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中的歌声: 柏拉图《蒂迈欧》疏证(附序言)

呼哟嘿

来自:呼哟嘿
2007-12-21 22: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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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呼哟嘿

    呼哟嘿 楼主 2007-12-21 22:33:42

    编者前言(徐戬著)

    在西方古代文典中,以宇宙起源为题旨的叙事绝不少见。古希腊文“宇宙”(Kosmos)一词含有“世界”和“秩序”的意思,凡是对世界秩序的言说皆可称为“宇宙论”。对人世秩序的追问必然会回溯到开辟鸿蒙的原初,施特劳斯甚至认为:

    要表达宇宙论问题就意味着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哲学或者什么是哲人。

    在柏拉图对话中,《蒂迈欧》一直被学者视为“宇宙论”或“自然哲学”的代表。然而,对宇宙问题的言述并非仅仅见诸哲人笔端——古典诗歌中典型的创世叙事首推赫西俄德的《神谱》,而犹太经书开篇赫然就是气度恢弘的《创世纪》,后来又有卢克莱修著名的《物性论》。可见“宇宙论”问题乃是古典诗学的基本问题。

    赫西俄德是堪与荷马比肩的大诗人,哲人赫拉克利特、史家希罗多德对他相当推崇。然而,西方某些古希腊哲学史著作却以赫西俄德起笔,而不是按我们熟悉的写法从爱奥尼亚哲人开始。古典思想中不少事情颇令人费解,哲学与诗之间的关系就是其中的显例。大哲巴门尼德的文体是教诲诗,据说是刻意与赫西俄德的教诲诗较劲。仅仅从“哲人”或“诗人”这样的身份标签出发理解古典思想,难免不得其门而入。

    要想理解这样的思想现象,首先应该认真阅读柏拉图。精通古典思想的伯纳德特认为,何谓哲学这样的问题与如何读柏拉图的问题休戚相关。倘若没有透彻领会其对话中微婉隐晦的笔法,我们就无从领略何谓哲学。且慢——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层出不穷的“解释学理论”吗?与时俱进地掌握现代方法,“如何读”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非也。

    纷然杂陈的现代解释方法无不基于未必经得住反省的哲学预设,在研读古代经典时,如果不首先摘掉现代思想的隐形眼镜,我们就会在理解西方思想大传统上误入歧途。翻开柏拉图对话,实证主义者忍不住会说:读柏拉图,就是要了解他对今天的思想有哪些贡献呗!历史主义者则搬出古希腊教科书:理解柏拉图,不懂得当时的社会背景怎么得了!对于这两种态度,我们实在都很熟悉。实证主义和历史主义乃现代性的时代精神,这两种“主义”浸泡出来的解释原则俨然成了学界的“学问正确”。据说,现代西学已令人目不暇接,我们与之“接轨”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质疑其正当性? 然而,“今天的思想”真的有资格作为评判柏拉图的标准?“价值”、“进步”、“极权”、“开放社会”等等现代术语可以不假思索地套到柏拉图头上?通过考古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史拼凑起来的古典认识会不会是现代学科的历史虚构?理清写作对话的时间顺序就能推导出柏拉图的思想线索?实证主义和历史主义对 “时代精神”的影响是如此深远,以致我们对此习焉不察。对古典智慧的漫不经心暴露出现代学人致命的轻信,切问近思确乎是当今罕有的阅读德性。

    启蒙时代的高人莱辛(另一位高人据说是斯威夫特)就敢于顶撞这样的“时代精神”:

    我们见得比古人多,可是我们的眼力很可能比古人糟糕;古人见得比我们少,但是他们的眼力——干脆地说——则要远胜于我们。——对古人和今人的整个比较恐怕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莱辛身处启蒙运动的洪流之中,却能深切体贴古典笔法的韵味。莱辛何以能得柏拉图绝学的真传?他在谈到莱布尼兹的古典修为时写道:

    ……研读古典达到了如指掌的程度,这绝非泥古不化,而毋宁是莱布尼兹之所以成为莱布尼兹的秘诀,这也是切问近思者有可能接近他的唯一途径。

    他断定,莱布尼兹所运用的修辞无非是“所有古典哲人所惯用的显白说辞”。正因深谙古典书写的隐秘传统,莱辛才具有穿透莱布尼兹的显白教诲的眼力,并进而发现,莱布尼兹暗中信奉的其实是“斯宾诺莎主义”。反之,同代作家维兰就误解了色诺芬的修辞术,莱辛尖锐地指出,维兰眼中的“古典哲学”实际上不过是“智术师们的智慧”。

    对现代学术一厢情愿的解释原则,我们有理由敬而远之,切不可听信现代智术师们的一面之词,从而一再耽误切入真正的哲学问题的契机。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初,年轻的施特劳斯就深刻地认识到,彻底质疑数百年来最强有力的现代教条乃是追求真理的必要起点。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曾意味深长地讲过这么一段话:

    柏拉图在堪称浩劫的基督教中成了那种名之为“理想”的暧昧和魅力,这使古典那高贵的自然具有了这样的可能:误解自身并踏上了通往“十字架”的桥梁。

    细心揣摩尼采之言,似乎有可能读出这样的意思:柏拉图发明了“大众的柏拉图主义”——从此,神圣的自然就取代了高贵的自然。在尼采看来,对柏拉图主义的“疗救”非修昔底德莫属。尼采的说法是否有道理?

    《蒂迈欧》和《创世纪》不仅在内容上,甚至在叙事结构上都不无平行之处。譬如,对于宇宙起源都采用了双重叙事的文体结构。在柏拉图笔下,涉及世界起源的叙事绝非仅见于《蒂迈欧》,《会饮》中的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就讲述了另外一种版本——奥林匹亚诸神造人的故事。细读阿里斯托芬的讲辞,对我们建立起《蒂迈欧》和《创世纪》之间的关联大有裨益。

    斐洛在解经著述中涉及《创世纪》的篇目不在少数,在诠释上帝造人的经文时,斐洛并非偶然地参证了《会饮》中阿里斯托芬的讲辞。阿里斯托芬的讲辞表面上谈的是爱欲(Eros),真正的重点却在礼法(Nomos)。如果说,斐洛在解《创世纪》时暗中提到阿里斯托芬不是随便说说,那么我们首先就要理清爱欲和礼法的关系。

    《蒂迈欧》开篇的对话部分占全篇比重不到八分之一,蒂迈欧随后的“独白”占了绝大部分篇幅。蒂迈欧讲辞开始不久便被苏格拉底打断:

    太棒了,蒂迈欧!就像你所要求那样,我们得完全接受你的话;你的序曲已经令我们倾倒,现在你就接下去把你的歌(nomos)为我们唱完吧。(29d)

    考卡维奇看到,这是蒂迈欧讲辞中唯一的一次插话,恰在这插话中苏格拉底一语双关地把蒂迈欧的讲辞称为Nomos。古希腊文Nomos不仅有“歌”(song)的意思,同时还有“法”(law)的含义,我们对这样的文本细节切不可掉以轻心。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蒂迈欧的宇宙论何以竟成了Nomos?

    在主题上,《克里托封》、《王制》与《蒂迈欧》、《克里蒂亚》有着内在的承转。忒拉绪洛斯所编的柏拉图九卷集把这四部对话编排在一起,肯定不无道理。在《蒂迈欧》开篇对话中,苏格拉底概述了他“昨天”(指《王制》中的谈话)谈及最好的政制时所提到的要点。我们知道,哲人—王的提法绝非偶然地出现在《王制》的中心位置,而苏格拉底的复述竟全然忽略了这一要核。苏格拉底故意问自己是否有所遗漏,蒂迈欧回答:“完全没有遗漏。”由此不难看出,对话中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实出于柏拉图的悉心安排。 根据流俗的说法,《克里蒂亚》是柏拉图的未竟之作。其理由不难理解,因为《克里蒂亚》开始不久就出人意料地中断了:

    于是他(宙斯)召集所有诸神到那最受他们尊崇的居住之所来开会,这地方位于宇宙的中心,可以俯瞰一切出于创造的东西。诸神汇集之后,他这样说道:……

    如果仔细考察这一场景,我们就会发现,《克里蒂亚》的收尾恰好接上《奥德修斯》的开端。柏拉图同荷马的关系不是赫然在目?哲人培根就懂得柏拉图的笔法,在《新大西岛》中,培根给读者留下一个没有写完的假相,其实分明是在刻意效仿柏拉图。

    哲学与诗之间的争执构成了柏拉图对话的根本语境,蒂迈欧在对话中的身份不是像《会饮》中阿里斯托芬那样的诗人,而是如苏格拉底所说的“哲学家”兼“政治家”。蒂迈欧的“宇宙论”有着浓厚的数学味道,实质上无异于“诗”(制作),苏格拉底前面对诗人大加攻讦,却盛赞圣王(或者说大立法家)梭伦的诗作,这不是自相刺谬吗?文本中明显的矛盾之处也可能是理解的起点,不妨说,蒂迈欧的“宇宙论”讲辞乃是立法行动——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蒂迈欧》中的神匠相当于《创世纪》中的上帝,那么柏拉图笔下的蒂迈欧形象就有如立法的先知。爱欲属于人的自然天性,城邦却须臾离不开礼法的教化,由此似乎不难理解,世上的宗教何以总是带有禁欲的色彩,在这个意义上,蒂迈欧的“歌声”具有神义论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始终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文本中的沉默不等于不说,而是在隐微地说),如此一来,爱欲与礼法之间的关系就耐人寻味了:《会饮》的主题是对爱神的礼赞,《王制》中则“忽略”了爱欲;《蒂迈欧》承《王制》之余韵,堪称柏拉图的《创世纪》。要恰切理解《蒂迈欧》,我们首先应当进入神学—政治问题。

    喜欢考证写作时间的学者认为,柏拉图在以“虔敬”为主题的《尤绪弗伦》中首次提出了著名的“相论”。如果这种历史考法值得信赖的话,《蒂迈欧》中的“相论”承接的何以是《王制》,而非据说在写作时间上更加贴近的《智术师》?在解释《蒂迈欧》时,现代学者往往跳过开篇的对话场景,径直纠缠到宇宙论—自然哲学—形而上学的讨论之中,也不认真想一想,柏拉图的所谓“相论”为什么在神学—政治语境中出场?长期以来,大凡提到哲学,人们马上就会想到康德或黑格尔那样的体系化哲学,似乎只有德国古典哲学才算是正宗的哲学。结果,当我们遇到作为西方哲学源头的柏拉图对话时,反而变得不知所措:除了照搬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等等干枯的条条框框之外,想不到自己的读法有什么问题。

    倘若我们的解读眼光没有发生根本转向,即便把柏拉图对话读上个十遍、二十遍也无济于事。本文集的构思看重西方学界晚近解读《蒂迈欧》的独具慧眼之作,收入有代表性的八篇诠疏,旨在使读者打破“形而上学” 式的阅读习惯,重新把《蒂迈欧》作为对话来读。

    两年前,笔者偶然在学刊Interpretation上读到郝兰撰写的一篇书评,该文盛赞考卡维奇的《蒂迈欧》新译本使人们“对《蒂迈欧》深层暗示的全新理解成为可能”。后来读到原书,立刻觉得译者所撰写的〈导读〉果然不同凡响,其中不少见解发前人之所未见,足以引起读者的深思。抛开具体解读不论,仅从译文所附对古希腊文—英文主要词汇的诠释来看,已足见译者所下的功夫。本文集将这篇导读连同郝兰的书评一并选入(两篇的标题均为笔者所加),以期读者在对文本的整体把握上事半功倍。

