果它能够感觉到惊喜的话。

    它对祭品的需求量大增,奴隶们从各处赶来牲畜,送进洞穴里来。它毫不餍足地消化着。它在不断成熟,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它已经彻底理解了自身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它,海斯大神,即将繁衍后代了,那些微尘般的种子将散出洞穴,随风飘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就象它在几千世纪之前随着陨星来到这片大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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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39:58

    八 两界间的徘徊者

    (1)

    “你能确定这样就可以安全了吗?”穆哈穆问,“他就看不到我们了吗?”

    他们三个都用方婷配出来的古怪涂料抹了满脸,骑马走在返回黎明世界的路上。

    方婷说:“咱们的身体散发的热量都被厚衣服遮住了,头、手上也有防护,脸上又涂了隔热涂料,想来能迷惑他一阵。以现在手头的东西也不能做得再好了。何况,我认为他的红外瞄准器不见得有多么精密。”

    “驼马也散发热量呀。”伯莱拜尔冷静地问道。

    “咱们带了二十匹驼马,”方婷说,“他弄不清哪一匹上面有人。”

    山谷里依然黑暗幽冷,与来时相比唯一的变化是风更大更猛了。伯莱拜尔说:“等我回到白昼世界,可能正好赶上‘地狱风’。”

    “行星运行到了近日点。”方婷说。她的话两个男人都不大懂,但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因为危机潜藏在身边,谁也不愿多讲话,偶尔说上一句,就又凝神倾听周围的动静。

    穆哈穆是三个人中阅历最丰的一个,他显得比较轻松。虽然任何一点声音都没逃过他的耳朵,但表面上,他象在郊游或出猎一样,悠闲而不松懈,小心但不畏缩。他还有心思考虑方婷的事。

    “你想好了吗?”他问,“怎么办?”

    方婷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还不知道救生船被弄到哪里去了。没有救生船,很难进入海斯山谷。”

    穆哈穆转向伯莱拜尔:“你应该猜得到?”

    “我猜不到,”伯莱拜尔摇头,“没人跟我说过救生船的事。而且,我的职责也不允许我乱猜。”

    “你这个人真够呛!”穆哈穆象面对一个不可救药的弱智者那样叹着气。

    “回到白昼世界后再想办法,”方婷说,“总会有法子的。”

    “只要能安全地回去……”伯莱拜尔说。

    穆哈穆看看他:“你什么意思?”

    “不清楚,我有种预感,很不好。”伯莱拜尔向四周望着,“每次与那个人遭遇之前,我都有不舒服的感觉。这感觉总是到了事后才又回想起来。但这次我的预感很强。他似乎就在附近,在暗处。”

    “你有预感吗?”穆哈穆半信半疑地说。但他也不由得扭头四顾。

    “我觉得咱们正在走进罗网。”伯莱拜尔说,“越钻越深……”

    “你是说真话吗?”穆哈穆好象感觉冷似的抖抖肩膀。

    “真的!”伯莱拜尔突然睁大眼睛,“他肯定知道咱们要走这条路!他会提前埋伏好的,我们……”

    话音未落,地面震颤起来。有许多重物撞击在山壁旁的地上,是石头。有人从上面往下推石头。

    他们纵马前奔,前面灯光突现,照破了雾气。黑压压的一片影子横在光雾里。一阵枪声过后,驼马倒了十几匹——对方的枪故意打得很低。

    穆哈穆从翻倒的驼马上跳下来,提枪便打。他凭耳朵射击的本事刚刚起了一点作用,那边有人大声喊道:“不想死就别开枪!”

    如果不是顾忌到方婷的安全,穆哈穆会放手拼一场的。但他很清楚:对手不是一两个人,从开始那阵枪就可以断定,至少有二三十人在那边埋伏,而且,山上还有人居高临下地滚石头。他们没有丝毫取胜机会。

    伯莱拜尔说:“你们要怎么样?”

    “放下枪!慢慢走过来!”对面的人喊着。

    “已经放下了!”他们慢慢向那边走去。

    “四十支枪瞄准着呢,”对面说,“不要乱动!”

    走近后,他们看清了对手。但惊异之感更有增无减。穆哈穆的眼睛轮流在伯莱拜尔和“那个人”脸上扫视:这两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别奇怪,”伯莱拜尔说,“他当然是假的,面具制作水平很高,我得承认。”

    “假伯莱拜尔”笑了笑。这笑容又让伯莱拜尔心中颤了一下,他问:“你在‘陷鲸海’就化装成我的样子杀了巴兹,那还可以理解:你想让他卒不及防。但是现在这算什么?”他突然一阵恐惧,“你想冒充我干什么事?”

    “我不用冒充你。”那人不屑一顾地说,然后他对身边的一队士兵说,“带上他们,走吧!”

    几十名士兵押着他们三个,往回走去。

    他们都觉得非常惊讶。伯莱拜尔问:“怎么?回夜世界?”

    “当然。”

    “你究竟是哪里的人?”伯莱拜尔凝视着那个人问。

    “我?我是在昼夜之间永久徘徊的人。”他冷冷地回答。

    (2)

    “你们可以叫我安达伯爵。”经过五天的跋涉后,在一处荒僻阴暗的石头堡垒里,一个身材高大,风度极其稳重端严的人接见了三个俘虏。

    “安达伯爵,你把我们带到这里要做什么呢?”方婷问。由于她的两个同伴不懂夜世界语,她就成了与这位伯爵交涉的当然人选。

    “你的夜世界语说得相当好,”伯爵赞赏道,“我们就以这种语言对话吧。虽然我也懂得一些黎明人与白昼人的语言,但用得不是很熟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安达伯爵想了想说:“知识,我们需要知识。你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你的头脑对我们来说是个宝库。”

    “这些知识对你们并不都是好的。”方婷说。

    伯爵微微一笑:“好不好应该由我们自己判断,你只管提供知识就可以了。”

    方婷摇摇头:“我不想提供任何东西。”

    “一定是我的朋友和部下们在邀请你们的时候态度过于鲁莽了!”伯爵恍然大悟地说,“别生气,他们是诚心诚意。我可以对你表示歉意,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会尽量补偿这个罪过。”

    “不是因为这个,”方婷决定耐心地和他周旋下去,“我对你们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早日回到我自己的家。”

    “可以!”伯爵保证,“你讲完了你的知识后,我马上就放你走,并且还可以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

    方婷确实考虑了一下这个人可能对她有什么帮助,但她最后确定此人是不可信任的,他并没有诚意。于是她说:“没有你的帮助我也可以达到目的。”

    “那我只好不放你走了。你的朋友们也只能陪你呆在这儿。你是我们的宝物,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你朋友们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证。”

    听到这里,“假伯莱拜尔”突然说:“伯爵,我们早就说好的,我借您的士兵抓住他们,而您跟这个女孩见一面、说几句话后就让我带他们回去。”

    “我又没说这一面要见多久,”伯爵脸上泛起和蔼的微笑,“也没确定要与她说多少句话。”

    “我对我的上司如何交代?”

    “那是你的事。”伯爵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卫士。

    “假伯莱拜尔”退后一步,说:“从我进了这座堡垒你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让我出去了。对吗?”

    “你真聪明。”伯爵说着,让卫士们把假伯莱拜尔抓了起来。

    他又对方婷说:“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飞行技术和能源。能源最重要,希望你重点跟我谈谈它。你的飞行工具里用的是种重金属?对了,听说还有一种气体,可以在一起产生能量。就是说我们不借助太阳也可以使世界运转起来了?”

    “你们在最近几个世纪里都不可能掌握这种技术,即便我告诉了你。”

    “是否能掌握是我们的事。”伯爵似乎快要丧失耐心了,“而你,女士,你应该把那个技术的原理和其他一切说给我们听。”

    “不。”方婷说。

    “这两位朋友,你比较看重哪一个?”伯爵问。

    “你真无耻。”方婷怒道。

    “那我只有任选一位了。”伯爵指指穆哈穆,“这位年长的黎明人看来对你很有情义:他一直凝望着你。”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与我无关。”方婷说,“你如果是想拿谁来要挟我的话就太傻了。”

    “你越这么说我越想试一试。”伯爵说。

    “慢一点!”方婷说,“我就算胡乱说了些东西,你又怎能分辨真假呢?实际上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能对我们的技术了解哪怕十分之一。”

    “是呀。”伯爵装模作样地说,“你倒提醒了我。怎么办呢?”

    “我知道你的目的:夜世界掌握了这种能源之后,就不再需要白昼人的电了。但要把这理论讲给你听,并且让你能分辨真假,就起码需要一个实物作为参照。我的空间船陷落在海斯山谷里,如果你能帮我把它弄出来,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伯爵来回走了几步,说:“不好办哪。‘卡得切卡’不是我们的军队能对付的。”

    “你们有多少军队?有什么武器?”方婷问。

    “这些事情怎么会让我这样一个文臣知道呢?”伯爵假作惊讶地叫道。

    “那么,让我见见你们的国王吧。”

    “国王?陛下?”伯爵古怪地一笑,“他在王宫里很安全,为什么要出来冒险呢?”

    “带我去王宫。”

    “国王自从‘卡得切卡’出现后,就不再见任何陌生人啦。”

    方婷说:“那么我无法帮你。不是不愿意,是力所不及。”

    “嗯……”伯爵想了想说,“的确,那只‘空间船’也非常重要。怎么把它弄出来呢?……”他踱着步,说,“先在这里住几天好吗?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我考虑如何帮你弄出空间船;而你,女士,你想一想关于传授技术方面的事。”

    最后,他看着两个伯莱拜尔,说:“把这两位先生关在一起——那会是很有趣的情景呢。”

    (3)

    伯莱拜尔决定不与这个冒充他的人说话,但铁栅栏关紧、锁住后,石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盏幽暗的电灯孤独地放着黄光。那人的脸在灯光下非常阴森诡异。他在墙角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总有个名字吧?”

    “你不配问。”那个人淡淡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配呢?”

    那个人站起来:“那么让我来看看……”

    伯莱拜尔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已经踢到了面前。他又惊又怒,没作声,身子侧倒,也用脚踢向那人的小腹。那个人一跳,躲开了,说:“开始还不坏,但能坚持多久呢?”

    伯莱拜尔抿着嘴唇不说话,要小心,这个人即使赤手空拳也能轻易致人于死地。凭他刚才那毫无征兆的一脚,就知道他是个极阴险狠辣的家伙。

    昏暗的小室里人影晃动,击打声、碰撞声、喘息声、闷哼声响了十几分钟。没有人说话。

    最后,那个人突然跳开,说:“你还可以。”说完,他居然又象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

    伯莱拜尔已筋疲力尽,不想再斗了。从那个人的姿势和压低的喘息声也能看出:他同样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两个人对面坐着,各占石室一角。过了一会儿,那个人说:“你叫我二号吧。”

    “二号?一个人怎么会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呢?”

    “我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二号”冷冷地说,“再不知趣就又打一场吧。”

    伯莱拜尔轻轻摇摇头:“无聊的争斗。你怎么不去跟那位关押你的大人打一场?”

    “早晚会的。”二号说,“但先要把你放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厌恶的人就是你,等以后你死在我手上的时候,可别说我没有预先警告你。”

    伯莱拜尔在心里惊讶地想:“这人竟然如此恨我。他究竟是谁?”

    他说:“看你的样子是个白昼人,但又为黑夜人办事。现在,黑夜人把你关起来了。虽然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可我能猜出一点:你是个双重间谍?”

    “我不是。”二号说,“你在‘陷鲸海’遇到的那个胖巴兹才是。他既为黑夜人服务,又给白昼人的政府提供情报。”

    伯莱拜尔醒悟:“你杀了他,是因为他的身份已经被我戳穿,没有价值了。你是为谁干事的?”

    “不为任何人。”他说,“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在昼夜之间徘徊的人。”

    话题被丢开了。两个人又僵硬地坐着。

    伯莱拜尔呆了一会儿问:“你总是戴着那个面具吗?”

