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更新,原帖未完结】旧时光中的世情传奇——浮世织香录
天气好出门吃肉(就不告诉你。)
2011-05-31 22:24:56
楼主文笔很好,一开始可能展开的慢,但是后面挺好看的。 这是原帖地址 http://www.tianya.cn/techforum/content/16/700065.shtml 因为楼主搬的话肯定是会拖延的,如果有哪位筒子有兴趣就一起搬把~~ 谢谢 罹烬·凌 、弥释、小鱼西TX们!!!!!!苦逼的医学生楼主感谢乃们!!! 来个小电梯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0163503/?start=100 =========================================== 桂川县位在神州腹地,毗邻省城,遥望帝京,县城交通便利,道路八达,踞东西要道,扼南北咽喉。城周山川迤逦,水泽丰美,历来被看作一块依山傍水的福地。近年来,桂川县风调雨顺,又逢明君主政,县令清廉,虽不比京城荣华富贵,但城中居民活得安宁闲适,也颇为惬意。 历史上,桂川县是个书香满地、武荫繁盛的所在,颇有些将相鸿儒、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更有甚者,传闻五、六百年前,这块钟灵毓秀之地还有龙神栖息,不时现身福泽当地居民。神龙之说当然已渺不可考,但桂川人都知道,就在百余年前,曾蒙开国太祖亲口呼为圣人天师,威名赫赫的玄空道长,确实曾落脚桂川县,在城北山麓上修了座道观,盘桓五载方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至今说到这段往事,桂川人仍颇为自得,自觉与别的穷山恶水不同。 最近,桂川县城里颇有些不平静,街头巷尾弥漫着唧唧私语,所议论的多半是赵家二少爷的婚事。赵家堪称桂川县豪门大户,赵老爷中过举,娶的杜翰林家的庶小姐,虽是读书人出身,却并非迂腐古板的酸儒,从未有贵农贱商的心态,家中一直经营着产业,因此银两地契样样不缺,省城上还置得有一处园子,颇为富贵。赵家现今两位公子均面貌俊朗,文采风流,大公子赵瑞为人诚恳勤勉,很会读书,不足三旬的年纪,已在秋闱中博得举人,正为次年会试做准备。这两年,赵老爷逐渐将一些产业交给儿子们打理,现今,赵瑞手头统管着赵家布庄上的生意,每日忙忙碌碌。二公子赵宣方满二十,尚未婚娶,也是个读书用功,办事得力之人。既有诗礼传家,又不缺钱财,按理说赵家该是人人称羡的一方望族,但他家也有块多年的心病,这便是子息问题。 自二公子赵宣出世后,赵家上下已数十年未有生育,赵老爷接连娶了三房姬妾皆无所获;赵瑞成婚七载,亦未诞下一男半女,阖家上下为此遍寻名医,求神拜佛,还请过数名风水师傅去家里看,至今依旧一无所获。也因此,赵家对尚未成亲的赵宣更是小心百倍,决心要找个康健得力的女子,好为家里开枝散叶。 前日适逢城外光如寺佛会,赵家杜夫人率女眷求完了签,同另几家大户夫人们一道在后堂坐着歇息。品茶闲聊间,自然谈到了次子的婚配问题,杜夫人叹了两声,说并不挑剔姑娘家世相貌,只要脾性好、八字合、身体康健,那就是合意之选。几位夫人表面赞同,纷纷出言宽慰,回去却都掩口嗤笑,说赵家如此狗急跳墙,大概真要迎那个朱菡萏进门了。 夜色沉沉,天寒地冻,今年桂川县已降过几场大雪,莹莹白雪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反射着冷白的月光,越发显得天高地远,万籁俱寂。城西赵宅此刻同别家一般进入了沉睡,连大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比白日里显得温和,几盏灯笼从檐下隐约露出两点星火,在沉寂寒夜里轻轻摇曳。 大宅内并非全然沉寂,西面一处院墙下,一名身穿蓝背心的丫头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双手急搓,边碎步快跑,边同身边的绿衣丫头说道:“我觉着……朱姑娘其实没什么不妥,真按咱们老爷太太的条件,朱姑娘做二奶奶挺好的。” 绿衣丫头闻言白了她一眼,小声道:“你真闲的,现在说这话,城里那些说法——”她一指院墙外,“外面怎么咋呼,你也不是不知道,别家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我本也听着外头那些闲话,觉得朱姑娘怎么的……可是,刚出来被这外头的冷风一吹,好似突然清醒了。仔细想想,朱姑娘跟咱们二少爷认识不是一两天了,真要有什么……” “得了得了,快进屋去,这样冷的天,净替别人瞎操心。”两人奔入一处院落,绿衣丫头推开门,对蓝衣的道:“差不多了,快进来,莫坏了老爷的布置。”待两人进屋,她朝外瞧了一眼,略一迟疑,转身别好门,又低声道:“……不过,若非你这么一说,我还不会去细想。说起来,朱姑娘确实没什么错处,也不知为何这么多人说什么太过放纵、不检点一类的浑话,没出阁的姑娘被这般口头作践,还活不活了。” “朱姑娘活不活我不清楚,照今天这阵势,咱们二少爷没准儿是不能活了。” 2#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3 12:25:00 月至中天,又渐转到偏西方向,赵家院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身影。这人先趴在墙头朝内看了片刻,方慢慢挪动,顺着旁边的一溜矮墙滑下来,贴墙根蹑手蹑脚地往一处院落里小跑。月冷如刀,银白光芒从他背后射来,将人照成一个漆黑扭曲的剪影。两名丫头躲在房内屏息凝视,随这人慢慢跑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眼看人刚跑到院门口,突听暗处一声大喝: “孽子,还知道回来!” 静夜沉寂,这声断喝不啻炸雷,将这人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抬头往内一看,见几个提灯小厮并好些丫头仆妇簇拥着几人出来,不由一愣,脸上渐渐红了,低声招呼道:“爹,娘……大哥……” 院内不断有人走出,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当中为首之人批着暗红大氅,身材挺拔,正是赵家当家老爷赵恒丰,身旁站着杜夫人,再一旁,赵瑞皱着眉头垂首不语。赵老爷脸色铁青,狠瞪了赵宣片刻,两步上前,一耳光扇在他脸上,痛骂道:“你个孽子!半夜三更还去见那妖精,到底想把我赵家的脸丢到哪里去?!” “老爷!”见丈夫上来便动了手,杜夫人既心疼儿子,又怕气坏了丈夫,忙上前拉住赵老爷,一面帮他抚胸顺气,一面使眼色给赵宣,斥道:“宣儿,还不赶紧跪下给你爹认错!” 赵宣脸上阵阵热痛,外出偷会菡萏的事并未告诉任何人,但瞧今晚阵势,显然是早有准备,不知如何走漏的消息?扫视一圈,自己院里的丫头仆役已全被带出来,一排排跪在地下,各个低头屏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数十名家丁手持灯烛棍棒,将众人团团围住,四下亮如白昼,只有灯烛偶尔爆开,发出一点细微声响。知今夜无法蒙混过关,赵宣渐低了头,慢慢跪倒在地,心头却憋着气,不发一词。 “你还硬气是不是!”赵宣倔强,赵老爷心头五分火气顿时升作十分,跺脚大喊:“把那下流坯子捆出来!”家丁齐声应答,从后边推出个人来,扔在赵宣面前。这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小厮装扮,脸上红肿青紫,赵宣仔细一看,认出是自己贴身小厮荣华。 “爹,这不关荣华的事!”见荣华已受了父亲家法招呼,赵宣连忙分辨道:“我出门的事,外头荣华,包括屋里银钏她们一概不知,我夜里佯装睡下,等他们都散了再偷偷起身出去的。” “哼,那更该打。”听他仍在辩解,赵老爷心下怒气灼然,“二公子交他们照顾,连人往哪里去了都不知,拿他们来有什么用?况且……”瞥了荣华一眼,赵老爷冷笑:“他要真不知……今晚我们如何能凑巧撞见你,给你气个半死?” 荣华吃了一顿家法,身上疼痛不已,本瘫在地上歇息,听赵老爷这话,急得连忙挣扎着起来,朝赵宣哭诉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别生小人的气,您虽不说去了哪里,但我们日日跟着您,您心里的计较我们还能不知道?您之前几次出去,大家也知道必是为了朱姑娘,只不说破罢了。今晚您出去后不久,老爷太太就来了,我……我挨不住打,况且……况且,这么冷的天,您一人在外也实在让人担心,我就告诉了老爷,您别恨小的,我也是没办法。”荣华说完,趴倒在地连声呜咽,脸上青肿被烛火映着,越发显得可怜。 赵宣虽有些懊恼荣华在父亲面前告密,也明白此事确难责怪于他,心头不快早烟消云散,但当着父母又不好宽慰,长叹一声,对赵老爷道:“爹,儿子确实是去见朱姑娘了,但……” “孽子!”赵老爷一声大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混帐东西,那朱菡萏如今名声败坏,满城都说她不知检点、举动轻浮,跟你勾勾搭搭不成体统,你不要脸,难道我在桂川几十年也不要脸?!那妖精到底有什么好,迷得你家也不回,书也不念,还让我们去提亲……我告诉你!但有我在一天,朱菡萏就休想进我赵家大门!” “爹!”听得父亲如此重话,赵宣霍然起身,大声道:“爹怎么也听信那些街头传言?!我虽与菡萏两情相悦,但向来发乎情、止于理,从未有不才之事!儿子虽不成器,亦不敢与浪荡女子勾搭,辱没门风,菡萏只是性情爽利点,但从来行止端庄,况且……” “宣儿!不要跟你父亲顶嘴!”看两父子几乎剑拔弩张,杜夫人赶紧挡在两人中间。赵瑞也上前一步扶住父亲,朝赵宣叹道:“宣弟,怎可朝爹咆哮?这成何体统,快跪下。” “娘,爹,大哥……请你们听我说两句。”赵宣长叹口气,缓缓道:“儿子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段时日城里突然冒出许多关于菡萏的流言,更不明白为何连你们都听信了。你们明明早已知晓菡萏与我结交,此前也未有反对。况且,她是朱先生的女儿,朱先生学识人品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吗?大哥与我幼时皆是朱先生开蒙,手把手地教我们识字读书、学作文章,若朱先生当真教导出……”他顿了顿,似不愿说出那几个字,咬牙道:“真教出个……轻浮无耻的女儿,如何能在城中育人多年?如何能受人尊重?” “这……”杜夫人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一时难以决断。 赵老爷闻言冷哼一声,反驳道:“朱先生的人品学识我从未有疑,但父辈清贵、子孙不肖的例子还少了吗?你搬出朱先生来诡辩,还不是想替那妖精开脱?我告诉你,正因为碍于朱先生的面子,我和你娘今晚才在这里,而没有去找那个妖精理论!你却不知悔改,依然在此如此狡辩,来人!” “老爷!”杜夫人惊叫,赵老爷大手一挥,杜夫人被几个丫鬟半拖半扶地搀到一旁,两名手持棍棒的家丁跨出人群。赵宣见这阵势,心下凛然,知今日难以过关,索性闭眼不语。赵老爷指着赵宣,大声道:“给我狠狠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冷月高悬,白雪覆地,桂川县犹在梦里,仅城西赵家大宅一处院落前灯烛通明,乌压压围了一地人,棍棒挥舞带起的风声和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交错。赵宣咬牙挨下几十棍,身上痛不可支,死撑着不认错,实在痛得受不住才轻哼一声。他越是倔强,赵老爷便越发愤怒,连声吩咐家丁往死里打。杜夫人心疼至极,在旁早哭得声音嘶哑,赵瑞既急且心痛,却不能干涉父亲,只能站在一旁。荣华见少爷被打,几次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家丁们摁住,只能哭求老爷饶过二少爷。院内跪着的仆役们皆不忍细看,纷纷垂头,银钏、翠英几个贴身丫鬟更是咬着嘴唇默默流泪。 又过片刻,赵宣没了声音,家丁不敢继续,停手查看,发现人已昏迷过去。赵老爷跺脚长叹一声,道声孽障,命仆役快抬春凳把赵宣送回房内休养,自己领着人离开了。 赵宣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渐感觉身上火烧般阵阵疼痛,无法继续安睡,慢慢睁开眼,见满目雕梁画栋,锦屏银阁,已是身在自己房内。身上伤经过处理,换好了干净衣裳。床边立着银钏、翠英等几个大丫头,个个神色不安,眼睛红肿。此时见他醒来,几人才略松了口气。 “什么时刻了……?”赵宣心里挂着件事,隐约看外头日光耀眼,想挣扎着起身。几个丫头忙上前按住他,低声劝道:“午时刚过。二少爷别起来,老爷这次是下了狠手,大夫说您这伤不养个十天半月的怕是不能出门。” “等不了,我得跟菡萏商量个事……”赵宣刚动了两下,就觉头晕脑胀,全身每一寸骨骼皆在疼痛,闭眼歇息片刻,叹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过没有,为何爹那么听信流言?菡萏人品性格如何,你们当真不明白?” 丫头们皆不语,父子间冲突闹到如此地步,她们做下人的替谁说话也不妥当。只有银钏闻言点了点头,附和道:“这事我昨晚还跟翠英提呢,确实怪得很。仔细想来,朱姑娘从未有什么不端之举,不过性情爽快些,为何满城突然就起了许多流言,说得那般难听。” “是……若非昨晚银钏这么一提,我还从未想过。”翠英道:“似乎不知从何时起,脑子里就认为菡萏姑娘不好,然而又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总之……就是跟着城里的流言那么说了。”她摇头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朱姑娘都是咱们打小认识的,不可能是那般为人。” 赵宣不语,房内陷入沉默。翠英领着小丫头们出去安排饮食汤药,独留银钏在旁伺候。看赵宣眉头紧蹙,神色恍惚,银钏忽然想起一事,虽觉有些荒谬,但此时也只能作一猜想,姑妄听之,低头道:“二少爷,流言来得蹊跷,奴婢猜测,会不会其中有古怪?” “古怪?”赵宣疑惑。 “嗯……我是说那种……会不会是那起鬼神之说。”银钏压低声音道:“少爷您是读书人,本不该跟您讲这些。但您知道,我小时候是因灾随家里从陕西过来的,就在我们本地常听说有未能修成人形的精怪出没。传说啊……这种东西性情顽劣,擅幻术,能魅人。人若欺负了它,它就使尽各种手段坏人名声、毁人清誉,还有盗窃财物、溺死小孩的,甚至害到人家破人亡的地步。” “有这种事?你见过?”赵宣吃惊,连声追问。 “我未曾碰见,但我本家一个叔父曾招惹到一只黄皮,前后折腾了大半年。”银钏细说道:“我这位叔父先是好端端走在大路上,青天白日跌断了手臂,接着生意一落千丈,三间铺子都给人盘走。受伤破财不说,他家里还鬼影重重,闹不安宁,差点连宅子都烧了。后来多亏一位道长路过,使些手段诛杀了那只黄皮,叔父才慢慢缓过来。我想……说句不敬的话,会不会朱姑娘也无意中招惹到这些精怪,被它们报复,才有如此蹊跷的流言?” “原来如此……”赵宣似乎有了些方向,思索片刻后对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自流言发生,我行事总格外小心,想着若白天见她,给人看见未免落下话柄,晚上无人看到,或许可平那些小人的口舌。但回想起来,这流言来得太过蹊跷,左不过一个月前,也不是多大个事,如今却闹得沸沸扬扬,如火如荼,若非有心为之,断不能有此势头。可是……谁又会做这等下流事呢?朱先生在县里算桃李满天下,素来与人为善,极有声誉。菡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不可能与人结仇,谁会花功夫做这起败人名声的事。” “二少爷,要真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怎么办?” “现在还言之太早……”赵宣思索,若真是精怪作祟,先得问清楚菡萏是否曾遭遇过什么再做分析。可自己现下动不得,荣华也伤痛在身,皆出不了门,且经此一次,家中对自己的看管必将更严。话说回来……即便真有精怪作祟之事,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隐忧,爹娘如今对菡萏已有诸多不满,再让他们知晓此情形,起步更糟?当务之急,或许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去私下问菡萏为妙。 思索一番,赵宣主意渐定,吩咐银钏道:“既然你家里原本有过这种事,对此有些了解,就麻烦你跑一趟,去菡萏那里问问她,看是否曾遇到什么荒诞不经之事,特别是一个月前那段时间,流言从那时起,若有问题我估摸着就是在那时闹出来的。” 银钏应承下来,只想不到什么可出去的借口,朝赵宣到:“二少爷,奴婢跑这一趟不怕,但您刚挨了老爷的打,我们这些您院里的丫头都被看得更严了,您得给奴婢想个能出去的法子。” “不打紧。”见事情有转机,赵宣心情开阔不少,笑道:“明天你就说是我的吩咐,我心里不痛快,要找卢家铺子里拿点刚进的山货。别人不知我要什么,也不放心,专门吩咐你去的。” 次日一早,银钏收拾妥当,按赵宣吩咐应付过了门上盘问,朝城北朱家走去。快至正月,街头各户商铺里已摆出了许多年货,南来北往的客商沿路拉开阵势,各色食品、衣物、日杂用度,连带北地的骏马、南洋的珍玩纷纷展示出来,琳琅满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眼望去毫不比省城大街逊色。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势如流水,一派繁华和乐景象。 银钏急着赶路,低头匆匆行至城北,刚转过街角,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猝不及防中,一声轻呼整个人就向后跌去,对面那人忙伸手一抓,握住她手腕,稳住了她身形。惊魂方定,银钏抬头一看,不觉眼前一花。面前立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肌肤白腻,蜂腰楚楚,一身水红冬衣整齐洁净。银钏细看去,见她乌发如云,轻挽在鬓边,头插两枚玉簪。眉如描画,罥烟笼秀,眼若秋水,澄澈流转,瑶鼻端庄,朱唇潋滟,竟是个绝艳的美人。更闻得她身上一股飘飘渺渺的香味传来,清艳幽雅,与闺中常见的胭脂香粉全然不同。见银钏呆望不语,女子轻笑道:“姑娘不要紧吧?是我莽撞,赶着去市集售香,冲撞了姑娘,在此赔个不是。”言罢,低头施了个礼,转身往城中去了。银钏回过神来,看她手臂上挎了个篮子,料想里面就是要贩售的香料。 原来是制香之人,难怪身上味道如此可人,只是,桂川县何时来了这么个美貌懂香料的姑娘? 赶到朱家,已快正午。朱家世代扎根桂川县,虽不是富贵鼎盛人家,但朱先生饱读诗书,开办私塾多年,教出了好些人才,在城中颇有声望,因此日子过得也不错。今日朱先生去了陈家拜访,三进宅院里静悄悄的。朱菡萏将银钏让进房,听她说明来意,蹙眉苦思了一阵,摇头道:“这事好生为难……我已有一年多不曾出过城,哪有机会去招惹什么山精水魅呢?” “并非一定是野外的精怪。”银钏将自己叔父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说道:“像我叔父便是在后园里遇到那黄皮的,我们当地还传说,即便是城中猫狗也有可能成精作怪,一旦惹了它就要作祟弄人。我想啊,这东西或许本事不大,搞不出更多花样,只能如此借刀杀人。” 菡萏点点头,又想了一阵,突然忆起一事,拍手道:“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莫非是那只獾?!” 今年的桂川县比往年更早入冬,十一月十八日已降下第一场雪,天色黑下去不久,朱家便紧闭大门,早早准备安歇了。朱家夫人去世已有三年,朱先生一直未续弦,去年起他身体便不大好,教学力不从心,因此闭了私塾,每日读书习字,与文人墨客交往,守着儿子女儿过活。朱菡萏作为家中独女,从小受父母宠爱,性子爽快大胆,不似一般闺中女儿柔弱。这天晚上无星无月,朱菡萏做了一阵女红睡下,睡至半夜,迷糊间似乎听得远处有响动,一个激灵醒过来,低声唤外间小丫头,个个似乎都睡死了,毫无回应。她也不再唤,侧耳聆听了片刻,只觉响动时有时无,竟是从父亲书房方向传来的。菡萏仗着自己向来比别的女子有胆识些,轻轻披衣下床,也不拿灯烛,摸黑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朝书房走去。 轻车熟路摸到书房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细听,隐约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男女莫辩,口齿也不甚分明,大概能辨出几句“五花马,千金裘,呼而将出换美酒”,却说得怪腔怪调,再细听去,声音又变成了莫名的嘀咕,似乎话被塞在喉咙里讲不清了。 菡萏心下有些怒,又有些好笑,关在书房里念诗,莫非还是个风雅贼子不成?决心看看是什么人在内作怪,她转身绕至另一边,轻轻开了侧门,走到外面,趴在书房西面的窗户前朝内看去。此时天上黑云渐散,月光朦胧散下来,照得四周影影绰绰,似有无数阴影在其间晃悠,纵然菡萏胆气壮,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更加小心谨慎。 月光渐明,照得书房内的陈设一一显出轮廓,她仔细看去,房内并无人,只有书房正中的桌上趴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体型长圆,小耳尖嘴,拖着根尾巴,好似一只獾。这獾压在一本摊开的书上,嘴里怪声怪气念念有词。忽然,獾人立起来,一脚把刚压着的书本踢下地,跃上书架拖别的书。菡萏看地上已被它扔了好些书册,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想到父亲平日里爱书如命,对书房内一纸一册莫不是精心保存,如今被这畜生糟蹋,不由动了怒气,匆匆绕回屋内,拿上一把笤帚,推开书房大门。 