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寄月笺》
来自:沙耶梅尤
《寄月笺》 八月十五,枫叶已经被秋天染红了一半儿。 当青帝的车辇带着隆隆声划过九天时,推云的童子正倚在柳上原上空最软的那朵云上晒着太阳。自云端俯首向下望去,就可以看到从中原大地上的百姓家中徐徐升起的人间烟火。 “ 莫羡神仙总不老,不若红尘百年春啊…哈欠…” 风从云上轻拂过,不知道已经活了几百岁的小童叨咕着自己编的打油诗,半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他不曾注意到的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自尘世扶摇至上,转眼间就穿透了厚厚的 云层,径直向天外飞去。 云之上,七十二万里又六千八百气十四丈,广寒之域。 月亮是圆的。多少年之后,世间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深刻的了解到这一点,然而他们始终无法探知到在月亮另一头的阴影里有些什么。曾经有人尝试着向这里发射过一些探测器,却都莫名的消失于茫茫银河中了。 月之暗面,这里,是连阳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此刻,这里却是有光的。 三两只清烛在乌竹台上静静的燃着,烛芯似许久未曾剪过了。滴落的烛泪顺着灯盏的颈子滑落,流淌在一起,宛若白雪。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秋风卷起月宫的细沙,扫落了月桂枝上的花。沙是深蓝色的,和着淡白的碎花瓣,在空中放肆的舞了几圈,而后画着婉转的弧线飞进了远处古旧的宫阙。 寒宫冷月,宫阙九重。而这里,却是不可能有月光的。 忽而,自古阙深处传来了一阵弦动之声。 是瑟声,宫中有人在抚瑟。 听这瑟声,最初杂乱无章,似是出于不通乐理的人之手。有如风卷残云,又像雨打芭蕉,冰花错落般簌簌地跌在心头。 噪乱的瑟声,陡然停止了。几许风雨也静了下来。而刹那之后,又曳出一个高音,风吹声动,惊起了斜檐上的寒鸦。一弦一音,悠如竹间飞雪,洒然希声;空如雾锁银河,截断虚空;又哀如暮烟凝碧,惶惶凄然。纵九曲回肠,亦不够听这弹指之声。 泛商流羽,泻徽鸣宫,能以五十弦的大瑟奏出这仙伦妙音的人,又会是何样人物呢? 瑟音越来越缓,渐不可闻。 “吱…”朱漆斑驳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沉闷的声音扩散开去,扬起了门上积攒经年的沙尘。随着回响,凭空腾起一团青幽幽的光芒,漫浮在空中,照亮了几根银蓝色的丝弦,也照亮了青石板上一双莹白如玉的赤足。 一根丝弦轻轻的颤动了一下,暗蓝色的光华沿着丝弦流淌,映出了拨动琴弦的纤纤素手。却是一个披着素白罗衫的黑发女子,怀中抱着一把焦尾的古琴,沿着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一步步走了出来。 她低着头,眉眼不甚分明,初时只似一团模糊的影子,行至月桂树下,方才驻足。人影动了动,缓缓的仰起了身子,晦黯的星光洒落下来,竟是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不施粉黛的脸庞上眉目如黛,朱唇胜血,乌黑如墨的长发就那么披散着,从肩上垂下。风和着纷飞的桂花拂过,掀起一阵冷香。女子紧了紧身上的轻衫,纤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纱衣里,宽袍广袖,飘然若仙,仿似刚从水墨画中走出,就要离尘而去。 “咦” 画中中一般的的女子讶然的发出一声惊叹,翘着足尖,伸手向树上摘去。那桂树早已谢尽了花瓣,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还不曾枯去。而此时,上面难道有着什么东西么? 桂枝上,静静的挂着一只白色的纸鸢。 月亮上的小娥亲启,那上面这样写着。 “是……给我的信?” 看见了纸鸢上难看的字迹,女子不由的呆了一下,许久才回过神来。她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人这样叫过她了,月宫本就少有人来,很多年以前,大家都是称呼她为嫦娥仙子的。而自从五百年前获得了那个人的宠幸后,即使偶然遇见了某些出行路过广寒的仙家,他们也只会离着老远就行上一礼,而后低着头叫道:“见过玉蟾夫人。” 那些声音宛如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和却不带有一丝温度。 “会是谁寄来的呢?”嫦娥心里头想着。纸鸢被她持在手中,慢慢化成了一张粉蜡笺。 小娥如鉴: 还是忍不住写了信给你,对不起,又惹你不开心了吧。 小娥,不知道现在这样叫你是不是合适,可叫惯了的小娥真的很难改,也不想去改了。什么夫人之类的,对我来说实在拗口,所以我就又任性了一回,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唐突吧。 时间真的过的好快,昨天去邻村偷菜的时候,遇到了高老庄的土地,经他提醒,我才想起原来自己已经离开你五百多年了。 一别经年,那株桂树还是会在每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挽着银河落下的沙翩翩起舞么?