    “是的。”二号看了看他,“因为这张面具是天生的,无法丢掉。我就长成这样。”

    (4)

    “你的相貌确实很特别,既不象白昼人,也不完全象我们黑夜人。”安达伯爵对方婷说,“所以我很相信你的话:你是从另外的世界来的。”

    “你在其他方面虽然愚蠢,在这个问题上却还有些明智。”方婷回答他。

    安达伯爵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最后他决定不生气,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对我们这里的事可以采取超然态度。”

    “我愿意采取最超然的态度。”

    “不,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懂。那不是个好办法,现在是情况逼得你必须做点什么,事急从权嘛。当情况逼迫你介入这个世界时,你不必考虑什么正确错误,也不必考虑自己的行为最我们这个世界的影响,毕竟我们的世界距离你的家有百万里之遥。你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就是了。这才是我说的‘超然’的意思。”

    方婷看着他:“你说‘事急从权’,是什么事如此危急呢?是什么情况在逼迫我呢?”

    安达伯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你自己的安全,还有你的朋友们的安全都不算重要吗?你们快要丧命了,这情况还不危急么?”

    “我还没看出来,我们怎么会丧命呢?”

    伯爵笑着说:“我没告诉你吗?如果你不合作,我为了国家利益必须把你们杀掉。这就清楚了吧?情况确实危急。你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

    方婷说:“如果我说了呢?你会放过我们?为了确信我不会再说给别人,你还是要杀掉我吧?这也是为国家利益考虑呀。”

    “不。”伯爵诚恳地说,“我会放你们走。首先,我要看着你登上你的空间船离开这个世界,这样能保证其他人无法再听到你的那些知识。其次,你的朋友们和你不一样,我不怕他们去跟任何人说什么。只要你同意合作,他们甚至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我的空间船?”方婷说,“你刚说到不可能战胜那些‘卡得切卡’,怎么帮我搞到空间船呢?”

    伯爵问:“你们在赶往白昼世界的时候没想过吗?如果没有办法你们是不会离开海斯山谷的。”

    “我们的确没有办法。”方婷遗憾地说,“本想回到白昼世界再想对策,因为我的两个朋友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了。他们不习惯。”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伯爵思考着,“你能大概说说关于空间船的事吗?”

    “它陷落在海斯山谷,我已经告诉你了。”

    “但怎么才能把它弄出来呢?你难道没有丝毫的——计划?”

    “要避开‘卡得切卡’,隔绝‘海斯神的召唤’,安全进入山谷,才能看到我的空间船。”

    “看到之后呢?怎样把它搬出来?它在山谷里能开吗?或者要用许多匹马来拉?”

    “这要等看到它后再想办法。”方婷不愿意跟他说实话:她相信,飞船的自我修复已经完成,就是说,一旦让她上了船,谁也不能阻止她起飞了。

    “我们至今还没有达成相互信任。”伯爵说。

    方婷看着他:“囚徒和狱官怎么能互相信任呢?”

    “这不一样。”伯爵说,“为了表示诚意,让我告诉你一些秘密。这秘密整个世界上也只有两、三个人晓得。那个长得与你一位朋友一模一样的人,他是我和白昼世界某位最高层人物的中间联络员。就是说,黑、白世界并不完全隔绝,在最高级和最机密的层次上有着联系。”

    “这个我不感兴趣。”方婷说。

    “马上要说到使你感兴趣的了:前一阵,夜世界的一些平民发现有颗‘流星’坠入海斯山谷,你知道,那就是你的空间船。他们胆子很大,直闯进山谷里,看到了你的船。甚至还取回了一些石头,后来这种石头使很多人染上重病。我想那就是你说的‘重金属’吧?”

    方婷不置可否,但她知道,那些石头不会是铀,也许是被泄漏的核辐射污染了的岩石。

    “那时我已经预感到:变革就要到来。我看到了很远、很久以后的事。”伯爵神往地说,“凭空出现在深谷里的巨大建筑、无缘无故融化的冰雪、发光的石头……还有不久之后就出现了的‘卡得切卡’。这一切都是巨大变革的先兆,或者说,是给有心人提供的机会。”

    “你就是那个有心人。”

    “过奖。”伯爵微微一躬身,方婷看出他是个真正出入上流社会的人,这种小动作和地球上那些老资料里的贵族仪式简直毫无二致。

    “我在很早以前就与白昼世界的那位高层人士有联系。我们有相似的需要:在管理世界方面,宗教界应该逐渐退出舞台了;我们比他们更有能力把这世界管好。”

    “但除了你们自己,好象没人同意你的这句话。”

    “他们是些白痴。百姓们!”伯爵叹道,“宗教的权力很稳固,我想,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的机会,可能在一百年内都无法动摇他们的统治。”

    “只要世界稳定,政治也比较开明,为什么必须动摇宗教界的统治呢?”方婷说,“据我在白昼世界的观察,人们没有因为长老会的管理而失去什么。”

    “可我们这里不一样!”伯爵急切地说,“教宗一人的独裁已严重妨害了七国的发展。他的势力太强,无法撼动。”

    方婷想,也许他竟是对的。在地球,不是一直把对抗教会势力的历史人物当作英雄在歌颂着吗?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安达伯爵,但客观地看,他正做着类似工作。

    瞬间之后,方婷打断了自己犹豫不决的思绪。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不是帮助这个世界推翻宗教统治,甚至也不是遵守“旁观准则”;而是不论她合作与否,安达伯爵最终肯定是要杀她的。

    “你的秘密还没说完。”她提醒道。

    伯爵继续讲下去:“我们共同对这次机会做了严谨的考虑和权衡,觉得可以干点什么。”

    “你和那位大人物吗?”

    “是的,我不能对你说他的身份。我们决定发动战争。”

    “战争!”方婷说。

    “对,黑、白世界之间的战争。”伯爵平静地说。

    方婷问:“你们如此疯狂究竟为了什么?”

    “我说过了,教会的权力基石过于稳固,在正常秩序下是无法撼动的。”

    “在战争中你们可以逐渐把大权揽进手里!”方婷说,“这要用多少性命为代价呀!”

    “你真聪明。”伯爵夸奖道,“看来你不愿意发生战争。那么,这就是一个挽回的机会。把空间船的能源的秘密告诉我,教会就无法再卡住我们的咽喉。不必发动战争就能达到目的,我当然会选择比较容易的做法。怎么样?”

    (5)

    “是你命令那些人把‘瘟疫’带到白昼世界的!”方婷说。

    “你猜得对,我们商量好了,这可以给白昼人一个宣战的借口。反正那些人也是必死无疑,何不在死前为国家做点贡献呢?只可惜那位白昼世界的大员似乎办事不力,我至今没有听到宣战的消息。”

    “世上的疯子只是极少数。”方婷说。

    “我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伯爵说,“你还不肯信任我吗?”

    “我更无法信任你了。你现在就能随意发动战争,如果我的知识使你强大起来,谁能保证世界不会因此更加混乱呢?”

    “你还不懂?战争只是个唬人的外壳!我们能掌握分寸,控制局势。几次战略佯动就能让两个世界都心惊肉跳,而我和我那位白昼盟友会在真正交战之前达到目的!”

    “现在你不打算打仗了?”

    “不打算了,如果你合作的话。”

    “你得到了权力,用新知识使夜世界强大起来,会不会向白昼人发动一场真的战争?”

    “不,决不会!我对天发誓!”伯爵斩钉截铁地说。

    方婷的试探成功了,她说:“你承认是自己将获得权力,而不是你的国王。”

    伯爵一愣,然后说:“是呀。怎么啦?有哪一点不对么?”

    “你准备利用这次机会篡位。”

    “篡位!”伯爵哈哈大笑,好象听到了小孩子口中吐出的幼稚的蠢话,他说,“我们那位王上的位还用我去‘篡’么?而且,你对我们内部的事是不感兴趣的呀。”

    “我要确信是在和掌握了最高权力,说话算数的人打交道。”

    伯爵说:“我的话绝对算数。为了让你放心,索性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反正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跟我来……”

    他们在几个卫兵护送下走进一条地下走廊。方婷几次想试试“G武器”能否派上用场,但看来卫兵们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G武器”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她还是别冒险的好。穆哈穆和伯莱拜尔还在他们手里呢。

    幽深的走廊斜斜通向下方,两旁石壁上安装着电灯。他们过了两道铁门,最后打开一扇石头门,进入了一间阴暗的小室。

    刚刚进去,方婷就看见一个人影向他们扑过来。她本能地一躲,伯爵用高大的身体挡在她前面,极具绅士风度地说:“别怕,女士。我们的这位房客是不会攻击人的,他胆子小。我想他只是扑过来想向我求饶罢了。”

    “安达!你这个叛徒。”那个被卫兵按回屋子角落的囚徒愤怒地说,“我会向你求饶?我?夜世界七王之一的我?”

    方婷有些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安达伯爵原来的国王。

    “王上。”伯爵和蔼地说,“别太激动,那对您的心脏不好。我是带一位客人来看看你。”

    “我才不管什么客人呢。”国王说,“这几天,我又想明白一件事。”

    “哦!圣明的陛下!”伯爵惊讶地说,“瞧,自从摆脱那些恼人的俗务之后,您的智力发展得多快呀。让我们听听您了不起的新发现?”

    “那些北方蛮族!”国王有点自得地说,“北方蛮族本来是不敢来招惹我们的。是您,安达伯爵,您这个卖国贼授意他们抢我们的贸易份额,拦劫我的车驾,以此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瞧瞧,瞧瞧。”伯爵啧啧叹息,“几天的隐居让您的脾气大变了。‘招惹’、‘卖国贼’、‘抢’……以前您的言语多优雅,决不会在您口中听到这些粗俗的词语。”

    “废话少说,”国王似乎打算就此“粗俗”下去了,“我说的对不对?”

    伯爵对国王的态度始终是戏弄和蔑视,绝无半点尊重,他说:“对。您琢磨得对。这种智力游戏能很好地消磨时光。以免您象您哥哥那样,在隐居时陷入无聊之中。”

    “不许在我面前提到他!”国王怒道。

    “啊,陛下又发火了。陛下是真的生气吗?”

    “我告诉你,还有一件事。你是别想瞒过我的。”

    “什么事?”

    “关于压低价格与黎明人和白昼人交易的事。那也是你恶毒计划的一部分。”国王兴致勃勃地说,“我全明白了,你希望把持所有权力,不论经济、内政还是军队……”

    “您这是听谁说的?”伯爵问,“以您的王族的智慧是不大可能独自分析出来的呀。”

    “哼,你低估我了。”

    伯爵笑笑说:“我听见了参谋官马汉先生在因失职罪被判死刑后,向您汇报黑顿亲王的言行。他说,黑顿亲王曾经感慨过,压价贸易不是好办法,应该把出主意的人绞死;还有,他说蛮族虽然日子好过了,但仍然不可能向我们挑衅。后来您还因此秘密地减了马汉的刑。您看,虽然您不许我们提起黑顿亲王,可您那些才华横溢的推测其实全都是从他那里间接得来的。”

    国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小声说:“所以你知道了,你从那时就知道我怀疑你了。”

    “是呀。我就提前采取了对策。”伯爵说,“您是不可能赢得这场游戏的。说实话,您哥哥是我唯一有些畏惧的人。尤其是,您那无能的参谋官又把他放走了。”

    国王停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他小声地笑,弓着身子笑,好象害怕因此受惩罚,或是知道自己不应该笑一样。他笑出了眼泪,用手背抹抹脸,嘀咕着说:“你怕黑顿!你怕他。我的参谋官把他放跑了!放得好。你怕我哥哥……王族的尊严怎么能被你这种肮脏家伙侮辱呢!?”

    “你就用这个来安慰自己吧。”伯爵第一次以比较认真的恼怒声音对他说,“我迟早会把他抓来,和你一起关在这里。”

    “不可能。”国王说,“我知道黑顿。你等着死在他的剑下吧,我这个哥哥不象你和我,他敢于处死敌人。”他说得激动起来,在卫兵手中挣扎着,冲伯爵喊道,“你等死吧!他会回来收拾你!他会回来清理国家,他会回来恢复王族的尊严!”