那獾又扔了一堆书,正背对房门趴着书架朝上张望,冷不防被人撞破,惊得毛都炸起来了。甫一回头,笤帚已拍到面前,忙矮身逃窜,一跃下了书桌,就要朝外跑。偏菡萏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平日爽快惯了,敢说敢打,见獾想逃,笤帚在地上一横便封住大门,断了去路。 獾差点一头撞在笤帚柄上,看人有备而来,忙转身高高蹦起,跳上书桌,顺着一溜书架斜着跑上去,想从上边突围。菡萏笤帚往书架上用力撞去,书架本就不大,受力之下摇晃起来,慌乱中獾奔跑不稳,手脚乱蹬,险些跌倒下来。见它仍在跑,菡萏又把笤帚往上一拨,照直朝獾脑袋拍去。獾来不及站稳,笤帚又至,忙用力一纵跳下了书架,在空中打个滚,狼狈落地。事发突然,獾慌乱中突围几次均未能跑脱。菡萏堵住了门,手中笤帚又长,处处占先,瞅着獾落地,手中笤帚一扔,把柄正好击在獾后腰上,打得獾下半身一顿,嘴里叽哇乱叫,却未曾停步,瘸着腿跃过门槛逃了出去。菡萏追出去一看,獾身影已在一丈开外,两晃间便没入墙根不见了。 这一番打闹响动不小,家里人都醒了,纷纷披衣来看,见书房被翻得遍地狼藉,又忙着收拾,朱先生也跟着痛骂了两声,问菡萏可看清是何人捣乱。菡萏想起书房外听到的那似人言又似兽语的嘀咕,心觉有异,但父亲受圣人教诲多年,抱持 “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此事仅有自己隐约听到,并无实证,还是不说的好。因此摇了摇头,只说是只野兽捣乱,玷污书斋,已被自己打跑了。 “此后那獾再没出现,但那晚之后,城中就渐次出现关于我的流言,起先我也不在意,想着自幼生长于斯,街坊邻居都认识的,我为人如何难道大家不知道?没想到越闹越大,现在竟成了这样……”说到委屈处,菡萏忍不住低头红了眼圈。 听她细细说完,银钏也觉有异,或许这獾因被打,回头报复也未可知,决定将此事先回报了赵宣,听他安排再作打算。菡萏心里一直挂念着赵宣,说完正事,忍不住问道:“……你家二少爷可好?” 银钏心下暗叫不妙,这两人情意深重,赵宣昨晚被打成那样,怕是半个多月都不能出门,直说呢?怕菡萏伤心焦虑;不说呢?这事又瞒不住,过两天不见赵宣人影,菡萏迟早也得明白。支吾一阵,还是透露了实情,只不过将赵宣的伤势作了些隐瞒,声称并不严重而已。听得如此,菡萏纵使爽快大方,此刻也低头不语,眉尖越蹙越紧,既忧心赵宣伤势,又担忧赵家对自己成见如此深重,将来如何相处。虽然赵宣与自己情投意合,昨夜会面时甚至说出了“若父母执意不肯,就带你去蜜县投奔姑父一家”的承诺,但不受未来公婆青眼,始终是心头之患。 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银钏不由后悔自己多嘴,讪讪安慰两句,正想起身告辞,门外一个小丫头前来请示道:“小姐,有位穆姑娘来见,说您托她抄写的经文已经好了。” 菡萏闻言打起精神,朝外道:“快请穆姑娘进来。”门扉轻响,小丫头领着一名女子进来。银钏一看,正是自己方才在街头撞到的那位,不由吃惊。那女子看了看她,淡淡一笑,朝菡萏道:“朱姑娘,这是您要的《金刚经》,已经写完了。” “穆姑娘辛苦,请坐。”菡萏吩咐小丫头去沏茶,自己拿起两本册子翻了翻,见满篇工整秀丽,却不大认得。朱先生身为夫子,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教导女儿读书,因此菡萏不过略认得几个字,不算通文墨。这位穆姑娘并不多话,静待她翻阅,低头看着脚边的篮子。银钏偷眼看去,篮子空空,大约上午携去集市的香料都已售出。 菡萏翻了一阵,放下书册,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有劳穆姑娘,我这就让人把钱结算给你。” “那多谢了。”穆姑娘点头,想想又道:“若朱姑娘想要什么新奇香料香粉,也不妨告诉我,比起抄写经文,制香我还更擅长一些。” “甚好。只是你初来乍到,连个奉承的小丫头都没有,一人守着宅子,如何忙得过来?听说你这几日都去集市贩售香料,想必十分辛苦,倒让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多谢朱姑娘关心。”穆姑娘淡淡一笑道:“这几日制的香今日恰好售完,我正要做下一批,若有需求正好一并做出来。”抿了口茶,她抬眼打量菡萏,轻声道:“看朱姑娘眼圈微红,眉目间有忧色,想必有烦心事,我可为姑娘做一份‘春消息’,此香糅合丁香、茴香、檀香、零陵、龙脑等诸香之妙,芳华清雅,焚之感触先寒后暖,回味先辛后甘,可悦心怡情,当与姑娘相配。” 菡萏听此香名目韵味,正契合自己当下局面,不由心头一暖,烦闷心思似开了个窍,抚掌微笑道:“那便做一份吧……多谢穆姑娘细心,为我准备这份困局所用之香。”思及此,又忍不住叹道:“如今这桂川县里,恐怕只有穆姑娘不理睬流言,肯接我的生意,为我这般打算了。” “我并不知有什么流言。”这穆姑娘依旧淡淡的,几人又闲话两句,便起身告辞。银钏在一旁留心打量她,只觉她眉目间隐含轻愁,虽容色娇美清艳,却有一股槁木死灰之感,不由暗暗生疑。待她离去,拉着菡萏问:“这穆姑娘是谁?咱们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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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0:47
纨绔子弟调戏民女不成,当街动粗的新闻,在桂川县街头巷尾飘荡了没几天便褪色了,融入各种相关传闻里。偶尔有人提到,说法亦渐渐改变,讲穆迎香这女子自身便有许多轻浮无理之处,方招此祸。张家好歹是城中大户,诗礼俱全,虽有个不成器的张硕,但张老爷明理,另有位大公子在省城做官,必定不会有什么大错。而一个单身女子,既不肯说自身来历,人又长得标致窈窕,多半是有些狐媚不端的,须得提防着她,怕她不行正道。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皆有许多事要忙碌,城西赵府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内外喜气盈盈,唯赵宣心中不得畅快。他养了这一阵,身体伤势渐愈,已能自行走动,但半月不见菡萏,心头挂念得紧,为此常郁郁寡欢。先前,赵老爷恨铁不成钢,兼之城内关于朱菡萏的流言实在难听,急怒攻心才下了重手,其实心内也十分后悔,如今见儿子这般痴情,不由心软了,暗地里着人去打听朱菡萏之事。两三日后,下人回报并未发现多少朱菡萏的不堪之言,城中言谈几乎都转到了穆迎香身上,反而有人赞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为俗世恶言所困,乃是真正的君子之风。赵老爷犹不放心,又谴人去细细查探,三番五次,确实不见有关朱菡萏的流言再出现,方才放下心来。夜间同夫人细细商量,从朱夫子为人处事,说到朱菡萏模样性情,又权衡了城中人言局面,话语间颇见松动。
迎香那日挨了张硕的打,香料也洒了,经文也废了,跌跌撞撞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伤处疼痛,又在雪地里呆了半日,加上心里悲愤,很快便发起热来,整日水米不进。到第二天实在撑不住,她挣扎着起身,一步步如踩在云朵里,慢慢挪到巷口,看见张婶,托其帮忙请大夫来看看。张婶露出为难神色,见她脸色灰败,摇摇欲坠,又忍住没说,给她请了大夫,草草诊过开了些汤药,嘱咐她静养休息,排遣心怀,不可再劳累急怒,说罢借口还有病人等着,扔下药单便去了。 迎香高热不退,看那单子上的药名都是重影儿,只能再托请张婶帮抓药来,张婶这回便不耐烦了,推脱道:“穆姑娘,都说你在省城逢迎,已赚出了天大的富贵,何苦总罗嗦我一个老婆子。你花朵似的美人儿,随便勾勾手指头,多少公子哥儿狗颠儿似的贴过来,保准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 迎香闻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强忍住了不敢翻脸,摸出把钱塞到张婶手里,低声下气地赔笑:“好张婶,你再帮我这一回,改日送你些香。”张婶掂了掂了钱,才替她拿药来。迎香一叠声谢了,不再劳烦旁人,自己咬牙煎煮,连喝了两付药,在屋里歇了三日,方觉寒热下去了点,只是胸口依旧闷痛,不时咳嗽。她惦记着还有几家的香和经文未完成,不敢多歇,强撑着做起来,从早到晚不得空闲。她体内本有虚寒,又挨了打,此刻不及康复便如此劳累,短短十天功夫,又添了心悸气喘,头晕眼花的症状,加上腰里酸痛,几乎把人都熬干了。所幸,那几户人托她做的东西都先后完成。 已入夜许久,迎香长舒口气,只觉手脚疲软,眼中干涩,腰上更是一阵阵钝痛,浑身如散架一般,但想到事情都已完成,还是有一丝欣喜。收了这几家的工钱,下个月就有着落了。 忽然,墙外传来爆竹声,并许多人拍手说笑,孩子玩闹的声响,迎香方惊觉已是除夕午夜时分,新年竟在忙乱中不知不觉来到了。环顾屋内,灯柱照影,幔帐低垂,房内简洁空寂,却无一点年节气氛,忍不住想出门看看,突然想到那日街头围观的人群,又忍住脚步,心头跳跃的几点喜悦逐渐黯淡下去,默默收拾妥当便歇息了。
新年到来,各家各户或走亲戚,或摆家宴,无暇接收迎香的生意,她趁这几日好好修养,熬些粥品来吃,身体方觉强壮些。这日放晴,她将屋子院落打扫一番,在院子里摆上小几,沏一壶茶,慢慢品着,心里似乎放宽些。虽说生活不易,但迎香想,若自己在桂川县呆得长久了,邻居街坊应当也会习惯,不会有人再关注自己这个孤女。 待到初五,迎香将各色经书整理好,一一送上门去。先到的卢家,卢家当家人皆不在,只管家和仆役看着屋子,见她到来,似乎有些诧异,接过经书给了钱,老管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穆姑娘……此前太太曾说三月间供观音的经文也请你抄写,不过,前日太太交待,这个不用写了,所以,无需麻烦了。” “哦……”迎香一愣,卢家夫人确曾托自己在三月间写一份心经,用来供奉观音大士,如今不用了么?既然人家这么说,应承下来就是。她也未多想,转身往萧家去。萧家大门紧闭,迎香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来,正要离开,门扉嗡然一声开了,一个翠衣丫头踏出来,见是她,皱起眉头,说话极不友善:“我当谁呢,原来是你,来做什么?” 这丫鬟态度无礼,迎香只当是她性子泼辣,并不计较,答道:“我来给你家夫人小姐送经文,此前托我抄写的已完成了。” “哈。”丫头挑眉冷笑:“经文?莫要玷污了佛祖,你写的经文也能拿去供奉么?我看供在天香阁的茅厕里倒是正好。” “你说话怎如此难听。”迎香皱眉,诘问道:“这是你家太太小姐托我写的,你这么说,置你家主人于何处?” “哼,实话告诉你吧,穆迎香,你那点勾当太太小姐早知道了。你自己去问问,满城谁不知你是个不检点的婊子?张少爷也说了,是你当街勾搭的他,又翻脸端小姐架子,这才教训你一下,好让你知道桂川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丫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满嘴倒豆子般说个不停,见迎香愣着不语,接着笑道:“还有脸来送经文?你这贱蹄子只配去写些淫词取乐爷们儿,抄经文?别惹人笑话了,太太小姐们后悔受了你的蒙蔽,竟然托你写经文,要是被你这婊子的经文冲撞了神佛,那还得了?上头早吩咐下来,你若敢上门,就打出去!”话音刚落,门内闪出几个仆役来,手持棍棒,站在台阶上虎视眈眈看着迎香。
这丫头牙尖嘴利,满身刻薄。迎香骤听这般污言秽语,急怒攻心,耳畔嗡嗡乱响,抬手指着她,连指尖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 “你也配说‘我们’?贱货,再不走,真想被打?!”丫头一声娇叱,抓起门边棍子,撵野狗般朝她打过来。迎香转身便逃,这丫头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停步,指着她远远骂道:“不知羞耻的下作娼妇,累我要打水来洗地!” 迎香满腹惊惶,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早顾不得仪态,朝家中急急奔走。四周仿佛旋转起来,化作纷纷乱乱的人影,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自来到这桂川县,她一直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曾做过半点亏心事,可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硬将她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外乡人,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一口气奔到巷口,她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只余她一人站在此处,更显孤寂无援。迎香眼神涣散,四下望了一圈,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想自己怎么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远远的,前面走来一人。见她呆立在此,不由一愣,犹豫片刻,这人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她,抬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朱姑娘。”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喃喃说道:“朱姑娘。”菡萏以为她有话要讲,看着她,等了片刻,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呆望着自己。菡萏有些不安,穆姑娘看起来神色不太对劲,可是……碍于流言,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但此刻撇下她走开也不好。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迎香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眼前的盈盈白雪中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迎香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看她脸上那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后的花蕾。“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今日真是标致。”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迎香的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这株红莲对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间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再次涌动过来,就像那日大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一般,污言秽语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总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菡萏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于是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又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天边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快看不清眼前人了,菡萏喜悦的话似乎飘在天上,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头百味交杂,说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认得,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朱菡萏又说了几句,迎香却全然未听得,只见她嫣然一笑,扶着小丫头慢慢去了。迎香默默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朱红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凝神看了许久,似乎想从虚空中看出什么道理来。渐渐的,她脸上终于露出凄然神色,朝着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问:“朱姑娘,你为何不谢我?” 你为何不谢我。 迎香转过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东西。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便初来咋到,也不会对城中流言一无所知,前次菡萏叹她不计较这些为她抄写经文,她说不知,是装作不知,免得给菡萏添难过罢了。如此说来,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涡就对自己避如蛇蝎,已是还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没有来到桂川,若自己不这般引人注目和嫌恶,菡萏怕不会那般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谢她,她反倒更伤心。
赵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这算开年头一遭喜事,办的又是城中大户赵家,全城上下都跟着活络起来,似乎有朵祥云罩在县城上空,映得每个人脸上皆喜气洋洋。桂川县毗邻省城,各色规矩讲究一律往省城看齐,喜事排场毫不逊色。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地俗语却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门。就是说赵家、王家等几家大户才是桂川县真正有地位有排场的,连县太爷也比不得。县令当几年老爷,终究要去别处,或卸任回乡,哪比得这几家世代扎根于此,枝繁叶茂的功夫。赵宣终得父亲首肯娶朱菡萏进门,喜之不禁,连连催促着办婚事,于是赵家上下整日忙乱,从赵老爷、杜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进进出出。扩建宅院、调拨人手、采买用品、铺设帷幔、赶制衣物……各色金珠宝玉、锦缎貂裘、古董陈设,连带好些没见过的新奇精巧玩意儿,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柜子,还有套上车马装来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赵府出入。赵府又广撒喜帖,邀许多外县亲友前来观礼,接帖子的大多都来了,不来的也托人送了贺,当中涉及洒扫院落、接待安排等繁杂事务也不必细说。更有许多帮闲打望的人常在赵府左近流连,间或帮衬着做点闲事,得两个打赏,或不求赏赐,搭把手沾些喜气便罢。一时间上下忙活不停,几乎半个桂川县都为这件喜事动作起来。 新嫁娘过门前,按理要沉静一番。朱菡萏这段时期闭门在家,静待吉日嘉辰。她自个不出门,却挡不住络绎不绝上门道贺的人,朱家夫人身故三载,女客便仰赖菡萏亲自接待。奉茶谈话间,除去诸多恭喜言辞,免不得还要说些当下见闻、城中气象。如今朱菡萏飞上高枝,做了赵府二奶奶,拜访的人自然更见恭维。只是这些上门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关于菡萏的流言,那段时日也没少嚼舌根,如今见了她多少有些尴尬。为掩盖尴尬,也同过去划个界限,表明自个儿是个心思清白,带眼识人的,便越发在言谈中糟践起穆迎香来。似乎新的口舌越多,旧的传闻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弃来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记当初被污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为止。 菡萏三天两头听到对穆迎香的诋毁,一来二去,自己也怀疑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诸人口舌侮辱了。私心里她不太信,即便穆姑娘确有不堪之处,也不该像人说的那般肮脏,毕竟众口铄金这几个字,她自己深有体会。她隐隐觉着,人言似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若几种传言并存时,往往会归结到最劣等的那一种上去,形成最难堪的局面。比如对年轻姑娘,总说她淫奔无耻,若是男人,兴许就会说他杀人越货了吧。这些太太小姐们面对她,个个言之凿凿,末了还跟一句“你安心。”想让自己安什么心呢?
