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堆里的生活

我什么时候才能救我的家人脱离苦海，每次回到家里我都看见他们生活在一群不知道是什么垃圾当中，整个房子堆满了垃圾，因为穷，因为小气，害怕花钱，他们不愿意丢掉任何一件东西，因此屋子里没有用的东西越来越多，每次住在家里，我就浑身难受，背痛，心脏更痛，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从小到大我学会了每次睡觉对着墙壁，对着墙壁我就只会看见一面简单的墙，而不用面对那些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的问题，每一件遗留在房间里的，摆放得让人恶心和痛苦的东西，都是另一件更大的痛苦的痕迹。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他们还清债务，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带他们住更好的房子，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他们大胆的丢掉那些其实已经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们离开泥沼，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奶奶不在为了几块钱把废品全都堆在阳台，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把在厕所里装废水的水盆全都倒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非常没用的人，只能让他们这么生活，我真的不想活了。

其实每一次离开福州，去北京生活，我都是在面对墙壁，我以为看不见这些让我难受的东西我就可以当它们没有发生。但实际上生活还在继续，我只是把问题抛给了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困难都留给了他们，搁置了起来。有时候我真想拿着一个锤子，一个巨大的锤子，把这些所有的东西都砸碎，粉碎这些所有的东西，这样我和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这样我们就不用一只活在痛苦当中。但是锤子是没有的，最好的方式还是面对墙壁睡觉，甚至去死也只是面对另一栋墙壁睡觉。我真的太难受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不知道该如何死，不知如何在活得的时候死，不知道如何在死后不继续活。

我很多时候觉得一个人痛苦，是没办法向其他人真正说明的，没办法说明你在痛苦的是些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痛苦，每次我想对另一个人说，我很痛苦，我在面对怎么样的一个问题，最后都会变成，对方给我提出了若干点处理办法，当然我知道这是所有人最正常的反应，可是一个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这个吗？不是的，我觉得，有时候我心里可能真的只是需要另一个能完完全全理解你痛苦的人。但这几乎没有存在过，我几乎没有见到过和我一样遭遇的人。

宾冰的事情对我伤害极大，是因为直到她出事以后，我才发现她居然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我在不停逃避的事情，她也在不停逃避，她也不知道如何对别人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而我却和别人一样，不断地误解她。就像是别人不断的误解我一样。你们愿意怎么理解我就怎么理解我好了，难道还会对我有影响吗？我只是在面壁而已。我知道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那个事情在我这里却不是什么首要的事，我最想要做的仅仅只是面对墙壁，在另一面墙你面前逃避身后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逃避这些。而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在面对他，我的日常生活都只是在面对墙壁。我不知道真正转过身去我应该如何生活。我或许会精神崩溃，我或许会想起我的锤子，想起我舞着锤子砸烂一切的样子。一切都乱七八糟应该如何摧毁，应该全都毁掉。

我为什么活在垃圾堆里？为什么这些垃圾环绕着我，我却丢不掉？为什么我必须要面对他们？我没有任何责任！我很多时候真的想大吼大叫，对着所有人大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活在这样的地方，经历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处理那些处理不完的债务，考虑爸爸的养老金这么少，以后该怎么办，考虑妈妈的皮肤病怎么办，考虑奶奶摔断的腿，还有不能舒服的胃应该怎么办，我不愿意想这些。我甚至不能丢掉家里这些东西，因为他们自己觉得自己还需要这些东西，需要这些垃圾，因为不能再花钱买了。我为什么如此的没用，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挣到足够的钱让他们不再忧虑这样的问题。如果有办法，我应该去抢银行，我有时候甚至都这么想，这样我就可以被枪毙，而且我做出了改变生活的努力。我觉得工作有的时候和抢劫也是一样的，你给别人一样东西，告诉别人你真的需要他，因为这样你会生活得更好，但其实你是需要他的钱，你需要把钱拿回家，换成另一些你需要的东西，你家人需要的东西。当我爸妈，当奶奶，不能再被人需要的时候，他们就成了穷人，他们不敢再去需要什么，他们不能那样生活了，他们需要把一切的垃圾都留在身边，然后把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重新利用上，甚至这种利用都只是一种幻想，幻想自己未来某日可以用上它，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一些放在拼装的柜子里、放在床底被被积灰是塑料袋包裹的垃圾。他们越来越像一个拾荒者，或者干脆说没错！他们，也就是我们，我们一家，无非是一些乞丐，一些拾荒者。

不知道为什么，说我们家是乞丐，是拾荒者这种想法让我突然一下舒服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我真的摸到了什么真实，摸到了我一直珍藏的那样东西，在心底里腐烂发臭，但却被我不断珍藏的东西。有一次福岛核电站出事的时候，我在搜索核电站的核心反应堆在衰竭后的处理的办法，然后发现，竟然是没用办法。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多么的难受，却混杂着说不出的快乐吗？因为我觉得那不过是我每一日的都在收藏的东西，那些在我心里发臭腐烂的家庭的一切，贫穷、懒惰、愚蠢、恶心，这些所有人品质的集合品，这些属于我们家族的最糟糕的部分，其实也是无法处理的，于是我也在心里挖上一个深深的洞，把他们埋下去，当他们完全不存在！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办法能够消化。核反应堆不正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吗？是地球无法消化的，人类无法消化的最让人恶心的东西吗？人类原来也在面壁，原来也和我一样，在摆放着无数的垃圾堆里生活，自己修改自己的历史，隐瞒一切不体面的真实的生活，在那些埋着其他人尸体的土地上建新的娱乐中心。我为我和这个世界的一致感到可悲和快乐。