月亮上,依旧那么冷吧?当初总是劝你,天凉了就多加几件衣衫,也不知你听了没有,想来又是不会听的罢。 其实,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成亲了。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难受呢,亦或是,会在心里为我感到高兴吧。 来到人间的头一个一百年,我纵马行歌,踏遍了人间每一寸土地,打听着各种稀奇的故事,打算等到再见的那天,附在你耳边讲给你听。每每经过长着桂树的地方,便饮尽杯中之酒,倚树而眠,想你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银河。 第二个一百年,我伐竹为舟,牧云海上,终于在东海尽头的归墟采到了世间最美的珍珠,用青丝串成了一个坠子,想等到再见的那天,将它亲手戴在你的颈子上。迷路的时候,天上的月就会为我指引方向。 第三个一百年… 第四个一百年,我回到了中原。 然后,从长安城里的城隍口中得知了你成亲的消息,玉蟾夫人。 世界,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塌陷了。我行走在人群中,听着朱雀大街上刺耳的叫卖声,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滩烂泥。 还记得那年的蟠桃会上,因为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而后被天兵拖走的卷帘么?想来他也被贬入凡尘了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悲伤,当时的我不知道,几百年后会有一个人在护城河畔,为一个女人哭的泣不成声。因为人生最无法承受的就是当你把生命都给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却不在了。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垂死的乞丐。他对我说,他不想死,于是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 走过奈何桥头,我没有喝孟婆递过来是那碗汤,就那么把它洒进了桥下的黄泉,只为了轮回之后,不会忘了你。森罗殿上,秦广王俯着身子问我,元帅来世还欲做人么?我一把推开他,大笑着走进了畜生道。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成为了一头猪。 出生那天,看着泥塘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我笑了,口中发出来的确实几声微弱的哼哼。 然后就听见一个男人开心的大声喊着:“老婆,生了小猪了!老婆,生了小猪了!” “你妈才生了猪呢!”接着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女声,连珠炮似的叫骂,“臭不要脸的,老娘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是不?胆子撑破天了,居然敢骂我了?我看你是活腻了……”以前在天上,我从未相信过竟然可以有人的女高音可以与王母那老太婆相媲美。 “大小姐息怒啊,我是说老母猪生了小猪……诶呦!别打了,今天我做晚饭还不行么?”男人一边喊一边绕着院子跑,一个年岁很大的女人就拎着一把扫帚追打他。 我趴在猪圈里,看着两个人从我面前跑了过去。黄昏的阳光无声的披撒在身上,感觉有些暖暖的。 一只鼻子拱了拱我,我回头,看见了一具沾满泥泞的身躯,正用它慈祥的眼神看着我。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长着短小丑陋的尾巴。那是一头母猪,我的母亲。 之后的每天,我就和我的同伴们卧在猪圈里等着主人喂食。那些饲料臭烘烘的,散发着酸腐的气息,却总是不够我们吃。偶尔,男人会在一边喂食的时候,一边叨咕着大蒜又涨价了;老婆的脾气越来越差;怎么成亲了三十年,家里还是没有添丁;邻村的玉凤出落的漂亮,是不是该娶来续弦;再这么能吃,就你们宰掉卖肉….. 男人说的时候,我的同伴们只是用力的拱着食槽,它们听不懂。我听的懂,却只顾着把前肢搭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直到男人胡子白了,变成了老头子,在一天喂完我们之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那一夜,老太婆哭的很伤心,曾经的女高音依旧刺耳,哭喊的却是老头子,你个臭不要脸的,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再也不打你了,也不骂你了,你回来吧…… 第二天,邻居来串门的时候,在屋子里发现了死去多时的老太婆,她手里握着扫帚,眼睛已经哭瞎了。 后来,村子里发生了瘟疫,我的母亲是第一个死的,村里人把她做成了一锅红烧肉。而后,无数的人惊奇的看着一只愤怒的猪冲破了猪圈,见人就咬,最后跑进了大山里不见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观音菩萨,她帮我回复了人形,告诉我在高老庄等待东土来的僧人,然后护送他去西天取经,于是我去了高老庄。 