    伯爵转身走出去,对守卫的士兵说:“今天陛下的精力似乎过剩了,这是吃得太多的缘故。少给他吃两顿饭。”

    石门在背后关死。伯爵看看方婷:“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你不认为我目前比他更有权威吗?”

    “你们说的那个黑顿是谁?”方婷故意问,“似乎他的力量还要强大些。”

    “他是个亡命徒!”伯爵不屑一顾地说,“现在他正躲在不知哪个山洞里以冻僵的老鼠为食呢。国王提起黑顿是因为自卑和恼怒使他丧失了理智。要知道黑顿以前正是被他关押起来的呢。”

    真复杂。方婷心里暗想,伯爵要攫取夜世界的权力,黑顿要复仇,教宗要防备任何人推翻他……还有白昼世界的那一位不知名的大员。

    “好了,”伯爵对她说,“现在你该放心啦。来吧,跟我合作,你只消说几句话就能创造一个新帝国。”

    (6)

    吃过两顿饭,睡了一次觉,又打了一次架。伯莱拜尔觉得日子很难过。“二号”在交手时是真的想杀死他,也许他有点什么理由痛恨伯莱拜尔。

    奇怪的是,交手之后,二号又立刻恢复了常态,冷冰冰地坐回自己的一角,仿佛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伯莱拜尔自己闷想了半天,说:“你不可能是我的孪生兄弟。我查过育儿院的档案,生我的那位女士只有一次妊娠史,仅生下我一个。”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二号厌恶地说。

    “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竟能长得一模一样吗?”伯莱拜尔说,“你是不是我的孪生兄弟?”

    “多令人恶心的词。”二号说,“你不是查过档案吗?没错,那个女人只生了你一个。”

    伯莱拜尔说:“我们的语言里没有那个词,所以你我只能用‘女人’称呼她。但还有一些别的世界,那里的风俗较为合理,也较为宽容。他们称呼生自己的女人为‘妈妈’。你知道吗?”

    二号说:“我快要吐出来了。你是因为在拳脚上打不过我,就想用嘴巴烦死我吧。”

    “不,我是忍不住要谈谈这些,而只有你的耳朵离得最近。”

    “那么你转过身去,对着墙角谈吧。也许会有几只蛆虫对你的话感兴趣。”

    伯莱拜尔换了话题:“你那种能在黑暗中瞄准的面具叫做红外线接收器,对吗?”

    “我们从不这么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二号对这个还勉强能接受。

    “那个女孩子说的。他们那里早就有了。我没听懂,她说‘红外线’是一种光线,这个名字好象跟颜色和长度有关。”

    “跟什么的长度?”

    “光线的长度。”

    “荒谬。”二号说,“谁能确定光线有多长?它可以是任意长。从光源到光射中的目标的距离就是光线的长度。”

    “似乎不是那个意思。”伯莱拜尔很高兴能用这个话题吸引二号的注意,他说,“那女孩讲的是另一种长度,每种颜色的光的长度都不一样。”

    “莫名其妙,以后倒要去问问她。她叫方婷,不是吗?”

    “对,她学起任何一种语言来就象从地上捡银币那么容易!”

    “莫名其妙。”二号说。他靠在墙上思考着什么,显然对方婷的事很有点关心。伯莱拜尔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那些残忍刻毒的纹路展开、消失了,露出较为柔和的正常人的神态。

    “你究竟是什么人!?”伯莱拜尔又不禁问道。

    二号被他的话从沉思中唤醒,他愣了一下,出人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冷淡地看着伯莱拜尔说:“我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不该存在?任何人都有存在的权力。”

    二号不和他争,以纯粹讨论的语气说:“比如说方婷,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应该存在么?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这里没她的位置。但她比我好一些,因为总有个地方为她留着一个位子。而我呢?我一无所有。这他妈的都是因为你!”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冲伯莱拜尔大吼一声。

    稍过片刻,他的短暂的怒气就平息了。他说:“你问我为谁干事,表面上说我确实在为一个人干事,但我并不真正服从他;我没有主人,我也没有可牵挂的人。我不怕死,我不信宗教,根本不怕地狱——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专门为我一个人而设的地狱。你想象得出这种感觉么?”

    伯莱拜尔想了想,很坦诚地问:“那么你为什么活着呢?”

    二号说:“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死。况且,你觉得死活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么?”

    伯莱拜尔无法回答。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恨我?”

    “你吞掉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还试图吞掉我本身。”二号说,“你是个阴暗贪婪的无底洞,你是遮住阳光的黑云。你使我不得不永久地徘徊寻找。”

    伯莱拜尔被他话中的激愤之情震住了,情不自禁地问:“寻找什么?”

    “寻找我自己。”

    二号的话音刚落,外面就隐隐传来混乱的呼喊声和撞击声。他们两个的感觉都比常人敏锐得多,只听一秒钟就弄清了这声音的性质:有人攻打这座石堡,而且多半已经攻破、冲进来了。

    牢房外面是走廊,他们听到走廊尽头处的金属撞击声。伯莱拜尔想把头伸出铁栅栏外看一看,但伸不出去。他刚要回头跟二号说话,一下重击猛地落到他头上,把他打昏了。

    二号剥下伯莱拜尔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然后把他拖进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脸朝下扔在地上。

    走廊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二号看见两个巨人般的大汉手持刀斧冲进来。他曾在暗中窥见过这些人:他们是神裁大法官的侍卫。他想,大法官果然非同寻常,竟能找到这个地方,还攻了进来。

    大汉们转动着粗壮的头颅,往一间间牢房里望着。二号喊道:“我在这儿!”

    一个大汉瞧他一眼,点点头,走到铁栅栏边,抡起大斧,寒光一闪,“镗”地一声巨响,一根铁条被砍断了。他连砍三次,断了三根铁条。二号从栅栏的空隙里钻出去。

    巨人指指趴在角落里的,黑呼呼的躯体。二号说:“不认识,可能是以前被关进来的犯人。”

    两个大汉拖着二号往外跑,出了走廊,只见外面一片混乱。十几个身躯巨大的汉子正在挥着刀、斧或锯子与安达伯爵的亲兵肉搏。一个神色冷酷的青年立在一角观战。这简直就是一边倒的战斗,是屠杀。亲兵们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

    见二号被救出来,那个观战的青年忽然吹了声口哨,大汉们猛砍一阵,围成一圈,护着那个青年和二号,一边厮杀一边退了出去。

    石堡外的旷野里,情景更令人惊心动魄。二号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伯爵的亲兵为什么没能挡住大法官的十几名侍卫——有数百个“卡得切卡”正如同发疯的野兽般与士兵们缠斗。一些士兵被咬伤,已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同样疯狂凶暴、丧失人性的“活死人”。这情景真让那些亲兵心胆俱寒。

    二号看出了大法官的计策,真大胆:他们先从海斯山谷中引出一批“卡得切卡”,然后骑着快马把他们带到这里。“卡得切卡”是见人就扑的,并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于是安达伯爵的部下就陷入了与活死人的苦战之中。大法官的侍卫们趁机攻进了堡垒。

    那青年正是曾经在路上拦截方婷他们的,大法官的刽子手。他冲出堡垒后便叫道:“人都齐吗?”

    一个大汉用铜钟般的声音回答:“贝贝姆战死了!其他人都在这儿。”

    二号看见穆哈穆也在那大汉身边,用枪支援着他们。但方婷不在。

    “方婷呢?”他向穆哈穆喊道。

    穆哈穆把他当作了伯莱拜尔,大声说:“那个家伙带着她跑了!我们去追!”

    青年刽子手叫道:“你们别乱跑!大法官不会让他逃远的。”

    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枪声。一队人马风一般卷来,直向堡垒冲了过去。青年大叫:“你们是谁?要什么?”

    穆哈穆看清带头的那个中年人,是黑顿亲王的部下,在矿坑里的秘密驻地曾经见过面。他说:“不是咱们的对头。让他们进去吧!”那队人马杀了进去。

    “走啊!”穆哈穆冲二号一挥手,纵马向远方狂奔。二号也抢过一匹马,随他而去。青年大声喊叫着阻拦,但这两人根本不理会他。

    “再快点!”穆哈穆状如疯狂,打着马边跑边喊。二号叫道:“你的方向对吗?”

    “我看见他们跑的!”穆哈穆头也不回地喊。

    他们顶着大风奔出十几里,渐渐看到前方的一带丘陵。穆哈穆说:“你看!那边有人!”

    前面确实有几个人影,正向这里迎来。几分钟后就走到近前了。穆哈穆突然大叫:“方婷!”

    方婷纤巧的身影骑在马上跑过来。她也叫:“穆哈穆!伯莱拜尔!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穆哈穆兴奋得脑门发亮,说:“这位大法官真有两下子!有胆有识!原来可看错他了。”

    “他在那儿。”方婷回头看着身后的丘陵。穆哈穆哈二号放眼望去,只见小山顶上,一个人骑着马立在风中,也向这边望着。

    穆哈穆看到,旁边的山顶上还有一个人。他说:“那又是谁?”

    “你没认出来吗?”方婷说,“我们见过他。他就是夜世界的教宗啊。大法官借了他的护教军来追那个安达伯爵的。”

    教宗和大法官各自立在一座小山顶上,相隔约有半里。这两个在黑、白世界掌握最高权力的人,虽然已合作了一次,但也许还互怀戒意。

    一阵雷鸣般的蹄声滚滚掠过,他们三人听到有个声音说:“不知好歹!”一群人驾着马风驰电掣地从他们旁边冲过去,奔向前方大法官立马山头的小丘陵。

    “是那个刽子手。”穆哈穆说,“我们没听他的命令,他生气了。小心眼儿。”

    方婷笑道:“人家救了咱们呢!穆哈穆。”

    不一会儿,那青年又骑马奔过来,身后还牵了几匹驼马。他勒住缰绳,庄重地对方婷点点头,说:“大法官认为目前没有审判你们的必要。好自为之吧!这些马和马上的东西是给你们的。”他说完后就掉转马头跑了回去。

    方婷他们纵目远望,只见大法官的身影瘦削挺拔,在风中凝然不动。穆哈穆不禁右手按在胸前,对他远远地行了个礼。然后,他们三人牵起青年人带来的几匹驼马,朝黎明线开拔了。

    (7)

    “黑顿亲王的人也来了?”方婷听完穆哈穆的追述后说,“啊,对,他的弟弟被关在那儿。”

    “那个什么伯爵怎么样了?被抓住了么?”穆哈穆问。

    方婷说:“没有,他跑了。伯莱拜尔,你怎么不说话?”

    “他一直就是个闷葫芦。”穆哈穆说,“现在好象更严肃了,伯莱拜尔,看见你的脸色,每个人都忍不住要仔细想想:自己欠了你多少钱?”

    “废话。”二号说,他突然开口,把那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方婷惊奇地望着他。

    “你说话的风格变了呢,伯莱拜尔。”穆哈穆笑着说。

    二号问:“我以前是什么风格?”

    “你以前不说粗话,又拘谨又别扭。”穆哈穆说,“现在你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啦。”

    “以前好还是现在好?”二号问。方婷又惊奇地望他一眼。

    穆哈穆说:“以前跟现在一样,反正你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二号笑了。

    “咦,那个化装成你的人呢?”方婷突然问,“他不是和你关在一起吗?”

    “是啊,他去哪儿了?死了没有?”穆哈穆也想起来了。

    二号在马背上挺直身躯,向前方看了看,说:“快进峡谷了。进去后我再讲吧。”

    “你弄什么鬼?”穆哈穆说,“非要进峡谷才说,这儿又没别人。”

    “我只不过是想趁现在清理一下大法官送给咱们的东西。”二号说着就抓起旁边马背上的袋子,打开来看。

    方婷说:“是个好主意,穆哈穆,咱们也帮着清理一下。”

    东西不多,但都是极有用的,这显示出馈赠者的条理分明的头脑。几匹驼马背着的袋子里,有枪和弹药、干粮、水袋、备用灯和电池、帐篷和电暖气等等。他们各自佩了枪,顺便就在马背上吃了点东西。

    “进峡谷了,”穆哈穆提醒着。

    二号说:“你的好奇心那么强吗?我不会忘记讲那个人的故事的。”

    “谁稀罕你的故事!”穆哈穆说,“我是提醒你们注意:峡谷里也许有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进去了。头顶的天空渐渐被夹成狭窄的一条,寥寥几颗寒星照着他们的旅程。

    “好,没有人。”穆哈穆说。见没人答腔,他看着二号又说,“嘿,没有人。”

    “没有人就好。”二号说。

    穆哈穆说:“咱们一时半会儿可以安心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是呀,没有危险。”二号淡淡地说。方婷差点儿笑出来,她没说话,想看穆哈穆有什么反应。

    穆哈穆果然耐不住性子,恼火地说:“你在卖什么关子!还不说!”

