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蓝诗草（1985-）

汶蓝诗草 ---------------------------- 定局 候鸟追随着感觉迁徙 留下空巢默默守侯 懒猴倒挂在树枝上 成群的野兽从它的眼缝中奔走 远山是大地静穆的坟茔 流云挥泪如雨 无心出岫 一切都在自然中成为定局 动与不动巧妙地牵手 ---------------------------- 元诗 1 在诗的丛林里，作为植树者的诗人 必须沉默。而让树叶、雀鸟 这类词语进入一种动态，流出 柔风擦过叶片，音符涌出鸟喉的金子 2 不必怀疑诗的真实，诗的真实 就在诗里。就像树木安坐于丛林 鸟巢静卧在树上，有一些诗句 无非是人们想说的，或未曾说出的 3 让诗躺下，你也就屈膝跪地 这将中断你与诗的倾心交谈 点起一袋烟，然后向这个赤裸的世界 喷上一口青雾，有人说，这就是诗？ 4 一个诗人说所做的，另一个诗人永远 无法拆解。生与死是永恒的对称 在诗歌的十字架上蹲着一只鸟 与卦象一样，它预卜而不计算 5 诗的肢体是一座想像的密室 雅致的外表，装潢着零碎的庄严 事物的核心，被隐藏在幽密处 拆解的线头则夹在门缝里 6 在意义的眼角，凝结着颗颗散光的泪滴 滚烫的手心，烧着太阳冰冷的火焰 透过诗的瞳孔被折射的万物 聚焦为一点。这一点又化为七色的虹 ---------------------------- 七月的故乡，七月的麦芒 七月的麦芒闪过荒凉的记忆 疼痛揪住内心有如一颗穗头沉重地垂下 在七月，只有一道成熟的金色麦芒 才能被记忆的镰刀倾情地收割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中的酝酿 麦穗在夜间饱满着老乡们拘禁的梦 麦芒在白天挑起了汗水的重量 把幸福攥在手中，把欢笑写在脸上 在七月，老乡们从来不曾感到疲倦 老乡们的忙碌就像举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庄严而又神圣。必定有一种力量 支撑着他们无悔地继承着祖传的事业 祖先们一手种下的麦粒，在土里扎根 在故乡这片记忆的原野中成长 在七月，每当我突然陷入一种荒凉 故乡都会在我的记忆里成熟有如一棵麦子 ---------------------------- 孤独者 一面镜子被砰然打碎 散落的目光撤离之处 潜伏着一个自我的出场 孤独者喜欢练习倒挂 如同目空一切的树獭 充分享受酣睡的自由 像一根探入墙角的爬山虎 孤独者在幽暗处 摆弄着敏锐的触须 即使相爱的人也无法参透 另一面能照见原形的魔镜 已在孤独者内心架好 ---------------------------- 岛城落雪 第一场雪下的并不安宁 海上传来风的吼声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 海蟹大大方方地沿着斑马线横行 在薄薄的积雪上 出海的蛤蜊刻着谁的名字 今年的雪比去年来的迟些 去年踏雪寻梅时 丢失的那只鞋子 如今它穿在谁的脚上 像一封无法投递的邮件 我找不到思念的邮戳 更写不出谁的地址 在这红瓦绿树都很消瘦的夜晚 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 风的喉咙里长出海苔 整个城市拉起白色的窗帷 梦里陪我走过弯弯曲曲的街巷 身上粘满了腥味 醒来却忘记了是谁 ---------------------------- 春天的草 终于脱离寒风的刻刀 压成心野上 一块清爽的印 春天的草，是上帝手中 荧荧泛绿的烛光 点亮沉寂的花坛 打开泥土的窗子 解冻的思想之鸽 扑扑飞上天空 草尖上，童年的牛 舒缓地走过 留下一串笛声 ----------------------------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 