前日晨起梳洗完毕,菡萏照例打开“春消息”,一旁伺候的小丫头看见了,忙劝道:“小姐,莫用了罢,那女人制的香。”她极喜此香韵味,自从得了一直用着,此刻闻言一愣,权衡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另取了点沉香来焚。 又过一旬,严寒已有褪去的迹象,明日便是迎亲的日子,送走道贺人,菡萏十分疲累,这些天每每与人周旋应酬,实在不是她所喜爱和擅长之事。此刻无人打扰,便偷偷带了小丫头出门散散。顾虑规矩,她不便朝大街走,只往巷子里行去,不多时便望见了巷底穆迎香的宅院。 宅院前正围着几个人大声说笑,当头一个青灰长袍的汉子指着宅门高声道:“不识好歹的贱货,不看自己就是个骚的臭的,装什么清高?我们老爷想买你做房里人,还要给你一个八姨娘的名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前些天托李婆子来说和,竟敢把人赶出来,今天还不开门,躲在里头装死,我看你能装几时!好不好了,哪天拿绳子一捆,直接配给城外邓屠户的傻儿子去!” 旁边一人佯做惊讶,问:“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傻子?” 另一人拍手道:“这样才妙啊!傻子不知事,或许咱们也能一亲芳泽呢?听闻这小娘皮是省城的娼妇,怕是有寻常妇人不及的手段……”他声音渐低下去,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哄笑,猥琐不堪。围观的几个小孩子不知他们说什么 ,只顾大闹嬉笑,嘴里叫着不成调的歌谣,听得什么“穆迎香,溜光光,傻子见了也硬裤裆。”粗俗不堪,定是这些龌龊之人教的。 朱菡萏素来性子爽朗,有两分侠义之心,看这情景,心头怒火腾起,就要上前理论,小丫头忙拉住她,急声道:“小姐,使不得!” “这简直是一群流氓,太过分!”菡萏怒道:“穆姑娘纵有什么不是,也不该如此羞辱,当真是欺负孤女无依无靠吗?!” “小姐,不要过去!”丫头拖住她衣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喊到:“您明日就要出阁,何苦为那女人如此!她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如今满城都说她不是好人,您何苦出这个头,若引得旁人又说你什么……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将菡萏定在当场,远远看着宅院前的动静,再前进不得,连声音都冻在了嗓子里。小丫头又柔声哄她:“小姐素来菩萨心肠,可是大势如此,我们如何逆得?小姐如今要做赵家二奶奶,就当为了赵二少爷忍了吧。穆迎香……穆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说起来,咱们谁也不知她的底细,没准,没准人家都没说错呢?” “……我只是有些不忍。”菡萏沉默半晌,长叹口气,终于摇头道:“罢了,回去吧。”小丫头如释重负,忙扶着她转身返回。 从头至尾,穆迎香的宅院里没有半点声息,似乎她已真死在里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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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1:26
次日,赵家二少爷的婚事如期举行,各色仪式俱备,接亲队伍如压地红山一般,吹吹打打,喜乐喧天,赫赫扬扬从城北一路往城西移去,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绮丽。路旁看接亲的人挤满街道,连两边铺子里的食客旅人也纷纷涌出来观礼,赞赵家好气派。不少人感叹,朱夫子多年育人,桃李满天下,如今教出个好女儿,攀上赵家这门亲,就有三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分了。也有人趁机提起穆迎香,不外乎讲她道德败坏,无耻下作。一片喜气盈天中,甚至有好事者相约去她家看看,若她在,便叫门砸她一砸,拖她出来看赵家接亲,学学什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这帮人说得兴起,当真往回龙巷去,拍门叫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皆颇为失望,笑骂一阵渐渐散了。 迎香早已不在家中,天刚蒙蒙亮,她便离家从北门出城去了。她记得今日是菡萏大喜的日子,自得知菡萏嫁出去后,心头便像生了一根刺,每次回想旁人的眼光碎语,这刺便长大一分;有人想再欺辱她时,这刺便大两分,而这些人言和欺辱积累起来,又变成最好的养料。于是这刺日夜胀大,此刻已将她整个人都噎住,哭不得,笑不得,只有一种钝钝的痛行走在四肢百骸里,逼得她呆不住,须得尽快离开这地方,寻一处清净所在,哪怕只得一日清净也好,不要看到那些欢欣鼓舞的人群和喜庆刺目的艳红,也不必感受到满城和乐下透出的敌意与冷漠。 迎香出了城,却不知往何处去,只下意识地想去人少之处,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口舌。一路朝北,离了城郭,避开官道,渐渐走至北山脚下。这座山位于城北,连绵数里,巍峨迤逦,深处不知通往哪里。迎香站在山脚,只看到高处雨雾迷茫,山麓上树影森森,四下荒草遍野,高低错落,都枯黄萧瑟着,被未化的积雪掩住一半,映着头顶阴阴天色,更显惨淡而寂寥。她只觉还不够远,不够静,似乎还能听到城中传来的喜庆喧闹,吵得头上阵阵眩晕,胸口里像有把火在烧,逼得她想大喊,想大哭一场,却不是在这里。这里还不是她安心之处,她还不敢在这里哭闹。回头望去,桂川县的轮廓在身后极远处露出阴郁的影子,她心口瞬间收紧,再不敢多看第二眼,似乎一头猛兽正扑过来,追着她撒腿往山上跑去。 一路往山中疾奔,迎香不敢停步,脚下被人踩出的山道渐渐变细变浅,在斑驳野草和树丛遮蔽下,来路逐渐模糊不明。她也不在意,继续往山深处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渐暗,一片阴云盖过了早春惨白的日光,让人辨不清时刻。迎香终于筋疲力尽,跌倒在一棵树旁,大口喘息,胸中闷痛,又忍不住一阵咳,四周是深深的寂静,除她的喘息咳嗽声外,虫鸣鸟叫一丝不闻,仿佛亘古未曾改变的静默。半晌,迎香方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四下一看,原来已进入了松林深处,视线里都是高大松木,再看不到桂川县,听不到红尘纷繁的杂音。脚下软软的,不知踩着多少年存积的干花腐叶,同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一丝奇异香味。一棵棵高大松树遮天蔽日,巨人般矗立着,深棕色树皮泛着油光,层层叠叠的黯绿树冠间洒落一两点破碎日影,似乎有缕缕雾气在林间游弋,深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迎香在这片蒙昧昏芒的树林中歇息了片刻,养下精神,又慢慢朝前走去。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林中徜徉,借此消磨时光。她甚至盼这片树林永不要有尽头,就这样耗到地老天荒也很好,只要不用再回桂川,在林中老死也不失为好归宿。 然而她的美梦还是给人打破了,走不多久,迎香恍惚中竟听到前边松林深处传来说话声。她心头一紧,急忙停步,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躲。一定是桂川县的人!她想,若给人发现自己在此,还不知会怎样呢。她心跳如雷,在一棵大树后缩起身子,屏住呼吸。 此时话音更清晰了,一个是男人声音,另一个则似小孩,又似女人,细声细气,怪腔怪调.只听这古怪的声音说道:“好晦气……我本想让全城人嚼舌根,弄得那女人嫁不出去,谁知她还是嫁了!” “哼……”男人声音冷笑道:“早跟你说过,所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你顶多只能给予一个开端,却绝无力引导发展和转变。你不自量力硬要去做,如今局面失控岂不是理所当然?” “你就会说风凉话!”怪声叫起来:“被打的不是你,当然理智了!那女人……”他发出一阵野兽磨牙似的响动,咆哮道:“那女人打得我后腿差点瘸了,疼了一个月!我不过去看看她家的书,她就对我那般狠毒。” 男声闻言又笑起来,语带讥讽:“看书?呵呵,我也跟你说过,你现在连个人形也没有,话都说不囫囵,何必急着去朱夫子家里看书?再等数年,等脱了这身皮毛,大大方方上门去,没准还能混成人家的门生呢。我说,你去人家里看书,多半没个定性,一本书能翻得两页就不错,没把人书房搅得稀烂算你收敛的。” 怪声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我第一次去,心头激动,忍不住想多翻两本而已。” 那男声叹了口气,怪声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听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莫多想,好好修行去吧。那女人嫁也嫁了,以后有什么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 怪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不甘,小声问道:“松君……你说,为何是这样?我明明让桂川人诽谤那个朱家的女子,搞到她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为何现在流言却都转了方向?” “还不明白么?”被称为松君的男声变得严肃起来,话中带着两分凌厉,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人心难测,人言难测!人心是这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有自己的走向和性子,你虽能迷惑城中人一时,挑起他们乱嚼舌根的劣性子,却无法控制他们要去嚼谁的舌根,败谁的名声。这些劣性子,但凡是个人就会有,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受一方风土人情、时局气氛影响,桂川人受你蛊惑,不见得他处的人就受;同理,桂川人当时受你蛊惑,不见得永远会受。恰好城里来了个外人,身上更有可疑之处,不就让桂川人的眼光纷纷转了向么?” “……这也是我作祟的后果不成?”怪声奇道:“我没有让他们去注意别人啊。” “痴儿,你哪有这本事。”松君放柔了声音:“人的劣性子一旦被挑起来,便不受你控制了,他们要去注意谁、去诋毁谁,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与你无关。不独这桂川县,天下人皆是如此,即便你当初没有让人说那朱家女子的闲话,也不一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47#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6 22:50:00 这两个声音在松林中飘荡,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迎香藏在树后,犹如在梦里,不敢相信刚才所闻。她反复思索这两个声音中透露的讯息,甚至不去想它们究竟是何物。是他们作祟,才让城中有那些流言吗?可是,它们又说自己遭人无端诋毁侮辱都是自然之事,并不能全怪妖物作祟,因为会嚼舌根,会恶意揣测旁人,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 想到此,她越发茫然起来,在树后呆坐许久,心头依旧一片空白,直到一声惊雷乍响,方才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点三三两两落下来,在地上腾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春雨如酥,松林在雷鸣雨润中发出低沉的轰鸣,树冠轻轻震动,似随着初春的韵律摇摆舞蹈,松林深处传来阵阵似有似无的呼喝声,显得更加阴沉。迎香抱着肩膀,阵阵冷风吹得她毛骨悚然,黑暗深处的嘶吼更显得摧心裂胆,惊慌地朝外奔去。 出来倒是格外地顺,跑不多远,就到了松林边缘,天色比林中亮一些,依然昏暗不明,看起来天要黑了,远处雷声涌动着,雨水不断落下。迎香四下看去,希望能辨明方向。斜前方山麓上显出一建筑的轮廓,像是所道观。迎香想起来,城外北山上曾有过一座玄元观。昔年,玄空道长游历至桂川县,言此地山川秀美,水植宜人,是一处灵气氤氲的风水宝地,便在北山山麓上修建了道观,起名玄元观,于此居住修行。玄空道长道法精进,威名远播,还曾蒙开国太祖亲口称为“圣人天师”,是名动一时的显赫人物,因此道观建好后,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五年后,玄空道长的道行益发神妙,忽有一日于梦中得了龙神的启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留下一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式的传奇。玄空道长走后,玄元观仍兴旺了许久,还有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注资扩建,直至数十年后,方才慢慢没落下来。如今百载已过,曾经显赫一时的玄元观,空余一片断壁残垣,再无人前去朝拜了。 风急雨骤,雷声隆隆,迎香浑身上下几乎被雨淋个透湿,冷得瑟瑟发抖,见废弃的道观就在不远处,便跑过去避雨。玄元观多年无人打理,四下破败不堪,仅有正殿堪称完好。殿内十分凌乱,积满了灰尘,龛笼倒地,帷幔碎落,廊柱倾斜在一旁,还立着的两尊塑像也早看不清是什么人了,头冠衣饰一派模糊。迎香小心走进去,寻了个空旷处坐下,抱膝等待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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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3:02
她不吃不喝在山中奔走一整天,身上已十分疲惫,心中又有苦闷郁积已久,加之此前受风寒侵害的病症未得痊愈,虚寒余毒都憋在肺腑里,此刻被冷雨一激,潜藏的病气全翻腾发作起来,很快便觉面上发烫,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撑不住扑倒在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迎香半昏半睡,很不踏实,朦胧中似有许多影像在周围移动,一会儿像京城的繁华大道,一会儿像桂川县的街头,一会儿又变成了险峻高峰和漠漠荒野。恍惚间,她似乎步出道观,跌跌撞撞地又向那片松林而去。此时云收雨住,一轮圆月高悬,清辉遍洒,松林里偶尔传来两声虫鸣,宁静安详。她走在林间,鼻端嗅着隐隐松香,突闻一阵吟诗声传来,循声而去,绕过一棵大树,眼前出现一块开阔地,正中摆放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桌上列着美食,旁边放着笔墨,有两人正背对她看一张字。听她脚步,那两人转过身来,却是一副狸猫嘴脸。迎香吓了一大跳,正要转身逃走,其中一人招呼她道:“穆姑娘莫怕,既然来了,不妨用些饮食,同我们一道赏月吧。” 他们言辞温和,态度亲切,迎香许久不曾受过这般和颜悦色的对待,面对两张狸猫脸竟不觉可怕,心头一阵酸楚,看这两张毛茸茸的面孔反比人面可亲百倍,不由答应下来。三人落座,说了些闲话,那两人道:“听说穆姑娘通文墨,会写经文,想来也会评诗文了?” 迎香谦虚道:“不敢,只认得两个字而已。” “不用谦虚,你们常年在世上行走的,学识比我们这些野物强多了。”其中一人笑道:“我兄弟俩一直倾慕红尘中的读书人,只不得机会结交,今天有缘见了穆姑娘,趁机讨教一二。”说罢,朝另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站起身,清清嗓子,郑重递过一张纸来,道:“今夜月色优美,我们做了两首咏月的诗句,方才就是在评点,现请穆姑娘指点一二。” 迎香推辞不过,接来细看,见这纸上的字迹弯弯扭扭,写得一塌糊涂,比三岁小儿的涂鸦还要糟糕,只勉强分辨出似乎有个“月”字,又有个“光”字,其余再认不出来。左右看了许久,差点忍不住要颠倒过来看。两人见她不出声,也觉尴尬,站着的那个自嘲道:“字迹丑陋,害姑娘辛劳,这样吧,我把诗句念出来,烦请姑娘给点评点评。”说罢,抬头大声念道:“天上明月亮光光,照到门前松树上。岗上松树不落叶,月亮却要下山岗。” 念毕,他猫脸上毛发颤动,眼中神采奕奕,另一人也笑着拍掌附和,显然都十分得意。迎香却有些尴尬,这“诗”水平低得出奇,如何点评得起来?看他俩满心期待,还是鼓励道:“诗的立意很好,直抒胸臆,返璞归真,只是……若再能推敲下词句,用些典,又可以更上一层了。” 两人闻言频频点头,赞她说得是,叹道:“为难的就是用典呢,我们又没读过书,县城里倒是有许多藏书,听说朱夫子家更是满满一大屋子,可是我们这个形象,如何去得?” 一提到朱夫子,另一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前些时候獾三儿就溜进去过,差点没给打瘸了,朱家有个凶恶的女人,厉害得很。” 看他们怕成这样,迎香安慰道:“不用怕,她已出嫁,不在家里了。”两人听了,喜得眉飞色舞,耳朵摆个不停,衣衫后摆也不住扇动,迎香偷眼看去,只见两条尾巴上下翻飞,不由暗笑,心道朱先生家的书恐怕要遭殃了。 52#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7 16:48:00 三人相谈甚欢,正在兴头上,突闻空中一声巨响,霎时风雷大作,飞沙走石,那两人大喊:“糟糕,快逃!”抽身滚下椅子,甫落地已化作猫形,一晃眼便不见了。迎香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酥麻,突然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狸猫、松林?自己还睡在废弃的道观内,四周一片漆黑,外边雷声隆隆,风雨呼啸。 迎香浑身疼痛,头晕眼花,挣扎着坐起来,呆望门外,似乎还未从梦境中清醒,方才片刻欢愉若只是梦境,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来不及多想,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裂,只听得殿外一阵轰隆声,似乎有东西倒塌下来,接着哐然巨响,大殿东北被砸了个大洞,砖瓦泥灰滚滚而下,在殿里腾起一片灰土。迎香急忙避到角落里,只见一根柱子从东北角的破洞里插进来,往殿中央滑落,重重砸到一具雕像上,扯得殿中大梁都吱呀作响。雕像早被多年风霜侵蚀得很脆弱了,此刻受柱子大力撞击,顿时断为几截,在地下摔得粉碎。只雕像头却还完好,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过迎香脚边,在墙上重重一撞,碎成了几瓣。从中跌出一物,落在她面前。 迎香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来不及去看那东西,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倚着门警惕地瞅了半天,见再无动静,才慢慢挪回来,站在角落里远远看那破洞。洞口透出一些烧焦的痕迹,想来是方才一个焦雷击中了院里的柱子,柱子倒进殿内,才有这一场混乱。 惊魂甫定,她想起方才雕像脑内似乎掉了个东西出来,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一根黑漆漆的物件,长不过四寸。拿起来一模,发觉是根发簪,触手温润,用料应颇为名贵,上头雕着些精致花样,天黑也看不清,式样当是男人用的。迎香握着这只簪,冰冷的潜流从她心底划过,让她有些恍惚,一些过去的景象在她心里慢慢活起来,一些想要忘记抛开的事,似乎从极远处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唤着她。 ……男人的发簪。 曾几何时,自己坐在纱窗下,拿着一根男人的发簪细看。而今,自己坐在废弃的道观里,拿着一根男人的发簪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还记得那枚精雕细琢的簪子,那上边呈现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它们寄托过多少心事与希望。如窗下的虞美人般明艳,如匣中的香料般浓酽,可是……都过去了。 迎香闭上眼,用力压去心底泛起的酸楚和苍凉。 过去之事,想也无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梦中偷来的半点欢愉早已散尽,她头晕脑胀,靠着墙根又慢慢睡过去,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根簪子。
浑浑噩噩过了许久,迎香醒来,风雨早停了,外面天光大亮,看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殿内一片狼藉,自己身上也脏得不成样子,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刚迈步便一头栽倒,头磕在墙边上。剧痛传来,一摸竟流血了,这才发现手里还紧握着昨晚拾到的簪子,此时也沾了血,显得脏兮兮的。她忙在身上擦干净,细看这簪,簪子通体墨绿,似乎是玉,又有些不像,整体随光线走向有明暗变化,内中可见丝丝缕缕的纹路,顶端镶嵌了两颗不知名的宝石,周围绕着一圈云纹,另一头拿金丝掐边,勾勒出相对的纹饰,手艺十分精致。迎香虽不大认得材质,但看这光泽和手艺就是不凡了。只不过,如此精美别致的的物件怎会在废弃的玄元观里呢?还放在大殿塑像的脑子里,好生古怪。若非昨晚一个霹雳落得恰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被人发现呢…… 盯着这簪看了半晌,迎香思量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暂将此簪带回去,日后若有机会,再寻它的来历。 跌跌撞撞下了山,头晕发热的情况更加严重了,昨日到现在还不曾进过饮食,又奔波劳累一日,此时只能勉强挣扎着前进。想到回桂川县,迎香心里十分凄楚,又有些无奈和可笑,自己受不了城中流言逃出来,却能怎样呢?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去。这般狼狈模样若给人见,反而更添笑柄。但是……若让她因此便忍气吞声,甚至混在人丛中看菡萏出嫁的盛况,却是万万不能。她宁可饿死在山里,也好过在城里被人言诋毁得走投无路自我了结。如今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城中人真逼得上吊,那就要努力活下去,况且……她摸了摸胸前,那枚簪子静静躺在衣内,硬硬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想清明了几分。 你忘记当初为何要来这里了吗? 你忘记当初那枚簪子的归宿了吗? 她默默问自己,勇气渐从心底升腾起来,由他们说去吧,总不会有人把绳子塞到自己手里,逼自己去死的。只要行得正,时间一久,又有谁会总抓着自己不放呢? 56#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7 21:00:00 一路跌跌撞撞走回县城,照例迎来许多人侧目,迎香头上发热,脚下虚浮,索性低头不去看,对四周窃窃私语也佯作听不到。挣扎走至巷口,朱家小名唤作小梨子的幼子正同几名孩子在外玩耍,见她走来,这孩子突然停了动作,直盯着她,脸上逐渐露出恐惧神色,似乎看见极可怕之物,脸都白了,慢慢往后退去。退得几步,突然“哇”一声大叫,哭着朝屋内跑去。同玩的几个孩子见他如此,都吓了一跳,有两个追着他进去,剩下几个站在原地,呆看着迎香。 迎香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这帮孩童,只道是在山中盘桓一晚,身上脏乱,忙低头往家走去,匆匆前行间,只觉胸前揣那簪的地方传来阵阵热痛。 小梨子跑回家,一头撞进朱先生书房,满脸煞白,眼泪挂在腮边,嗯嗯乱叫,却说不出话来,另两个孩童也跟着扑进来。朱先生是个端庄老夫子,此刻正在读书,见幼子这般浮躁惊惶,不由皱眉道:“怎如此失态?阿贵呢?为何不跟好小少爷?” 仆役阿贵本在院里晒太阳,昏昏欲睡间小梨子突然疾奔,他追之不及,此刻才跟进来,抹了抹额头,道:“我本在院里看着小少爷他们几个在门口玩耍,没想到小少爷突然往内跑,跑得实在是快,一眨眼就上老爷这儿来了。” “你年纪虽小,也要讲究体统。”朱先生沉下脸,对惊惶未定的小梨子道:“青天白日,跟见了鬼似的乱撞,成什么样子……” 一听“鬼”字,小梨子似被人打了一棍,放声大哭:“有鬼,有鬼!我看到那个穆姐姐身上有鬼……”另两名孩童不知就里,见他哭闹,也跟着哭起来,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嚎哭声。阿贵上前劝慰,拉了这个,又劝不住那个,忙得团团转,三个孩子却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 “胡说什么!”朱先生将书桌重重一拍。他饱受儒家教诲,读圣贤书多年,最不信的就是那些神鬼妖怪的无稽之事,听幼子口口声声闹着有鬼,不由怒道:“哪有什么鬼怪!昨天方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好容易城里没了那些闲话,你姐姐顺利出阁,今天你就要胡闹!” “真的有!”小梨子被吓得狠了,面对严父竟顶起嘴来。“我看到了,头上有角,很大的嘴,眼睛跟这个铜香炉一个颜色!就在那个穆姐姐肩膀上……” “够了!无知小儿,净会信口雌黄!”朱先生被阵阵哭闹吵得头疼,命人把孩子们抱了出去,想起此前流言种种,心内烦躁,书也不看了,负手在房内踱步。小梨子被带回屋,仍哭个不停,阿贵哄了半晌才安静下来。
