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的味道
来自:phie
人类体表再没有一个器官像眼睛一样敏感,仅仅因为一小粒沙子的骚扰就泪流不止。流泪,多么矫情的反应,眼睛却擅长通过流泪表达抗议。眼球如此脆弱,人类通过眨眼保持它的湿润,并且时时刻刻都能闭上眼睛,缓解疲累或者躲避飞掠的杂物。当然我们睡觉时,它也睡觉,所以人类闭上眼皮睡觉。 眼球敏感,以至于它能够将一只灵魂赶出躯体。一所房子遭遇入室抢劫,女主人被枪杀,盆骨与胸腔因为冲击力而折成了九十度,女人保持着这个痛苦扭曲的姿势,用听觉捕捉罪犯的行动。其实此时她灵魂与身体的联系已经很稀薄,可她依旧被困在动弹不得的躯体里。接着出现了一段极为细腻的描述:“她的一只眼球几乎,几乎要碰到地毯绒毛的纤维了。地毯浸了血膨胀开来,绒毛微微升高了些。老实说,她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被尼龙纤维搔着眼球的感觉。的确,纤维刚一触及眼球,她就离开了。”于是女人因为讨厌眼球遭到搔弄的下场,轻盈地离开了,抛弃物理重量的躯体,变成一只不穿衣服、通感发达的透明幽灵,继续跟踪罪犯,乃至于在夜晚睡在罪犯与他的妻子之间。米歇尔·法柏的《红色水泥车》,是从死人视角讲述的故事,小说中最美妙的一幕,就是从躯体的女人到灵魂的女人的转换,就像水从瓶中倾泻,灵魂离开身体这一幕很关键,如何使人印象深刻?她想起眼球是非常敏感的东西。 有次走在路上,我“眼睁睁”看着一只小飞虫飞进我的眼睛。因为没有镜子,我不清楚它的所在,眼睛没有异物感,我就当它已经出来了。而几个小时后坐在书桌前,左眼再次感到异物感,拿镜子一照,就是下午进来的东西!来不及想它如何藏了这么久,我立马拿棉签把它弄了出来。当然,它早已死掉了(必须是刚进来就死了),湿湿的完全团在一起,看不清手脚。当晚我非常担心它在死前把体内的卵排尽,那么第二天早晨我的眼睛就会飞出密密麻麻的小飞虫。眼球这种温润潮湿的地方太方便孵卵了。 讲这件事是顺势的,如果不是恰好碰到......想说的是,眼睛进异物时,我们一般怎么把它们弄出来呢?我一直用的棉签。但洛丽塔用的可是亨伯特·亨伯特的舌头。 亨伯特、洛丽塔、洛母亲同住的三人时间,可以拍几十部克莱尔的膝盖。亨伯特没法拥有洛的全部,只能通过细微而隐蔽的动作,打着貌似正常的擦边球,他将他的全部欲望压缩在这些小动作里,是小心翼翼的得偿所愿。舔沙子这段,就是其中之一。洛眼睛进沙子了,亨伯特提出说瑞士农民总用舌尖将眼睛里的沙子舔出,洛愿意尝试这个方法。一个中年男人将湿漉漉热烘烘的舌头抵在少女的身上,这并不因为接触的地方是眼球而减少分量。甚至是增加的,毕竟他还尝出了她的味道,颤抖的舌尖感知到她是咸津津的。 舔眼球这个值得玩味的动作,在丸尾末广的作品中发扬光大。这回是纯粹的舔眼珠,眼里半粒沙子也没有的舔眼珠,只为舔而舔。也许最初描绘舔眼珠只是偶然,但丸尾末广很快热衷于无数次地描绘这个场景,并有意识地使之成为他作品的标志。舔眼珠这个场面很凸显丸尾的风格,精致又犀利,小小的动作乖张、猎奇,同时充满了强烈的爱欲与占有欲。舌头一反温润平圆的印象,被画得尖尖的,富有攻击性。眼皮被扒开,眼球像等待无法躲避的命运一般,等待舌尖的搔弄。有时候,它还有着SM的温存,是情人之间无法被外人理解的柔情蜜意。