我要拄着诗歌的拐杖 一步一步 走回童年 ---------------------------- 夜的碎片 星空 吸一抹忧伤的 蓝 发光的石头 将夜空浮动的水 一饮而尽 眼睛打开 仰望之门 果园 果园挂在空中 静静燃烧 石榴枝头 烧得最红 一些汁液溢出 墨水足够用来 淹没哭泣 池塘 总有一些谜语 溺死在 幽黑的池塘 夜蛙落水的 瞬间 一些谜底 浮出水面 柳树 柳树浸在夜色中 并没有停止 倾诉 鱼儿在它闪烁的 喘息声中 纷纷上岸 坐好 夜风 夜风吹动树林 树与树 开始交谈 鼻子和眼睛 耳朵和嘴唇 在风中 相遇 泥土 泥土隐入种子 虫子的叫声 开始生锈 每当夜幕紧闭 泥土中 总有一些骨头 孕育抽芽 溪水 深山撒下一串 纯净的音符 一些词语的花瓣 梳过水面 清瘦的云 坐在石苔上 轻歌 山坡 山坡用树枝衔住 鸟群 用草穗编织 牛羊 用光的肥料 将我们 埋葬 月亮 长长的梦魇 过后还是 长长的梦魇 月亮也是 古诗中 那座枯竭已久的 旧矿山 古井 夜色 随缓慢的漩涡 从大地中心 升起 古老的窒息 潜入 夜的深处 ---------------------------- 饮酒 脚步匆匆的行人啊 请稍停下来 请围坐于街头 啜饮夏天的酒 请想起家乡的粮食 请想起家乡的果树 请围坐于街头 啜饮夏天的酒 请相信这杯酒里 掺着庄稼的孤独 和夏天的血 请喝下这杯酒 请喝下这杯酒 然后再去想你的女人 然后 你赶你的路 我喝我的酒 ---------------------------- 书籍之累 双臂坠满书籍，不能舒展 像鸟的翅膀挂满黄金 伸向空中的树枝被石头压弯 ——飞翔是难的 疼痛如挤压的年轮 在扭曲的枯树体内展开 踩在词语碾碎的石头小路上 脚底沾满黄昏的血 前方是殿堂，还是墓地？ 夜垂下破损的头颅 黄毡帽被夏天的虫子钻透 生锈的钥匙已打不开 午夜繁重的门 寒风痉挛，在垂死的书页上受孕 ---------------------------- 竹笛 自红木书架上抽出一根竹笛 你也就抽出了 一部树与月光的恋爱史 一块荒烟蔓草的野地 笛声喑哑，大片秋色从枫树枝头飞身而下 划伤凝重的空气，化为一堆木屑 死寂是一张空白的湿抹布 擦遍锈蚀的月光枝头 自红木书架上抽出一根竹笛 你也就抽出了 一枚瞬间沧桑孵出的永恒之卵 一道压入子宫的血色洪流 夏泪如火，遗忘的灰烬自记忆火光中升起 从一张纸中榨取树的乳汁 从雨天的竹林里 削制一枝墨绿色的竹笛 守侯，在月光自缢之夜扬起 自笛孔，一只惊飞的灰蝉点燃群星 ---------------------------- 秋夜母亲 秋天刚到，在你体内流淌的河水就脏了 衣闪褶皱，洗不净布面上的残花败柳 我坐在竹篮子里，竹篮子漂在水上 仿佛东升西落的星辰，我从你夜的子宫中升起 秋风吹拂，托起你的病容，漫过秋天的屋顶 秋天的拱形屋顶，又高又远，如同天穹 坐着粮食、干柴、雨水和烈火 坐着幸福、苦难、爱情和诗歌 在你体内流淌的河水，燃烧的河水 把我洗净，晾在屋顶，熠熠生辉 河水中奔驰的红马车碾过我的头颅，尘土飞扬 竹篮子截为两半，有人站在屋顶上，破口大骂 竹篮子，丰收生命也盛放死亡的竹篮子 像两只干净对称的乳房，在落水的布匹中荡开 这时我喝下你体内流淌的河水，伤愈而活 这时拂晓，正从我颅骨的残缝中挤破 ---------------------------- 九月之歌 九月，一场大火在永恒的旷野燃烧 太阳在自焚中射下万道金光 人血的波涛汹涌着幽暗的花朵 在炸裂中，果实奔赴秋天的屋顶 果实奔赴秋天的屋顶，在炸裂中 大地起飞，腐烂的种子坠入泥土的深渊 汗水烫伤皮肤，裸露金黄的成熟之核 在人血的波涛里，汹涌着幽暗的花朵 幽暗的花朵汹涌着，在人血的波涛里 百川沸腾，季节的房屋轰然崩溃 化为飞扬的尘土，时间的座椅金碧辉煌 在自焚中，太阳射下万道金光 太阳射下万道金光，在自焚中 先知鸟群追赶着马车疾驰而过 翅膀落在远方，撞击着飞翔的铁 