是夜,小梨子怎么也睡不着,白天所见在脑子里不断重复,那鬼的面目愈发清晰起来。他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心里越来越怕,似乎那鬼怪就藏在房内黑暗处虎视眈眈,等着吃他的嫩肉。小梨子吓得牙关打战,不敢再在房内多呆,穿衣下床,偷偷溜了出去。 今晚正值月中,满月如银盘般挂在中天,院内亮得可以看书,小梨子胆子略大了些,却不敢回去睡,只在院子里一圈圈溜达,盼夜晚早些过去。走了几圈,隐约听到墙外街上有脚步传来,伴随着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好似何捕头?!小梨子大喜,如盼来了钟馗,三两下爬上墙边桃树,攀上墙头一看,果然是何捕头正带着几个衙门里的人在街头行走,喜得大喊道:“何捕头,何大哥!” 近日省城出现盗匪,已有两所寺庙并几户富贵人家遭了窃,上头要求各县城加强戒备,今晚何长顺便带属下在城内夜巡。刚走到回龙巷口,听得小梨子呼唤,看这孩子满脸激动,笑问道:“大半夜的,你个小孩子不睡觉趴墙头上做什么?” “何大哥,救命!”小梨子手脚并用,翻过墙一头扎进何长顺怀里,拽着衣襟不放,哆哆嗦嗦地把白天所见讲了一遍,说到后边又哭起来。何长顺起初只当他小儿胡言,笑着安慰了两句,后见他怕成这样,口口声声绝对没骗人,不由得也有两分重视。他本不信邪,但这些年在衙门里当差,确实也见了几桩不可以常理窥测之的怪事,心里的认知慢慢动摇起来,如今对鬼神之事即便不热衷,也绝不敢再轻慢以待。 况且,此事涉及穆迎香……何长顺一贯冷静流畅的思绪有一丝涩滞。他二十如许年纪,尚未娶亲,面对穆迎香这般姿容,有制香才艺,又通文墨的神秘美人,要说一点绮思没有,未免虚伪。但这一丝遐想带来的也仅止于远看她两眼,像张硕那般无耻行为,何长顺断然不屑为之。若穆迎香不处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何长顺或许还会托人去打探说合,如今的局面,他再有千般迷恋也该端正立场,何况只是淡淡倾慕。莫说在县衙当师爷的父亲不许,就是他身为捕头的自重,也不许自己再对穆迎香有何遐想。 命属下送小梨子回去歇息,何长顺权衡一阵,孤身朝巷底走去。来到穆迎香宅外,四下并不见有什么异状,此时夜深,也不便敲门探问,徘徊一阵后,又折返回来,带人继续巡视城区。
何长顺终究放不下此事,次日下午又来到穆迎香宅外,敲了半天门,听得里面低低应了一声,又过半晌,门方开了,穆迎香双眼无神,满脸病容,头上包着块布,歪歪倒倒地倚在门边,见是他,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何捕头有事?” “无事,听说你不大好,来看看。”何长顺问:“穆姑娘病了?” 穆迎香楞了片刻,似不习惯他这般问候。“风寒。”她探头朝宅子两旁瞅了瞅,担忧给人看到又说闲话,小声道:“前日在外淋了雨,受了些寒,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有劳何捕头关心。”说完这两句话,迎香已气喘吁吁,几乎支撑不住,靠在门边的身体也往下滑了一些。何长顺想扶她一把,又顾忌男女之防,满脑子都是城中口舌,僵着伸不出手,立在她面前好不尴尬。片刻后,憋出一句:“你照顾好自己……要找大夫不?” “哦,不用……”穆迎香声音更低,“昨晚上大夫来过,还帮我煎了药出来,今早已喝过一次了。” 何长顺闻言一楞,昨晚来的?昨晚自己明明在夜巡,城内就两家医馆并两家药铺,天黑后都关了门,未见有人出入。况且,最近上头要求加强各县城夜间巡防,做好防盗,即便有大夫出门看诊,也该在次日一早报备才是,哪来得大夫夜晚给她瞧病?心下虽十分疑惑,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穆迎香不想麻烦自己,才谎称已有大夫看过也说不定。想到此,他也不再多问,只叮嘱她保养身体。匆匆告辞。来到街上,想了想,又往药铺走去。 60#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8 15:43:00 送走何长顺,穆迎香给门落了锁,慢慢走回房,一路上咳个不停,背几乎弯到地上。都说病来如山倒,这次可彻底体会了,年前风寒未愈,病根复发起来,加上山中一场折腾,头上一处伤,一并发作,简直去了她半条命,还好昨晚有个大夫来给把了脉,又熬了药…… 迎香昏昏沉沉,好容易慢慢挪回房,倒在床上,浑身瘫软,眼底余光扫到桌上的碗,才想起喝了药的碗还没收,想起来收拾,挣扎两下没能起身,索性放弃了,迷糊着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得有脚步声在身旁来去,是昨晚的大夫吗?今天又来看我了?迎香迷迷糊糊地想。多谢你。她想招呼人两句,却只能发出暗哑的支吾。突然,她记起自己是锁了门的,大夫怎么进来的呢?还有,还有…… 还有…… 昨晚大夫又是怎么来的呢?她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到家,胡乱吃了两口剩饭,强撑着烧些热水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衫就上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有人唤她,说给她号了脉,药也熬好了,就放在桌上,起来记得喝。自己当时只道是在做梦,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又迷糊睡过去。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头晕发热,也辨不清是梦是醒,只记得睁眼时,桌上确实摆着一碗药,还温着,她直觉这就是大夫熬的药,拿起来就喝了。 可是……谁叫的大夫呢?自己生病应无人知道,在城里又是那样的名声,谁会去叫大夫呢?何捕头?不对,他明明才来过,根本不知自己病了;张婶?不对,张婶家回克州探亲了。况且,这人真是大夫吗?她记得那声音只说号脉熬药,可没自称是大夫。细想起来,自己竟连那个大夫的声音是老是嫩,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那……到底怎样一回事?是否自己烧糊涂了,一直在做梦,包括这个声音,包括下午何捕头来看,都是梦里的事,其实自己一直昏迷着,还未真正醒来? 她思绪混乱,昏昏沉沉,恍惚间,那个“大夫”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听明白了,是个清冷的男人声音,似乎就站在床边,说:“你病得比我想象的重,我重新配了药,你醒来记得喝。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会尽快回来。” 尽快回来? 这话听着,又似乎她家里人的口气了,她在桂川县哪来的家人呢?这若非一场荒诞的梦境,又是什么?她想叫住这人,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想睁眼看看这人,眼皮却有千钧重,怎么也撑不开。“大夫”又说道:“别挣扎了,先养病,等你好了再说。” 一阵清风微拂,屋里完全静下来,迎香又昏睡过去,不知时日长久。
小梨子在家休养一天,精神好了许多,他终究小孩子心性,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没见巷底那姐姐出门,已不提前日见鬼的事。何长顺那日去药铺买了些药,放在穆迎香门口,次日看已不见了,想是她把药收了进去,颇觉心安。 迎香在梦里浮沉,却不记得梦了些什么,似乎有纷乱的人声喋喋不休,又有一处寂静的黑暗如影相随,挣扎许久,她才慢慢醒来。此刻屋外日光灿烂,隐隐有一缕陌生寒香在空中飘荡,迎香盯着床帏呆了半晌,似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坐起身。环视房内,发觉房间似乎有些不同,但脑子里混沌得很,又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桌上的瓷瓶摆在了东面,砚台从矮几移到了临窗的桌上,之前喝过药还没收拾的碗不见了,一件陌生的玄色斗篷搁在椅子上,另外…… 放在床边柜子上的簪子不见了,在玄元寺捡到的簪子。 谁动过自己房里的东西呢?迎香迟钝的头脑尚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个问题,就听房门口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她疑心自己还在梦里,只呆看着。来人是个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高挑舒展,长眉斜飞,眼神深邃,面目十分清俊,穿一身款式常见的淡青衣衫,如雨雾中的远山。他手里端着碗,朝迎香微笑道:“醒了正好,先吃点粥,再把药喝了。”说完便将手里的碗递过来,温热梗米粥发出阵阵香味。 这声音正是梦里的“大夫”,原来不是做梦么?还是说此刻依然在梦中?迎香看看眼前人,又环视了一圈房内,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却不敢伸手去触他是否真人,只往后缩了缩。见她不接碗,“大夫”轻声催促:“你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粥还是要喝点,不然不能吃药。” 他动作轻柔,面色和缓,迎香却觉得莫名恐惧,身上阵阵寒流窜过,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似乎感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无穷冷意与深不可测的未知。他拿勺在碗里拨了拨,作势要喂她,迎香浑身一震,向后躲着,鼓起勇气问:“你是谁啊……” “你不记得了?”“大夫”微笑着说道:“我是大夫啊,前晚就是我来给你看诊的,不是叮嘱你好好吃药吗?”他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指着那里道:“药碗就放在这里,不记得了?” 我记得药碗的事,也因此……更觉得害怕。 他态度自然,言辞熟络,仿佛是她多年故交,迎香却丝毫放松不下来,再次鼓起勇气,小声道:“……我记得锁了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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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6:01
“哦……这个啊。”“大夫”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也对,你只是病得重些,未失心智,记得也不奇怪。那我就是你夫君好了。” 迎香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面上却出奇地镇定,似乎现下听到任何情况都不足为奇了。抬头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视,想找出一些玩笑或轻慢的痕迹。这人也看着她,眼底却是一片坦然。 “莫要说笑,公子。”受不住他的目光,迎香扭开头,坐在床上躬身赔笑:“我虽不太清醒,也记得些事。这两日多承你照顾,感激不尽。但如今我好些了……可否请您离……” “我已同街坊邻居说过是你夫君了。”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得迎香眼冒金星,浑身都僵了。他浑不在意,接着道:“你病成这样,本想先同你说我是大夫,等你身子好些再告诉你。这两天你昏睡不醒,我去街上抓药碰见人,那些闲人大约看我从你宅里出来,上来问我是谁,那神色……哼,”他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他们心里没什么好话,我索性说是你夫君,他们能奈何?果然,这么一说,那帮人的脸色啊……呵呵,好看得很。” “你,你……你怎能这么说,我……我哪来什么夫君!我一个清白姑娘家,我……你怎如此坏我名声!”迎香又急又怒,几乎语无伦次。但奇怪的是,想象他话中描述的那些人的脸色,她心底竟泛起一丝窃喜,遗憾不能亲眼见到。 “你在此地哪还有什么名声。”话音未落,他已握住了她手腕。迎香大惊,想要挣脱,却仿佛陷入一把巨钳,丝毫挣不开。片刻后,他点头道:“果然好些了,多年不用,这点医术皮毛还在。” 放开手,他又劝迎香道:“你莫发怒,其实这样最好。你有了夫君,不是孤女,没人敢再那般欺辱你了。若还有人辱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也算是报答你的恩惠。” 恩惠?迎香不解。这人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柔声道:“多谢你解放了我。”他发间,赫然插着那支簪子。
迎香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脑中塞满了方才的对话。 “我不是人,是山鬼。此去西北千里之外,曾有一座蒴山,我便是那里的山鬼。百余年前,有个道士路过,要抢我山里的东西,我不愿给,与他打斗,失手被他擒获,封在了这根簪子里。多谢你那日将我从禁锢的石像里放出,又滴血坏了封印,我方能再度现身世上。” 不是我救你,是雷劈的…… “我已有百载不曾在红尘中行走,很多事都不清楚,以后就同你一起生活。你放心,常人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人欺辱你。” 不,我不想同你一起生活,我是个清白姑娘,你一个大男人…… “现在城里都知我是你夫君。我已编了一套合理说辞给人知道,说我们外出途中遭遇水患而分开,你以为我死了,才孤身流落到此,如今我一切平安,又找到你落脚于此,自然回来同你一道。” 不合理,大冬天的哪有什么水患…… “无妨,我说是在南方遇到的。若你担心我轻薄你,大可不必,我不是人,不爱与人亲近。” 我看你就是个人的模样……这般荒谬说辞,如何信得。 “日后你自然明白。对了,我姓龙,单名一个蒴字,你叫我龙蒴,或称我夫君都可以。” 迎香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混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都没在脑子里真正沉淀下来。她转头看着门口,此刻,这自称山鬼的人正在外间不知忙些什么,偶尔会看到他的身影闪过。淡青衣袍拂动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香,古雅而冷峻。自初学制香算起,迎香接触各色香品已逾十年,嗅觉极为敏锐,然而,面对此香,却也辩不出是何来历。 看了半晌,依然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尾巴,没有角,更没有铜铃般的眼睛和血盆大口。迎香觉得,他其实就是一个人,不过说些玄妙的话来哄自己……没准,这人其实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被缉拿追捕才躲到自己家来避风头,毕竟自己这户位在巷底,地方偏僻,最近流言纷纷,城中人大多厌弃自己,不会有人来串门子。他怕自己不接收他,或嚷嚷出去,所以编造出那些浑话哄人。 若真如此,这人可留不得。他虽为自己把脉熬药,但若狂性发作,或自己一句不慎惹恼了他,岂不是要血溅当场?况且,包庇朝廷犯人本身就是要担罪的。要不要跟何捕头告发这人呢……起码,得问问何捕头最近可有这样的犯人吧。不过,如何避开此人去走这一趟呢? 69#回复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8 23:09:00 思绪纷乱间,听得外头门扉响动,这人应是出去到院子里了。迎香抓住机会翻身下床,抬手就往床底下摸去。床中间地下有块砖是活动的,被她搬开,在下边掏了个洞,放着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些银票,平时再拿这块砖压着,表面一点看不出来。这可是她的老本,轻易绝对动不得。此刻家里可能进了贼,这些东西再不敢这么放着,去衙门告发也得随身揣上才行。 伸手一摸,砖块完好,迎香松了口气,把砖一揭开,差点没晕过去,哪还有什么银两银票?!里边空无一物!藏这里的东西全没有了,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一百两银票!自己的全部家当……看来真遇上了贼!那男人年轻力壮,自己如何抢得回来?!迎香心头大乱,瘫坐在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赶紧同何捕头说去。身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站不起来,急怒攻心,眼前一黑,仰头便向后栽倒。 “当心。”龙蒴的声音突在她耳边响起,伸手一把扶住她,免去她后脑着地的危机。迎香大骇,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明明见他去了院里,屋内一丝脚步声也无,怎的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后? 难道……当真是妖鬼之辈? 龙蒴看她面无人色,嘴唇蠕动了两下,却不说话,只当是病体虚弱,又受了惊吓,把她抱回床上躺好,朝床底下扫了一眼,心下明了,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放心,在这。”说罢,伸手往床边的桌子一招,桌上一个方盒子便飞到他手里。他手指在盒子上一指,盒子发出一阵隐隐红光,“咔嗒”一声弹开了,里面放着好些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两张叠起来的银票,不是迎香藏的那些又是什么? 迎香看得目瞪口呆,龙蒴将盒内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在她面前顺次摆开,一边清点一边道:“你原本存着二十八两银子,并一百两银票,如今银子还有二十五两,我用了一些买衣物,还有就是给你抓药。初回世间,总得添购两身合体衣服,否则岂不怪异,惹人疑惑。我只是山鬼,并非无所不能,什么东西都能凭空变出来。况且……我方现世几日,力量远不周全,所以……需得用你一些银钱。”说到这里,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也会为家里添加收入,做好的香都交我去卖吧,你一个女子,总是上街抛头露面,或许还会引来人欺负你。” 迎香呆看着眼前一溜票据,并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早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原来……真的不是贼,是个……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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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7:08
迎香讪讪一笑,想了想,问道:“你怎知我把银两放那地下的?” “很容易就感知到了。”龙蒴说道:“金银之属,气息较木石、丝帛这些都要强些,你仅是放在砖块下,并未深埋,我稍探知一下便能发现。放那里不安全,取用亦不便,不如我帮你收起来,那盒子我已略施小法,你也能开,但旁人就不能了。” “这样啊……多谢你了。”傍身银两安在,迎香略感宽慰,心里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三言两语间,龙蒴似乎已成了家里的主人,事情看起来皆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反而处处受制,客人般仰仗他,不由有些不自在。 “对了,那个何长顺是县里捕头?”龙蒴将银两收回盒子里,仍摆回原处,又倒杯热水给迎香,嘱咐她慢慢喝了,问道:“前日你昏睡不醒,这人放了包药在门口,我看了,是小柴胡汤的方子,治风寒倒也对症,只是用在你身上不太恰当,药性不足,你寒气已入肺腑,非重药不可遏制。” “有这事?”迎香吃了一惊,没想到何捕头还会送药来。龙蒴点头道:“我跟这人打过一次照面,自称是你夫君,他似有疑惑。我毕竟出现得太突然,衙门的人都比较敏锐,他是捕头,有怀疑正常。加上最近那个事……他往这巷里恐怕会走得有些勤,只要不对我有什么动作,我也不理会他。” “哪个事?”迎香问道:“这几日又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龙蒴顿了顿,说道:“巷里那名姓翁的老者死了,尸身下落不明,儿子从外地赶回来,嚷着要官府找出来。” “翁老爷子死了?他还有儿子?我一直当他是个孤老呢。”迎香记得,翁老爷子就住在朱家隔壁,也是三进的大房子,却冷清清没点人味儿,全家就他一人过活,另有两个老仆跟着,深居简出,偶然看到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生活得似乎很是寡淡。 “有。听闻唤做翁笛,表字淮之,从省城回来的,驾了几套大车,带着好些仆妇人马,那架势不像奔丧,倒像衣锦还乡来了。” “哦……原来翁老爷子还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迎香叹了口气,“我在此地时间不长,看翁老爷子那模样同孤老没甚区别,整日颤颤巍巍,哆哆索索,衣裳都穿不齐整,两个老仆也是年老无力,一点重活做不得。三人皆时日无多的样子,不过抱团过日子罢了。只是……好好一个人,走就走了,怎么连尸身都不见了呢?” “这个嘛……你们常说百善孝为先,我看不孝且活得尚好的人,这世上也不少。”龙蒴似乎不愿多谈此事,话锋一转说起迎香的病况,她这段时间几番风寒反复,加上情致郁结,已使得寒入肺腑,毒瘀心脉,需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否则落下病根,以后年年春寒时节发作不说,天长日久,肺上积重难返,成了痨症,那就是要命的事了。当趁现在年轻,身体好歹健壮些,加强调养,才不致将来痛苦。说完督促着她吃了粥和药,又要她休息,迎香却实在睡不着了,龙蒴便带她去院子里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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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38:44