《丸尾画报》中的画,初看也许可怖,但当我们察觉到少女是温顺地攀附在对方的怀中,而非被迫,场面立刻变得香艳起来。舔眼珠这个动作的情趣,甚至蔓延到现实生活来。在豆瓣小组的小角落里,交流舔眼珠经验的话题,绝对不只一个。 眼球几乎是人类能够取下的最精巧的东西,胜过熏臭油腻的鼻子,软趴趴的嘴唇,大而无脑的手臂与腿以及廉价的指甲。大概只有齐腕砍下的手、血肉之下的骨头或者香艳的一束头发,勉强能够与之媲美。眼球形体优美,浑然天成的圆润;小巧,只手便可把玩;它镶嵌至美的珠宝,每一颗都是世上独一无二。它提供给人类的世界的图景是其他感官无法比较的,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耳朵鼻子只在使用时醒来,而眼珠只在睡觉时睡觉。总之,宁愿去除其他感官,绝不愿失去眼睛。而它给予我们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是无形的抚摸,让我们无需触碰便永远记得所爱之人的形状。 其实眼球方面的启蒙是李碧华的小短篇,始终记得她写咬下去时,眼球爆出一包甜水。情节是烂俗的情节,女的遭抛弃,在臆想中复仇,闷死男人,用大直径的吸管把男人的眼珠吸进嘴里,品尝它们腥气的甘美,她在极端的想象中选择一种虐人虐己的方式进行报复,这是痛与爱的意象。女人的逻辑是失去双眼,男人就再看不见其他人了。这一双眼球中储藏着男人所有的目光,已经被她吞下肚去,永永远远的独占了。 电影《圣山》里的片段,同样是用眼球象征永恒的注视。这是最近才想到的。之前,我只是为它表现出来的气质所迷醉,那是残虐与温柔、禁忌与激情的鸡尾酒。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绅士,亲切地招招手,把一边的雏妓唤来。他一早就屈腿蹲着,所以她走过来后,是他仰视她,仰视对他而言的极致美好。喜欢啊,摸摸头发点点鼻子,老人握着雏妓的双手,表情狂喜。喜欢到不知该怎么办的喜欢。想了一下后,他扒开自己的左眼,把假眼珠扣了出来,放在雏妓手上,然后像合上花瓣一样合上她的手指。老人的左手戴着一枚戒指,但是面对如此喜欢的女孩,他不送她昂贵的礼物,而要她收下他的注视。再荒谬不过,但他是以极为庄重的方式处理这份礼物的。 如果说占有眼球、赠送眼球是疯狂爱情的渲染,那么主动地放弃它也是。江户川乱步的《盲兽》中,一对对男女在没有光明的情欲地狱中堕落腐烂,开出血肉之花也甘之如饴。小说的异味让人差点失了午饭的胃口。盲兽顾名思义是个瞎眼男人,因为看不见,他格外懂得用手抚摸的艺术。盲兽根据抚摸的审美选择女人,触觉意义的美人,被选中的女人最初抗拒,厌恶如此丑恶的男人,但最终都沉迷在这种新鲜的情欲中,彻底放弃完美的眼睛,与盲兽在黑暗无光的密室里长久不见天日,一心探索与品尝抚摸的可能性。浓烈的情欲正是通过放弃眼睛达到。而最为深情的放弃要数《春琴抄》,哪怕我只看过它的简介也能够体会这种内向式的浓烈爱情。卑微到太能够摧残自己了。毁容的春琴不让佐助看她现在的脸,他就不看,再也不看,以停止自己眼睛生命的方式。于是光明国度中的春琴残败的脸再与他无关了,他听着春琴的声音,黑暗中永远浮现她曾经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