    “说什么?”

    “你说说什么?进峡谷之前你不是要讲那个人吗?”穆哈穆冲二号瞪着眼。

    “啊,”二号说,“想起来了。可是你不想听啊,你不想听,我还讲什么?”

    穆哈穆气冲冲地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二号斜眼瞧着他。

    方婷笑道:“你们别斗嘴了,我想听,好不好?伯莱拜尔?”

    二号说:“好。我就给你讲。不想听的人就把耳朵堵起来好了。”

    他停了一会儿,说:“叫我从哪儿讲起呢?他的事情很多。”

    “你们只在一起关了两天,就那么了解了吗?”

    “当然,我们互相了解了。”二号说,“他说了很多事。你究竟想听什么呢?”

    方婷说:“把他告诉你的都讲讲吧。啊,不,先讲他是谁,为什么要化装成你的样子。”

    “他没有化装!”二号有些恼怒地说,“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这张脸又不是被我垄断的。”

    “那么你们是孪生兄弟了?”方婷兴奋地问。

    “……”二号顿了一阵才说,“不是。他……他是个影子。”

    “什么影子?”方婷问。穆哈穆也支起耳朵暗暗地倾听。

    二号说:“怎么形容呢?他不是个真正的人,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依托。他是……是一团赘生的死肉。”

    “你的话真奇怪。”

    “听我讲完你就明白了。首先,生我的那个女人……”

    “你的妈妈。”方婷提醒他。

    “对,我的‘妈妈’,你说过这个词。她只生了我一个,她生我的时候并不知道,其实是没人知道,同时生下来的还有一个幽灵。”

    方婷瞪大眼睛看着他。穆哈穆把驼马的缰绳放松了一点,让它慢慢地走。

    “我长到五岁就被送进了男界,”二号接着讲,“不久后,我发作了一场急病,胸痛欲死。他们把我送到一家医院诊治,医生确信我胸腔里面生了个瘤子,必须动手术取出来。这件事,我自己都快忘记了。但经‘他’一说,又想了起来。

    “把胸腔打开,医生和护士们都吓呆了。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我身体里面的那种东西……”

    “什么?”方婷问。

    二号缓缓地说:“牙齿……眼睛……头发……还有干枯皱缩的小手。它们和我的胸腔内壁连在一起,血管和神经……都连在一起……”

    “他是你的孪生兄弟,”方婷说,“被你……被你在母胎里吸收了!”

    二号说:“不必讲得那么文雅。是我在胎儿时代就吞吃了他,只不过没有吞完,他还会动……胸腔切开时,他的眼睛慢慢地眨……”

    “天哪……”方婷把手捂在心口。

    穆哈穆大声说:“老天爷,别用这种事折磨我们啦!讲点杀人放火、阴谋诡计,都比这些事情好!别讲啦!”

    二号不理他:“他的大脑还是比较完整的,颅骨发育不全,脑子有一半露在外面……一个恶心的小魔鬼!”

    “不该那么说……”方婷喃喃道。

    二号目光一闪,望着她:“那又该怎么说呢?嗯?”他盯住方婷不放。

    方婷低声道:“他只是个不幸的胎儿。没有象我们这样享受生命的运气。”

    “这一切都怪我?”二号说。

    方婷连忙说:“不!也不能怪你,不能怪任何人。你怎么能改变那一切呢?”

    “这就是命运,你说得对……”二号沉思道,“这就是命运……所以我好好地活着,而他变成了孤魂野鬼,终生在旷野里飘荡……”

    “终生!他后来活了?”方婷突然间明白了,说,“他就是那个……”

    “他就是那个‘化装成我的人’。”二号说,“他恨我,说我把他的一切都侵占了。”

    方婷低下头,说:“我想不到他怎么会活下来的。”

    “我也想不通。”二好说,“据他说,是一个人请了手段很高强的大夫把他从我的胸腔里剥下来,又带到某个秘密地方去,用人所不知的技术养活了。这技术真该死!发明这技术的人该下地狱……”

    方婷道:“那也不是。技术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我们的心智还不能接受它。”

    “‘我们’?”二号惊奇地问,“你把自己也算在我们的世界里了?”

    “我已想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遵守‘旁观准则’,而且,我发现在某些方面,自己并不比你们优越。”

    “谦虚是很好的态度。”二号说。方婷正陷入沉思,所以没注意到他的反常的语气。

    “那个家伙竟长大了?”穆哈穆大声问。方婷看着他,眼里就现出轻松温暖的光,她想:“穆哈穆这矮老头,他是个‘阳气’很重的人。那种阴森森的诡异气氛被他的声音一下子冲散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迷信。

    “他长大了。”二号说,“谁知道他是怎么长大、在哪里长大的?反正,他从一块半死的肉团长起来,居然也长了人的样子。不过他的心可不象是颗人心。”

    “他坏么?”方婷问。

    二号奇怪地看看她:“他一直追踪着咱们,想把你带到不知哪里去。又帮夜世界的人抓了我们,你还要问我:他坏不坏?”

    “不是那个意思,”方婷说,“他干那些事可能都是受人指使。我是问你:他失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感情么?他……他的血还是热的么?”

    “问得好……”二号说,“他的感情……谁也不知道。在他身上,我能看得出来的感情就是恨,恨我,要杀我。这算不算人的感情?”

    方婷说:“我也不清楚。我的见识很浅,我缺少那方面的经验。如果我是他,我想……我可能也会恨什么人,但我不会杀人。”

    “他总想跟我打架,也许是要比比谁更强,看我有没有资格代替他而存在。这人怪透了。他怨气冲天,没有哪一分钟不是在痛恨里度过的。他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也骂够了吧?”穆哈穆不满地说,“背后骂人可不是男人的做法,何况骂的是自己的兄弟。要我说,他恨你多少有点道理,你欠了他东西——但是到底欠了什么我可说不上来。本来他已经够惨了,唯一可能跟他贴心的人又这么自私,就知道一个劲儿骂……”

    方婷悄悄碰了穆哈穆一下,对二号说:“他现在去哪里了?还活着吧?”

    “活着!”二号说,“他不先弄死我,自己是不会死的。他也许正躲在暗处瞄准呢。”

    “别这么说,”方婷说,“你们兄弟还有和解的机会呢。伯莱拜尔,这可不象你。你曾经为了搞清楚你母亲的身份不惜冒渎职的危险,现在知道自己有个兄弟,为什么又要恨他呢?”

    二号想想说:“我们是不会和解的。他对我恨之入骨,不死不休。肯定会有一场生死搏斗。”

    “那就想个办法别跟他打啊。”方婷说,“跟他讲道理。”

    “跟他这种人能讲得通吗?我又不是没试过。”

    方婷说:“那你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讲法。每个人都能讲通道理的,只要能把你的道理讲进他心里去。”

    “你这么能干,教教我吧:怎么跟他讲?”二号嘲讽地问。

    穆哈穆怒道:“自己没本事,还不想听别人劝!”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讲,”方婷说,“但是你是他的兄弟呀。我没办法也就算了,你一定要想法与他和解。你们的关系亲密无间,你们早在母胎里就紧紧贴在一起,”

    “后来呢?我把他吞掉了。”二号打断她的话。

    方婷说:“不要这么想。他曾经是最贴近你的心脏的人哪。你们的血在一起流淌过,这还不够吗?还有什么事情比这重要呢?”

    二号皱着眉,边想边摇头。他说:“他很会记恨,我占了这么多便宜,他吃了那么多的亏,这个结怎么解得开呢?只要我活着,他心里的阴影就永远抹不掉。毕竟他这三十年所过的是鬼一样的生活。总是在暗处窥视着我的成功,自惭形秽。而我在阳光下面工作、受奖励、升迁、休假、旅游、钓鱼、婚配、上‘浮岛’找姑娘……本来,他也能享受这一切,你们认为这公平吗?”

    穆哈穆说:“不公平!可这事儿谁也怪不了。”

    “这么一句话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二号淡淡地说。

    “希望他晚一点找你。”方婷说,“那时我们就想出办法来了。”

    穆哈穆看着她:“你自己的事还不够多么?现在最紧要的是帮你回家呀。”

    二号突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听见马蹄声了么?虽然你希望事情晚一点发生,他还是追上来了。”

    他们过一会儿都听到了:急骤的蹄声隐隐从后面传来。二号目光闪烁,对穆哈穆和方婷说:“帮我消灭他!”

    (8)

    伯莱拜尔看到了前面的人影。他可以肯定:身形苗条的那个是方婷,矮小的是穆哈穆,另外一个就是“二号”了。二号一定冒充了他,所以方婷和穆哈穆毫不怀疑。他突然间心急如焚:现在二号手里等于有两个人质。这一仗不好打。但他决不能让二号得手,方婷必须安全回到白昼世界。

    大约一天前,伯莱拜尔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下,黑顿亲王站在他面前。他不顾亲王用手势和听不懂的夜世界语阻拦,致意要去追赶方婷他们。他最怕的是二号会把方婷带回“局里”,甚至其他更糟糕的地方去。

    黑顿送给他两匹马、枪和一些必需品,指了方婷他们的去向。伯莱拜尔草草裹了头上的伤,就打马往峡谷方向奔来。赶到这里,他才有时间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还没容他细想,前面的人影已经散入岩石背后藏了起来。伯莱拜尔刚想喊几句话,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他们开火了。

    他立刻跳下马,在山壁的一个凹洞里躲好,把长枪装满子弹,寻找着二号的身影。

    枪弹一颗颗钻进身旁的山石里,声音啾啾如小鸟。火力并不猛,但很准确,看来那边只有二号一人在开枪。枪声远远地经过山壁的反射传过来,被放大了几倍。仿佛有人在喊话,但枪声太响,其他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伯莱拜尔想,只有先把二号制服,才能向方婷他们澄清事实。他露出半个头,看见对面开枪时闪现的火光,就向那里连发两枪。对面的枪声暂时中止了。

    但没过多久,枪声又起。对方换了个地方,而且是边打边移动位置,向这里慢慢逼近。伯莱拜尔感到了危险,他也趁着空档一闪身,钻到另一个凹洞里。借着星光,他能看到二号的黑影象小团墨汁一般漫过山石,无声地、恶毒地往这边靠近。他悄悄举枪瞄准,不用打要害,只需射中他的肩膀……

    突然,两个人影骑着马迎面奔来,那是方婷和穆哈穆,似乎是要跑过来找他。也许二号已经败露了形迹?只见二号持枪向方婷的马扑过去。伯莱拜尔没有细想,瞄准便射。二号的影子应声倒地。

    一瞬间,枪声、马蹄声都嘎然而止。那奔跑过来的两匹马停在了二号倒下的地方。伯莱拜尔收好枪,牵着马走过去。

    离他们还有三十尺左右的时候,伯莱拜尔听到穆哈穆的声音:“别乱动,把枪扔在地上,放开马缰,你自己慢慢走过来!”

    伯莱拜尔大声说:“你们认不出我么?我是伯莱拜尔呀。”

    对面传来枪弹上膛的声音。伯莱拜尔连忙扔下了枪和缰绳,慢慢走过去。他看见方婷和穆哈穆都用枪口指着自己,地面上,二号仰天躺着,手捂胸口,两眼炯炯发光。他轻轻地咳着,每咳一下都从口鼻中溅出一些鲜血,看来是受了致命伤。

    伯莱拜尔刚想跑上去看看二号的伤口,穆哈穆用枪逼住了他。方婷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他是你的兄弟呀!”

