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草｜新莎士比亚四大悲剧（bushi

原标题是莎士比亚喜剧中的悲剧性——不欢喜的欢喜结局，但是太严肃了。主要还是讨论莎翁的喜剧，踩雷也只是局限于他的部分喜剧，我还是很喜欢莎翁的悲剧作品的。

我把莎士比亚的四部喜剧作品封为新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并不是要去对标《麦克白》或《奥赛罗》，而是要指出其中的悲剧性质，这四部喜剧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在现代观众看来，并非如此欢喜，相反使人心梗，一些人的欢喜总是以另一些人的痛苦为代价。这四部作品分别是《驯悍记》《威尼斯商人》《终成眷属》和《量罪记》，下面我将分别分析这四部喜剧并指出悲剧性所在。所有的原文来自于译林出版社的中文版《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本，以斜体标注。

驯悍记

驯悍记以献祭了凯萨琳的自我为代价获取了圆满幸福的结局。而这出悲剧以她父亲巴普底士塔开端，此名父亲对待两位女儿的态度已十分明确“老实对两位说吧，我现在就像一个商人，急于脱货，只好冒险了”，脾气暴躁泼辣的凯萨琳是难以出手的“残次品”，而温柔的比恩卡则是“待价而沽”的“抢手货”，巴普底士塔一方面衡量谁出价高好把比恩卡嫁给谁，一方面以捆绑出售的策略试图尽快嫁出凯萨琳。对于彼特鲁乔针对凯萨琳的压迫，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幸灾乐祸观望，并乐观其成，“我还要额外给你二万克朗，算是我另外一个女儿的嫁妆，因为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了”。这让我想起来，在希腊和早期罗马的年代，丈夫不能惩罚犯下通奸罪的妻子，因为女儿是父亲的财产，而在罗马的晚期，女人的权力已经从父亲转移给了丈夫。在莎士比亚的年代，已经没有人会对女人的归属权产生疑问了，她曾经属于父亲，接下来属于丈夫，她从未属于过她自己。

戏剧的喜剧效果一部分以凯萨琳被彼特鲁乔“驯服”展现，其中重要的是凯萨琳前后的对比，她前期无理取闹和暴躁粗鲁是一种喜剧效果，她后期的战战兢兢也是一种喜剧效果，观众以“泼妇”的“驯服”为乐，结局凯萨琳发表了一通长长的驯良的妻子的宣言：

“……我的心从前也曾跟你们一样高傲，也许我有比你们更多的理由，以唇相讥，以恶颜相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们的枪矛只是些稻草，我们的力量是软弱的，我们的软弱是无比的，我们所有的只是一个空虚的外表。所以你们还是抑制你们无益的傲气，把你们的手放在丈夫的脚下。为了表示顺从，只要我的丈夫吩咐我，我的手是准备好了的，让他因此而感到快慰。”

我为所有死去的“泼妇”痛哭。

RSC曾排过一部性转版的《驯悍记》，将男女的权力关系倒错，在一个女人掌权的世界里，男性沦为取悦妻子的部分。这恐怕也有对现代价值观的考量，观众不会再对驯服悍妇的情节发笑而是会产生不适和愤怒，将受辱的角色改为男性会让现代观众们感到更安全，因为这是不会发生的——永远不会发生的，这样他们才能发笑。

威尼斯商人

太过经典的作品。这部戏剧也是被研究最多的莎士比亚喜剧中的悲剧色彩的剧本之一，夏洛克的个体与他所属于的群体所受到的压迫，结构性的仇恨，关于这方面的讨论至今不息。

夏洛克的悲剧性在于民族，但是最主要还是在宗教。基督徒和犹太人的冲突从犹大的背叛就开始了，针对异教徒的排斥是屡见不鲜的事。夏洛克说，

“……他曾经羞辱我，夺去我几十万快钱的生意，讥笑我亏了本，挖苦我赚了钱，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难道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但是所有基督徒都要蔑视他，就连他的亲生女儿杰西卡，也要像犹大背叛耶稣一样背叛他，“可是虽然我在血统上是他的女儿，在行为上却不是他的女儿。”

在欢喜的结局里，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终成眷属，所有的善人都会得到好报，而夏洛克自然是要失败的，而这失败不仅要摧毁他的身体（财产），也要摧毁他的精神（信仰），安东尼奥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他接受了这样的恩典，必须立刻改信基督教；第二，他必须当庭写下一张文契，声明他死后了以后，他的全部财产传给他的女婿罗兰佐和他的女儿。”

看，杰西卡是什么？她是一件战利品，是基督徒的财富，一方面是她从她父亲那里得到的财产，而另一方面是她自己的完全“皈依”，属于基督徒的伟大胜利！

Global的《威尼斯商人》里，戏剧处理特别好的一点是它把最后一幕演出了夏洛特默不作声地接受神父的洗礼，而杰西卡在一旁用希伯来语喃喃说着什么，和洗礼祷词的拉丁语交叠在一齐，我不知道这时的杰西卡在想什么。

终成眷属

相比上面两部剧作显而易见的悲剧要素，这部作品似乎要弱一些，但是它仍然拥有一个不欢喜的欢喜结局。在本作中，海伦娜是一个经典的，莎士比亚所擅长的，聪慧勇敢，得到作者偏爱的的姑娘，如同《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亚一样。莎士比亚让海伦娜通过自己的才智治好了国王的病，从而得到了国王的信任，借由国王的手得到了权力。

