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个人的世纪之梦——解读黑泽明电影《梦》

黑泽明的电影，不仅在日本国内深受欢迎，而且在西方的反响也很大。民族文化的特色、深度人性的透视、时代主题的探讨，在他的影片中被有机的结合在了一起。在黑泽明的晚年，创作风格开始返璞归真，而带有总结性的作品，非《梦》莫属。这部影片由八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场景组成，既是黑泽明的个人之梦，又是人类世纪之梦的浓缩。这些故事包括对过去的回忆，现实的反思和未来的憧憬。 　　 一、 　　在前两个梦中，主人公是小孩子，儿童眼中的世界，充满了神秘奇幻的色彩。根据古老的民间传说，狐狸们会在雨天的森林里举行婚礼。妈妈告诉孩子，不要到森林里去。因为狐狸们不想让人类看到他们的结婚仪式，这是与人类毗邻而居的灵性生命与与之达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当然，对于生活在现代城市中的文明人来说，这些山林里的禁忌，不过是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而已。但小孩子却对此深信不疑，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来到了森林中，窥见了狐狸们奇异的婚礼。回到家的小男孩被妈妈告之，狐狸们送来一把匕首。作为小男孩触犯禁忌的惩罚，要自杀谢罪或向他们道歉，小男孩选择了后者。但他不知道狐狸们住在什么地方。“但到哪儿才能找到它们呢？”妈妈回答说“在彩虹之下，它们在那生活。”这个梦结束于小男孩走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远方是一道缤纷绚烂的彩虹。这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美梦。而第二个梦，同样的美丽。 　　小男孩在家里看见一个陌生女孩，但是小伙伴们都说没有这个人。当小男孩再次看到女孩子的时候，跟随她的脚步来到了果园里。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桃树的精灵们，穿着华丽的衣服，排列整齐，犹如歌队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小男孩因为桃树被砍伐而痛哭流涕，获得精灵们的好感，为他表演了音乐和舞蹈。小男孩看的心醉神迷，但树木被砍伐，自然被破坏的事实，却是触目惊心的。美轮美奂的歌舞稍现即逝，小男孩从梦幻回到现实，眼前只有一株没有被砍伐的桃树而已。而他先前看见的陌生女孩，正是这株仅存的桃树精灵。这个梦充满了感伤的色彩。 　　在第三个梦中，主人公已经长大成人。在一次登山活动中，他与队友们迷失了方向，风雪不断的向他们袭来。绝望让疲惫的登山者们止步不前，昏昏欲睡。大自然严酷凛冽的一面，化身为雪夫人，出现在主人公的面前，要将他带入死亡之中。但在最后一刻，求生的意志战胜了困难，主人公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并且唤醒了队友们。胜利的号声响起，原来他们的宿营地就在前方。 　　从第四个梦开始，影片的色调开始由明亮转为晦暗。战败幸存的军官，穿过一条黑暗的地道，这条地道象征着地狱的入口。在地道口徘徊的恶犬，很容易让人想到守护地狱之门的刻耳柏洛斯。在穿过地道之后，幸存军官的一个下属中士跟了出来。他对军官说，他很想回家。但是军官悲痛的告诉他说，他已经和其他战士一起阵亡了。军官面对下属充满了愧疚，因为在战争中，全团只有他一人生还。他们都被战前的宣传所蒙蔽，远离故乡，离开亲人，战死前线，成为亡魂。这个梦，以噩梦的方式表达了黑泽明对战争及其后果的反思。 　　 　　 二、 　　第五个梦是艺术之梦，主人公在博物馆里，通过《阿尔的桥》走进梵高的绘画世界之中。并且通过田间小路，来到正在作画的画家面前并与之交谈。梵高的画、肖邦的音乐，一同在这个梦中融入了黑泽明的影片。但与艺术之美妙相对的是现实的丑恶，第五个梦是关于核威胁的噩梦，带有预言的色彩。 　　与主人公一起出现在梦中的，除了大批逃难的人群之外，主要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以及一个工程技术人员。