    “兄弟?”伯莱拜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亲兄弟。”穆哈穆冷冰冰地说,“你还装什么样?”

    只听二号微弱、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他不知道我是谁。他……他是伯莱拜尔。”

    方婷和穆哈穆呆住了。把伯莱拜尔和二号来回看了几眼,穆哈穆说:“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他才是伯莱拜尔!”二号吃力地说,“我骗了你们。”

    “他还不知道……”方婷说。

    “对,那些事,他还不知道。我没有跟他说。”二号咳着道,“现在我要跟他说清楚了,你们走开。让我们两个在一起呆几分钟。”

    方婷在伯莱拜尔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千万要小心他!”就和穆哈穆默默地走开了。他们看见伯莱拜尔在二号身边蹲下来,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

                        

    “你都清楚了吗?”二号对伯莱拜尔说,“我已经把我的秘密全部告诉你了。”

    伯莱拜尔仍然沉浸在初闻秘密时的震惊、伤感和苦涩中。他想:我刚刚亲手打死了我的兄弟……

    二号说:“你想知道的,关于我的上司的事,我也都说了。我不管谁输谁赢,只不过他在暗处,你在明处,这不是公平竞赛。所以……我才说了。并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血缘……血缘关系!你别想错了!”

    “我知道,我明白。”伯莱拜尔说。

    二号看看远处的方婷,说;“你怎么打算?对她?她也是个找不到归宿的人。最好送她回家去吧。”

    “好。”伯莱拜尔答应。

    “我恨你。”二号坦率地说,“现在仍然恨你。多幸运啊,你这个冷酷自私的家伙!你还能活好久呢。还能看着那个女孩坐上她的‘空间船’飞上星空,还能去钓鱼,还能一年一年地休假,你还能去向那个生养你的女人、向你的‘妈妈’索要更多的爱。我也是她生的呀……”

    “我要带你一起去见她。”伯莱拜尔抱着他说。

    “骗子。我已经活不成了。”二号微微一笑。

    “我要告诉她,她不仅生了我一个。我还有一个兄弟,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强健勇猛。”

    “强健?”二号说,“真的?我很强健?”

    伯莱拜尔点点头。

    二号忽然把衣服一层层地扯开,直到露出胸膛。伯莱拜尔猛地呆住了,几乎不敢正视二号裸露出来的肌肤。

    “看见了?我并不强健。”二号说,“那个人,我现在的上司,虽然把我养活了,但他治不好我的这种绝症,这种附骨之疽。我从小就这样,全身溃烂,生满恶疮,经常痛得睡不着。必须用很多浓烈的香水才能掩盖我身上发出的臭气。我是个半死半活的人,一块从生下来就开始腐烂的肉。你说,这种生物、这块肉能叫做一个人么?你曾经问我:‘你为什么要活着?’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活着的。”

    伯莱拜尔抱着他,眼泪流了下来。他把二号胸前的衣服掩好,说:“你过着我永远无法想象的生活。这不公平……”

    “我觉得真可怕。”二号说,“知道为什么我上司让我跟踪你吗?因为我能感知到你在哪里,甚至能感觉到你的情绪和思想。很多个日子里,我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我在梦里还听到你的心跳声。”他抓着伯莱拜尔的衣襟说,“你能体会那种恐怖感觉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的巨大的心跳声在我耳边轰鸣!我能回想起被你吞在胸腔里的那些年月。真的,真真切切地回想起来……你的骨肉,从四面八方象黑而热的软墙那样挤压着我,你的滚热的血流熨烫着我,你的硕大的心脏……发出震响声,回荡在我的宇宙里……”

    伯莱拜尔毛骨悚然,他看着二号憔悴的脸,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一个半人半鬼的兄弟。而这一切竟发生在这个世界里,发生在自己身边。如果二号当时没有被养活的话,也许会更好一些……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叫什么?你的名字?我怎么称呼自己的兄弟呢?”

    二号说:“我没名字。他一直就叫我‘二号’。对他来说,我同样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个工具,我也当了十几年的好工具。所以我并不欠他什么。”

    “你想要什么吗?我能给你什么吗?”伯莱拜尔歉疚地说。

    “我能要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能给我,我没有过任何乐趣,不过如果你肯牺牲自己,成全我的话,也许我会有短暂的一点乐趣。”

    “什么?我能做什么?”

    “让我杀了你吧!”二号急切地说,“你知道我一生最大的期望就是杀掉你,那能带给我一点点乐趣。”

    伯莱拜尔愣住了。二号格格地笑起来,边笑边咳血。

    “开个玩笑!”他说,“我不过是想看你惊慌失措的蠢相!再慷慨的人也不会为这么一点无聊的要求而献身的。是不是?”

    伯莱拜尔说:“如果能把我的命给你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替你死的。”他深深地盯住二号的眼睛,二号却把目光移开了。

    “你的就是你的,别人凭什么要呢?”他说,“现在一了百了,我倒可以轻松了。不用再费心怎么去报复你,怎么解恨。这事儿也折磨得我够啦。”

    伯莱拜尔说:“我开枪的时候,不知道你是……”

    “算了。反正我活不长。如果被那些烂疮弄死的话还会更惨。你帮我解脱啦。”二号说,“如果我信太阳教,现在可能会舒服一些,我会想自己要去乐园了。”

    “你说过,你是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的。”伯莱拜尔抱着他说。

    “我怕。现在有点怕……”二号说,“你叫我一声吧,该叫什么?”

    伯莱拜尔眼睛里突然一酸,他把嘴凑到二号耳边,悄声叫:“弟弟!”

    “狗屎。”二号歪着脸,哈哈笑起来。

                        

    方婷和穆哈穆坐在石头上,远远看着伯莱拜尔跟他兄弟的决别。寒风呼号,刮得小石块满地乱滚。他们俩的心境很坏。

    伯莱拜尔从那边走过来,神情萧索,轻声说:“他死了。帮我埋了他吧。”

    穆哈穆从马背上取下扎帐篷用的大钢钉和铁锤,三个人一起在路旁的山壁上凿出一个洞,把二号放进去,用石头盖好。方婷问:“是不是立一块碑呢?”

    伯莱拜尔摇摇头:“他不愿意。他只想无声无息地长睡在这里。”

    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跨上马背,顺着风向往黎明世界走去。

    伯莱拜尔突然说:“方婷,我知道你的的救生船在哪里了。我要去为你取回来。”

    方婷觉得很奇怪:他在这几分钟里就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变得如此斗志昂扬。伯莱拜尔说:“我弟弟告诉了我,他上司在你这件事里面所做的一切。我就要去找他算帐了。”

    “你一个人去?”方婷担心地问。

    “你们都去反而不安全,”伯莱拜尔眼望前方,“这也是我的一件私事。就算没有你的救生船,为了他对我弟弟做的事,我也要去找他。”

    另两个人都不敢问他那个“上司”是什么人,做了些什么。

    “去找他之前,”伯莱拜尔又对方婷说,“我要借用你的一样东西。”他两眼炯炯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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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4:40:34

    九 风暴已经来临

    (1)

    每年都是这样。当“地狱风”在白昼世界某处咆哮肆虐时,它未曾光顾的海面倒仿佛平静了。只不过,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平静的大海会突然沸腾起来,被狂风翻搅成一锅混浊的泥汤。

    伯莱拜尔已把二号的香水喷在身上。他从码头里面出来,不坐车,而是步行着往“布拉廷克营”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利用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思考问题。这也是他的行动前放松法之一。他想到了方婷:她在穆哈穆那里暂住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因为“最高长老会”至少有两个长老还在穆哈穆的家里盘桓。

    二号的上司,安全委员先生,他也是伯莱拜尔的局长的最高领导者。他住在“布拉廷克营”。每年“地狱风”刮起来时,大人物们是不会轻易离家的。据说他接见二号时从不让人在一旁保护。

    伯莱拜尔最后把计划回想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漏洞。当然会有点危险,不冒险怎么能做成事呢?

    这时,他看见了布拉廷克营的漂亮的白石墙。他沿着墙走到大门口,向穿着男式短裙的守卫亮亮出入证。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守卫已经认出他那张脸,把门打开了。

    他按二号的描述寻找着路径,尽量从容不迫象个经常在这里出入的常客。穿过树林就是花圃,然后是主建筑,二号没骗他,三三两两的守卫身着便服,象度假的年轻学生似地在小路上漫步。伯莱拜尔没有进入高大的主建筑,而是绕过去,又穿过一片骑马的草坪。安全委员的私人书楼就在前面。

    他突然间觉得心乱如麻,手心出汗。这并不是因为他现在深入了龙潭虎穴,也不是因为他将要去做的事;伯莱拜尔只觉许多事情一起闯进自己的脑海,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他想到几分钟后自己的举动将牵扯多少方面的多少人,就不由得心往下沉。不过,他很高兴这种情绪在这个时候出现,如果再晚一会儿,或许就会坏事。现在要调整,放松。他照旧用散漫的步子走向书楼。

    门口没有守卫。他随随便便地推开本色木质门,跨入阴凉的客厅。有个年老的管家捧着茶具正要往里面走,回头看着他说:“您回来了?要见阁下吗?”

    伯莱拜尔点点头,说:“告诉他我要见他。”

    管家惊奇地说:“阁下正在书房里。您从来不用通报的呀。”

    第一个败笔,伯莱拜尔想,幸亏这管家已经老糊涂了,没有看出破绽。他笑笑问:“你是去给他送茶么?”

    “对,您跟我一起进来吧。”管家慢慢地转身上楼。伯莱拜尔想,这下倒省了事。他随管家一起登上楼梯。

    书房里除了安全委员本人外,还有两个人,他们都是又高又壮,倚门站着。伯莱拜尔想,是保镖,虽然他们努力穿得象文雅人,但气质是很难改变的。

    “二号。”委员说,“你这次可去了好久啊。”

    “嘿,你好。”两个保镖对他说。

    伯莱拜尔说:“你们好。”

    “你怎么了?”委员扬着眉毛问,“不跟你的朋友托依德和列别克聊几句吗?以前你很喜欢他俩的呀。”

    “我心情不好。”伯莱拜尔简单地说。第二个败笔,他想,二号不可能在死前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他想进屋,保镖们用宽大的身躯挡在门口。

    “例行公事罢了,二号。”安全委员说,“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怀疑你的。”

    伯莱拜尔晃晃身子,顺从地转过来转过去,让两个保镖搜查。他没带任何武器。

    最后,他终于坐在了委员对面的椅子上。委员皱皱眉头:“你病又重了吗?怎么香水洒得这么浓?”

    “是,所以我心情很坏。”伯莱拜尔说。

    “明天送你去疗养。”委员关心地问,“事情怎么样?”

    “什么事情?”

    “行啦,别赌气。那个女孩子的事,嗯?她在哪儿?你追踪的那个傻瓜怎么样了?”

    开门见山吧,伯莱拜尔心想,别浪费时间了。委员的眼睛里已露出贪婪的光,两个保镖虎视眈眈。他看看书桌上面,委员把一串修指甲的小工具丢在那里。他拿起来慢慢锉着自己的指甲,说:“事情很不好办。”

    “怎么?我给你的命令不够清楚吗?把女孩子带回来,仅此而已。其他的由你作主。那女孩不合作吗?”

    “合作。”伯莱拜尔说,“她愿意跟我回来,但又讲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说她想要回那只摔坏的船。只要能看见船,她就来这里。”

    “她可不知道船在我们这儿呀。是你告诉她的?”委员和蔼地问,伸手把指甲刀从伯莱拜尔那里拿走,放进抽屉。

    伯莱拜尔说:“我可不愿意骗人。告诉她有什么坏处呢?坦诚相待才能使合作更加愉快。”

    “别多费唇舌了。”委员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为你干了不少事,但从没有对那些事动过好奇心。”伯莱拜尔说,“这次却不一样,我想知道:那女孩子有什么特别?你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你们不是坦诚相待了么?”委员笑着说,“她没有告诉你?”