正当午后,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棉絮般的白云丝丝缕缕挂在天边,春日阳光带着和熙的暖意洒下来,映得四下明净清朗。残雪都融了,枝头探出簇簇绿意,粉白粉红的杏花从隔壁伸出搭在院墙上,时有雀鸟飞来,停在枝头顾盼,吱喳啼叫一番,间或低头啄啄粉嫩花蕊,又振翅而去。春和明景,沁人心脾,迎香尽情深吸了两口春日的清新之气,觉得肺腑间一片清明,心中块垒似有松动,多日的郁结悲苦不再那般沉重了。 龙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由她在阳光下酣酣然,自己负手沉思。迎香晒了阵太阳,心头的疑惑又开始翻腾,细想来,那收藏银两的盒子虽神妙,保不齐哪家江湖骗术或许也能做到这般。这人出现得太过蹊跷,虽未有劫财害命的举动,观其言行也不像盗匪,但自己一个独居女子,若真遇上歹徒,哪有活命机会。况且……法器封妖鬼之事,以前虽也曾听说过,但那不是市井传闻,就是戏文笔记中的杜撰,何曾亲眼目睹? 迎香心中天人交战,左也有理,右也有理,无论龙蒴是江湖盗匪还是妖鬼山魅,都难以说服自己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更别提这个“夫君”名分了。思绪纷乱间,她忍不住偷偷看向龙蒴,龙蒴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龙蒴双眼澄如秋水,深若渊谭,一片沉静坦然。清风拂过,送来龙蒴身上隐约的寒香,迎香心头几分不安竟渐渐褪去了。 罢了。她在心里自嘲,事已至此,不若顺其自然,反正自己在此地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有个“夫君”关照兴许还好过些。若哪天龙蒴起了害人之心,再谋自保就是。他是骗子盗匪也罢,妖鬼也罢,总要有所图才会对自己下手,自己孑然一身,无财无势,有什么可图的呢?话说回来……若自己,包括父母兄弟当初真那么有看人的眼光,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迎香想通这点,心头愈加开阔,抬头看龙蒴,见他正朝墙头杏花招手,也未有风过,那些盛放的杏花竟自己纷纷离了枝头,不偏不倚,一朵朵飞落到他手心里。 83#回复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9 22:14:00 “这季节还没有杏仁,只能拿杏花应付,做点杏花露,排毒理气,于你病体多少有些助益。”龙蒴似知道她在背后看他,不紧不慢地说。 “多谢,费心了。”看着他背影,迎香心头忽然一动,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山鬼,如今不再被封了,为何不回你的蒴山去呢?” “赶我走么?”龙蒴看了她一眼。 “没这意思,只是问问,我以前看书里都写山鬼不能离开出生的山里,否则会日渐衰弱,甚至消逝掉……” “书里写的……”龙蒴冷笑两声,话语首次变得尖锐,似绷紧的弓弦。“书里还写做人要修身齐家平天下,道士要持正修心呢。” 他言辞刺耳,似乎话里有话,迎香记得他提过是被道士封在簪子里的,有什么内情不成?静待他下文,龙蒴却已恢复了一贯的语气,淡淡道:“我回不去。刚离开封禁,力量远不及当年不说,连记忆都有些乱……许多当年事此刻都记得不太清了,需在此地休养一段日子,慢慢养精蓄锐,等待力量和神魂恢复。况且……蒴山昔年就不是什么安宁避世的桃源圣地,又过百载,世间还有没有蒴山都难说。” 迎香不语,只觉他此刻看起来十分寂寥,连身上隐约的寒香都变得萧索,似乎凝出了一层薄冰,裸露在和暖阳光下,锋利却脆弱。 龙蒴收起杏花,岔开话题,又同她闲话一阵,见她精神还好,便提议去巷里走走。迎香听得出门二字,本能地就要拒绝,龙蒴劝她:“怕什么,你如今不是一介孤女了,难不成在家憋一辈子?” 迎香露出苦笑。你是没受过人言的欺辱……自然洒脱。她在心里说道。 此地人的刻薄劲她已体会得够深了,艰难,但并不胆怯,此前流言纷纷只对她一人,咬紧牙,抹下脸,反而能撑着过日子。如今多了个龙蒴,若众人因她家里有了人,收敛一二还好,若还是那般乱嚼舌根作践人,连带龙蒴都被说得不堪——不论他是人也罢,妖鬼也罢,因自己名声难听而拖累别人绝非她所愿。看她沉默不语,龙蒴又道:“人欺负人不过捡好欺负的下手,你如今不是孤女,寻常不过的两口子谁还会来关注?你信我,现在城里都看着翁家那摊事呢。”
由于第一次在天涯发文,很多东西搞不太明白,开头没写上章节分布 从现在开始,故事进入第二章:痴梦 之前的是第一章:人言 第二章 痴梦 两人出门,朝巷口走去,临近翁宅前人渐多起来,衙门里的官差、街坊邻居,还有许多面生之人进进出出,想必是翁老爷子的儿子带回来的。四下一片嘈杂,说话声、招呼声、致哀声、官差走动吆喝声……高低错落,不绝于耳,更隐约听得翁宅后院里传来阵阵细乐,并咿咿呀呀的唱词,离得有些远,也听不清唱些什么。 迎香病体虚弱,咋见这番喧嚣情景,眼前不由一阵眩晕,扶额稳了一下,仔细看去。翁家大门洞开,四处满布白幔白幡,一盆盆青松从大门口一路摆到正堂,挂了许多白花花的纸钱,扎着纸人纸马,妆点得如雪窟一般。院内人皆通身缟素,披麻戴孝,忙乱纷纷,有几人正吆喝指示着人动作,但看不到主事的在哪里。两队僧人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地从后院步出,换两队抄着手的额冠道人次第进去,还有一批僧道等在侧门边。看起来,方才完了一台法事,念过地藏经的和尚们出来,该换道士进去做道场了。一波波吊唁的人扶老携幼,络绎不绝,还有不少挤在大门附近,絮絮叨叨地同人说话。院中香烟缭绕,几个大铜盆内纸灰飞扬,不时响过钟鼓之声,一片喧闹非常的白喜场面。 “好大场面。”迎香低声道:“翁老爷子生前连整齐衣服都穿不上一件,死后却给摆这般大的排场。” “嗯……可不是,现在都夸翁老爷子生前积德,有这么好个孝顺儿子呢。” “不过,不是说翁老爷子尸身下落不明吗?人都没有,如何做得这些?”迎香皱眉。 龙蒴冷笑两声道:“即便父亲尸骨不存,依然尽心尽力,这才更见孝顺呢。前日翁公子回来,一路从大门口跪着哭喊进去,捶胸顿足、呼天抢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紧跟着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开道场,哪一项不大把撒银子?旁人看见,几乎要视他为至孝典范了。还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要开足七天七夜,听说请的是省城小清音,曾在京城大名鼎鼎的鱼龙栈学过,名头十分响亮。” 说罢,龙蒴带她站到墙根下,侧耳听去,果然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鼓乐响动,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唱道:“百年难度,千载寒暑,与汝花前月下几回顾,念君子荡荡奴心处……” 听到这里,迎香不由噗哧一笑,第一次听丧事上唱这个,未免太不合时宜。龙蒴又道:“听说与翁公子同行回桂川县的,还有他朋友萧公子萧凤合。萧公子父亲是省城的官爷,因与城中萧家沾亲,这次便同行回来看看本家。翁公子为了巴结人家,听说萧公子喜欢听小清音的嗓子,专门请了来,偏偏小清音只擅长才子佳人的浓艳曲调,翁公子也顾不得了,就这么唱起来。” “那翁公子够累的,不但要孝敬死了的爹,还要孝敬萧公子。”如此丰功伟绩,迎香对这位翁公子更无好感,忍不住摇头冷笑。 “呵。”龙蒴道:“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这里人多气杂,乱哄哄的,你身体未愈,不要老呆着。” 110#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10 13:10:00 迎香应了一声,正要随他回去,巷口忽一阵骚动,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只见几台精致小轿被人簇拥着过来。四下围观之人指指点点,有人悄声道:“萧公子来了。” 迎香有些好奇,看周围人反应,这萧公子似乎是个人物?龙蒴带她往人群外围让了让,避开人多之处,只在暗处观看。 轿子尚在巷口,早已有翁家仆役飞奔入内通报,片刻后,听院内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一名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奔出,边跑边喊:“萧兄——萧兄!”迎香见这人生得浓眉大眼,看相貌像个正派人,龙蒴却发出一声嗤笑,低声道:“这便是翁笛。” 翁笛奔至门外,三两步直扑当头那一乘小轿,也不用人伺候,手臂一挥掀开轿帘,恭恭敬敬地朝内道:“恭迎萧兄大驾光临。” 轿内人躬身步出,低着头,连连摆手道:“翁兄这般多礼,岂不折杀吾人。” 萧凤合刚下轿,已被翁笛搀住,翁笛满脸掩不住的喜色,语气十分热切,连声道:“萧兄竟亲自来了,淮之好生惭愧。” 萧凤合对这般热情似乎有些吃不消,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微笑道:“翁兄客气了。令尊仙去,我此刻才上门致哀,已是大不敬,怎敢再劳烦你。今日来主要为祭奠令尊,表达我这做后辈的一点心意。”说完,命跟来的几个仆役抬上两个箱子,翁笛更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说“受不起,受不起”,一边忙不迭地命人都给迎了进去。 迎香朝萧公子的随行人丛中一瞥,突然发现那日曾出言辱骂她的萧家丫头也赫然在列,身上显然是精心妆扮过了,明艳许多,眉目间颇有自得之色。 萧凤合进了翁宅,按礼拜了灵位,上了香,翁笛又一叠声地请他入后堂落座,用些茶点,语气殷勤备至。翁、萧两家并无亲缘,翁笛与萧凤合二人亦非深交挚友,只是皆曾拜在施先生名下学琴,挂个同门的名分。此次两人同路回桂川,出于礼节萧凤合前来吊祭,本不欲多叨扰,拗不过翁笛再三苦劝,只得随他往后院去。刚刚落座,就有丫鬟沏了上好的大红袍来,又有人端上精美茶点,皆是远近闻名的珍稀之物。萧凤合自幼随父出入,于这些排场上见得多了,对翁笛的把戏也猜到了七、八分,不由生出些许厌弃之心。 翁笛犹然不觉,说不到两句话,竟将小清音请了出来,献宝般说道:“萧兄,听闻你喜欢这戏子,我专门聘了来,让她给你唱两段爱听的,如何?萧兄要听什么,尽管点来!” “这……只怕不妥。”萧凤合料不到翁笛竟如此急迫轻浮,颇觉尴尬,忙摆手道:“清音姑娘我认得,擅长的乃是风月曲调,令尊……令尊仙去仅数日,怎好唱这些?” “无妨。”翁笛大笑:“我这里已经唱过了。萧兄,太史公有言‘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人死如灯灭,咱们还在生的何必那般不知变通呢?唱两段曲子,一洗这哀丧岂不更好?” 111#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10 13:15:00 先贤巨著遭翁笛曲解作践,萧凤合心头顿起怒意,面上依旧微笑着,淡淡拒绝:“无妨,咱们作乐不急这一时。我常日所喜只是清音姑娘的声调嗓门,偶尔请她来唱,所点的也并非那些现成的段子,只从《诗经》这类古朴的里头选两、三辞句,谱个曲,清唱了出来就很好。”说到这儿,他不待翁笛插话,低声问:“翁兄,我听闻令尊遗体下落不明,此事可有眉目?” 翁笛皱了皱眉,似乎对此话题有些不耐烦,摇头道:“萧兄,此事衙门已在查了,只是这帮吃干饭的不知使力,成日间瞎忙,一点头绪没有,只会跟我抱怨蹊跷、蹊跷,还反过来追问我许多,我又不在这桂川住,如何晓得?” “官府查案向来如此,总要问得细致妥帖,才不致遗漏了关键。”萧凤合道:“不过……我看桂川县的捕快并非无能,我来的路上遇到贵县何捕头,同他谈了两句,听他所言,令尊竟是在自家床上于睡梦中仙去后,尸身凭空失踪的?” “萧,萧兄……你遇到何捕头了?”翁笛一惊,追问道:“他可有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你?”萧凤合奇道:“何捕头为何要同我说翁兄你的事?” 翁笛哼了一声,满脸不屑,“何长顺此人十分虚伪,自以为是,案子不知好好破,反而仗着捕头身份在人前训斥于我,说我不忠不孝、弃养老父,还做些掩耳盗铃的勾当。我百里奔丧,一路跪着进门,膝盖都磨破了,又厚葬家父,做这般威赫道场,试问这桂川县里几人舍得?我如此尽心尽力,还能是不孝么?” “这嘛……”萧凤合低下头,“孝之一字,各人理解不同。兴许,何捕头是希望你在令尊在生时亦能多多给予关照……至于今天这繁华热闹场面,令尊若泉下有知,自然也是欢喜的。” “唉,我也想啊。可我一人于省城奔忙,成日间皆在各位大人间逢迎,何曾有片刻闲工夫?总想着再奋发几日,再上进一些时候,待到功成名就、挂印冠翎后,方好衣锦还乡,接老父共享荣华,谁知……我可怜的爹竟这般福薄,等不到享我这不肖子的清福,就仙去了……”说到此处,翁笛终于挤出两滴眼泪,舍不得拭去,便由它挂在鼻边,只拿手在眼睛上乱揉,转头看着萧凤合,突然破涕为笑,叹道:“失态,失态,让萧兄见笑。也合该我时运不济,未曾有幸早日遇见萧兄。倘若早识得萧兄这般英伟男儿,跟着你学些进退手段,给你做些粗使活计,得萧兄抬举一二,兴许早就光耀了我翁家粗陋的门楣,家父也不至于抱憾而终了……呜呼,子欲养而亲不在……” 萧凤合听了翁笛这番话,起初只在腹内冷笑不屑,到后头几乎没给恶心得昏死过去,再也坐不住,匆匆起身,推脱还有要事待办,辞了出来。翁笛又狗颠似的一路欢送,直送出巷口,轿子远远看不见了,方才带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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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5-31 22:43:24
龙蒴不语,转头朝外看了看,对她道:“出去吧,要有人来敲门了。”话音方落,听得门口传来敲击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问道:“龙家娘子在不?”
迎香初次听人唤她“龙家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龙蒴已走了出去,应道:“在的。” 打开门,门口是个青年,一身仆役装扮。这人打过招呼,自我介绍道:“小人是萧公子的随从,唤作六斤。我家公子闻得贵府上穆娘子擅作各色香品,特命我来采买些。” 见是买香的主顾,龙蒴便请他进屋来谈,六斤却扭扭捏捏,只走至院中,在石桌旁站住,眼睛总往外头瞟。龙蒴有疑,顺他目光望去,见对面屋檐旁露出一抹翠绿裙边,似有个女子藏在那里。他也不问,顺势请六斤就在石桌边坐了。迎香沏上茶出来,听他所言,摇头道:“抱歉,之前制好的香皆已售出,手头没有现成的。不过各色原料均已备下了,几日间便可制出,不知萧公子想要怎样的香品?” “嗯……这个。”六斤朝外看了看,说道:“小人并不懂香,只听萧公子说要新巧特别的,去去浊气和晦气。” “如何新巧特别法?”迎香又问。 六斤挠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人……小人一个粗使下人,实在不懂这香啊粉的。”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又支吾道:“我家公子只说受了浊气,感觉臭得了不得,需得新奇别致的香,莫要用那些沉香啊,速香啊一类的俗物,最好……最好……”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往外瞅,这回连迎香也注意到了,见巷子对面斜前方的屋檐下站着一人,此刻正探头往此处看,露出半个身子。迎香仔细一看,竟是萧家那丫头。 “哎,想起来了!公子的意思呢,应是说翁家那少爷太俗,浊臭。”六斤拍掌道:“公子是官家的读书人,清贵,受不得这些污秽气息,因此要不流俗的香,最好就跟那个,那个掏钱一样,质朴些,不用名贵料子,方是读书人的品格。” “掏钱?”迎香不解。 “呵呵,六斤兄弟的意思,是指陶渊明陶潜吧。”龙蒴抿了口茶,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确是读书人品格,萧公子果然风雅,甚懂得这些讲究。” “对,对,就是这个!”六斤大笑。迎香听他要求,心下已有了计较,思索片刻,问道:“萧公子的意思是只要香味清雅别致,陶人心脾,有出尘之气便好,并不需用名贵的香料,是么?” “是这样。”六斤点头道:“但是……但是也不可太随意了。跟着我家公子这些年,揣摩他性子吧,是既要讲究,又不能那么讲究的。我不懂香,随口瞎说,其实我觉着,这香就算不要名贵香料,也一定得给做精细了,随意应付不得,所以……若龙家娘子你觉着为难的话……” “无妨。”迎香道:“我为萧公子做些草木真天香吧。香道高低与否不仅在材料贵贱,更在此香是否契合用者需要和心境。此香所用皆为天然常见之物,但经长时间热蒸熏制后即可成,保准是萧公子在其他名贵香品上不曾嗅到的独特香味。三日,只需三日,我便可将香料奉上。” “哎呀,那多谢小娘子。”听她这般担保,六斤大喜,留下定金便告辞了。
送走六斤,龙蒴锁了门,问迎香:“你这香打算如何做?” “呵呵,萧公子不要名贵材料,我便从地里捡些东西给他好了。”迎香笑道:“此香只需采些橘叶,再找些旧竹篾片即可。做的时候,先把橘叶分多次捣烂,同旧竹篾片一道密封在小罐里,放入蒸笼内,架火上长时间热蒸。将橘叶香气都逼入陈年竹篾中去,再取出竹篾片来切细密封好。用时只需放到香炉中慢慢炷着,自有一股别样清香出来。记得我家那本香谱上记载,此味‘其香清,若春时晓行山径’,你说别致不别致?” “果然有趣。”龙蒴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这个萧公子……似乎太过讲究读书人风骨,不太像官场上进出的人。” “我也觉得他太过了。”迎香道:“我制过许多香,当年也听老师傅们说过各种客人的故事,像萧公子这般……还真没见过。一般说来,出身清贵者即便追求返璞归真,也不至如此刻意,一点上等香料不用,反倒显得虚伪了。这草木真天香,最初是个用不起香料的穷书生制出来的,虽有此做法流传,但严格说来并不算正统制香之道,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虚伪、上不得台面么?这倒是很贴切了。”龙蒴似乎话里有话,朝门口看去,大门紧闭,铁锁横插,将宅内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他看了两眼,回头问道:“那躲在檐下的姑娘,你认识么?” “……算认识吧。”迎香想起那日在萧家门口遭遇的羞辱,身上不由有些僵,那丫头的言行她至今记忆犹新,棍子虽没打在身上,但打在心上,岂不比打在身上更痛许多?那般泼辣大胆的丫头,今日竟藏头露尾,畏畏缩缩。回忆六斤的态度,这是怎么个情况,迎香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六斤离了龙家,一路往斜对面的屋檐下跑,见倾枝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跟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汗,顿足道:“哎哟,倾枝姑娘,你这可是把小人逼上梁山了。” “香跟她说好了吗?”倾枝急切地问。 “说好了,说好了,这不,定金都付了。”六斤展开钱袋给她看,嘴里一叠声抱怨道:“小人从不懂这些香啊粉啊的,这辈子也就听得沉香这一个同香有关的词儿,你既在公子面前说你晓得哪里有好香料卖,到了这里,又执拗着不肯进去谈,推我过去说,我哪懂什么香,一进了人家大门,更是紧张得满身汗,这要是说错了,公子怪罪下来……你是亲戚家的人,公子自不会多加责罚,我可跟着他许多年了,知晓他的脾气……” “哎,六斤哥,不是我害你,实在是无法过去。”倾枝听他絮絮叨叨埋怨个不停,皱眉道:“我难道有意要你出丑不成?只因我与那女人……”她顿了顿,看四下无人,悄声将自己当日追打穆迎香之事讲给六斤听。说完问道:“你说,我打错了没有?明明就是太太小姐们吩咐的,说不用她写的经文,也不要她再上门来。” “可是……也没说把她打出去嘛,你使棍子撵人……” 167#回复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4-16 15:20:00 “我不撵她,她兴许隔天还来呢!当时城里说得那般难听,人人都知她是个肮脏的粉头,对这种女人,难道不该狠一点?”倾枝振振有词,叉腰道:“我当日没打错她,今日也不上门去请她做香!当初打骂,现在又请她做东西,好似赔礼道歉一般,岂不是朝她低头了?所以……”看六斤不语,倾枝顿了顿,仍旧执拗道:“所以我才不去呢,只能劳烦你了,六斤哥。哎,你不也很厉害吗?讲得清清楚楚,定金都付了。” 听得这些话,六斤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倾枝姑娘,论理这话不该我说,你莫气。其实咱们都是做下人的,犯不着如此在意。你一个丫鬟,给太太公子们办事,何必一点亏吃不得,有啥不能低头的?你这火爆执拗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一年大似一年的……” 倾枝闻言,冷笑两声打断他的话,扬眉道:“我现在是丫鬟,不见得一辈子是丫鬟。” “怎不见得?”六斤奇道:“你不是萧家的家生子吗?爹妈都在萧府里做,在府里生的你,又不是外间买来的。” 倾枝嘻嘻笑起来,似鄙夷他的短视,“家生又如何,你没见表少爷一直都记着我呢?” “少爷?”六斤不解:“这同少爷有何干系?” 她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六斤哥,难怪人笑你是个榆木疙瘩,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表少爷七年不曾回来,仍记得给我起名时的情形,岂不证明他心里头有我?你看表少爷这些天都是我跟着服侍,他同我说话时的语气如何?办事时待我如何?就连这趟出门采买香料,也专门派了你来看顾着我,莫让我太抛头露面。你看看,这能说没有一点干系不成?” 见她神采飞扬,脸上满是即将飞上高枝的热望,六斤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莫胡思乱想。少爷他……他就这个性子,对女儿家都很和气。”讲到这儿,六斤压低了声音,“少爷省城上已有了几房妻妾,正房奶奶娘家同相国沾亲,人又厉害,即便少爷有意,你也别指望有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我又不求做奶奶,哪怕做个房里人,只要能随表少爷上省城去,离了这桂川县便好。老憋在这儿,再过得一年,府里或许就会给我指个小厮配了,一辈子跟爹娘那样。” “你既有这样想法,那走街串巷的货郎,贩皮毛瓷器的客商,不同样来往省城,还时常上京都、去关外呢,岂不更自在。你家府上虽有规矩,但比真正的大户人家好说多了,若你真有意看上了谁,禀明当家主母,请人来提亲,也不是脱身不得。” “六斤哥你好糊涂。”倾枝摇头道:“贩夫走卒,下九流的营生,也让我去嫁不成?跟着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纵使赚了钱,也坐不得大轿、乘不得大车,出门遇到个破落秀才芝麻官儿,也得敬人家是老爷。表少爷可是读书人,家里又做着省城的官,我跟了他,哪怕就当个通房丫头,也胜过那些下等人家明媒正娶的奶奶。” “有啥下等不下等的,当正房夫人,难道不强过做通房丫头?好歹自己当家作主……”六斤见她顽固,也不多说,嘟囔两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我劝你莫做这些痴梦……” 倾枝浑然不闻,两人远远地去了。
这日刚过正午,天已阴起来,一层层灰黑色的云气从北山方向涌出,乌压压盖住了半个天空。何长顺带手下刚巡过一遍县城,一切如常,除了翁宅里乌烟瘴气的法事与不合时宜的唱曲外,未见任何异状。桂川县这段时间不算太平,省城盗匪尚未抓获,被劫的财物也一件不曾露面,州府发了几遍公文要求各县加强戒备巡查,协助抓捕盗匪,却连盗匪是哪路人马,来自何方都说不明白,弄得省城人心惶惶,各县疲于奔命。眼前翁家又出了这桩怪事,翁老爷子尸身不知去向,翁笛手下人每日轮着去县衙门口折腾,要么指桑骂槐,要么坐地嚎哭,嚷着要见知县。知县李赋声李大人已接待过他们几次,翁家人每次只会哭闹,要衙门给个交待,对具体问题却一问三不知,半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拿不出来,连问他们翁老爷子日常在家怎样过活,吃多少饭,可有疾病,看过哪位大夫,吃些什么药都不清楚,反倒是两个伺候的老仆明了情况。然而,对翁老爷子过世之事,两位老仆并不见十分悲痛,说去了是解脱,尸身不见,就当仙解了,后人立个衣冠冢,表表凭吊心意便罢。 想到这里,何长顺叹了口气。翁家父子有何纠葛,他身为外人不便评论,但在桂川县做了三年捕头,本地民情了然于胸,什么乱七八糟的掌故没见过?翁老爷子日常过得如何,人皆看在眼里。老父活着不照料,人一死,儿子就大张旗鼓奔丧来了,还搞那么大的排场。若说只为博取孝子名声,又何必日日在县衙胡闹?保不齐……翁笛醉翁之意不在酒,父亲尸身是否找到怕并非那般要紧,让官府下不来台才是他真正目的。 “……捕头,要变天了,莫不是回衙门去?”何长顺正想得入神,手下人过来问道。 闻言,他抬头看看天色,确实不太妙,北边已全黑了,怕是有场大雨要下来。见弟兄们个个面露疲态,何长顺心下有些不忍,这几日委实太辛苦,今日巡视已毕,干脆早些回去。遂点头道:“大家都累了,回去吧。” 走至县衙门口,没见到翁家人,何长顺有些意外。门子出来迎接,何长顺问道:“今日翁家人没来?” “怎的没来。”门子悄声道:“来过了,李大人还见了他们,结果他们嘴里不干不净说些……把李大人气得了不得。” “怎么,他们还敢在县衙放肆不成?!”听得知县都受了气,几个捕快当场炸了,嚷道:“翁家刁奴如何拿话排揎李大人的?!” 何长顺忙止住众人喧哗,细问门子当时情景,门子犹豫片刻,说道:“他们也不敢排揎李大人,只是,只是其中有个人说什么李大人若解决不好此事,就让大人丢……丢乌纱。” “大胆!朝廷命官也由得他们这般侮辱?!”捕快们闻言皆怒了,七嘴八舌骂起来,有骂翁笛不知好歹的,有骂翁家藏污纳垢的。何长顺心里也有火,强压下了命众人安静,又问门子:“李大人做何表态?” “大人……大人没说什么,也未令人责打这些不敬的刁奴,只是将他们赶出去,说以后再不接待翁家仆役了。但看得出大人十分气恼,回头就令何师爷去书房密谈,现在还未出来呢。” 竟是这样。何长顺心头有些不安,莫非自己的猜测靠上了?
