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涂污的鸟》:色彩与善恶的隐喻
慕愁空(Terribilia meditans.)
《被涂污的鸟》不是一本好读的书,不“好读”的意思是,你在阅读过程中不会觉得轻松愉快,有些情节可以说是令人作呕。翻开目录,每章有两三句的情节提要,“挨打”、“折磨”、“强奸”的字眼比比皆是,虽然有耸人听闻之嫌,但带着这样的心理预期,阅读正文时倒是没有觉得特别难以接受(难怪有人喜欢被剧透)。
故事主人公是中东欧地区(极有可能是波兰)一个小男孩(极有可能是犹太人),因为担心他无法在战争中存活,父母把他送去乡下一户人家寄养,结果养母死了,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长着黑头发黑眼睛,被村民们认为是吉卜赛人,会招致灾厄。他遭受虐待,目睹农民们的野蛮暴行,自己也从为自保而伤害他人演变成主动作恶。在被苏联红军解救后,他去了孤儿院,最后父母找到了他,把他接回家,但这段生活的烙印仍深深留在他身上。
书名来源于书中一个捕鸟人的行为:他把捉来的鸟涂上鲜艳的颜色,再放归鸟群,那只涂了颜色的鸟想融入,但其他鸟却围攻它,最终将其伤害致死。寓意很明显,族群中的异类会遭受攻击,尽管只是外表上有所不同,但在其他成员眼中,“被涂污的鸟”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必须除之而后快。
书中的小男孩在那几年中,也因为自己的外表受到了很多虐待,一开始收养他的老太婆认为他的黑眼睛看到她会让她遭受不幸,之后的女巫认为他的眼睛是邪眼,后来收留他的木匠认为他的黑头发能带来闪电。此外,由于二战中德国人会将吉普赛人和犹太人关进集中营,村民们对将他留在村中也颇为不满,怕德军得知后对村子做出严厉惩罚,孩子们也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这份外表给他带来的苦难,让他自己也相信这是一种罪过和惩罚,可以说是内化了歧视。后来他落入德军手中,见到一个俊美的德国军官:“这是一张绝对俊美、引人爱恋的脸,皮肤几乎像蜡一样细腻,亚麻色的头发像婴儿的头发一样光滑。这样雅致的脸,我从前只在教堂里见过一次。那张脸画在墙上,沐浴在管风琴的圣乐里,映照它的只有教堂彩色玻璃窗的亮光。”随后,军官开枪打死了一个囚犯,在男孩眼中,他的形象更高大了:
与这个肮脏丑陋的世界对比,这军官好像是整洁完美的典范,处污浊而不染:瞧,一张皮肤光洁的脸,大盖军帽下的头发金黄可爱,一双眼睛像纯金属一般锃亮。他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是被某种巨大的内在力量推动着似的。他的话语听起来像花岗岩一般硬朗,用来下命令处死弱小可怜的生物再合适不过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嫉妒感刺痛了我,我羡慕他高帽上那个由骷髅和交叉的大腿骨构成的闪闪发亮的帽徽。我想,要是我也有这么一个没有头发的闪亮的头颅骨该有多好,那我就不至于因长有一张吉卜赛人的脸而被体面人士惧怕和厌恶了。
在男孩心中,黑头发黑眼睛的外表是一份负担,是被涂上的彩色颜料,是让他命运多舛的诅咒。这个细节让我想起一本讲述美国黑人生活的小说(想不起书名了),书中的黑人老人在临死前说他梦见上帝,上帝把他变得跟雪一样白。救赎的唯一办法,是成为白人。——这种心态我无法理解,就算变成白人,对犹太人/吉卜赛人/黑人的压迫依然存在,只不过受害者不是自己了而已,根本算不得解决办法,最多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之后男孩因为在教堂仪式中犯错而被愤怒的村民扔进粪坑,爬出来后说不出话了,成了哑巴。他的哑也标志着从善转恶。在那之前,他也害过人,但主要是出于自保,因为不这么做他就会有生命之忧(在小说里,丛林法则是唯一的规则,主人公为了活下来必须不择手段,正义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这时他决心投靠魔鬼。他研究出一套理论:魔鬼只挑选内心充满仇恨和恶意的人,但那些人必须不断作恶来证明自己,恶的影响力也非常重要,“我简直想象不出,那个往所有金发碧眼的人心中灌注对黑发黑眼的人永久仇恨的人,能赢得多大的奖赏”。按照这套理论,德国人一生下来就把灵魂卖给了魔鬼,魔鬼给他们力量,然后他们用这力量作恶,造成一个邪恶的循环,越是作恶,力量就越大,而力量越大,做的恶行就越多。
卡尔梅克骑兵的出现,让男孩更加确信了自己的邪恶力量。卡尔梅克人作为蒙古族的一个分支,也是黑发黑眼:
他们都长着黑色的头发,头发在阳光中放着油光。他们的头发几乎是深黑色的,甚至比我的更黑,他们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也比我的颜色更黑。他们长有粗大的白牙齿、高高的颧骨和看起来像有点肿的宽脸。
看着他们的时候,我一时间感到巨大的自豪与满足。毕竟这些值得夸耀的骑兵都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和黑皮肤。他们和村里人的区别就像黑夜和白天的区别一样。这些黑色的卡尔梅克骑兵的来临,吓得村里金色头发的人们差不多因恐惧而精神失常了。
但是这份“自豪与满足”很快被“恐惧和厌恶”所取代,卡尔梅克骑兵立刻开始了烧杀奸淫,手段十分残忍。认同感转化成了自我否认:男孩认为他的祷告没起作用、他的挨打和他的失声都是“因为我是黑色的。我的头发和眼睛跟这些卡尔梅克人的一样黑。显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和他们属于同一类型。对我这种类型的人,慈悲是不存在的。某个可怕的魔鬼已对我做了判决,让我长出黑头发和黑眼睛,和这一帮残暴的卡尔梅克野蛮人一样。”
就算金发碧眼不代表善,但黑发黑眼毋庸置疑是代表恶的。在男孩心中打破这个色彩间的二元对立的,是共产主义。卡尔梅克骑兵到来后不久,苏联红军就到了,他们惩罚了罪有应得的卡尔梅克人,把男孩送去医院,并让他信仰共产主义并崇拜斯大林。伤治好后,他被送去孤儿院,但恶并没有离开。男孩和孤儿院里的一个朋友,为了报复一个摊贩老板,不惜把铁路转轨处的开关打开,让一列火车开下悬崖。父母接走他之后,恶依然在他身上潜伏,他弄伤父母三四岁的养子,昼伏夜出,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这可以说是战后生活的缩影,战争几乎毁掉了人们心中的善恶观念。
在小说结尾,男孩找回了他的声音:为了增强体质,他去山区滑雪,有一次意外落入山谷,醒来后突然重新会说话了。也许是雪洗刷了他身上的油彩和污秽吧,他重新可以说话,在我看来,由此也获得了善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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