    “对,她告诉我了。她是从其他世界里乘坐空间船飞来的,她不愿意过多介入我们这里的事,只想早点回去。我想听听你对她的看法。”

    委员瞧瞧两个保镖:“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推心置腹地聊聊吧。那女孩的头脑里有一个宝库,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都能从那里找到。”

    “那宝库里有什么?”

    “知识。”委员说,“另一个世界费了几千年才积累起来的知识。它能让白昼世界的整体实力一下子增强若干倍。”

    “我们已经够强了,夜世界和黎明世界都离不开我们。我听那女孩说,过早掌握那些知识对我们并不是好事。”

    “她是在把你当小孩哄!”委员说,“你知道吗?夜世界正在不断成长,不断强大。他们的威胁是不可忽视的。现在整个白昼世界都看到了黑夜人的威胁:瘟疫已经作为他们的第一次攻势让我们手足无措了。”

    伯莱拜尔看着他说:“可我记得瘟疫是经您同意才被带进来的呀。”

    “是的,那又怎么样?”委员大声说,“我同意的,那只是为了让大家都变得清醒一些,让他们都看清楚:黑夜人随时可以给我们送来致命的礼物。”

    “身为安全委员,您对自己目前掌握的权力还不满意,希望白昼世界在战争的威胁下改变权力构成,渐渐成为一个军事独裁的世界,对吗?”

    “那不是你议论的事,二号。”委员说。

    伯莱拜尔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想问您:我说得对吗?”

    “对!”委员说,“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

    伯莱拜尔说:“这次到夜世界,我去见了安达伯爵,和他聊过这些问题。你们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您明白吗?跟那样一个人联手是很危险的。”

    “我之所以派你去联系安达伯爵,就是因为欣赏你的态度:你没有任何畏惧心理,对进入夜世界几乎毫无感触;同样,你没有信仰,不怕丧失灵魂,而且对我们这个大地上的事情漠不关心,这也是我最赞赏的。但现在怎么了?你简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想说,您刚刚夸奖我的那些话让我很惭愧。因为我所以具有那几种优点应该归功于您,是您把我养成这样一个人的。现在,我想试试换一种活法,多想想身边的事了。”

    “好了,别怨天尤人。”委员换了话题,“还是让我们高高兴兴地工作吧。说到底我以后要依靠你的地方还很多呢,即便到了我管理整个世界的时候,也要依靠你。怎么样?那女孩子究竟在哪儿?”

    伯莱拜尔说:“我让她在一位朋友那里暂住。等我的消息。”

    “你还有朋友么?真让人吃惊,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委员侧目瞧瞧他,“等你的什么消息?”

    “等我把她的船拿给她。”伯莱拜尔说。

    委员摇摇头:“你们真幼稚。我收藏的东西是从不拿给别人的。你那位朋友的住处很容易找到,这次出行,你去的地方有限,几座城市而已。我们在整个白昼世界和黎明世界都有人。”

    “但夜世界呢?如果我把她藏在夜世界,你又派谁去找?”

    委员慢慢地说:“我会找到。而且,你也会告诉我的。你知道我是多么善于问话。”

    “你这么说我可不会害怕。”伯莱拜尔提醒他,“我是在你们难以想象的痛苦中长大的。”

    委员笑了笑:“到现在你还试图装下去。伯莱拜尔,我知道你的名字。”

    “您说什么?”伯莱拜尔后背上突然出了汗,他希望这只是一次试探。

    “我说,你很了不起,把我最得力的助手也干掉了。但你装他装得并不象。”

    没必要再冒充了。伯莱拜尔反而感到一种轻松,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刚进来的时候。”委员说,“托依德和列别克是我的新保镖,二号以前没有见过他们。”

    老魔鬼。伯莱拜尔说:“你所谓最得力的助手其实从来也没把你当回事。在他心里你只是个老笨蛋。”

    委员笑了:“彼此彼此罢啦。不过,你好象清楚了他和你的关系?”

    “对,所以我更不能宽恕你。”

    “你在自己心里随便审判我吧。现在的问题在于那女孩的下落。如果你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当然最好,如果不,也没关系。嗯?你怎么想?”委员心平气和地说。

    “我先问你几件事吧。”伯莱拜尔说,“你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相当顺利。”委员点点头,“目前白昼世界里充斥着仇视黑夜人的情绪。切断电能供给的威胁已经通过黎明人转告给夜世界,战争可以说是一触即发了。你看,凭你们一两个人的力量是挡不住我的。”

    “那么,如果女孩子同意跟你合作呢?你还要对夜世界宣战吗?”

    “甚至要更快地宣战。”委员说,“本来这是一场作作样子的假战争,如果我有了必胜把握,何不让它成为一场真实的战争呢?”

    “为什么还要宣战?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权力了呀!”

    “趁此机会一鼓作气,白昼人就能统治整个世界了。”委员说,“是不是一个伟大的计划?”

    “我认为它相当疯狂,”伯莱拜尔说,“而且成功的把握很微小。”

    “是吗?我会让你看到我的成功。你放心,我要留下你的眼睛让你看,留下你的耳朵让你听,并且还要留下你的舌头让你发表感慨的话。”

    两个保镖微笑起来。委员点了点头,他们慢慢走到伯莱拜尔身后。委员说:“你跟他们走吧,我还有其他事,今天晚一点我再去看你。那时候你也许改变主意了。”

    伯莱拜尔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两个保镖一前一后夹住他。委员开始看书。

    已经到了门口,最后的机会来了。

    伯莱拜尔在多年的工作中发现,每个人都会有松懈的时刻。就算在最紧张的场合,也会有那种时刻——人在紧张中甚至会本能地制造松懈。只不过那一刻转瞬即逝,很少有人能把它看清。

    现在,就是这种时刻。委员在轻轻吁着气翻书,两个保镖因为走到了门口而有点放松了,他们都比伯莱拜尔粗壮得多,又搜过他身上,所以丝毫不担心。前面的保镖伸手去开门。

    伯莱拜尔抓住了这十分之一秒的空档,突然回身,伸出右手,用刚刚锉得又尖又薄的拇指指甲在后面那保镖的眉毛上方用力一划。

    那个保镖甚至没有想到喊叫,他用手掩住额头的伤口,血还是涌了出来,把他的眼睛盖住了。前面的保镖收回开门的手,要往衣服里伸。伯莱拜尔猛挥一拳,把他的手打掉。这时,委员刚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这边。他还没有完全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额头受伤的保镖仍然捂着伤口,并试图揩去眼里的血。但前面那个保镖险些坏事,他机警地侧身倒在地板上,用另外一只手去摸枪。他已经知道了伯莱拜尔的力量,不再希望与他肉搏了。委员坐在桌子后边,拉开了抽屉。

    伯莱拜尔猛地往下一跪,用膝头顶在地下哪个保镖的脸上,然后他抓住正在抹脸的保镖,推着他撞向桌子。

    伯莱拜尔紧跟着到了桌边,委员已经把手伸进抽屉里。伯莱拜尔用力关上抽屉,委员大叫了一声。伯莱拜尔又把抽屉拉开,把委员被夹伤的手揪出来,从手里夺过枪。

    在门口地板上躺着的保镖滚了起来,并终于拔出了枪,他一手摸着昏沉沉的头,一手举枪瞄准。但他听到委员很勉强地叫道:“放下!别开枪。”

    伯莱拜尔把枪口顶在委员脑袋上,说:“只要有人敢乱动,我就先打死你。”

    “没有谁会乱动的。”委员说,他已恢复了理智,“你这样是出不去的,就算把我当作人质也不行。布拉廷克营不那么容易出去。”

    “我也没打算出去。”伯莱拜尔说。

    委员大感惊讶:“你要干什么?要怎么样?”

    “打开通话器,”伯莱拜尔说,“接教廷‘最高长老会’。”

    委员示意保镖照办,他说:“很好,你要找最高长老会。他们是不会容忍你这样胡闹的。”

    通话器打开,很快接通了。保镖把话筒慢慢递到伯莱拜尔手里。

    “我找首席长老。”伯莱拜尔说,“我们约好的,关于空间船的事。”

    不一会儿,首席长老的声音传出来:“是伯莱拜尔吗?”

    “长老!”委员叫道,“您快制止这个疯子!他要把我杀掉。”

    伯莱拜尔平静地说:“我没有杀任何人,也不想那么干。长老,我需要教会的人来保护我走出布拉廷克营。”

    “不要听他的!”委员喊道,“他疯了,他抓住我当作人质。”

    “你把事情问清楚了?”首席长老说。

    “是的。”

    委员呆住了,他看看伯莱拜尔,突然对着话筒叫道:“长老!您别听这个人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企图污蔑我。”

    “相信我们的公正吧。”首席长老说。

    “好,”委员盯住伯莱拜尔,因为枪口顶在头上,他的姿势很不舒服,他说,“现在这个人还用枪顶着我的头。您仍然要相信他的话?”

    “用枪顶住你是为了保证我自己的安全。”

    “长老,请您快点派人来吧!迟一些恐怕我就没命了。”委员喊道。

    (2)

    这阵仗可丝毫不亚于审问我的那次。方婷想。圆形大厅里坐着上百名各地的长老和政治家,护教军的两个营士兵荷枪实弹守卫在四面八方。“最高委员会”的所有成员和首席长老、左手、右手长老、研修长老坐在中央。他们对面站着安全委员。而最引人注目的两个人,一个是方婷,另一个是身披黑色纱袍独坐一隅的高瘦男子。人们望着他窃窃私语,他就是白昼世界的神裁大法官,是历史上第一位在公开场合参与审判的神裁法官。

    “审判开始。”首席长老说,“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澄清几个事实:第一,关于从黑夜人那里传播过来的所谓瘟疫的问题;第二,关于安全委员先生提出的主动防卫计划的问题;第三,关于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们这里的一位空间旅行者的问题;第四,关于我们与黑夜人的关系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牵涉到安全委员先生。我们将宣招几位证人上庭。第一位证人:空间旅行者方婷女士。”

    方婷在人们的目光聚焦下走进大厅中央。

    “因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首席长老说,“你们的道德观也许会与我们不同。所以我想问:如果请你发誓忠实地回答所有问题,是否冒昧?是否会违背你们的行事原则?”

    方婷回答:“我们这两个世界中对于各种事物的看法确实很不一样,但诚实正直作为一种美德却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我愿意发誓以忠实无欺的态度回答所有问题,并在这件事中承担我应负的责任。”

    她的话引来一阵表示惊叹和满意的私语声。首席长老问:“你曾说过你是乘坐空间船由另外的世界飞来的,那么,请你就空间、其他世界、我们这个世界和飞行工具这几点详细解说一下你的话。”

    方婷早有准备,她略微整理以下思路,就开始侃侃而谈。她尽量讲得翔实而又浅显,并注意做到只讲述基本的自然原理,回避技术细节。

    来这里旁听审判的人,大多是对方婷本人和她带来的新宇宙观略有耳闻的,他们已经做好感受一场思想革命的准备;而当听到方婷的话时,他们又觉得自己的准备还不够充分。如果不是最高长老会的几乎全体成员都在全神贯注、象小学生一样谦恭地倾听的话,他们差不多要认为方婷是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了。

    首席长老满意地看着周围那些人,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是的,这里正在刮起一场风暴,但这风暴是可以控制的。

    方婷讲完了大宇宙、大地的形状、行星与太阳的关系、空间旅行和飞船的动力,首席长老说:“女士,你认为自己来到我们的世界是负有某种使命的吗?或者说,你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解咒人’么?”大家都盯住方婷。

    方婷说:“我不这么认为。”厅内响起“嗡嗡”的低语声。

    方婷继续说:“因为已发誓要以完全忠实的态度回答问题,我必须说出自己心里所想的。首先,作为一名空间旅行者,我被几条最严格的戒律约束着,只有当自身或同伴的生命安全遭受威胁时,才能考虑对这几条戒律做弹性处理。其中一条就是‘旁观准则’,其内容我已多次对你们当中的几位说过,大意是对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面的所有事务,我们只准旁观,不许介入。所以,如果你们觉得我对这个世界的进步做了一点贡献,那么其实是我已违背了自己的戒律。”她环顾四周,接着说道,“其次,从我本人来说,我来到你们的世界是被迫的,纯属意外事件;对你们来说是如此,对我来说更是如此。我最迫切的希望就是早日找回我的空间船,以离开你们的星球。对你们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我既不感兴趣也不应负任何责任。”

    人们交头接耳,以略显惊异、慌张的目光互相望着。但有几个人已向方婷微微点头致意,表示赞同她的话。

    “当然,这些话是纯粹从逻辑上分析。”方婷笑着说,“后来因为与你们当中的几位加深交往,我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这里有了我的朋友和亲人,一切事物不再与我漠不相关。况且,我的来到已经打乱了这个世界的运行,只有顺水推舟,尽力弥补我造成的混乱了。”旁听者们都跟她一起笑起来,他们已经知道,这女子是个有自己的烦恼和希望的活人,同时也是他们的朋友。

    方婷说:“但最后,从你们自身来讲,不应该把现在发生的一切完全归因于我,归因于一个偶然出现的人。这一点首席长老阁下曾与我深谈过。变革的时代已经来临,我只不过适逢其盛罢了。在今后漫长的年代里,你们的世界将遭遇多次象这样的变革,那时候,也许没有‘解咒人’,但星球依然要转动,人类仍要繁衍生息,你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度过一次次沧桑巨变。我相这一切变化必将到来,我也相信你们必能安然度过所有的变迁,使你们的种族延续下去并更加强盛。那时,也许地球的使者会再次到来,与你们建立正式的关系。”

    她的一席话赢得了一半旁听者的掌声,另一半也显得活跃起来。一位坐在前排的地方长老忍不住问:“你们还会再来吗?就在近期吗?”

