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东来】从美的徒劳到爱的沦丧
搓格子(书读不完)
从美的徒劳到爱的沦丧 邹东来 一 旅途中,买了一本《今生今世》。书上标明是一个男人的情感历程。妻曾经喜欢过张爱玲。大概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吧。现在再提起来,有一种不知所以的茫然。其实根本就很少提了。而我不熟悉张爱玲,当然更不熟悉胡兰成。从先前听来的那一点点讯息,知道他是一个汉奸,是一个文人,是一个身边不乏女人,却最终迷失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或许想到买它,是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津津乐道于这个故事。男女之间的事情再复杂,男人和女人再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也始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或聚或分,或情或欲,解不了套。男人与女人的爱情原则有很大的不同,男人的原则只是为了自己,女人的原则只是为了没有原由的爱情——用妻年轻时候喜欢的时髦话语来说,爱的是“爱情本身”。这本《今生今世》依然让我读到的是女人的委屈,只是这委屈来自于如此聪明的女人,日后可以有令人侧目的决绝与凋谢,读来令人不忍。男女之事,应验到“聪明”这个词上,一定是没有结果的。一个可以在自己的作品里极透彻的女人,因为年轻,总还是寄希望于自己才开始不久的骗局,可是骗局这么快地显示出它的本质,即便是场游戏也没有到它该到的时间和级数,因此不得以拿出黯然的决绝。男人呢,每换一个城市,甚至换了国度,总要为自己的肉体找暂时的存放之处,爱不过是他肉体的一张包袱皮,女人不过是他众多存放处之一,再“没得比较”,也还是和其他女人一道,通通写进了编年史。这个故事,看到这里,真正叫没意思。 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总是有一种极端的情绪在里面,张爱玲能够喜欢胡兰成,在那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极端。世界在坍塌,男女彼此摸摸索索地爱了,竟然没有温暖的感觉。如果两个男女相爱,为的不是温暖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二 这个问题,在我十几年前迷恋川端康成的和谷崎润一郎的时候,我也曾问过自己。在我那个年代,几乎没有接受过什么有关爱的教育。一切都仿佛是自然规律,或者是社会分工的结果。而川端康成给了我最初关于爱的震撼、疑惑和憧憬。现在想来,我很庆幸那个因为不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而没有那么多故事的年代。很庆幸在那个年代里读到川端、谷崎而不是在这个年代里读到村上春树。那个时代的那些男人,甚至包括胡兰成在内,虽然无耻,心底却有某种纯洁的东西一直存在着,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哪怕张爱玲这样聪明的女人也有了开始骗局的勇气吧。 因此,那一点纯洁的东西,当他们诠释爱情的时候,往往在他们的笔下幻化成了一种场景,一种情绪,甚至是一个眼神,而不是一个故事。我一直在想,很少涉及爱情故事以及唯美的我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在我的青年时代,迷恋上了川端和谷崎。因为较之于故事,或许爱情背后的某种情绪更令人向往。 前些天借到一张《春琴抄》的碟片,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演的。看了仍然很感动。一如十多年以前读《雪国》的时候。可是和我一同看碟的妻尖声问我,日本人为什么这样变态!她说的变态是佐助,春琴毁容以后,佐助仅仅因为春琴不愿自己破损的容貌被他看了去,就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现在的人很难懂得,爱可以作为一种绝对的理想而存在。这种绝对的理想就是两个人都活在黑暗的世界里。的确,爱只有两个人彼此看不到现实中的对方时,才能够绝对地继续。 我终于明白了,如果男女之间的相爱不是为了彼此温暖,一定是为了理想。温暖是很多东西可以给的,暖气,太阳,酒精,或者性。可是理想不行。理想恰恰是这一切都无法给的,只有爱情可以是以方土壤。 张爱玲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了,将来你在我这里只是这样来来去去亦可以。这是她某种关于爱的理想。但是男人具体实践在他的生活里,女人还是受不了。还是要选择。“没得比较”这样的推诿,最终没有一个女人要听。 我想很多受张爱玲影响的现代女子,大约都想有说这句话的机会。不为什么,只是为了说这句话是,梦一般的迷离场景,有一点黯然伤神,有一点不食人间烟火,有一点脆弱。可是真正开始实践,就看到理想开始离自己一分一分远去,看到理想的伤口在流脓淌血。她们现实主义的本性又承受不了。这种爱情理想其实幼稚,于是决定了游戏的幼稚和破碎的幼稚。 从理论上说,谁都知道理想是经不起碰撞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川端陆陆续续写了十三年,至今仍然觉得扑朔迷离的《雪国》里,岛村尽管知道“驹子是爱他的,可是他自已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这是我在十几年前读到的最美,同时又最悲哀的关于爱情和男女的诠释。与爱、与美、与理想对抗的,使之成为徒劳的,不是社会、道德、生死契阔这样的东西,而是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融为一体的特性。这不仅限于男人和女人,也包括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 岛村甚至怀疑“生存本身也是一种徒劳”,或许吧,追问男女之情里哲学命题的川端于是陷入了哀伤的情绪中,只是如果一切都是徒劳,爱情也没有办法继续。岛村关闭大脑的时候,感官才能享受到爱情的美妙,她冰凉的头发,柔美的嘴唇和光滑的肌肤。离开驹子,“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会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县界长长的隆道”。