    与现代的历史写法相当不同,战争在古代大史家的笔下向来是基本主题。苏格拉底所说的“大运动”一词实则出自修昔底德笔下,其具体含义就是“战争”。苏格拉底有一个“欲望”,想看到昨日的城邦处于战争状态之中,而今天作东的人也同意去尝试使他满意。按克里蒂亚的说法,雅典人民参加了一场抵抗大西岛帝国主义侵略的战争。蒂迈欧的立法行动的背景正是这样的“大政治”,修昔底德的主题在不动声色中悄然出场。看来,尼采对柏拉图的指责多少有些过分——柏拉图真的不懂修昔底德?朗佩特是赫赫有名的尼采专家,对柏拉图亦有独到见解。《蒂迈欧》一上来就提到不在场的“第四个人”,却通篇对此讳莫如深,朗佩特和普兰诺对这一千古悬案进行了细致考证,让人大开眼界。如果说,权力意志的教诲同样具有“神义论”的性质,那么柏拉图所谓“爱欲”与尼采所宣讲的“权力意志”有着怎样的关系?我们不妨把这篇解读视为对尼采问题的回应。

    同朗佩特一样,威利弗亦从情节入手,力图把握对话中通过曲笔传达出来的写作意图。尽管两位作者得出的具体结论大相径庭,但他们都善于捕捉场景中的微妙暗示和刻画人物的细腻心理,对我们仔细推敲对话语境是很好的训练。读者起码应当清楚,开篇部分只是看上去平淡无奇而已,其复杂程度其实远远超乎想象。

    克罗波西的文章言简意赅,却并未流于大而无当,而是能从细节出发把握对话的要旨,值得我们借鉴。

    佩利坎的专著《雅典与耶路撒冷何干?》属于思想史著作,原书分为六章,细致考辨了《蒂迈欧》对中古传统的影响,对我们理解柏拉图主义的嬗变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由于篇幅限制,本文集选取了其中两章(第二章“雅典”和第三章“耶路撒冷”),主要内容是对《蒂迈欧》和《创世纪》的对勘式解读,当能体现原著的风貌。

    最后收入伯纳德特两篇诠疏,其写作时间的跨度达三十年之久。前一篇逐段诠解经文,是这位古典学问大家在施特劳斯指导下修习古典哲学时的习作;后一篇则潜沉内敛,是他晚年时的成熟之作。两篇文章读起来都相当艰涩,当然也就难译得多;考卡维奇却认为,肯下功夫的读者肯定会获得“丰厚的回报”。伯纳德特同施特劳斯有着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从他们的通信来看,施特劳斯直到晚年仍在关注《蒂迈欧》。悉心品读这两篇文章,有助于体会伯纳德特的解经技艺。

    1961年,施特劳斯在致伯纳德特的信中写道:

    好多年前,我留意到如下事实:格劳孔虽然对相论全无了解,却几乎立刻就领会了相论。他提到玛摩斯 (Momus),这为我们提供了线索。简厄地说,他通过诸神来了解形相,亦即通过某种没有专门名称的诸神。人所共知,胜利女神(Nike)出现在马拉松和萨拉米斯岛(以及其他地方),无论是由X还是由Y雕刻而成、是在A地还是B地受人崇拜,她都是相同的;不妨比较《王制》中对他们为正义者所制作雕像的称引。换句话说,形相取代了诸神。为此,诸神肯定是这些形相的前身。但是,既然相论并不仅仅是神话,那么这一教诲肯定包含了对“什么是神?”这一问题的回答。……

    过度形而上学化的原因在于,我们还不够形而上学化。现代之后,重读柏拉图关乎哲学如何可能的事情。(2006年10月)

  • 呼哟嘿

    呼哟嘿 楼主 2007-12-21 22:54:46

    朱刚~~~顶~~

  • 呼哟嘿

    呼哟嘿 楼主 2007-12-23 01:28:00

    呀,楼上把我问住了~~我只知道中山大学现象学研究所的朱刚,以为学界就一个朱刚呢~~复旦的不了解……惭愧

  • 呼哟嘿

    呼哟嘿 楼主 2007-12-23 11:53:25

    恩恩!以前时不时也上上复旦思想史研究中心,就是没注意到朱刚2号~~呵呵 多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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