何长顺安抚了众捕快一阵,嘱咐他们莫在衙门里多话,令众人自去休息,自己往内走去。来到后院,遥看了眼书房外,只见房门紧闭,四下悄然,看起来父亲同李大人仍在内谈话。天上黑云更厚了,几丝阴风嚣叫着在人身边打旋,这场雨看来不会小。 他在院里寻了个僻静处,坐在游廊下,边看院内花木,边等父亲出来。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近日天气回温得快,廊下一株株九重葛正怒放,这树长得不高,却开得十分旺盛,姹紫嫣红配上油绿叶片,一路簇拥过来,使得弯曲游廊像浮在花海上的一条船。墙角几株高大的桐花树满挂粉色花团,压得枝条都弯了,略有风过,便有花朵纷纷扬扬跌落下来。院中央一方小小澄塘,偶有游鱼浮上,吃那落在水面上的花蕊儿。塘水如一面大镜,映着花影,越发绚丽多姿。 何长顺想起来,自己初入县衙,便是在这里拜见李大人的。他也算读书人家出身,但自小就不爱做八股文,颇喜拳脚功夫,父亲苦劝过几次读书考功名的事,都无效果,只能依了他,带他拜入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日日勤学苦练。后托父亲身为县衙主簿的福,谋了个捕快的活计,三年前又提了捕头,虽十分辛苦,但护得一方平安,也算得偿所愿。不论如何,好过逼他日日头悬梁、锥刺骨,净做些无用的笔头文章,却挑不起半担柴米,认不得葱蒜区别。记得那日,他因初见县令心头紧张,还失手打破了一个茶杯,回去惹得父亲好一顿训斥。 若早知李大人不是乱摆官威的迂腐之人,那只茶杯估计还能活许久。 忆及往事,何长顺自嘲地一笑,又坐片刻,开始有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很快密密匝匝,连成一片,打得树叶噼啪乱响,砸在地上便迸出一个个边缘纷乱的疤痕,天边传来隐约雷响。何长顺看着这阵急雨,心头突有些不安,这份不安让他感觉更不踏实起来。通常,这是身为捕头的直觉在告诫自己:要出事了。 “红袄妖妖,盖住几分窈窕,裙儿淡淡,遮去两朵金莲……”咿呀曲调从女子口内唱出来,配上精心描画的眉目,拿捏准确的进退,一颦一笑,一呼一吸莫不勾魂摄魄,听在耳里是千回百转,撞在心上是荡荡悠悠,真让满地人都要醉了。 一曲终了,小清音上前行礼道:“翁公子,就这样罢,明日我便要回省城去了。” “哦。”翁笛顿了顿,仿佛大梦初醒,“不再唱两天么?我多给你银子。” “不了。”小清音笑得有些勉强,“之前说好只唱七天,如今日子已到,省城上还有客人等着,确实不能久留,望公子见谅。” “可是,萧兄若哪天过来,又想听你唱……”翁笛还想挽留,小清音已摇头道:“这是令尊仙去之处,我日日在此唱些市井风流调子,心里委实不安,还是早日归去的好。萧公子那边我是相熟的,听说他不日也要回省城,回了省城再唤我去唱也一样的。” 闻听此言,翁笛脸色有些难看,想了片刻,还是挥手让小清音去了。
小清音离去不久,一名心腹手下匆匆奔进来,朝翁笛耳语:“赖老爷的信来了。” “哦,那老货……”翁笛皱眉,伸手道:“拿来吧。” 心腹四下看看,确定左近无人,方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递给翁笛。翁笛一把抓过来,努努嘴,这心腹便低头退下,带上了门。 “哼,老货。我按你吩咐,日日派人去那李赋声门前闹腾,你许我的东西呢?”翁笛并不急于拆看信件,只夹在手指上晃着,边晃边说,似乎正对着赖老爷本人诘问。薄薄一封信被他捏着挥来挥去,仿佛挥动一面旗帜,又似舞动一柄利剑,这头是桂川县的乡土人情,那头是省城的官道富贵。信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空中跃动,渐渐舞出了韵律节奏,翁笛盯着信,眼神迷蒙起来,脑袋随着它左右摇晃,双肩起伏,嘴里用方才小清音唱的调子哼唱着: “卖了老父,换来荣华富贵,作践知县,赚得锦秀前途……” 他声音渐大,音调越唱越高,如九曲回旋的惊鸟,盘旋着直往云端里去,突然,嗓子提到顶,再高不上去,用力一挣,腔调却早尽了,那惊鸟便似从九天里直落下来,只发出两声嘶哑的赫赫。 “你说看见翁家仆役同赖融的人接触?”萧凤合斜倚在榻上,边翻书边问道:“何时的事?”他身旁鎏金镶宝的博山炉里散出缕缕香烟,如兰香味晕染在半明半暗的房里,竟发出丝丝缕缕暧昧不明的诡秘气息,熏得房里似乎又暗了几分。 “就方才的事,小人出门办事,见翁公子贴身伺候的那人,好像叫翁三的,鬼鬼祟祟,同一人在街角僻静处不知说些什么,那人塞了个东西给他便匆匆去了。” “你怎说翁公子的人鬼鬼祟祟呢?”萧凤合笑骂:“看清楚了是何人么?” “是赖老爷家的,公子您出入赖老爷家时,那人也曾在后头伺候过,嘴角上有颗黑痣,很好认。” “哦,那人我也有印象,真抬举赖融了,他也配称老爷……”萧凤合话音未落,只听门上咔嗒一响,一人大刺刺推门进来,娇笑道:“表少爷,给您送桂糖藕粉糕来。” 房内顿时静了,连呼吸亦能听清,只缕缕香味在空中浮动,萧凤合面上冷若冰霜,那仆役也别过头,一脸不耐。倾枝浑然不觉,依旧笑道:“表少爷,我给你做了些糕点,来尝尝。” “出去。”萧凤合将书一扔,冷冷吐出几个字。 “表少爷……”首次见他如此冰冷的态度,倾枝有些怕,却不死心,娇滴滴唤他。 “姑娘,爷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更别说这么大刺刺进来了,成什么样子。少爷这谈正事呢,你有点规矩没有?”那仆役冷笑道。 “你!”倾枝仗着萧凤合对自己和颜悦色,早存了当偏房奶奶的心,此刻听这仆役训斥自己,顿时怒了,指着他骂道:“我给表少爷送糕点,同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下人,凭什么说我?!”说罢,转头朝萧凤合撒娇:“表少爷,你怎么也不骂他……” “滚出去!”萧凤合的声音冰冷中带着三分怒意,腾然坐起,不待倾枝反应过来,扬手已将塌边一个小巧的玉枕砸了过来。倾枝一声尖叫,抱头躲闪,却躲得慢了些,被重重砸到肩头,痛不可言,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萧凤合斜眼看倾枝踉踉跄跄地远出去,哼了一声,啐道:“小贱蹄子”。仆役在旁赔笑:“少爷总那样温存,莫怪这些女人一个个软了骨头,没脸没皮地贴上来。” “哼,女人……”萧凤合冷笑:“要么如家里那只母老虎,要么如死鱼,要么,就如这个般低贱,有何可亲之处?”他扭头看着仆役,嗅了嗅空中浓酽的香气,皱眉道:“那日让做的香呢,怎还不送来?六斤这人憨直有余,机变不足,又无甚魄力,让他办事总要拖个两三天才拿得出来。” “哦,是了,正要跟您禀报此事,那丫头就进来了。香已好了,龙家当家的送了来,因不知是否合您脾胃,下头人不敢接收,都在外头厅里侯着,您看……是否出去瞧瞧?” “哦?香已好了?”萧凤合闻言转怒为喜,笑道:“那便出去看看。”说罢下了榻,大步朝外走去。 倾枝捂着肩膀,惊惶奔走,眼里噙着泪,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表少爷怎会突然翻脸呢?他不是最温柔不过的人吗?他不是总夸自己活泼俏丽的吗?表少爷……他不像老爷,迂腐严肃,满嘴之乎者也,圣人文章;也不似太太,成日间吃斋念佛,却连县令是谁也说不出来;他不像小姐,满心里只有女工绣花,日日蹲在房里等着嫁人,对县城外的广阔生活全无兴趣;他更不似其他仆役那样粗陋浅薄,每日只晓得围在墙根底下闲话,个个张开大嘴露出黄牙,说东家丫头标致,西家小厮赌钱又赢了一笔,间或拿眼觑她们这些丫鬟,嘿嘿怪笑。 表少爷,表少爷……倾枝反复呢喃这三个字,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表少爷是一轮耀眼的太阳,从省城升起来,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光环,照亮了一条全新的路。是的,她早就看出来了,七年前,表少爷给她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时,她就看出来,表少爷不是寻常人,是同桂川县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人上人啊。她为此暗暗得意,只有自己看出来了不是么?她听人讲过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在她心底最深处,表少爷就是李靖,而她自己,不就是巨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么? 萧家上下百号人中,只有自己看出了表少爷的不凡,这不是缘分么? 表少爷至今还记得给她起名的场景,自己也在心底偷偷惦记了他许多年,这不是缘分么? 红拂女随李靖去了,倾枝……倾枝也要随表少爷去,哪怕没有名分,做不得当家奶奶…… 她越想越不着边际,心里似乎有把火正熊熊翻腾,渐连眼前道路也看不清了,慌乱间踏入一处厅堂,听得四周似乎聒噪起来,也不及细看,已一头撞在人身上。她踉跄两下,勉强站稳,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个高大俊秀的陌生男子,正看着她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 “倾枝,你要死!”一个耳光重重落到她脸上,打得她头晕眼花。管家娘子满脸怒色,指着她骂道:“让你服侍表少爷,你整日打扮得妖妖俏俏,不知藏着什么下流心思,这会儿又乱跑乱动,冲撞龙公子,萧家哪有你这样没规矩的丫头?
倾枝似被打懵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熄了大半,哆哆嗦嗦定在当场,一手捂脸,一手抱肩,满面灰尘汗水,腮边淌着泪,皆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凌乱。她抖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四顾一圈,发觉自己已奔入了前厅,周遭站着好些人,将那龙公子围在中间,有人上去问他被撞到了没有。 “无妨。”龙公子笑道:“这位姑娘倒像是受了惊吓,须得安抚。” “呵,龙公子给表少爷送香来,却遭这丫头无理冲撞,实在抱歉。要有什么闪失,当心她的皮肉才是。”管家娘子朝龙蒴赔笑,转头看着倾枝,眼里似瞬间飞出两把刀来,在她脸上狠狠剐下去。 倾枝素来仗着自己那两分姿色,兼之机巧乖觉,对上懂得讨好,对下牙尖嘴利,在丫鬟仆役中颇有些横行。几年来倒也无人惹她,她便以为旁人皆怕了她,浑不知诸人忍她许久,一来是看她爹妈在府里几十年的脸面,二来当她小丫头不懂事,难免莽撞些。然而三年五载下来,旁人早憋满了火,暗地里都盼着墙倒众人推的机会。此刻听管家娘子当外人面训斥她,均觉百般顺耳,有人趁机笑道:“可不是。这丫头历来就没规矩,中午还霸着厨房灶台做什么桂糖藕粉糕,她又不是厨房的人,又没受上头差遣,自己一分梯己不出,直直就拿给太太们备的料来糟蹋,厨娘说她两遍,她还叉着腰骂人。” 诸人闻言均点头附和,他们眼里含着戒备,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似对着一件怪异的玩物。有人朝龙蒴道:“这丫头蛮横惯了,连我们日常都受她的气,龙公子怕是仔细些,莫给她撞伤了。” “呵呵,不妨事,小姑娘家而已……”龙蒴微笑摇头,眼里却一点点冷下去。话音方落,倾枝已嚷起来:“哪有这么容易撞伤的?”她想起来了,这个龙公子,不就是那穆迎香的夫君么?她刚被打蔫下去的胆气又壮起来。穆迎香是什么人?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女人,靠给人做香写字混口饭吃而已,也就是个下九流的东西,还不如那些满身骚臭的皮货商人势大呢。先前人人都说她下贱,自己还撵过她,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个男人来,就仗势金贵起来不成?什么龙公子虎公子的,给表少爷提鞋也不配。会同那种女人结亲,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 她心里满含怨气,语气越见刻薄,指着龙蒴道:“他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就冲撞他了?” “倾枝!”管家娘子一把扯住她衣袖,巴掌高高扬起。她飞快抬脚往管家娘子身上一踹,自己将身一扭,挣脱开来,嘴里一刻不停,埋怨不休。 管家娘子挥掌落空,腹上还吃了一脚,几乎气得仰倒,连声喊道:“即刻给龙公子赔礼道歉,否则捆了你扔柴房里去,两天不许吃饭!” “呸!”倾枝大怒。下等人还想朝她动手?!她挨了萧凤合扔的玉枕,肩头至今疼痛不已,但心里始终满盈幻想,不信他对自己是无意的。只要随表少爷离了这桂川县,上省城,有多少富贵享不得?等表少爷要了她,等她做了偏房奶奶,头插金簪步摇,手持绫罗羽扇之时,吃的是金莼玉粒,饮的是琼浆香茗,出入有车马迎送,起居有人伺候,还用同这些人厮混在一道不成?到时候,人人都尊她是夫人,叫她奶奶,而这些人,只配一辈子老死在小小的桂川县……
“呵,好热闹啊。”厅外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萧凤合带人过来了,连忙都站直身子,垂着手退到一旁,有个管事的上来赔笑道:“小的们没脸,让表少爷看笑话,都是这丫头,”他指了指睡在地下的倾枝,恭敬说道:“这丫头实在不懂规矩,为点小事,竟同管家娘子打起来,我们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怎得都不听,想拿绳子捆她呢,又碍着有客人在,这……” 倾枝方才同管家娘子厮打作一团,旁人又有劝的,又有拉的,又有笑的,更多则是趁机推搡她一把,很快便把她摁到了地上。管家娘子咬牙切齿,抡圆臂膀,结结实实给她两个嘴巴,又在她身上狠掐了几把,倾枝吃痛,手脚乱蹬,却早有周围人偷偷使了绊子,哪里挣得起来,只能杀猪般长声嚎哭,张三李四地乱骂。厅内一片混乱,龙蒴远远退到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你们啊。”萧凤合环顾一圈,叹了口气,摇头道:“论理我是亲戚,本不该说这话,可是,既明明白白有客人在,怎容得家里丫头闹腾?这里可是待客的脸面。咱们家历来对下人宽厚,但这般纵容,未免太过了。此刻你们家老爷太太不在,我少不得做个讨人嫌的差事,说上两句,你们厌弃我,我也认了。只是,若太太老爷们回来,当着他们面,也由得下人这么胡闹不成?” 听他这话,管事的额头见汗,连连称是。萧凤合虽是远亲,但家中颇有势力,同相府也攀了点关系,另听得有传言说他已点了州府同知,下半年就要上任。萧家阖家上下,无不仰仗这门省城贵戚。加之他来了这些时日,众人亲眼见着,确是进退合宜,风度不凡。因此,萧凤合几乎成了萧家半个主人,但凡说些什么,底下都毕恭毕敬听着,若有安排,皆当成自家老爷吩咐,尽心尽力去办成。 萧凤合说了几句,回头又跟龙蒴赔礼,直言治家无方,让龙公子看笑话,千万莫往心里去。龙蒴道:“无妨,谁人年轻时没个莽撞劲头。我看这姑娘心灵手巧,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般失控?方才一番厮打,到现在都没起来,当心弄伤了人。” 萧凤合闻言,这才慢慢转头去看地下的倾枝,一眼瞟过去,他脸上神色瞬间降了温,嘴角泄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很快回转到平日的温和。他只佯作认不得,又细看了两眼,方奇道:“这是……倾枝?哎哟,我竟没能认出来,怎弄成这样?”萧凤合笑起来,对众人道:“这姑娘,方才不还笑嘻嘻地来给我送糕点么?我刚赞她体贴细致,手巧做得好糕饼,怎么眨眼就躺到地上哭闹起来,真是个孩子。”说罢,他弯腰低头去扶她,倾枝却似被蜇了一下,四肢猛弹起来,像条干渴的泥鳅,阵阵往后缩去。 “倾枝,你还拿乔?!”管家娘子喝到:“你这般作乱,表少爷宽厚,不将你当场打死,已是你的造化,还敢扭捏作态?!” 倾枝不语,默默流泪,此刻她眼中的表少爷,几乎要变成一个怪物了。他何时赞她体贴细致?何时品过她做的糕饼?她连连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最深处有恐惧慢慢升腾起来,似乎多年所憧憬的并非眼前这人…… 萧凤合见她只是躲,叹了口气,回头对管家娘子道:“罢了,这丫头本就有些牛心左性,这几日跟着我,也颇见有桀骜之处,确实该管教管教。你们自有家法,我也不多嘴了。” 管事的得令,即刻喝令人上来,拿绳子将倾枝捆得结结实实,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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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1 11:28:23
龙蒴归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正往天边投下最后的金红灿影。迎香做好晚饭,摆上碗筷来,颇有些不安地问:“萧公子对香还满意么?” “满意。”龙蒴微笑:“他为何会不满意呢,对你自己制的香没有信心么?” “……他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那香一点好料不用,我怕他反悔嫌弃,进而刁难于你。” “呵呵,你与那萧公子不过一面之缘,也感受到他的反复难测。”龙蒴点点头,“懂得看人,好事。放心吧,萧公子对香满意的,当场就拿香炉炷了来试,连赞别出心裁,质朴脱俗,自有天然真意呢。萧家还苦留我用过饭再走,我说来之前已与娘子说好要回去用饭,内人在家里做好了等着,这才脱身回来。” 迎香闻言脸上一红。虽说只是挂名夫妻,但听他这般讲,仍不觉心头一软,又有些许酸涩从深处泛起,忙压住了不让自己多想,岔开话题笑道:“哎,那是我耽误了你,萧家有钱财,想必会比我这里吃得好些。” “无妨,人间饮食都差不多,哪里吃也一样,你厨艺颇为精巧,口味清淡融合,我还更喜欢些。”龙蒴夹口菜,慢慢品了,点头笑道:“说起来,今天在萧家看了场好戏。” “看戏?”迎香给他乘碗饭来,又打好汤搁在一旁,待凉了好喝。 “还记得萧家那丫头吗?那日躲在檐下不过来那个。你虽没说与她有何过节,但我观你神色,应是有过嫌隙。”龙蒴道:“这丫头今日算是栽在萧公子手里了,人家三言两语,就要去了她半条命。” “怎么回事?”迎香听他讲了当时情景,问道:“那日在翁家门前,看她跟着萧公子进出,脸上颇为得意,原来不讨萧公子喜欢么?” “呵呵,想讨萧公子喜欢,她只能来生托胎个郡主才行了。萧凤合这种人,早就是官场上打磨得油光水滑一块砚,表面载着文墨,骨子里却又冷又硬,至于颜色么,不用说也知是漆黑一团。” 迎香闻言沉默下去,似想起一些往事,恍惚片刻,慢慢点头道:“也对。萧公子自幼在省城上,家里又一直做着官,什么没见识过。我那日观她神色,莫不是妄想着萧公子?怎么可能……”她叹口气,又道:“不过,说回来,也就是萧公子这般人,才能在省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吧。” “恩。像咱们何捕头这样的,若放到省城里去,恐怕没半年就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哎哟,瞧你说的。”迎香摇头笑道,“何捕头人虽好,也不是不知世道险恶的,人家不把县城照顾得妥妥贴贴么?” “他是遇到了比较爱惜羽毛的知县,又有个做主簿的爹,更重要的是……桂川县还不够大。何长顺人不错,至于知晓世情这点嘛,在桂川县够用了,但若在省城,那还差得远哩。”龙蒴不再谈这个话题,埋头吃饭。 夜色降临,桂川县的街头逐渐静下去,车马行人渐稀,红灯笼在客栈酒肆挂起,配合人户窗口里透出的烛影,显得静谧而温柔。此刻还早,再过一阵,等到打更梆子响起,县城的沉睡之时也就到了。何长顺倚着窗口,看夜风里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街头照出各色蒙昧变形的影子。市井中若有若无的喧嚣声因离得远,虽听在耳里,却更像来自遥远梦境,很不真切,整个县城似乎逐渐摇曳起来,像水下漾开了一幅画。 “夜里风大,老趴在窗口看什么?白日里跟你说的事,想明白了没有?”人未至,声先闻,这是何师爷的一贯作风。何长顺转过头,正好看见父亲拿着书走进来,笑道:“还有些不明白呢,爹。”