一片荣耀：烈火在九月永恒的旷野燃烧 ---------------------------- 秋天的碎音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海子《秋》 我们说到秋天时 秋天就碎了 就像玻璃球落在蓝色地板上，使天空 布满未知的云，残留着 夏季伤口的风 以及翅膀飘散的黎明 我们看秋天的黄昏 在空旷的大地上铺展开细碎的影子 看一些羽毛，枯叶 和清瘦的月亮 怎样在乏力的旋转中 挽留一片片死去的时光 我们说到秋天时 秋天就碎了 秋雨因忧伤而坠落，就像爱情 陷入夜的杯子 言语如落红已从蜂巢深处 流走最后一滴蜜 而种子尚未抵达有核的梦 在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交出一切聚散的浮萍，和往昔的倒影 童话被遗忘在 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高高的树林举起了群星 我们说到秋天时 秋天就碎了 而此时，秋天的暗河正在夜空流淌 正在泥土的深处流淌 所有的河水和星星 都将汇入同一口古井，等待死亡 将我们收割 没有丝毫的宽恕与温情 蓝天高远，大地空荡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 已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 潜入井底的心 于伤饬中拾起了一片月亮的嘴唇 几颗美丽的蓝星 我们说到秋天时 秋天就碎了 ---------------------------- 秋夜树 从你身上掉落的叶片足够搅动整个 夜晚，空气骤然紧张，我关上窗子， 把喧嚣挡在外面，仿佛整个世界 就与我无关——这怎么可能呢？ 夜游的小鬼撞击着……路灯飞舞 把你的影子投射到我前面的白墙上。 交错的枝节变换着灵魂的幻象， 窗玻璃被冬天的手指轻轻叩响。 在不真实的世界，我们开始隐藏自己： 蜷缩在牙床上的舌头，始终 未愈合的伤口，被虫子钻透的果实 包紧的核，泥土中的根，和锈。 我只能用缓慢、呆笨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言语，仅有一盏隐秘的孤灯。 破晓时分，我打开窗子，你周身披满的 美丽枝条，散发浓郁的香味和光泽。 ---------------------------- 纸张和铁 纸张是火的种子 是生命的脆度 是死去的一片树 而铁是凝固的水 是冰冷的矿石 是生存的无尽深渊 这是怎样的日子啊 这是纸里包着火的日子 这是电流 在铁中弯曲的日子！ 当纸张和铁在睡眠中相遇 两人因同命相连 而成了兄弟 一个随时准备被字迹淹没 一个静候 被糊住双眼的锈收割 打旁边经过一个人 正抱怨纸张和铁的价格 怎么降得这么快啊 报纸四毛钱一斤 铁也四毛多一斤 铜也四块多了 ---------------------------- 秋天打海上来 秋天打海上来 被涨潮的海水挟裹着。 千万个浪花破碎的日子 被逼上岸 打湿了我的裤脚。 流动的细沙里隐现的小贝壳 在遥远的冬天 到来之前，晶莹闪烁 如同死亡本身。 我们在海滩上漫步 嬉水，观潮 而这一切离真实的人生，还有 一步之遥。 翻涌的浪涛吐出 被夏天的海水 吃掉的生命， 这又怎么可能？ 死去的鸟群， 突然又出现在阴霾的天空！ 被季节驱赶的候鸟 打海上来 互相追逐着 彼此的影子，消失在 海的尽头： 那深邃无底的天空呵 而此时天空已亮出了闪电 必须找到一个出口： 让双脚逃离 让爱情找到平静的港湾。 在每一个陷入 深渊的日子里，荒冷 呼唤着温暖 水呼唤着盐 秋天的大海也呼唤着我 在无数个梦中—— 仿佛要叫我 转过脸，到她那里去 到秋天 来的地方去 仿佛那里有全部故事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