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叙事——评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
来自:Melancolía(微信公众号:伊万手记)
哦!人品确实没有标准,因为凡人的性质总有些混乱。
——欧里庇得斯《厄勒克特拉》
一个人既能写喜剧又能写悲剧。
——《会饮篇》
生活摹仿艺术,王尔德如是说。
与其说,这则简洁的断语是唯美主义的生活方式宣言,不如说它道出了生活的实质。
其一,生活和艺术同构,它们都离不开叙事。构成生活的物质条件只是血肉,背后的叙事才是撑起生活的骨架。人们对于林林总总的事情的关心,大都可以还原到基础的叙事框架中。
其二,不同于“艺术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认识论。在这里,艺术是第一性的,而生活是派生的。叙事依赖想象,正是广义的艺术为生活提供着叙事沃土,万事万物于是得以串联,并被赋予某种特定的意义。
当然,在今天重提叙事可能会遭遇重重挑战。过度的理性化伴随着过度的情绪化迷惑了所有人。许许多多的叙事(意见、主义、生活方式等等)被包装成是严密论证的结果,人们尽其所能地塑造和维护着他们各自叙事的合理与自洽。
但叙事从根本上是虚构的,叙事者为了掩饰叙事的不完美与脆弱免不了自欺和对抗。和别种叙事一旦交锋,少不了争个你死我活,分出个对错高低。
这样倒还好,但如果一个人身上同时兼容了两种不同甚至对立的叙事,那战斗就在灵魂内部发生了,道连·格雷的悲剧命运无疑就是这样酿成的。
在《道连·格雷的画像》这部小说中,王尔德试图拨开重重迷雾,画像作为“理想型”——一种艺术原型——直接进入现实生活,它激起人的想象和摹仿欲,有摹仿就有比较和竞争,就有必要分出个高下优劣。
然而,竞争的结果必然引起人的自怜(画家贝泽尔在和画像的摹仿性竞争中落败而后自怜)或者嫉妒(贵族亨利在和画像的摹仿性竞争中落败而后愤恨嫉妒),人物的实践从而在不知不觉被还原为纯粹的摹仿性叙事原则。
所以,经过理性美化的两种典型叙事——贝泽尔的悲剧叙事与亨利的喜剧叙事,均是摹仿画像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二者共同作用于道连·格雷,从而一步步将其推至绝境。
先来看两种典型的摹仿性叙事,其代表即为道连·格雷的两个导师——贝泽尔和亨利:
1、悲剧叙事者——贝泽尔
画像的创作者贝泽尔是典型的悲剧叙事者,他拥有一种强大的怜悯的本能,能够敏锐地感受自己和他人痛苦。同时,就像所有热爱观赏悲剧的人一样,他一边流泪一边享受,因为当下的痛苦中总混杂着寄予未来的快乐。
贝泽尔遇到了绝世美少年道连·格雷,并深深地被他吸引。我们在生活中也多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欣赏壮美景色时整个身心受到触动,往往自叹不如,但我们并不嫉妒它,而是表现为一种自怜,心甘情愿自我矮化,让此中之美去治愈自己。
同样,天性浪漫的贝泽尔在道连面前就是如此,道连·格雷作为最高的审美象征在贝泽尔的想象中承担了拯救一个堕落者灵魂的职能。这就是他创作那幅肖像画的初衷。
把对方偶像化,崇拜对方,任自己由对方主宰,期待被救赎。这与通常悲剧的观众所崇拜的对象,也就是神、命运或其它某种崇高的东西没什么不同。
可惜的是,贝泽尔们往往是当局者迷。如今的语言被严重败坏,他们趁机把对怜悯的放纵,自我美化和包装为种种高尚的情感并自我标榜起来。
可无论怎么混淆视听,名为幻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挂在这类人头上。悲剧化和浪漫化的后果就是对他所崇拜的有限的对象总是抱有无限的期待,因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忧心忡忡,焦虑和不安时刻萦绕他的生活。
为此,贝泽尔在现实中就总是需要充当道连·格雷的保护者,尽力避免让他受别人的影响,唯恐玷污其美丽的灵魂。如此才能保证偶像不会坍塌。当然,该叙事的脆弱性可想而知,道连被亨利影响将是必然的。
2、喜剧叙事者——亨利
和前者完全相反,亨利作为喜剧叙事者,其天赋在于强大的讥讽能力。头脑灵敏的亨利热衷于赤裸裸地嘲讽一切,拆别人的台,享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他用冷眼看透世人的愚蠢和虚伪,用毒舌嘲笑那些喜爱包装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用亨利的话说,那些人实际上缺乏自我认识,想当然自认为拥有道德和信仰,实际上只是因为畏惧社会和上帝的惩罚罢了。
在亨利眼中,一切希望都是未定之物,都不可靠,当下才是唯一属于我们的、取决于我们的东西。盲目地追求虚无缥缈的希望难道不是愚蠢的吗?他主张不要抱期望,要最大化地享受当下,把生活艺术化然后寻求刺激,这被他命名为新享乐主义。
而事实上,亨利根本做不到言行一致,他不愿放弃体面的贵族身份和社会地位,一切只是过过嘴瘾而已,真让他去享乐当下,他也没这个胆。
一直嘲讽别人胆小,闹了半天自己还不如他们。虽然亨利始终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他其实心知肚明。于是亨利越来越看不得别人的优点,一逮到机会就去变本加厉地贬损他们。
表面看来,亨利表现得足够聪明,可实际上我们必须把这一切还原为无节制的嫉妒才可以把握他的实质。总而言之,因期待自己言行一致却屡屡落空,亨利一边享受着嘲讽的快乐,一边饱尝着嫉妒的痛苦。正可谓是既玩世不恭,又愤世嫉俗。
深知自己的局限性,亨利渴望突破瓶颈,这时他便也把目光投向了非常容易受影响的道连。于是就有了接下来决定性的一幕。
3、悲剧叙事和喜剧叙事的混合体——道连·格雷
拥有美丽面孔的道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迷倒了所有人,满足地享受着别人对他的奉承。可这时后来居上的亨利给他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轻易摧毁了道连未经反省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成功被说服的道连,想到自己终将老去,感叹这一切都太可悲了。青春是唯一可贵的,他想要永葆青春,而对着那幅贝泽尔刚刚给自己画好的肖像画说:让它代替我渐渐老去吧。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是,道连慢慢接纳了亨利的喜剧叙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应该说,悲剧叙事与喜剧叙事这两者理所应当成为永恒的朋友,它们是不可分的。这两种力量必然是同时对一个人施加影响,而不是孤立地起作用。