“不全明白也无妨。”何师爷放下书本,在桌前坐下,朝他招手道:“莫老在窗前吹风,关上,泡壶茶过来。这些时日你忙得没日没夜,天天带人县里头瞎转悠,如今李大人既放了话,也该轻松些。” “夜了,爹你莫喝浓茶。”何长顺捻点茉莉花茶沏上,端来放在桌边,自己在对面坐下,问道:“翁老爷子的尸身,当真不用找了?” “不用下力找了。”何师爷摇头道:“越看重这事,越给人留下把柄,倒不如淡些。” “……那个赖老爷,是什么人?” “赖融啊……”何师爷顿了顿,似在思考如何解说才好,四下一看,压低声音慢慢道:“这话也就在此处,咱爷俩自己说说,外头只做不知,千万莫乱讲。赖融这老东西,老不修一个,贪财好色。原先他兄弟做过官,后死在任上。他凭着当年兄弟做官积累下的关系,常在州府四周打滚,最近一门心思想送自己儿子去做同知,打听着州里似乎有人不作兴李大人,嫌他……嫌弃他刻板不懂事。恐怕你还记得,去年上头水利的款拨下来,州里本想克扣些,说你桂川县已十几年不曾有洪涝,要这许多水利款子作甚。可李大人不放,说加固水利总是不错,若今日克扣些,明日克扣些,反正横竖没水患过来。然而老天爷的事谁说得准?万一水患来了,该加固的不固,该新修的没修,损失还不是桂川县自己担着。” “这事我也知道。”何长顺点点头,记得去年为此事,李大人发了好一通脾气,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地骂,连说芝麻官难做。 “唔。”何师爷品了口茶,再次压低声音道:“听闻州府里有人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李大人同他们不是一条心,桀骜,如今借翁家的事给李大人使绊子,要让李大人下不来台……爹这么说,你都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这翁笛每日在县衙门口闹腾,就是为此。不知他如何与那赖融搭上的……” “转了几个弯而已。”何师爷哼了一声,“都是在省城里晃悠的人,互相吹捧引荐,要识得并非难事。州府里那人多半以同知为饵,让赖融出面打理此事,赖融又把事打给翁笛。翁笛自然是没资格做同知,只不知赖融许他什么好处,竟让他舍得拿父亲尸身下手,简直丧心病狂。” “爹,您怀疑是翁笛故意毁弃翁老爷子尸身,然后来找官府麻烦?”何长顺乍舌,倘真做到这般地步,实在是胆大心狠到了极点。 “说不准。我亦不愿作此猜想,但翁老爷子尸身去得蹊跷,若真是翁笛自己作乱,莫怪你们寻不得下落了。”何师爷一气喝光杯中茶水,抬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指一下下敲击在茶杯上,发出叮当脆响,错落有致,像从夜色深处传来的脚步声。半晌,他伸手抚须,悠悠叹道:“可惜,都是为他人作嫁。听闻那个同知的位置早已许给别人了。” “许给谁?”何长顺问。 “一个姓萧的,萧,萧……”何师爷揉揉额角,皱眉想了片刻,摇头道:“老了,老了。白日才同李大人谈起此人,此刻便想不起名字来。也是省城下来的,此刻便在县城里,同城中萧家还是远亲呢。” “……萧凤合?”何长顺吃了一惊,这人不是与翁笛兄弟相称么?两人一道回来桂川县,想不到背后却有这些七拐八弯的干系。
龙蒴燃起梦甜香,青灰色烟雾在炉中袅袅升腾,泛起浓郁却灵巧的香氛。这香燃得快,刚点着便有一股甜味冲起,像绮丽梦境的大幕被一双妙手拨开,展露各色甜蜜柔腻的温存宝藏,诱人探头细看。然而,若靠近,这甜香便骤然浓郁起来,使得人呼吸一窒,被迫后退两步,方能再次体悟到此香的温柔充盈,绵密无间,似桃皮上细细绒毛,若有若无,柔软熨帖,满布周身每一处,四肢百骸皆沉浸在这捉摸不定又无所不在的香海中。初嗅此香,似于漆黑舞台中骤见光耀,一名舞者惊艳登场,踏着铿锵步伐,将鼓点踩得咚咚作响。大开大阖的亮相后,她很快温柔起来,轻舒水袖,柔展腰身,摇摇如春柳,款款似娴花,将她所有的柔情与四散的媚态都挥洒开来,整个舞台似乎都成为她动人风韵的一部分,就这般起起伏伏,轻歌曼舞,将人带入痴罔沉醉的梦境中。 “不错。”龙蒴轻轻赞道:“短短几支梦甜香,竟能制得如此旖旎。我被封印前,也曾接触过一些上等香品,却不曾见过如此活灵活现的香,看来这百余年间,香道亦大有进展。不知师承自哪位名家?” 迎香笑笑,摇头道:“还是不说了,玷污他老人家名声。” “也罢。这时代的制香者,你说了我也不认得。”龙蒴转过头,专心盯着炉中萦绕的香烟。 翁笛独自高卧房中,鼾声不断,嘴角流涎,酒瓶子翻倒在地下,身旁摊开一封书信,隐约见得写有“李赋声、许你知县”等字样。门外一名心腹蹑手蹑脚走过来,大着胆子轻轻叩了叩门,低声唤道:“少爷,做法事的道士要结清银子。”等待片刻,不见回音,又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摇摇头转身去了。 “烦人。”翁笛本已醒,虽听见人唤,却懒得起来答应,翻了个身,低声嘟囔道:“自从回到这桂川县,就没能睡一个好觉,总梦见老头子,当是他托梦吧,却又支支吾吾不说话。”他拿起信翻看两眼,啐道:“老货,说什么把李赋声搞下去,许我本地知县做。先前那般信誓旦旦,言必会派人来配合我,至今却不见动静,只晓得催促我的人去衙门口哭闹。到时若真让李赋声下了台,还不得我再拿出许多银子打点关节?这些省城里的老油子,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爷爷我光这一路,就不知在萧凤合面前伏低做小、装疯卖傻了多少,若只谋得一个知县位置,岂不屈就了?”他吸吸鼻子,突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飘飘荡荡,似萦绕在鼻端,更似已浸入了脑子里。诧异之下,翁笛翻身坐起,四下一看,却不见有香炉等物,不由奇道:“哪里来的香味?”一语未尽,已觉眼酸骨软,浑身无力,慢慢倒在床上。 暮春时节,芳草连天。一副亦真亦幻的画卷在翁笛眼前展开。蒙蒙细雨中,远处黛色的青山如大师信手涂沫,不经意中显出沉稳。近处,几间草庐摇摇欲坠,瘦骨嶙峋的牛懒洋洋卧在屋后,还有两只鸡四下啄食。 “当家的,屋里快没吃的了,你还要去甚省城?”一名憔悴妇人站在门口,粗布衣衫,挽着乱糟糟的发,头上连木钗也不曾插一支,满面风霜之色,瘦弱的身躯半倚在锄头上。才说了一句话,她便咳起来,半晌方缓过一些,大口喘着气,愁眉苦脸地对屋中人道:“这功名哪是那么好求得的?孩儿还小,等两年他大些了,能帮衬我做些杂事,你再去省城不迟啊。”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屋内传来一个男人声气,高声道:“我不求功名,还整日读什么书?我不读书,你就只晓得孩儿叫二狗,连翁笛这大名都起不出来。” “叫甚名……也没那么要紧。”妇人道:“我们穷苦人家,糊住这张嘴才是第一等大事。你要读书,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但如今家里实在艰难……” “艰难又怎的?!”屋内人咆哮起来:“再艰难,官府便会为你改掉科考的日子不成?!”他叹口气,语调变得温存,笑道:“娘子,你莫要糊涂,为夫早一日考得功名,也早一日让你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么。”
“好日子……”妇人嘴里喃着这三个字,低头盯住地下的泥土。泥地上正有几只蚂蚁来来去去,身上隐约可见负着残渣碎屑,忙忙碌碌搬运着。似从亘古之初,它们便开始这般没有尽头的劳碌,顺着同样的路子,终日低着头,直到遥不可见的未来。她看着泥土和蚂蚁,似有些恍惚,低声道:“自嫁与你,便是好日子。有口饭吃,有粗布衣穿,每日耕作,侍奉夫君,养育孩儿,皆是奴家的好日子。只不过,夫君你想要的好日子却并非这样,我原先竟是不知的……” “娘子。”屋内人走出来。这青年一身簇新的干净长衫,头上扎着葛巾,长得浓眉大眼,颇为英伟,看起来竟比那妇人还青春几分。他伸手握住妇人的手,两双手叠在一起,越发显出他的白净修长,不沾尘土。妇人默默凝视着相握的两只手,缩了缩肩头,眼里浮起一层水雾,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下了。这青年似乎都没看见,只朝妇人柔声道:“娘子,这几年辛苦你了,此趟去省城,为夫必定博得功名回来,接你们母子过好日子。” 妇人闻言再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嗓子里似哽咽了两声。 翁笛看着面前这一切,眼睛渐渐湿润起来,鼻孔里喷出热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似一匹即将脱缰而去的马。他知这是梦,自己又陷入了那个诡异的痴梦中,可是……何人造得这般栩栩如生的梦?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的过去,竟在梦中重演了。他不敢去探寻,亦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梦,还是来自过去的幻影?是老头子阴魂不散,抑或是谁人的阴谋?但无论如何,此刻情景再现眼前,他绝不能再只是看看。 翁笛蹒跚走上去,走入这幅亦真亦幻的画卷,成为画中另一个摇曳的符号。他站在相依的两人身旁,指着那妇人,对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要死了。” 娘要死了,爹。 青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在妇人耳边安抚了两句便抽身而去,妇人看他逐渐走远,眼里的水雾终于落下来。草庐旁,一个小小身影探出头,目送青年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青灰色雨雾,成为远处一个小小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怯生生问道:“娘,爹又去哪里?” “爹去省城考功名。”妇人擦干眼泪,回身对孩子勉力一笑:“二狗啊,爹考了功名,就接我们去省城过日子。” “省城……”孩子咬着手指,似不明白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翁笛茫然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种种。四周的景色似乎流动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轻轻拨动平静的水面,振荡的水纹渐次荡漾开,搅动静默的时光。草庐上的茅草变得稀疏,瘦弱的耕牛更不易驾驭,鸡生了仔儿,又产些蛋。妇人小心翼翼地捡起蛋,抚摸许久,看看门边拔高了个头的孩儿,将蛋揣在怀里,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又拿出来,一个个收到床下的篮子里,拿干草细细盖好,自言自语道:“还是莫吃了,拿去给村头的私塾先生,秋后让二狗也跟着去识字吧。” 一切都还能看出它们当初的模样,只有那妇人,只有她以飞快的速度苍老憔悴下去,脸上残留的秀色变得灰暗,嘴里呼出混了咳嗽声的浊气,背似乎永远也打不直。她渐渐连拄着锄头站立的气力也快没有了。 “娘,你歇歇吧,不要等他了。” 翁笛悄声劝她,她却浑然不知,每日劳作过后,总捧着一点糟烂的吃食坐在门口,对着那青年离去的方向边吃边看,直到太阳落山,四周完全黑下去,才摸索着回屋。 在她眼中,门前这条崎岖的道路连接着两个世界,一个在现实,一个在幻境。她并不盼望幻境能带来富贵,只盼这幻境早日将她的丈夫放回来。
苦夏将尽,这日夕阳红得似血,妇人又在门前眺望,落日在山道尽头投下一片变幻莫测的黯红。突然间,山道尽头遥遥出现一人,蹒跚着进入她的视野,她顿时呆住了,站起身来,定定瞪着那方细看,半晌,她猛地丢开锄头,疯一般奔上去,眼里涌出泪水,嘶喊着:“当家的,当家的你怎的了?!” 她早已干涸流逝的青春活力似乎在这一刻全数回归,平时站都站不直的身躯变得矫健舒展,如原野上四散的野兔般灵活。她跳跃起来,飞快越过了两个土坑,朝那人的方向奔去。翁笛看她远去,先是一愣,接着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个时刻到了。他头皮发紧,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肺里似乎架了一具风箱,鼓得霍霍作响,浑身上下却一片僵硬,连手腕都动弹不得。深吸口气,翁笛压下心里沸腾的恐惧与悲哀,拔腿紧随妇人向前飞奔。他边跑,边忍不住哭喊起来:“娘,不要跑,不要跑!” 妇人听不到,她满面潮红,往那人的方向奔去,眼里满盈希望与痛楚。她奔跑着,那人却依旧慢慢挪动步子,等离得近了,方才看清,他已不复离去时的白净潇洒,此刻浑身污迹,满面灰败,衣衫破落成缕,拖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妇人奔至他面前,呜咽着将他搂住,颤声问道:“怎弄成这样?” 青年轻轻挣了两下,那妇人却抱得很紧,只能由她搂着,扭头道:“没能考到功名,还被人打伤了腿。” “给我看看。”妇人扶他在路旁坐下,轻轻撩开衣衫,见他腿上条条伤痕,好些都叠在一起,可想见当时人下手之重,还有几处伤已开始烂了,红红紫紫,肿胀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看着这些伤处流泪,点头道:“罢了罢了,那省城人岂是好相与的?万幸都是皮肉伤,不曾折了腿骨,我们回家去慢慢养,两三月便好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道:“从今往后,便都罢了吧,我再给你生个孩儿,咱们一家就在村里过活,莫想什么功名了。” “嗯,都罢了。”青年点点头,第一次如此顺从她的意思,低声道:“听娘子的,都罢了。” “他在骗你!”翁笛早已赶至,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虽早知无法同二人交流,但此刻心头伤痛愤怒难抑,忍不住指着那青年,朝妇人咆哮道:“他都在骗你!待到你们回去,他洗净吃饱,你问他为何弄成这样,他会说是赶考途中路遇贼匪,抢走了盘缠,考场上又遇考官不公,将他的名圈给了别人,他不服气,想去理论,结果给人打成这样,只能慢慢挪回家来。其实是他文章比不过别人,没有考中,又不甘就此回家,于是动了歪心。仗着自己皮相白净英伟,自称未曾婚娶,妄图攀附省城豪门,娶人家的女儿,不想被人告发,言他在家已有妻儿,人家老爷大怒,将他狠打了一顿扔出去,这便是我们今日见他这般模样的因果!而你……你……”翁笛满面泪水,嘶声裂肺地哭喊起来:“你因劳累过度,早已重病缠身,今日又过于激动,伤了心脉,奔跑一阵,风热侵肺腑,过不到两月便去了……这些事,皆是他在你坟头上哭诉与我知道的!” 妇人扶着青年慢慢走在山道上,长日将尽,最后的霞光落在她肩头,为她镀上一层蒙昧的金光。 “孩儿,为父确实做了错事,但我真的悔改了。”突然,前方的青年回过头来,朝翁笛叹道:“此刻我是真死了求取功名之心,只想着回家同你们母子一道过日子,怎知……怎知她熬不住,却先去了。”话音刚落,他已流下泪来,在肮脏脸上冲刷出两条蜿蜒的小溪。
翁笛想不到他还能同自己说话,一时愣住了。四周薄雾开始流动,空中似荡起层层青灰色的涟漪。涟漪起伏,妇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一半浮上去,如沙尘般融入灰色天幕中,一半却沉淀坍塌下来,在他眼前堆成一方小小的坟冢。冷风呼号,鸦鸣凄凄,青年看着他,拿手抹了把脸,皱纹渐爬上他白净俊逸的脸孔,眼角也开始垂下去,露出凄苦苍老的容色。 “孩儿,爹为功名所误,一心想着发达,去享那省城富贵尊荣,谁知汲汲营营半天,却不得好下场,狼狈回来,心里悔恨得紧。”他眼角又渗出泪水,低声说道:“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 翁笛心头奔涌的热意和急怒逐渐冷硬下来,像饱经风吹日晒的山崖般尖锐,满布层层叠叠的错峰与棱角,对眼前这人的忏悔,他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考不中功名,于是又埋怨起功名本身来了么?” 那人闻言沉默了,抱着头慢慢蹲下去,浑身颤抖。翁笛并不理睬他,继续说道:“娘亲死后,你整日借酒消愁,喝得浑浑噩噩,满嘴乱说乱骂,一会儿打自己耳光,说你自个儿没本事,对不住娘;一会儿又把我抓来责打,说是我淘气不知长进,才累死了娘。你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每日都要喝酒,欠下一堆酒钱,还得靠我满山割草打柴去还账……你一喝酒必烂醉,醉了就摔杯砸碗,糟蹋得家里没一件好东西!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光景,跟着你过活,整日惶恐不安,只记得娘死前叮嘱我要好生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也是你这辈子的心愿。我记着这话,便拼了命去苦读,可是……” “是爹错了。”这人深深低下头,埋在手臂里,只肩头不住耸动。“……爹行差踏错,不敢同你母子讲,省城里那大户人家撵我时已放出话来,但凡他们当家老爷在一天,榜单上就别想有爹的名字……功名无望,你娘……你娘又去了,爹一时受不住打击,每日便沉溺在酒里,还净拿你撒气。”他蹲在地下,双手捂着脸,哭得哽咽难抬。昏芒灰幕中,他的身影呈现小小一团黑影,似一只缩在壳里的龟。 翁笛一番控诉,心头沉睡的怒意再次高涨,似股股奔涌的熔岩冲开了冷峻的岩石,喷薄出鲜红火烫的痛楚,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填满。他挥舞双手,大声骂道:“你自己无耻又无能,先前做美梦,念念不忘要考功名,如今自己没考中,回头又怪罪功名本身是祸害,不许我读书!我每日苦学,你见了便打骂,说我不知好歹,就是这功名累死了娘,我却还要去学,读什么书?!我辛苦抄来的书本你扔了,字贴儿你烧了,连我攒下来要给先生的束脩,你都偷了拿去换酒;甚至上学堂大闹,让先生不许教导我!” 怒涛般的指责不断落到这人头上,他依旧捂着脸,蹲在地下一动不动,嘴里喃喃反复:“孩儿,过去是爹不对,可是如今你……” “有何可是?!”翁笛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如今你还有何‘可是’?!我这许多年来,就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爹!”他越发激动,拳头在空中挥舞,击打出砰砰的声响,突听得耳边有人唤道:“少爷,少爷!” 翁笛一个激灵,浑身剧震,霍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皆是房中光景,此刻自己正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恍惚间,似不知身在何方。 方才一切,皆是梦么? 翁笛呆了片刻,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清晰可闻,手掌上传过阵阵麻痛,提起来一看,见掌心里已拍得通红,定是方才梦中连连拍打床壁所致。四下一看,见身侧被褥凌乱,酒罐翻倒在地,床边围着两个心腹仆人,看他此番神色,均满面惊疑,担忧道:“少爷可是魇着了?”