表面上看来，在本剧中，男女主角的权力关系似乎被倒错，但是并非如此。海伦娜决定去博取国王的欢心不过也只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浪子的爱情——这样的爱情，连这个男人的母亲都认为并不值当，但是海伦娜还是决定去争取它。

在国王的指婚下，贝特兰暂时屈服于强权，假意同海伦娜成婚，却不愿意履行婚姻的义务，假借战争的名义离开海伦娜好寻欢作乐，撩拨其他的女人。而海伦娜通过自己的计谋偷梁换柱成他撩拨的女人，并在最后一幕上演“死者复生”的喜剧，和贝特兰在国王的见证下，以“虚名也有，实际也有”的既成事实重归于好。

建立于计谋，谎言，指控，狡辩，威逼利诱下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的虚假之物！圆满的结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是假如海伦娜自始至终都拥有权力的话，即使是谎言下的爱情，她想要拥有就拥有罢了，就像男人一样，他们从来不在乎妻子的爱是否出于谎言，但是我的担忧之处在于这里，海伦娜毫无疑问会把她暂时拥有的权力转移给她的丈夫，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设计出精妙的猎网捕获猎物，但假使把自己放置于陷阱（婚姻）中，把权柄交给猎物，危险就会到来。

量罪记

《量罪记》和《终成眷属》于差不多的时机写成，其中甚至有相同的桥段调包计，即玛丽安娜代替伊莎贝拉去和安哲鲁约会，保全伊莎贝拉的贞洁，成全二者的婚姻。

伊莎贝拉是处于漩涡中的悲剧主人公，她受迫于拯救弟弟的急切性去求救摄政安哲鲁，却遭到了来自摄政（权力）的性勒索，只有伊莎贝拉愿意献身于他，他才会释放她的弟弟克劳狄奥。伊莎贝拉作为一个修女，本是借由宗教的力量免于男人的剥削（尽管这意味着她承受宗教的剥削，但是那总要比来自男人的剥削好的多），但是女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可能逃避这类事情。

而这种来自强权的压迫不仅是灾害性的，还是静默的，安哲鲁敢于大胆地勒索伊莎贝拉，也是对自己权力的自信，

“谁会相信你呢，伊莎贝拉？我的洁白无暇的名声，我的持躬的严正，我的振振有词的驳斥，我的柄持国政的地位，都可以压倒你的控诉，使你自取其辱……你尽管向人怎样说我，我的虚伪会压倒你的真实。”

而伊莎贝拉的弟弟，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生命的弟弟克劳狄奥，在听说此事之后怎么说的呢，“好姐姐，让我活着吧！你为了救你弟弟而犯的罪孽，上天不但不会责罚你，而且会把它当作一件善事。”不仅素昧平生的男人要剥削女人，她自己的亲人也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他把姐姐的献身看作是一种罪孽，但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愿意轻飘飘地原谅她，让女人去做牺牲吧！

喜剧的结局，公爵作为“更大的权力”从天而降“行使正义”，正如在《终成眷属》里，以强权压倒另一种强权一样，玛丽安娜和安哲鲁有夫妻之实结成眷侣，克劳狄奥被救下来免遭死刑，伊莎贝拉得到公爵的求爱，好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并不。

安哲鲁没有得到惩罚，只是一些恐吓，对于伊莎贝拉的性勒索因为“调包计”换成了玛丽安娜而得到赦免并被公爵认为是一件喜事。而并不能得到爱的玛丽安娜就是另一个海伦娜。伊莎贝拉，最可怜的伊莎贝拉，公爵对她的求爱何尝不是另一种性剥削，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安哲鲁以强权逼迫她，公爵用更大的强权逼迫她，她从来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伊莎贝拉最后的台词在帮助玛丽安娜为安哲鲁求情，之后便不再发言。公爵说，“为了可爱的你的缘故，我还要请你把你的手给我，答应我你是属于我的，那么他也将是我的兄弟。”伊莎贝拉没有表达的权利，她什么也没说。

其实还有一些，包括我最喜爱的两部莎氏喜剧《仲夏夜之梦》《无事生非》：阿玛宗的女王希波吕忒以战俘的形式被忒修斯强娶，还要被认为是“受祝福的婚姻”，（在忒修斯的故事里，希波吕斯很快死去，他接下来又同带走弥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但是阿里阿德涅被酒神掳去，更有可能的是在旅途中死亡，他又娶了阿德阿德涅的妹妹淮德拉），仙后提泰妮娅被先王奥布朗戏弄，只为了从她手中抢夺受保护的换儿。《无事生非》中希罗纯洁善良，却被受到蒙蔽的未婚夫克劳狄奥取消婚约并不分青红皂白地侮辱，在喜剧结局中，两人居然又成了婚，克劳狄奥未受到任何惩罚。

莎士比亚写喜剧不如他写历史剧，更不如他写悲剧。频繁使用类似的桥段，乐此不疲地使用谐音和双关，这在喜剧中通常认为是不高明的。而他所创作的这些欢喜的结局，总是不那么欢喜，总有人在流泪，而通常这些人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