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作的讲演
杨那人(活着,不是久留之地)
让写作回到根上 —在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作的讲演 赵德发 同学们:晚上好! 我早就知道北大有个“我们文学社”,顾问是谢冕、钱理群先生。你们平时组织了许多文学活动,其中包括邀请一些作家见面座谈。但没想到我会接到你们的邀请,谢谢你们给了我这次与同学们切磋创作的机会。 十年前,我的长篇小说《君子梦》在《当代》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2年“农民三部曲”成套出版时改名为《天理暨人欲》),主要内容是表现儒家文化在农村的传承流变,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和首届齐鲁文学奖;前年,反映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在《中国作家》发表,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去年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获首届泰山文艺奖。现在,我又在创作一部反映当代道教文化的长篇小说。我的创作取向引起了一些朋友的注意,他们问我为何对这些题材感兴趣,我的回答是:让写作回到根上。 说到写作说到“根”,大家可能会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文学运动,一大批作家投入其中,有宣言,有实践,我们至今对一些代表作记忆犹新。然而现在看来,这场文学运动其实是“按图索骥”:一些作家急于让文学脱离政治,受西方文化人类学等人文学科以及拉美文学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到民间去寻找“文化”的存在,用作品予以表现(当然这只是部分作家的行为,有些作家并不是有意识地打着这个旗号写作的,像阿城写《棋王》)。评论家则推波助澜,急急忙忙为“寻根文学”寻找代表作,甚至把一些不靠谱的作品也收罗其中。匆匆几年的“按图索骥”之后,那些代表作家们或者不再写作,或者转向其他领域;评论家的兴奋点又转向了“新写实小说”等等,“寻根文学”作为一场文学运动,基本上偃旗息鼓。 但我们也要看到,二十年来一些作家还在持续着这种努力。他们继续审视中国文化之根,做出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像张炜最近推出的文化随笔集《芳心似火》就是一部杰作,他对齐文化的考察之精细,认识之独到,评判之犀利,令人叹服、钦敬。 我虽然才疏学浅,但也想做些尝试。我是直接将目光瞄向了儒、释、道三家,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现它们在当代中国的存在形态。 我们回头考察当年的“寻根”作品,发现除了阿城的《三王》、汪曾祺的《受戒》等一些作品表现儒释道文化之外,许多作品热衷于展示远古文化在民间的流风遗韵,甚至是民族的“潜意识”。我认为,这些只是我们民族文化之根的初级阶段,并没有发育成主根。主根是什么?是儒、释、道。尽管五四以来人们对这三家的批判持续不断,建国后甚至将其定位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对立面,然而这三种文化是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的精神支柱,民族的灵魂是用这些东西铸造出来的,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现在的“国学热”,可以看作是民族记忆的苏醒。 我在网上看到,去年5月初,北大著名学者、“我们文学社”顾问钱理群先生做了个讲演,在座的可能有在场聆听者,题目叫作《寻找北大精神》。钱先生提出: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四大重建:一个是制度重建,二是文化重建,三是价值重建,四是生活重建。那么文化重建从哪里入手?我以为,一方面要继承传统文化,一方面要吸取现代理念。而对于传统文化的继承(在审视、扬弃之后的继承),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它的功用,有这么三条: 一是补皮。我们看到,世界上任何一种重要文化都是有外在标志的,譬如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文化。我们中华文化过去也有,但近百年来我们一些人为了“革命”的需要,急于脱掉这张皮,砸庙、掘坟、过洋节,甚至要改用拼音文字,让我们的文化标志变得日益模糊。就像北方农村为赚钱而到处栽植的速生杨树,树干上只有一些普通的皴皮,没有了白杨树上像一只只眼睛似的的美丽图案。我们应该意识到,强化中华文化的标志是十分必要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世界文化之林有一个显要而醒目的位置。 二是补气。十多年前,我因写作过于劳累,身体出了问题,有人说我是气虚,建议我练练气功。我起初不太相信,然而练了几个月大见效用,因此这些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要打坐半个小时。由此我想到了中华传统文化,她尽管也有不足,甚至产生了历史积弊,但几千年来我们的民族还是靠这一口气撑着。中国的衰落只是近代的一段时间,过去的两千年里中国都是世界上的强国。拿知识分子来说,出世入世,在朝在野,荣辱穷通,甚至生死抉择,都与儒释道文化的浸染无法分开。古时苏东坡,命运再怎么坎坷,始终从容淡定;当代梁漱溟,不惧龙颜震怒,依然心口如一,这都是最典型最光辉的例证。钱理群先生说:大学需要三种精神:一个是沉静,一个是清洁,一个是定力。我认为:沉,清,定,三个字,恰恰是儒释道三家之精髓,也是中华文化气脉之所在。 三是补天。我们都知道康德的那段话:“有两种事物,我们愈是沉思,愈感到它们的崇高与神圣,愈是增加虔敬与信仰,这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康德为什么把这二者相提并论?因为人心实在是太重要了。在儒家,从来都是把天理和人欲放在一起考察的。正因为人心的嚣张,人性的贪婪,我们的地球今天才急遽变热,南极上空才出现了臭氧空洞。我们老祖宗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天人合一”。你蔑视这个观点,与这个观点对着干,到头来肯定要受惩罚。