那位母亲是一般民众的代表，曾经相信核能的安全性。而当灾难性的后果出现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啊，他们怎么能犯这个错。”这时，同样逃到海边的工程技术人员，向她道歉说他就是灾难的始作俑者之一，并且绝望的跳进了大海。因为他比别人更加明白灾难的严重性。盲目乐观的相信科学的人类，终于尝到难咽的苦果。而第七个梦，是前一个梦的直接延续。 　　核能辐射导致人和其他生物产生可怕的变异。这种变化不仅是外在形态的改变，同时也让人在本质上变成鬼。当核灾难将人间变成炼狱之后，人异化为恶鬼，彼此间相互的吞噬。黑泽明用前后两个梦来表现核灾难及其后果，固然是因为日本曾遭受过核打击，对每个生活在战后的日本人来说，核威胁的噩梦近在咫尺。但在冷战结束后的20世纪90年代，黑泽明依然对核能应用的后果充满忧虑，足见他对当今人类盲目相信科技力量能造福后代的观念感到怀疑。而二十年后的事实证明，黑泽明的担忧并不是徒然的，他的噩梦在日本部分成为事实。 　　第八个梦，是理想之梦。四处漂泊的主人公，来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在这里，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融洽。在这个梦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前现代的田园风光。正因为黑泽明对现代文明持怀疑态度，才将理想中的精神家园描绘成中世纪的样子。并通过百岁老人之口，向我们述说了一些朴素的人生道理：“人在世上好好尽完自己的本分，然后问心无愧地死去，是很可喜的事。”这个梦的最后，一场奇特的葬礼出现，没有悲哀和哭泣，只有音乐和舞蹈。在这里，死亡是一件自然而然，平淡至极的事情。水车村庄，是漂泊者的最终归宿。村口的那块石头，是一个流浪者的墓，路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放一束鲜花在上面表示敬意。 　　 　　 三、 　　影片中的八个梦，以婚礼开始，葬礼结束。以现实和想象相互交融的方式，表达了黑泽明的忧思与梦想。带有反思性的噩梦与回忆性的美梦交织在一起，是对他一生电影艺术追求的思考和总结。前两个梦，表达了他对神秘的敬畏和自然的热爱。在现代人眼里，不再有神秘和禁忌，一切古老的风俗和习惯不再被尊重，而这无疑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使然。而更明显的表现是对自然和生命的漠视，但这种僭越和破坏，无疑会遭到惩罚和报复。在这两个梦里，小男孩知错改过，珍惜生命的态度，无疑是值得人们效仿的。 　　而第六和第七个梦，以对核灾难及其后果的预言式呈现，向我们表达了人类盲目崇拜科技和理性，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巨大灾难的可悲之处。一切的哭泣和哀嚎，都难以弥补人类狂妄自大和自以为是带来的严重后果。无助的母子，迷惘的流浪者，绝望的工程师，异变的恶鬼，是多么悲惨的写照。但愿这样的噩梦，不要在我们的未来出现。 　　人类有奋发向上，勇往直前的激情和梦想，但表现自身力量和勇敢的方式却不相同。其中体育和战争是两种最常见的方式，登山所体现的是追求和超越，战斗所体现的是征服和杀戮，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第三个梦表达了对前者的肯定，怀着激情和渴望，登山队员们凭着顽强的毅力，回到了宿营地，他们成功了。第四个梦表达了后者的否定。被欺骗和鼓动的士兵们，离开亲人，惨死他乡，他们失败了。这是少么鲜明的对照，难道不值得我们深切反思么？ 　　第五和第八个梦，包含了黑泽明生命中执着的追求和最终的梦想。梵高的绘画和肖邦的音乐，构成了艺术之梦的基调，给每一位观众带来的新奇视听感受和诗意想象都是震撼的。如果说第五个梦表现了诗意栖居的意象，那么第八个梦则表现了现实安居的主题。尽管黑泽明为我们描绘的水车山庄，带有太多的浪漫色彩和田园气息，而显得过于理想化。但正如尼采所说的，正因为我们有艺术，才不至于毁灭于真理。只要我们有梦想，就不至于绝望。 　　黑泽明为我们创造了这些梦，但愿我们能从中受到些许启发，不枉他的一片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