妈妈现在去做保洁了，和爸爸一起，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想对别人说的事。我会用另一个体面的词，园丁，来代替这件事。那天我问妈妈，你们最近在做是什么，妈妈说，他们在公园，做保洁。我呆坐在沙发上，努力面对手机，努力面对她打过来的字，我告诉自己要尽可能地表现普通，就当这件事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为这样既可以让妈妈觉得这只是一件普通的事，也可以让我自己觉得，这无非就是去另一件普通的事。只要我表现得普通，我就可以欺骗生活，欺骗生活在其中的我们两个人。我就可以继续用打车软件出行，继续点外卖而不愧疚。我可以继续生活在墙壁面前。而她也不会难堪。我问她，爸爸不是上次找了一份工作，在管理仓库吗？她说没有，那份工作太辛苦了，他不想受气。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到了却不敢说，爸爸在那边吃了苦，她不想让他继续吃苦。我问她新找的工作在哪里，她说在很远的一个地方，那边有个廉政公园，在那里工作很轻松，因为一天都没有什么人，扫扫叶子就好了。我问她一个月挣多钱，她说一个人一个月两千多，加起来五千吧。于是我接受了，就这样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而我也说服了我自己，我对自己说没事的，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轻松，也能逛公园。然后弱化她们其实在做保洁这件事。我知道在有些人的看法里，保洁又有什么的，保洁就一定是低贱和卑微的吗？你会这么想很好，你很善良，但你这么想就已经说明，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因为你想挑战现有的概念，才会这么去想。替人扫地，为了钱去替人扫地，清理其他人觉得脏的东西，当然是卑微和低贱的，我们不必自己骗自己，虽然我很希望这么自我欺骗，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活在对她们的愧疚里。

回到家以后，我对她们说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去，那天我起得很早，五点多就起了，因为我做噩梦睡不着。我想今天我要去找他们了，我就要去看看他们的真实的生活了，这次垃圾堆不再是个比喻，而是她们真正面对的工作，我即将总家的这个垃圾堆里去到真正的垃圾堆，我即将转过身，去面对背后的这些垃圾，甚至要翻开这些垃圾，因为这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垃圾，都只是另一扇墙而已，我要走过这扇像是垃圾的墙，去看下真正垃圾是什么。她们七点多出的门，爸爸骑电动车带我妈过去。我则迟迟不肯起身，因为我在痛苦，我很害怕看见她们真实的生活，害怕继续觉得自己没用，害怕自己看见自己的无能。

我不敢打车，因为从家里打车过去需要五十块钱，我查好公交路线，需要换三趟车，于是我就朝着公交车站走去，为了不花多余的钱我带着我自己的杯子，里面装着热水，我在车上带着耳机结果还错过了一站，于是最后我等于做了四趟公交才到那里，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周围几乎没什么人，有养老院和新修的公路。这是明显的郊区景象。我沿着路线走进公园，果然是一个什么人都没有的公园，小得可怜，除了中间有一片草坪，种着短草和几颗大树，确实什么都没有，公园里有几个并排站着的巨大铜像，全是古代廉政的官员的雕塑，其实这很奇怪，因为其实你完全不知道这些官员究竟长什么样，你也不知道他们真的穿的是什么，你就随便按照一个你觉得的样子刻出来了，其实在更大的意义上也是，你觉得他们是你学习的榜样，你把他们刻出来让你学习，但实际上他们真的是怎么处事做人的，是怎么面对你会面对的问题的，你根本弄不清楚！说不定你还很不喜欢他们呢？说不定他们互相也很不喜欢对方呢？都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小撮的人是最正确的呢？他们可能互相都不能认同对方的价值观呢？人们却不管这些，也没空管这些，反正他们死掉了，你按照你的方式去理解就好了。而那些承包了公园开发的人，这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一个生意，去琢磨这个做什么呢？

我觉得我爸妈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在面对这份工作，就是当自己并没有真正在做这件事，于是这件事本身所带来的一切都可以被淡化，被淡化成一个月给你2000多块钱的一种重复行为。在他们的活动房里，我看见了扫地专用的报价的橙色衣服，上面有黄色的反光带和灰白色的大字，我想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我在街上会绕着的制服吗？即使这件衣服是崭新的，我一样觉得他很臭，这件制服仿佛就是恶臭的象征，而我的爸妈要穿着他们工作，于是我决定我也要穿着这些衣服工作，因为所有穿着这些衣服工作的人也都和我一样，而我却比他们肮脏的多。但是他们却没有穿这些衣服，那时候他们在吃午饭，他们在活动房里简单的给自己做了饭，为了不在我面前表现得难受，他们尽量夸大在这工作的轻松，一会儿问我是怎么坐车来的，一会儿问我等下要不要去树下乘凉。完全没有继续工作的意思，但我明白他们是有事要做的，他们每天要扫地，要清理公园里掉下叶子，要打扫公园里的厕所，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但他们不这么说，她们说这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