在那我没有找到和尚,却看到了秀兰,也就是即将与我成亲的妻子。,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我仍旧爱着那个喜欢挽着我的手臂叫我笨猪的小娥吧,如今,我真的变成了猪,却无法再看到你的笑了。明知道是不可能相见的,为什么还要记住呢? 当日下界的时候,我把你拥在怀里说,等月亮上的桂花谢了,我就回来看你。如今,却只能隔着渺渺银河寄这封信给你,想来你是会恨我的吧?可,我又该恨谁呢?原来月老说的是真的,自古以来,那些惜别以花期为诺的男女,似乎都是错过,因过而错,因错而过。 小娥,……罢了,就写这么多吧。 原本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竟又不知不觉用尽了一整块松烟墨,那句早先准备下的一句“书短意长,不尽欲言”却是用不上了。但愿这满纸胡言,不会烦到你吧。 又及: 还记得一千年前你走失了的那只叫做石榴的玉兔么?对不起,害你哭了好多天。其实是我喝醉了酒偷去和兄弟们炖了的,之后见你那么伤心,也就一直没敢和你说。今天不说,只怕以后再有没机会了。 再及: 还是忍不住要唠叨几句老话,月亮上那么冷,别只顾着美,身体重要。不过猜道你肯定不会听的了。我常去的那座云台下面藏着一件千羽衣,是我偷偷从寿星养的那群鹤身上拔来羽毛织成的,为此那老头还气的整整吐了半斤血。当年本想在你生辰那天送给你的。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在天凉的时候披在身上,很暖和的。想来,你穿上它的样子一定会很美的吧。 谨以奉闻 勿劳刺复 贞观叁年,捌月拾肆日 天蓬灯下书 明明烛光下,光秃秃的树枝无力的摇动着,仿佛无终的命运。 绝丽的女子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笺上,恍若失了魂魄。五百年来,那被掩盖的记忆角落里,始终有着一个不愿去想起的身影。现在这个人挣脱了重重丝茧,走了出来。嫦娥伸手想要抓住他,那个人却不见了。 那个人,曾经静静的看着在她收取天地间的微尘,看着她选中了十亿亿万粒银尘,闪耀的微尘形成了亿万条银色丝线,流动的银丝又汇聚在一起,编织成了漫天银河。 她选了八十万年,他就守了八十万年。然后,将她揽入怀中,轻轻一吻。 在王母的怒火燃烧了整个天庭的时候,那些倾慕她的漫天神佛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看她一眼,只有他站了出来。 “天蓬,你可知罪”那三界中之高无上的存在问道。 “知道,因为我扶起了我爱的人。” “天蓬,天恩浩荡,不杀你,只将你打下凡间,你谢恩吧。”玉帝冷笑。 她记得他临行前,自己穿了一身白纱衣裙跑去南天门去看他。 “我答应你,等月亮上的桂花谢了,我就回来看你。”他笑着说。 “你去下界,会忘记一切,不会再记住我的。” “我不忘,我永远不忘。”…… 一时静极。一滴什么东西打在了嫦娥手中的信笺上,酝湿了纸上的墨迹。 她模糊着眼睛向下界望去,却只能看见无尽的云霭。 星星在夜空中闪啊闪,银河在天上流啊流。 良久,一阵嚎啕的哭声从广寒宫传出,刺破了厚厚的云,响彻九霄。 好了,故事结束了。什么?有人问天篷现在又怎么样了?好吧,那么…… 续: 几年后,西天路上,一座破庙。 四个人点燃了一堆干草,各自歇息下来。大胡子的和尚凑着篝火专心的捏着手里的泥巴,细皮嫩肉的和尚闭眼端坐在磨破了的蒲团上念着经,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鼾声。 “猪,我没听错吧?你真的不吃?”毛脸雷公嘴的和尚躺在刚被推倒的佛像上说,手里递过来一只月饼。 “ 不吃,本来好好的月饼,咬一口就不圆了。”肥头大耳的和尚摇着头回答道,肚子里发出的叫声震的屋子不停的颤动。本来就很破的庙,现在看上去更破了。 “你抽了哪门子邪风了?装什么伤春悲秋的?上个月陈员外送的五十斤油饼,你怎么一口没给哥几个留啊!”猴子气的抓耳挠腮。 “秋风秋雨愁煞人,你个死猴脑又没有爱过的人,怎能懂我这样感性的人的心理?”肥头大耳的和尚认真的说。 “你?爱过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笑的满地打滚,手用力锤着阿弥陀佛的鼻子。“你是只猪啊,谁会看上你呢?除非她也是……哈哈!” “ 不准胡说八道!你可以骂我是猪,但是不准说她一个字。” “可你本来就是猪啊!” “你就不能骗骗我吗?”猪气的眯起来了眼睛,转过身去不再看猴子。 “好吧,既然你这么情痴,为什么我们刚到高老庄的时候,你扔下那个高秀兰二话不说就和我们当和尚来了?”猴子费解的问。 “还不是因为这年头当和尚有发展,有前程,等到了西天混个大官当,也好让老婆过上好日子啊。”猪头不耐烦的说。 “可你以前在天庭混的也不赖啊,门路还熟,想当官也用不着当和尚啊。”猴子追问道。 庙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他。 “猪?” “猪头三?” “猪大肠?” 猴子得不到回应,急的坐起身,抬头向猪看去。 月光沿着屋顶的窟窿挤进了破庙,洒在了肥头大耳的和尚身上。 猪的眼睛轻闭着,倚在窗沿下,似已睡的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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