    “我无法确定,”方婷回答,“但即使会重来,也将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尽量不使你们知晓。”

    “我们希望又派你来!”一个人说。

    方婷笑笑,她忽然想起了地球上的事,在“五号行星”上的事变,还有高灿……

    首席长老开口了:“刚才方婷女士已讲述了她的空间船的动力装置的原理以及它可能带来的副作用。她并且提到前些时候的‘瘟疫’正是那种副作用导致的,这‘瘟疫’在他们那里叫做‘辐射病’。那么,让我们来追究一下,这种辐射病是如何从夜世界传播到这里来的。请方婷女士回到自己的席位吧。”他对站在下面的安全委员说,“已有证人说,是委员先生授意夜世界的一位高层人物,把患有辐射病的黑夜人送进白昼世界来的。你承认吗?”

    “这是对我的诽谤。”委员说。他必须坚持这一点,如果没有证据,长老会也不能轻易罢免他。

    “宣招证人:安全局密探伯莱拜尔先生。”首席长老说。

    伯莱拜尔被一名年轻教士引入大厅。他首先扫视厅内,找到了方婷,用目光跟她打了个招呼。

    “伯莱拜尔,请你发誓以完全忠实的态度回答所有问题,不作伪证。”

    “我发誓。”

    “他是骗子!”委员喊道,“他是个暴徒!他曾经闯进我的家里,试图杀我。”旁听者们一阵哗然。

    “伯莱拜尔,请你解释安全委员所说的情况。”

    伯莱拜尔说:“我到委员先生家里是为了找他证实我的推断:他正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发动一场与黑夜人的战争。”他的话也造成不小的轰动。

    “胡说!”委员轻蔑地转过脸去。

    “伯莱拜尔,请你继续说。”

    “在委员先生的书房里,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了这件事。他完全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肯定了我的推断。”

    “证据在哪里?长老们需要证据!”委员说,“坐在这儿的所有人都要你拿出证据来。”

    “我会拿证据给你的。”伯莱拜尔说,“但我先要详细讲讲你的做为。安全委员先生认为,我们的世界应该采取军事独裁政体,摒弃宗教,让长老会交出权力,”

    议论声越来越大,伯莱拜尔继续罗列安全委员的理论:“……应该让象他这样有能力的人来控制白昼世界,甚至连同黎明世界和夜世界。”

    安全委员大声说:“长老们!如果任这个疯子继续信口开河的话,我要怀疑长老会与最高委员会的联席审判的严肃性了!”最高委员会里面也有人抗议道:“让他拿出证据!”

    伯莱拜尔等人声逐渐平息,就毫不理会他们的抗议,接着说下去:“安全委员阁下对我本人承认,为了达到上述目的,他采取了一些较为极端的手段。如长期与夜世界的一位高层人物私下联系、共同策划;授意让染上瘟疫的黑夜人进入白昼世界,以引发两个世界关系的紧张化;利用安全局的力量在世界范围内搜捕空间旅行者方婷小姐,以图使她吐露先进的知识和技术原理,加强他本人的力量……”

    “证据!证据!”审判席上的委员们和旁听席里的一些人喊道。

    首席长老说:“伯莱拜尔,安全委员先生对你说的这些话,可有其他人听到?”

    “有,但那是委员先生自己的两个私人保镖。我认为他们不会做对委员不利的证词。”

    人们不满意这个推托:“宣招证人!宣招证人!”

    安全委员说:“我插一句:我的那两个保镖是非常忠诚和正直的人,他们对宗教的信仰和对白昼世界的忠诚肯定远远超过对我的私人感情。但很遗憾,他们目前不能上庭做证,因为这位伯莱拜尔先生在对我本人施加暴力的同时,还严重伤害了我的两位保镖,使得他们直到现在还在病床上呻吟。”

    大厅里有点混乱了。人们用猜疑的目光打量着伯莱拜尔。伯莱拜尔说:“我必须声明,对那两个保镖的所谓伤害完全是出于自我防卫目的的被迫行为,当时委员先生已命令他们把我带下去施刑,我不得不反抗。”

    “又是信口雌黄!”安全委员说,“这有证据吗?”

    伯莱拜尔向着台上的长老们说:“如果有一种东西,一种机器,可以把人的声音原样记录下来,在任意的时候和任意的场合重现,那么它能不能当作证据使用?”

    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首席长老问:“你说什么?难道你有这种机器么?”

    “是从方婷女士那里借来用的。”伯莱拜尔说,“她把它叫做‘记事本’。”

    “不可能!”安全委员低声道。

    首席长老说:“你能否把你所说的这种机器呈上来,展示一下?”

    “当然可以。”伯莱拜尔从手腕上摘下“记事本”,调整了它的播放位置。一个卫士把它接过去送到长老们席前。

    “带有一个小箭头的灰色按钮可以重现声音。”伯莱拜尔对好奇地摆弄着“记事本”的长老们说。

    首席长老按了那个小按钮。

    在座的不论是审判员还是旁听者,都认为这是此次审判中最具震撼力、最有戏剧性的一刻,是整个审判过程中的转折点。

    说话的声音出来了,虽然不很响亮,但大厅内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到。先是首席长老的话:“伯莱拜尔,请你发誓以完全忠实的态度回答所有问题,不作伪证。”然后是伯莱拜尔的声音:“我发誓。”

    接下来,伯莱拜尔作证的全过程以声音的形式完美地再现于人们的——耳中。长老的问话、伯莱拜尔的叙述、安全委员的驳斥、旁听者的抗议……一切都在这个小小的黑东西里面存储着!

    大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这一奇迹惊呆了,他们骇服于这小东西所显示出来的、方婷的世界拥有的技术水平,对她刚才所说的话又多了一层信赖。

    首席长老把大家的思想又招回审判中来:“好,有谁认为这件东西所记录的声音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么?”

    没有人回答。

    长老问伯莱拜尔:“你用它记录了安全委员的话吗?”

    “是的。”伯莱拜尔说,“请允许我为您调整一下……”

    过了一会儿,从长老手上那个小东西里面放出了人声,正是伯莱拜尔在“布拉廷克营”里与安全委员谈话的过程。

    安全委员喃喃道:“魔法!妖术……不是真的!”

    但没有人再理会他了。审判从此刻开始只是完成一种仪式,委员的命运可以说已成定局。

    诸多因素使得这次审判并无以往的肃杀气氛,多数人甚至表现出一种乐观欣慰的情绪。仿佛安全委员的罪行以及他将受的惩罚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今天的集会实际上是一个特殊的节日似的。

    最后,首席长老说:“我们是第一次审判地位如此崇高、而所犯罪行又如此骇人听闻的人物。这次大会的意义也非同寻常,其原因是众所周知的。作为长老会的领导者,我对自己能参与这样一场审判感到光荣和不安。今天我们还有一位与众不同的与会者,他自到场以来一直没有表过态。而我认为,他是这大厅里最有资格给安全委员定罪的人。”长老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知道了他指的是谁,果然,只听他说,“神裁大法官阁下,请您给堂上所立的犯人定罪。”

    大法官站了起来,场内一片死寂。这里坐着的几乎所有人都从未见过这位手掌一切人的生杀之权的非凡人物。他们屏息静听将要从他嘴里吐出的严冷的宣判。

    他开口了,说出的话出人意料:“作为神裁法官,我肯定是白昼世界里活得最紧张的人。能够随意定人生死,这本身就足以让一个稍具责任心的人感到不安。今后我希望与其他长老共同参商。不是与在座的长老们,我要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审判机构,以分散长老会和最高委员会的权力。至于这次的事,我放弃对安全委员的定罪与判决权,因为我相信你们大家的理智和责任感。对现在这个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

    首席长老说:“那么,我们会商议一个对安全委员的惩罚方式。审判暂且告一段落。现在,我想听听方婷女士还想说些什么。”

    大家看着方婷,她说:“我就要走了。等到我的救生船一修好,我就乘着它去找空间船。顺便帮助黑夜人解决一个大问题。在离开大家之前,我想就外面的风暴说几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伯莱拜尔远远地望着方婷,心中充满了自豪感。是的,她是这么的了不起,美丽、自信、落落大方。他想起穆哈穆在分手前对他的感慨:“我早知道自己是没希望的!她不可能留在我这个锦绣窝里。告诉你吧:她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平凡的女人。”

    方婷说:“现在,外面刮着‘地狱风’。它每年都造成不小的损失,我在近两天也看到了它的可怕。但大家知道吗?对你们的世界来说,‘地狱风’是必需的。”

    人们不觉暗自重复着她的话,琢磨其中有什么深意。

    “风是大气的流动。没有风,白昼世界的热量无法分配给夜世界,久而久之便会使夜世界成为真正的冰冻地狱,而白昼世界将比现在炎热得多。两个世界不可能永远隔绝,毫无交流。我与刚才讲话的伯莱拜尔先生还有黎明世界的一位穆哈穆先生曾到过夜世界,他们两位都可以为我的话作证:黑夜人与白昼人并无本质的不同,你们在许多世纪前曾有着共同的祖先。今后也必将养育共同的后代。这种交流是任何人不能阻挡的:有人曾经试图阻挡横扫世界的大风吗?”