一切都不是偶然,虽然贝泽尔十分警惕亨利对道连可能施加的影响,但还是事与愿违。而那幅原本是寄托了贝泽尔理想的画像,也必将被用来实施亨利的计划。无奈的是,由于这个计划是排他性的,也就是妄图斩断以上两种叙事之间的友谊,因而必将破产。
爱情随之而来。他对扮演朱丽叶的年轻女演员西碧儿一见钟情,忘乎所以并私定终身。然而,与罗密欧的摹仿性的竞争关系是这段罗曼史的前提,道连对此直言不讳。看似愉悦的爱情,其中饱含嫉妒的痛苦。当嫉妒不再起作用时(西碧儿演砸了),道连也就不再爱这位可怜的女演员了。
西碧儿死后,道连开始被同情心笼罩,陷入悲痛。紧接着,亨利对道连说:自己很羡慕他,因为这是一出在现实中根本无处寻得真正的浪漫悲剧。三言两语就解除了道连那虚伪的同情心。
其实,在道连回到家之后,画像露出的诡异狞笑已经道破了一切:道连的怜悯里已经掺杂了可怕的幸灾乐祸。
同情内在得包含着虚伪,它是旁观者的想象孕育出的痛苦。别不承认,多少次我们在目睹了他人的不幸之后,为自己的侥幸生存暗暗生出了幸福感。
由于道连后面愈加放浪形骸,追求体验片刻的身体性欢愉,并且在人们口中已经声名狼藉时,贝泽尔决定登门拜访。
贝泽尔依然对道连抱有信心,好言相劝。甚至在道连给他展示那幅已经变得扭曲丑陋的画像,以证明自己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时,贝泽尔惊愕之后还是对他不加谴责,继续饱含同情,愿和他一起祈祷。
本来已经感动不已的道连都快准备改邪归正了,但此刻画像上的狞笑提醒了他,就像当初亨利对他的提醒一样:贝泽尔此刻表现出来悲悯之情和他自己在西碧儿死后所伪装出来的痛苦并无二致。于是恨意油然而生。一怒之下,他杀了贝泽尔。
问题来了,贝泽尔死了,可虚假的希望和同情心真的被斩草除根了吗?亨利在这样斗争中获胜了吗?
当道连格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怜悯(极度善于同情的西碧儿)的那一刻,他也就注定要承受忌恨带来的危险。从小说的后续可以看出,詹姆士作为妒忌的化身,在后来成为一个狠毒的复仇者差点要了道连格雷的命。
不久,在港口纵情声色之后,道连偶遇了寻他多年的詹姆士。虽当时侥幸逃过一劫,但詹姆士的出现,以及过往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给道连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心理预期,他再也不能用瞬间的快感去抵消它了。
往后,恐惧感在道连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担心遭到报应,怕落到和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同样的下场。患上严重的疑心病(自我怜悯)的他总是怀疑其他人是来向他复仇的,在恐惧中提心吊胆,濒临崩溃。后来当詹姆士被意外打死,道连也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终章的序幕借由海蒂(又一个差点被道连玩弄的女孩)拉开。丧钟即将敲响,这时道连还想过洗心革面,重新回到贝泽尔的救赎路线上,甚至还短暂动过自首的念头,但很快就又打消了念头。
说到底,是自我怜悯使得他不认为自己应该为这一切负责。最后,他深信自己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一个替罪羊。那幅画像于是成了他的眼中钉。
道连认定画像才是他灵魂堕落的凶手,当用匕首刺向凶手的时候时,结果刺向的就只是他自己。实际上,是自我怜悯和重新做人的期盼在一瞬间杀死了他。
《道连·格雷的画像》不是一部简单的劝善小说,不是道连从一开始只听从贝泽尔就能避免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了。表面上,贝泽尔和亨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其实就其本性来说,二者没有差别,都是由于没有觉察到叙事危险性的不节制者。
事实是,无论悲剧叙事还是喜剧叙事,只要是摹仿性叙事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虚假性”,不仅快乐和痛苦在其中相伴相生,哪怕是同情、希望,这些看起来很好的东西,一旦不加节制也有可能导致整体失控,从而酿成灾难。而且,越是苛求叙事的完美,越有可能造成叙事的脆弱。
就像道连在小说的最后亲口说的,他认为贝泽尔对他的影响更重大。没错,正是贝泽尔对摹仿性的无知、不加节制,和他的苛求完美,才让亨利有机可乘,最终导致道连的万劫不复。
1.【英】奥斯卡·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2.【美】雅各布·克莱因:《雅各布·克莱因思想史文集》,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
3. 【美】伯纳德特:《生活的悲剧与喜剧——柏拉图的<斐勒布>》,郑海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
4.【古希腊】欧里庇得斯:《厄勒克特拉》,周作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5. 【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
6.【古希腊】柏拉图:《会饮篇》,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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