来到雪国,驹子的美来自于他的“洁净”,她对于生存的洁净的向往。这个用“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女人在雪国为岛村制造了一种梦境。 应该是两颗同样洁净的心灵,一直沉浸在梦中,才有机会彼此融合,只可惜岛村不是,或者如果沉浸在生活所给的故事中,驹子也不是,谁都不是。所以岛村的脑子里一直在冒“徒劳”这样的词。除非像春琴和佐助那样,彼此不见,只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刺瞎双眼是一件残酷的事,但不比毁灭梦想更加残酷。 记得读完《雪国》之后,我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理想过,我理想中的爱情,应该是如水的女人慢慢地渗透在丝棉般的男人的每一个毛孔里,直至他无法再接受一丁点儿别的爱情(或者如水的男人渗透在丝棉般的女人的毛孔里,我经常和妻说,我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太满不行,不够也不行。它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无声无息,可是绝对而排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想,或者只是川端康成的情绪如水一般慢慢浸没了我,而不是某个女人。 这种有些女性化的小资理想,在今天也许非常可笑,水一定是有杂质的,面也有灰尘,一个人,倘若毛孔被灰尘塞满了,再也吸附不了人和一丁点水分,而反过来,水的杂质也可能令毛孔堵塞。所以男人擅于关闭心灵,只是听从于唾手可得的温暖。就好像女人也关闭心灵,只听从于物质世界里的枝枝蔓蔓。两个相爱的,在现实生活里也美满幸福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和极端的春琴,佐助并无分别。 三 我庆幸自己关于爱的启蒙是在那个时代,从川端康成或谷崎的文字出发,并非要批判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爵士乐和意大利面同样很小资,也很女性化,我只是庆幸这个顺序,庆幸在这个顺序里可能保留关于理想的回忆。 我开始村上春树的阅读时,也有过一点震惊,震惊与一个日本的作家可以将故事写的这样好。这恰恰是川端康城那一代人不擅长的。如果读中译本,很多人不能忍受川端对于细节极尽审美之能事的描绘。和川端亲切、清澈却迂回的情绪不同。《挪威的森林》是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故事。有故事的开头发展和结局。有精巧的结构和切入点。可是这个故事无关乎爱情的理念,它是一个以所有爱的理念都沦丧了为前提的故事,只不过是这个故事,以爱情的表面形式描述了出来。“我”似乎心理装了直子,因此总是感到很空,空是一具肉体而已。和别人做爱很空,不和别人做爱也空。越做爱越空,越空肉体越饥渴。 但是“我”真爱直子吗?或者绿子?都不是。绿子曾给我造成一种幻觉,让“我”以为是把灵魂丢在了直子那里。然而实在悲哀,现实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却一直徘徊在失去了什么的状态之中,就好像那一夜,看到直子完美的身体,“我”想的是哪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的身体何处去了呢?这里有肉体与灵魂的永恒分裂。甚至是此刻与过去的永恒分裂,因为得到所表现出来的一定是失去。问题的焦点是灵魂已经迷失了,所以永远不会有灵魂遗失在哪里,“我”一直以为是在直子那里的时候,“我”还有很多东西,有等待,有疼痛,有痴迷,有绝望。可是“我”越深入直子的世界,就越为一种焦虑所纠缠,因为“我”知道直子也迷失了灵魂。爱情成了借口和遮羞布,用来隐藏没有心的事实。 我真的很难想象,如果我青春年少的时候,逢这样一个彼此距离无限接近、却又互不相识的时代,读的是村上春树,我的心中会是怎样一片荒芜和凄凉。人生在村上春树的世界里成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目的,零碎的动作,铸就不起理想。 现代读者喜欢村上,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比较起前一代的日本作家,他从不费太多笔墨去描写显得过于静止的细节、风景和心理。我并非不喜欢村上,可是我在他的见解里读到的却是无奈与悲哀。如果说读川端康成或者谷崎润一郎,哪怕你不愿费力去辨识其中的哲学符号,你也还能读到无限的日本风情,那么村上就不一样了。直子和绿子可以生在美国,生在欧洲,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没有了理想的对抗和破碎,具体的物质世界也仿佛失去了它的意义,意大利面,或者爵士乐,都不再有温暖的感觉,还有暖气、阳光、酒精或者性。它们在今天都只能代表一种毫无意义的继续。为了感觉存在,所以我们要做点什么。可做得越多,就是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男人的肉体游离着,女人的肉体也游离着,不是不能融合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必要融合。作为肉体,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一加一的叠加,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四 不久之前,译过一本《为恋而生》,一个日本的男作家和一个日本的女作家在探讨爱的问题。妻曾经问凡是都要理由的我为什么要译。我想,应该是因为,在这样的年代,还有人认真地追问爱情是什么,这本身就是一桩温暖的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在旅途中,我竟然不太费力地读完了这本《今生今世》,不是要探究一个汉奸和一个女作家的爱情,而是在胡兰成一站又一站的漂泊和颇为自豪地爱情经验里,看到了他令人温暖的老套和可笑,也看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令人温暖的老套和可笑。 《万象》第六卷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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