    旁听席上的长老们和政治家们互相低声交换着意见,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外面猛烈的风声震撼着屋顶,仿佛是为了与方婷的话相呼应。

    (3)

    救生船在行星表面进入母船,这将是对方婷驾驶技术的一次考验。她在数字化监视头盔里操纵着小船,已经靠近海斯山了,气动船翼就要收起来,以后必须完全靠矢量喷射器飞行。

    那年轻人坐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地大惊小怪,平均每分钟要惊呼两声左右,颇给她制造了一点麻烦。在这个极陌生的环境里,他不象往常那么自信和傲慢了。方婷暗想,等事情结束后,他肯定会对这次经历冥思苦想,然后写出一本书来。书名也许叫做《记一个空间旅行家和她的飞行船》。

    登船之前,方婷告诉他们:这只小船里面只预备了两个人的位置,看谁愿意陪她一起去海斯山谷里冒险。报名的人非常多,连利亚多长老也举起了手。穆哈穆和伯莱拜尔都很想去。但神裁大法官的刽子手满腔激情地说:“我看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亲手处死那个妖孽!”这倒是非常合适,方婷同意了。刽子手先生就开始了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行刑经历。

    救生船从高耸的山壁上空飞越过去,在下面,山谷中心,母船静静地屹立着。方婷全神贯注地下降,缓缓接近母船。同时放出一个遥控脉冲。

    母船的侧面舱壁打开,一对抓钩探了出来。方婷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黑暗的空间、白色的抓钩、矢量喷射器灵活而又稳定地转动着,这就象是在太空里面。救生船微微一震,被抓钩抓紧了。现在她可以暂时松口气,下面就是母船光子计算机的事了。

    母船的开口处放出白亮眩目的光,救生船慢慢地往里面移动。年轻刽子手紧张而略带惊恐地望着飞船里面,这一刻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

    舱壁合拢,他们被关在一间亮如白昼的大舱室里。救生船的门打开了,一个柔和爽朗的人声突然传进来。刽子手身体一颤,用眼睛询问着方婷。方婷说:“不用怕,那只是空间船上的主计算机在问候我们。”

    “一个机器在说话?”刽子手惊讶地说。

    “是呀,它有语言天赋。”方婷看着这年轻人,心里有种用最精巧的玩具逗弄乡下孩子的快感。

    刽子手起初不肯下去,但想到白昼世界的荣耀,他把右手按在心口,坚定地下了救生船。那个大舱里布置简洁,但所有东西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方婷领着他穿过一道门,年轻人又被门前的“嗡嗡”声、热风和微微的闪光吓了一跳。方婷说:“卫生检测,我们全身上下已被消毒。”

    他们进入了控制舱,方婷感到强烈的温暖和亲切。她控制住立刻去看看高灿的冲动,忍下即将涌到眼中的泪水。刽子手四处张望,但不敢伸手去碰任何东西。

    方婷先解除了飞船布下的脉冲波墙,然后给山谷外面等候着的人们发出信号。她还得去燃料储备舱走一趟,弄点氢来。行动就要开始了。

                        

    海斯山外面有大约三万军队。他们分别属于白昼世界的护教军、夜世界黑顿亲王的部队和教宗的亲兵。这些人都眼睁睁地望着山谷上方的夜空。

    一道白色光柱突然冲破黑暗射了上来,这是方婷跟他们约好的信号。带队军官喊道:“她成功啦!我们冲进去!”

    三万人从谷口、四周山壁上向里面呐喊冲锋。果然,原来的那道无形墙壁已经融化了,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卡得切卡”们蜂拥而出,带着大群猎狗。军队立刻和他们缠在一起。每个士兵都穿着一身轻巧坚韧的铝合金铠甲,可以抵挡疯人与疯狗的牙齿。战斗中没人使用火器,士兵们拿着白昼世界警察的标准装备:高压电击枪,把“卡得切卡”和他们的狗通通击昏。

    海斯山脚下,一小群人骑马站在小丘陵上向战场那边观望着。他们是白昼世界的几位长老和神裁大法官。喊杀声可以直传到这里,几个人略带不安地凝望着远处。这虽然是在夜世界,但那个“海斯神”的力量将要威胁到白昼世界了。况且,据说这星球上的人类本是同一祖先,首席长老想,姑且把这次战斗算做我们对黑夜人的第一次支援吧。今后的交流将是困难重重的……

    穆哈穆和伯莱拜尔站在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他俩总觉得在这些半神人物的身边会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虽然方婷差一点儿把这些人的神性彻底打破。

    他们也专注地望着远处那实际上看不清的战场。但他俩关心的是方婷的安全。穆哈穆不停地挠着脑袋,唉声叹气;伯莱拜尔沉默不语。

    距离海斯山三里外的一座帐篷里,黑顿亲王正与教宗下着最后一盘棋。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棋局上。

    教宗老是不由自主地摸一摸头顶的高帽,那里面衬着一层薄薄的金丝网。从现在起他要防备黑顿亲王了。最强大的敌人即将消灭,而对面那位野心勃勃的人肯定不会从此隐居的。

    黑顿亲王又把教宗的一个棋子驱逐到棋盘外面。他微笑着说:“要小心哪,圣父。”

    “我对您一直非常小心。”教宗温和地回答,一边也把亲王的一个子赶出去。

    黑顿自言自语:“且看这最后一盘谁赢谁输吧……”

    “这不是最后一盘,殿下。”教宗说,“今后我们还会下很多盘呢。”

    亲王点了点头。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已经看到了将来的风云变幻,有多少事还没有解决:自己的弟弟虽已捏牢在手心里,但安达伯爵在逃,决不会就此销声匿迹;教宗肯定已在布置新的罗网,而且他不可能再犯从前的错误了;白昼人的到来有利也有弊,但他们让黑顿打开了眼界,看到更多的、几乎是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如何,他的梦想、他与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目标远大的人们的梦想一定要实现,夜世界必须在他的手中统一起来。也许,不仅仅是夜世界……

                        

    “记住,”方婷象叮嘱小孩子一样对刽子手说,“如果遇到‘卡得切卡’,千万不要杀死他们,用你手里拿的电击枪就足够了。他们只是被控制了大脑的傀儡,你要处死的是那个真正的恶魔。”

    “知道了。”刽子手简单地答道。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全身忍不住微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激奋还是因为恐惧。身上穿的那件软绵绵的古怪铠甲令他觉得又尴尬又新奇,那是方婷执意要两个人都穿上的,据她说,这可以防止海斯神的邪恶的灵魂控制他们。

    通体裹着轻装甲的十六轮小型行星车,从飞船底部象一只大甲虫似的爬出来。方婷操纵着车,寻找那个“往外冒着一丝丝白雾”的山洞。

    “在那儿!”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喊道,“看,那洞口正冒着白汽。恶魔在呼吸!”

    山洞确实深邃可怕,白雾象轻纱一样笼罩在洞口。车子越过山石开了进去,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卡得切卡”们都在外面战斗。

    灯光照着前方。隧道向下倾斜,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方婷感到刽子手的呼吸在颤抖,她也并不冷静。尽管她知道这里蛰伏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知名的生物;但那比起刽子手心中关于恶魔的想法来,并不能给人以更多安慰。

    突然,一个安放在前面洞壁上的装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刽子手说:“电暖气,黎明人造的。”

    这说明那东西就在不远处了。方婷放慢了车子的速度。她分析过,这种深藏地底、寿命以十万年计、本身不能移动的生物,多半会具有植物的特点。那么它也许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视觉,它可能是通过温度来感知周围动物的。行星车和宇航服都是严密隔热体。

    又是一个电暖气箱。刽子手握紧了手里的枪,他偷眼看看方婷,这女子脸上的镇定神色使他惭愧。他瞪大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周围,心里说道:“我是来结果你的性命的,魔鬼!”

    方婷说:“我想那就是它。”

    刽子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透过头盔上的面罩,看到洞顶石壁上粘附着一条苍白色的胶状物,直伸进洞穴的看不到底的深处。一些流苏般的粘糊物质从洞顶垂挂下来。

    “它到底是什么呀!?”刽子手低声道。

    “我也说不清楚。”方婷驱车前行。他们渐渐进入了一条四面被白色粘胶包裹着的通道里,车轮轧在软绵绵的地面上,让人心里起了一种夹杂着恐怖和厌恶的感觉。电暖气箱密密麻麻地排在里面,为这个身长达数里的巨大怪物提供热量。

    “从哪里杀起呢?”刽子手无所适从地说。

    方婷体会到一点黑色幽默。她笑笑说:“我们一直走到底。看看它还有些什么。”

    软而苍白的通道内壁突然蠕动起来,刽子手低喊:“它发现我们进来了!”方婷说:“别作声!不一定呢。”那种仿佛身在某种东西的肠管里运动的感觉令人恶心。她想,这东西或许也能通过触觉和声音感知周围物体。但这次蠕动没准只是它的习惯动作。

    方婷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洞壁没有坍塌,也没有收缩成一团把他们困住。他们进入了更深处。这里的景象确实如同想象中的地狱。

    动物骨骼四处散落着,“路”边有一些被苍白的肉瓣掩护着的液池,里面充满了深绿色粘液,液面微微起伏。有的池里还能看见未消化完的残骸,有动物,也有人。刽子手毛发倒竖地望着这一切,喃喃道:“这是我见过的最邪恶的魔鬼!”

    的确,这东西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发指,它非常古老,非常邪恶。它历经过不知几次白昼、黑夜的循环,葬送了数以百万计的生灵。

    方婷驾驶着车子,小心不使它沾上那些绿色粘液。

    刽子手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方婷向前面看去,她立刻醒悟:这里一定就是怪物的生命中枢所在。

    他们处在一个教堂般高耸的山洞内部,苍白色胶状物裹满洞壁。顶上,三条粗大的螺旋形白色胶体垂了下来,每条胶柱的尽头都膨大成一团蜂窝结构,以千万条细胶丝如蛛网般连在四周洞壁上。

    在这三朵可怖的大肉花周围,吊下十几根灰色胶柱,头端都形成了伞状结构,一丝丝粘液包裹在它们的外面。

    方婷说:“这样子很象某些真菌类的生殖器官。我们要尽快消灭它,不然它可能很快就要散发孢子了。”

    “它是怎么控制那些人的?”刽子手问。

    方婷说:“我只能猜测。每当气候变暖,白昼来临,它都会从冬眠中苏醒。那时它就向洞外散发一些微小的、能控制动物行为的孢子,通过空气传播给动物。被控制的动物或跑进洞来供它消化,或四处去咬伤其他动物,把唾液里的孢子传到它们体内。”

    “这样邪恶的东西是谁创造的呀!”刽子手感慨着,“是从哪里来的呀!”

    “大自然中无奇不有。”方婷说。

    大洞有五条分支。他们在每个岔洞里都放下一个捆着炸弹的压缩金属气罐。在中央的洞里放了两个。然后退出隧道,在路上放下几个炸弹。最后一枚炸弹上连出一根细光纤,直通到洞外。

    行星车又开回飞船底下,他们看着远处的山洞。爆炸不会威胁到飞船。

    方婷指着那红色的危险按钮,说:“这是你的职责。消灭魔鬼,保护世界的安全和洁净吧。”她把这最后一击让给青年刽子手,是为了给这世界留下一点耐人寻味的掌故。

    刽子手激动得手指微颤。他猛地在电钮上一按。

    大地深处微微震动,“海斯神”蛰居的隧洞里一瞬间充满了等离子火焰。大火从洞口直喷出来。

    年轻的刽子手握紧了双拳。他仿佛能听到当“海斯大神”被炽热的地狱之火灼炼的时候,它发出的垂死挣扎的无声的嘶喊。

    (4)

    穆哈穆和伯莱拜尔骑着马,沉默地走在黑暗大地上。回黎明世界还有一段漫长的路。

    穆哈穆想着与方婷离别前的那一分钟。他拿不准方婷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还有,“爸爸”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方婷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愿意跟我来吗?你还有那么漂亮的女人们呢,还有好大一个后宫哪。”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地球”的。方婷说,她回去后有无数的麻烦和伤心事。要知道,她已经有了一位心上人啦……

    “地球”是个神奇的世界!穆哈穆悠然神往:白昼与黑夜不停地轮换,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夜晚的宁静与白天的温暖。没有什么白昼人和黑夜人的分别,没有男界和女界。

    但方婷说过,在那里,人与人有着另外一种隔阂,那是什么样的隔阂?他也想不出来。

    陌生的地方,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游历的地方。

    还有方婷迷人的眼睛,微带伤感的笑,那美妙的声音……

    “我真蠢!”穆哈穆猛地一拍脑袋,一股突然涌上心头的热血促使他勒转马头,向回飞奔而去。

    只跑出半里左右,他停下了,仰头看着天空:一颗呈蓝白色的大星正冉冉上升,融入满天的繁星中去。小老头流下了眼泪。

    伯莱拜尔没有理会穆哈穆。他继续向前走着,慢慢地,但绝不停顿。在白昼世界,有个女人正牵挂着他,盼望他安然无恙地回去。而对那个了不起的女人,伯莱拜尔早已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了。

    98.11.19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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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注销] 组长 楼主 2008-10-23 15: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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