当然,咱们讲“天人合一”,西方列强却不一定讲,所以有人就讥讽“天人合一”是迂腐。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抱定“天人合一”的观点不放,并且尽量让更多的人接受它,对天敬畏起来,让贪欲收敛起来,不然的话,我们的天就会破得更快。儒家有言:“天者,理也;理者,天也。”现在提倡建设和谐社会,也可以视之为“补天”。如果让传统文化参与其中,让那些宝贵的传统理念在大众中传承和传播,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制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猖獗,遏止某些人的贪欲、戾气和杀心,让社会趋于和谐。 当然,文化重建是全社会的事情,是一项非常艰巨的系统工程。我想,我才疏学浅,为中华文化新大厦的建设添不了砖,加不了瓦,就用自己的作品作些呼吁吧。于是,就有了这三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计划。 计划容易制订,实施却异常艰难。我是没有上过几天学的人,在文化养成上是先天不足,而对于小说中所要表现的生活,又知之甚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以下几方面努力: 一是大量读书。写《君子梦》之前,我读了许多儒学经典,其中一部被主人公推崇的《呻吟语》,都快让我翻烂了。对涉及到的一些问题,不弄清楚决不罢休。譬如,前些年许多人都讲,1988年,有74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巴黎开会,发表了一个宣言,其中说,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汲取孔夫子的智慧。十年前,在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所的照壁上就用金字嵌着这话。我心中生疑惑,就查阅大量资料,终于搞清楚了:这事属于子虚乌有,是某些中国同胞杜撰出来的神话。写《双手合十》,有关的书我读了一百多本,光笔记就有几十万字。也正因为读了一些书,在扬州高旻寺才通过了知客僧的考试,终于走进中国最正宗、规模最大的禅堂,与僧人们一起坐禅,体验最为幽深的禅宗文化。这一段,我又全力学习道教文化,阅读量也较为可观。 二是深入采访。为写好《君子梦》,我几次去曲阜采访,并且找到了当年陪“小圣人”孔德成读书的一位老人,了解到许多孔府往事,以及孔德成的老师、莒南人庄陔兰的一些事迹(这人是《君子梦》中方翰林的原型)。在孔庙的东西两庑,有长长的两列配享的先贤先儒牌位,我站在最后面的空缺待补处,体味、猜度过去无数读书人的不朽之梦想。为写《双手合十》而进行的采访,我下的功夫更大,几年来跑遍了佛教四大名山,并在江浙一带的多家寺院住过。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我尊重他们,用真诚的态度与他们交往,与他们打成一片,掌握了许多第一手材料。最近去一些道观采访也是这样,了解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其中有道家修炼中一些最为隐秘、神秘的事情。 三是认真思考。要用小说表现这几大块文化,光是客观的展现还不够,还要做出自己的思考。在《君子梦》中,我梳理出了一条线:“千古圣贤只是治心”,认为毛泽东在“文革”中搞的“斗私批修”运动与其一脉相承。我还借主人公的思考,表达了对于“天理”的新解释:“三个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际关系的和谐,人们内心的和谐。我提出这“三个和谐”,是1998年的事。对儒家文化的一些思考,大家可以看我发在《当代》1998年第6期上的文章《永远的君子永远的梦》。《双手合十》的主人公是一位在佛学院毕业的青年禅僧,我让他根据前贤的一些观点,提出了“平常禅”的主张,并定出了大致的几条要领。这个“平常禅”提出来,许多朋友,包括一些禅和子(修禅的人)都给予肯定,这让我感到高兴。 四是精心创作。有了材料,有了思想,下一步是要把它们变成小说。故事,情节,人物,结构,语言,气韵,等等等等,都来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写佛教道教,由于不是我的“经验写作”,就显得格外艰难。但我下定决心,像佛教徒所说的那样“勇猛精进”,坚决要把它写好,就反复思考,不断琢磨,在每一个细节、甚至在每一个词语上都不掉以轻心。《双手合十》写到16万字的时候,我不满意,就推倒重来。这是我以前长篇小说写作过程中从没有过的现象。终于,书出来之后,佛教界没有人指出它存有硬伤,相反,包括远在台湾的一些佛教徒都在相互介绍此书,给予充分肯定。一些评论家在总结2008年文坛收获时,都提到了它。 就我个人而言,写作过程中心灵上的收获也是很大的。就说从事宗教题材写作之后的几点吧:第一点,我到佛寺、道观采访,听着寺院里的打板声早起晚眠,与和尚道士一起上殿,一起吃斋,一起“出坡”,一起打坐,我发现,在物质层面上我也可以返朴归真,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第二,一些出家人严格守戒,努力约束欲望,完善心灵,这给面对商业社会里种种诱惑的我们提供了一份发人深思的参照,让我懂得了在红尘中如何“安心”。第三,佛家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道家讲:“齐同慈爱,异骨成亲”,他们提倡的悲悯情怀深深感动了我。第四,受禅宗“参话头”的影响,我对人生的一些终极问题作出追问,深入思考,试图寻找答案。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释迦牟尼和老子的宇宙观,因而不可能成为教徒,但宗教教义中的一些精华将会影响我的认识方式和处世态度。就拿认识方式而言,在一些场合,遇到一些事物,有时候会自然而然地会用上佛家或道家的视角。譬如,我年前在北大学习过十天,到未名湖游览时,随意诌了这么两首: 博雅塔 不在伽蓝作浮图, 却来镇守未名湖。 满怀清水成公案, 博得雅人尽拜伏。 未名湖 遥想当年拖尸礼, 湖中频现落汤鸡。 而今谁肯衣沾水? 唯有余波示禅机。 (注:当年燕京大学新生入学,高年级学生要将其抛入未名湖中,让其自行爬出,或将其拖出,名曰“拖尸礼”,来自英语“toss”的谐音。禅宗有“拖死尸是谁”之话头。) 这算不上真正的诗,因为我不懂平仄。见笑了。谢谢同学们,祝“我们文学社”繁荣昌盛,英才辈出! 2009\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