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屋下 (黄碧云)
来自:余執
我是客家人。在匈牙利,他们问我,为什么会来看罗马尼人,也就是吉普赛人。我很蠢的答:因为我不理解。因为我对罗马尼人的认识,只是浪漫的,无家无国的流浪民族。后来逼得急了:但为什么是罗马尼人,你对很多民族都没有认识。我只好答,条件反射的,很醒目而又没有经过思索的,答:我是客家人。客家人被称为中国的吉普赛,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客族,受到当地人的迫害,是一个贫穷而又团结的群体,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传统,客人多务农为生,妇女勤劳刻苦,但不入族谱。生男氏祠点香灯,生女则无。以后他们再问我,为什么要来看罗马尼人,我就报以这个标准答案,他们就很满意,不再烦。 我是客家人。我是因为,必须解释,又以参照类比来解释,我才说,我是客家人,其后并且想,这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在香港出生,客语我会听,但只会说几句,涯……涯……涯唔识讲客话。食饭盟?涯阿爸唔曾在家下。我母也不是典型客家妇女,她读书写字,从不穿黑,不下田。我父倒是客家男人一个,在家趔趔趄趄的怨这怨那。他们走难来到香港,没亲戚,却有很多乡里。我父常说,五华的阿儋,惠阳的阿张。我父跟我说白话,但我的小同学都不会听,其实他说的是客音重得根本就是客家的白话。我们住新界,村里讲的都是客家话,所以我就会听。他们叫我瞒妹,我一直以为是妹妹,现在我看书,才知道,瞒妹是么女之意。 我是客家人对我来说,只不过给小同学取笑,[ 吓瓜人]。 我兄的两个小男孩出生,他们后来已经移民到美国,但我兄跟我说,乡下的祠堂点了灯。我当下说,乜咁封建?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乡间有生男丁就点灯的习俗。乡间我只去过一次,那是我父亲死前,我去看他,唯一的一次。 我是客家人对我来说,从来没有意思。我从来没有群族意识,并且反抗宗族,性别,肤色,国家,要决定个人的处境与性质。我极讨厌那些大声号哭的寻根派,管他寻国的家的,还是族的根。 《烈女图》的写作过程,对我极为重要。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思索,历史论述。我第一次眼见,原来我们为历史的肉身——我婆,我母而生。我完成了《烈女图》就开始探索后殖民书写的可能,所以就到了英国。 从我回答:我是客家人,我意识到,殖民的意思,就是断裂。我对我的父母,他们以前的生活,他们来自的地方,一无所知。在我以前,一切不存在。他们的家是客家,我的不是。我不需要家。但我为什么说:我是客家人。当我尝试理解殖民,接近历史,我就很庸俗而容易,几乎不知觉地去,寻根。这并非我本来的意思。 但对我的父母,我生命的来由,一无所知,我又感到了欠缺。 我母亲死后起了一次棺。我以为理所当然,人葬了,七年后起棺,骨头放金罂。小时候山后有好多金罂。后来读客家风俗源流,方知此谓二次葬。见闽西《上杭县志》:[ 又有改葬之陋习,亡十二年后棺朽而肉化,以罂易棺,检骸而置其中,曰骸金罂……或曰当未季南迁,转徙不定,而先骸而珍藏之,便于携带。] 又《石窟一徽》:[ 俗父母葬十年皆请改葬。改葬者以罂易而燥,骨无朽,则仍葬故处。如土色黑而臭,骨将糜,则迁吉地。] 客家在中国历史上,经五次大流徙,因有携骨而迁的风俗。客语[ 屋下 ],可能粤语[ 屋企]同意转借,即语体文的[ 家 ], 客家凡在屋之下,即为家,所以家称屋下——我说,涯阿爸唔曾在屋下,我不止说客语,我还说了,客家的流徙历史,但我不知。 我是客家人。当我离开,并且毫无负担,我从不想念,中文字还是关于中国,最怕有人约我去吃中国菜,饮茶,很难向人解释,我很少很少去饮茶;但他们还是逼着我,我不得不回到一个原始位置,我是客家人。并且觉识,原来在我的生活里面,我也曾是个客家人。 理解殖民,接近历史,重新书写;我是客家人,但我不寻根——这会是什么意思? 不寻根,不将个人的价值定于某一文化种族,但又从离异——女子(女子无族。不点灯。无姓。),在中国以外(如我在匈牙利罗马尼人之间),殖民地(我生长的香港),去理解接近当初——我父母的土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话——依依醞醞的唠叨着——客语里面,地就是坟的意思。那一片土地,是他们的当初也是最终。我重新书写过去,犹如叛逆之女,将他们骨头掘起,随处携带,无所谓地,无所谓家。时常是客。或许后殖民书写就是二次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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