翁笛神思尚有些恍惚,闻言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一心腹看他这般,上前扶他坐起,安抚道:“少爷定是这些日子太累,一时才遭了梦魇,也不是甚大事,莫往心里去。我二人本有事来禀告少爷,来到房门口,知少爷在休息,正要离去,听里头忽然砰砰有声,似有人在捶打墙壁,十分担心,这才推门来看。” “嗯……无事。”翁笛渐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个怪异的梦境,闭目歇息片刻,对下人道:“你们说有事要报,何事?” “是萧公子的事。”一心腹答道:“方才,萧公子谴人来下了贴儿,请少爷您过府一叙。” “可有说是为何?”翁笛抹了把额头的汗,心下疑惑,萧凤合这一路虽有礼,但并不热络,颇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意思,怎突然就请自己过去,是有什么安排?莫非……自己终于投了他的缘不成?翁笛心头一喜,想起前些时日听闻的传言,复又一忧,自己同赖老爷来往的事……传闻赖家与萧家似乎不合。但不论如何,若真能入了萧凤合的眼,比起依附赖融,可更得力多了。想到这里,翁笛心里又燃起一丝隐秘的希望。心腹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想了想,摇头道:“那边并未说是为何事,只言待少爷醒了,烦请过府一叙。不过……”说到这里,心腹凑近他耳畔,悄声道:“我观这传话人脸上有些藐视神色,言辞间似笑非笑,少爷还请多当心些。” 翁笛沉默片刻,撇嘴笑起来:“萧凤合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宦公子,我在他面前向来客气,还能摆下鸿门宴不成?去便去。快着人打热水来与我沐浴,再选套鲜明衣衫,本公子今晚便去萧家一会。” 迎香站在阶下,盯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之前龙蒴说要继续替翁老爷子传话,燃了梦甜香,自己看他专注,便合上门出来。鬼神之法她一窍不通,这用香引路的法门也仅是听他提过,并不知如何运作。此刻估算着香燃尽的时间应差不多了,却不见龙蒴开门出来,迎香心头十分好奇,又有一丝担忧,从自个儿的檐下慢慢踱到了西厢房门口,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敲门,只听房门上咔嗒一声,龙蒴捧着香炉出来了,面色如常,并不见传说中施法过后的疲态。迎香凑过去,兴冲冲地问:“如何?此次还顺利么?” “挺好。”龙蒴将灰烬倒在院中一株桂树下,笑道:“你制的香十分顶用,绘得栩栩如生的场景,该传的话也讲完大半了。”说罢,他将地下泥土撮些起来,在指尖上一揉,再细细撒在香灰上,那些灰便如泥鳅般朝下钻去,簌簌有声,很快融入泥土中,再不见一丝痕迹。 迎香并非初次见他展现这些奇妙手段,仍觉十分新奇,又不好追着问,眼巴巴看了半天,待灰烬都没去了,才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些小巧神通委实有趣,即便只是江湖骗术,也够精彩了,她抬头问道:“才大半?那不就是还没说完么。” “本可一次说完,但那翁笛过于激动,大喊大叫,惹到旁人进来坏了梦境,只能留待下次再说了。无妨,只余一两句话的功夫。只是……”龙蒴摇摇头,皱眉道:“只是这人世间,依旧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连小小一个农家父子之间,也牵出许多纠葛。翁老爷子虽有醒悟,可惜太晚。” “怎的?”迎香听他此语,似乎翁家之事还颇为纠结,不由问起因由。龙蒴将翁家掌故大致说与她知晓,叹道:“翁老爷子托我传话时,只言自己昔年行为失当,累及儿子,却不知是如此过分的行为。如今他想说的,也就是希望翁笛莫如他当年一般,沉迷于功名富贵,反而害了自身。” 迎香闻言,思索片刻,摇头道:“我看此事难。翁笛此刻不同于他父亲当年,翁老爷子是给人打回来,一无所获,又逢家变,才彻底死了求取功名富贵之心。如今翁笛腰缠万贯,同省城势力亦颇有渊源,凭谁看起来,他都似正在青云之路上,要他此刻退步抽身,如何舍得?” “这便是人之痴妄了。”龙蒴提起香炉,那里还散发着隐隐余香,似乎仍有婉婉雾气升腾,在人眉梢眼角丝丝缕缕地撩动。他盯着空空的香炉,片刻后冷笑道:“要他舍得抽身,也容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本就是富贵场上最常见的故事……翁笛一个泥土里出身的,现在舞得再欢,在世家子弟眼中亦不过蝼蚁之辈,当真看得清上头的纷繁变化么?没准,自以为抱住的一株参天大树,其实只是水上飘蓬呢?”
夜色降下来了,桂川县从喧嚣变得宁静,白日街头巷尾里大开大阖的叫卖声、谈笑声都变得低沉,敛在夜色下,溶作唧唧细语的潜流。石板铺就的甬路、红亮的牌楼、翠绿欲滴的树冠皆在夜幕中变得朦胧,只有错落流离的灯火在若有若无的薄雾中流动,晕出暖融融的黄光。翁笛用过饭,套了车辆,带人往萧府去。车行路上,碾出轧轧声响,似有节的钟摆,一下下敲打出过往的轮廓。透过车帘,翁笛看向深蓝夜空,星辉点点,头顶一带天河划出朦胧光晕。他突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眼中所见也是这般的夜空。那时,娘常拿着蒲扇在自己身后轻轻扇动,嘴里低声唱着:“二狗儿乖,乖,等爹回来……” 爹……爹确实回来了,可是…… 翁笛暗叹口气,揉揉眉心,挥开自那场梦境中带出的伤感,他不愿多想,手下意识摸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块美玉,莹白细腻,温润融合,是从和阗带出来的精品。他高价购得,在手里已搁了年余,一直未找到合适之人用作赠礼。若今夜时机恰当,便献与萧凤合好了。萧家省城上势力虽不很张扬,但听得背后颇有渊源,尤其萧凤合的岳父,同京城相府都有亲缘。 想到这里,翁笛心里鼓动的热望又聒噪起来,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唱赞,省城的荣华,京里的可能……若真投了萧凤合的缘,要他舍弃赖融那老不要脸的,断然愿意。 一路思绪百转,车俩转过了几条街道,忽听仆役轻敲窗户,低声道:“少爷,萧府到了。”翁笛精神一振,整理下衣襟,款款下车来。萧府红灯高悬,大门已开,门前两只石狮子光鲜铮亮,朝着来人怒目而视。翁笛心头犹自鼓荡着,对两只狮子笑了声“装腔作势的畜生”,又在头上拍了一把,登门入内。 一路引领进去,来到一处书斋外,仆人朝内禀告:“翁公子来了。” “快请进来。”萧凤合的声音听着颇为和善,不待翁笛搭话,又笑道:“翁兄让我好等,再不来,我就要亲自去接了。” “不敢劳烦萧兄,小弟来迟,该打该打。”翁笛入内,见萧凤合穿一身翠绿家常衣衫,正坐在案前。案头摊开了几本书,笔墨纸砚皆备,知他正在夜读,翁笛忙道:“打扰萧兄……”话音未落,鼻端忽嗅到一股清香拂来,不由一愣。此香味与寻常香料大异,萦绕来的净是天然草木之意,清幽淳朴,似从极早的记忆中飘来,蕴着种种过往在内,似乎将人的回忆都一股卷出来了。翁笛一阵眩晕,在记忆中梭巡这香味……哦,是了,是橘树的味道,幼时屋畔就有一株橘树,时常都嗅到枝叶透出的清香;还有泥土的味道,夏夜里在屋外看星星时,总会嗅到的自然芬芳;似乎……还有一些竹席草褥的味道,油灯的味道,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麻布衣衫的味道,包括夕阳的味道,暖风的味道……柔软而陈旧的熟悉香气在他脑海中回荡,撞出一波波的浪潮。翁笛有些恍惚,四下看去,见萧凤合桌案上摆着一个小小香炉,若隐若现的袅袅青烟正从中升腾,不由呆了。 见他愣在当场,萧凤合顺他目光看去,莞尔道:“翁兄也觉新巧么?这香是我托人制的,一点贵重香料不用,都是草木天真之味。”翁笛恍若大梦初醒,点点头,往桌边坐下。萧凤合却把脸色一变,似嘲笑道:“愚弟冒昧,听闻……翁兄出身贫寒,如今虽身家巨万,但心底对这草木之味,怕还是感觉非常熟悉吧?” 翁笛一楞,萧凤合话中似别有深意,他急忙收回游荡的遐思,竖起满身警惕,踱了踱对方话中意味,谨慎道:“吾幼时确实生长于村野,不似萧兄钟鸣鼎食之家,不过我已多年不曾回去,家乡亦再无一个亲人了。”
“翁兄莫如此在意,是愚弟失言,失言,冒犯了。”萧凤合站起身来,拱手笑道:“人嘛,对于出身难免有些讲究,你看,即便那盛世李唐,本为胡人后裔,也偏托身李耳之后以博得好名声,这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唔,萧兄说得是。”翁笛觉他话中有意,不敢贸然应对,只应承着往下说,琢磨何时将玉拿出来贡献。 两人又闲话几句,不过谈些本地风物人情,间或提一两句省城局势,却都未触及核心局面,似是刻意回避掉了,只有言辞渐渐热络,竟颇有相见恨晚之态。夜色渐深,风着从窗外舞过,刷刷有声。萧凤合看着香炉,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高深莫测,忽对翁笛道:“翁兄,还记得昔年你在乡下的日子么?田园风光,耕读之乐,实在是让我这起浊人羡慕得紧啊。” “有何可羡慕的,粗茶淡饭而已,萧兄说笑了。”翁笛推辞,琢磨着时机或许差不多了,手放到了腰上。 “我只是感慨翁兄颇为不易。”萧凤合叹口气,语意极为诚恳,“翁兄从乡野走来,一路皆靠自己努力,方有了今日财势,让我这种出生世家的纨绔子弟汗颜,只是……”他顿了顿,看着翁笛,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并不再往下说,眼中如冰一般冷淡。 “只是……?”翁笛的手慢慢离开腰间,背脊上似感到一缕冰冷雾气绕过来,萧凤合话中透露的敲打意味已足够明显。翁笛深吸口气,霍然起身,面对萧凤合长揖到地,正色道:“请萧兄赐教。” “赐教不敢。”萧凤合也不搀他起身,自己慢慢端了杯茶在手里,揭开盖儿,悠悠嗅那香味,又轻吹去浮沫,晃上两晃,方抿了一小口。翁笛大气不敢出,亦不敢站直,只屏息待他示意。萧凤合品过茶,又用了块茶饼,翻开案上书卷看了一页,漫不经心地说道:“夜深了。” 翁笛早已揖得半身酸麻,闻言一愣,忽然明白这是萧凤合下了逐客令,额头顿时冒出颗颗冷汗,知今日若错过他的意思,再想得个明路,可就难了。急忙起身抬头,忍着头上阵阵晕眩,往腰里摸出那块白玉,双手捧到萧凤合面前,颤声道:“虽已夜深,理当归去,但愚弟赤心灼灼,若曾有任何冒犯之处,此刻都一并改了,万望贤兄笑纳,不吝点拨一二。” 萧凤合看也不看他的东西,只盯着茶碗中浮沉的嫩叶,半晌,方摇头叹道:“翁兄,你这般人才,替赖融卖命,实在委屈了……” 翁笛闻言如遭晴天霹雳,身子晃了晃,差点没能站稳。万万想不到自己同赖老爷私下的勾搭竟被他知道,更想不到萧凤合竟是同赖老爷不对盘的,他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背心里早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萧凤合语音不高,口气也不紧不慢,似正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干的琐事,但嘴里吐出的字句浑如淬毒的钢针,一针针钉入翁笛的身体里。 “赖融此人……一把年纪,秉性好色贪财,全无心肝,他那儿子也是草包一个,如何做得同知?州府里的官爷又不是傻子,这个位置可能许给他儿子么?弄个草包在旁,还不都是麻烦。本县李大人我已拜见过,为人正直爽快,受百姓爱戴。今上圣明,早说地方官员要廉洁奉公,州府里即便有人不作兴李大人,还真能让他下去不成?翁兄,莫做痴梦了,早日回头,你已有富贵傍身,何必还非走官道不可呢?” 翁笛冷汗扑簌而下,身子立在当地乱晃,心头憧憬的许多宏愿理想,包括此前脑中遥远而清晰的荣光,都在萧凤合轻飘飘的几句话中被击得粉碎。他想说些话,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张口结舌,双手颤抖,忽然一个不稳,手中那块晶莹而脆弱的白玉已脱手落了下去,砸在书桌角上,又翻身扑向坚硬的铜缸上,发出一声哐然,迸成几块碎屑,显然已是废了。
翁笛浑然不觉,只垂手呆看着萧凤合,浑身打颤,心里似有一团火正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肺焦枯灼痛,又似有一盆冰定在下面,将摇曳翻腾的火苗冻住,只有肺腑里的痛楚和空虚倍加清晰。萧凤合端坐着不动,片刻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走至翁笛身边,弯腰一一拾起碎裂的玉块,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轻声道:“可惜了。”说罢,他将碎块放到翁笛手里,慢慢握住翁笛的手掌,似推心置腹,却将那些碎块的棱角都握入了翁笛肉掌中。萧凤合满面殷殷,言辞恳切:“翁兄,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说了,前途命运之事,马虎不得啊。” 翁笛感到掌心阵阵刺痛,明白萧凤合终究是与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心底所有梦幻都如泡沫般消散了,只余凄迷与空茫。他脸色惨白,回头看着萧凤合, “萧兄……”翁笛声音嘶哑,颤声问:“我都听萧兄吩咐,只是……只是赖老爷那边,我若完不成他的托付,如何交代呢?请……请萧兄保我,日后甘愿给萧兄充做马前卒,衔环结草,肝脑涂地!”说到这儿,翁笛已是泣不成声,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双手紧抓住萧凤合衣摆不放。 见他这般失态,萧凤合不由皱眉,语调却依旧轻缓平静,只言你放心,萧兄哪能是那般无情之人。说罢扶他起来,让他在对面坐了,亲手斟上茶,端来茶饼与他吃。翁笛喝了几口茶,方慢慢镇定,心内依旧惶惶不安,只拿眼看着萧凤合,满脸期盼。萧凤合闲适自在,挑了挑灯花,说道:“赖融那边莫太在意了。他给你的担子本就太重,道听途说……听得有人不待见李赋声,就想把知县搞下去,是那么容易的么?你无法完成,本也不是什么大错。” “可是,可是赖老爷那边若怪罪于我,还请……请萧兄出面转圜,小弟感激不尽!” “哎,我怎能出面呢?我家与赖融不睦,省城里那一圈官儿都知道,你让我出面,岂不是给萧兄我难堪?”萧凤合笑笑,摇头拒绝,翁笛脸上顿时垮了下去,露出哀丧神色,想要再哀求,萧凤合已抬手止住他的话,说道:“此事终究得靠你自己,我只说一句话:投其所好。赖融此人浅薄得很,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时候不早了,我该就寝,翁兄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翁笛不敢再问,唯唯诺诺告辞了出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云朵里,软软绵绵,歪歪倒倒,连方向都辨不清,几次被下人提醒走错,急忙折返回来,颠三倒四,好一阵方慢慢挪到了萧府大门口。
【这姓萧的真特么可怕。。。还有,验证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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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1 17:39:56
“少爷……”等在门口的心腹围上来,在翁笛耳边悄声献媚:“今晚可顺利?那玉萧公子喜欢否?”夜黑得厉害,萧府门上的红灯笼在夜风中地摆动,光影半明半暗,照得四下房舍的阴影跟着乱晃,在人脸上划出阴晴不定的光影。心腹只见翁笛出来,却未将他面上死灰般的神色看分明,只当一切顺利,忙不迭地来讨好。 翁笛木然地摇摇头,想说什么,顿了片刻,又什么话也未说,低头吩咐道:“回去吧。”正要迈步出门,忽然听得西边远远地似传来什么响动,不由站住了转头望去。身侧送客的萧府仆役顺他看的方向望去,笑了一声,轻蔑说道:“那是柴房方向,一不懂事的丫头这两天给关在里边,这会儿定是又哭起来了。” “哦……”翁笛应了一声,并不很在意,别人家事本非他感兴趣之物,何况才在萧凤合手里吃了大亏,如今他只想尽快逃离萧府,逃脱这一夜冷寂刺骨的噩梦,萧家丫鬟有何等遭遇,与他何干呢?那仆役却未看出他的淡漠,诡秘一笑,又道:“说起来,这丫头您还见过的,那日表少爷去贵府吊唁,咱们几个都陪着,就这丫头,鼻孔朝天的,这不,得教训了不是?” “我见过?”翁笛回忆那日场景,想起确有一个艳妆丽服的丫头跟在萧凤合身边,长得颇为俏丽,莫非是她? “就是她,叫倾枝的,整日胡思乱想,巴望着表少爷。”仆役手往空中指了指,掩口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做这等痴罔之想,结果被表少爷赶到柴房去思过,现下直成了阖府的笑谈。” “萧兄……”说出这两个字,翁笛嘴里感到一阵苦涩流过,似有一把刀扎入心房,他连忙压住了,佯做轻松道:“萧兄何等样人,岂是这些小丫头能高攀的?” “可不是。”仆役点头,一面送翁笛出门,一面道:“表少爷前天还跟老爷提起,说这丫头太没规矩,回头不如撵出去,或叫个婆子来卖掉,免得留府里丢人现眼。老爷顾虑她父母在府里头几十年的脸面,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但不管咋的,她即便就这么呆府里,也没啥路子可走了。” “既如此……”翁笛心头一动,突有个想法冒出来,思虑片刻,又压下了,此刻还不忙这般。他往这仆役手里塞了两星碎银子,笑道:“天黑风大,劳烦小哥送我出来,这点钱拿去打些酒吃,回头我再来拜访,还请多关照了。”仆役受宠若惊,连声称不敢,恭敬地送翁笛上了车,垂手在旁等待,直到车走得看不见,方闭门回去。 “少爷,回府么?”心腹问。 “嗯……”翁笛靠在车壁上,只觉眼皮阵阵打架,整夜绷紧的神经在此刻都松懈下来,浑身透出无尽的疲惫。“拿个垫子来。”心腹闻言递过软垫,替他斜斜塞在背后,翁笛顷刻间便陷入了黑甜之境,鼻端似隐约嗅到一缕甜香。
此间的梦境与往常有些不同,没有摇曳的人影,没有农舍田园,没有青灰色的天幕,只有深深黑暗,和在漆黑背景上越发清晰的袅袅青烟。似乎剧已演罢,舞台空出来,桌椅箱笼都撤下去,光照变得黯淡,不再有人从旁帮衬吆喝,四下空旷冷寂得如冬日荒野。连那些并不存在的观众,都早已遗忘此处曾有演出,融入了无边黑暗中,将一切留给台上最后的两人。 翁笛走入舞台中央,一束光投射下来,照在他眼前虚弱的人影身上。翁老爷子已老得不能看了。鸡皮鹤发,手脚发颤,一身脏污衣衫,佝偻着腰身,正是他死前在人前展示出的最后模样。翁笛皱眉不语,眼中明明白白显出不耐烦。你还有何话可说?这句话在翁笛眼底沉浮,却已懒得从嘴里再吐出来。 “孩儿,爹最后来见你这次,只想劝你莫要沉迷官道了,莫要像爹一样,误了青春,误了你娘和你,误了自己一辈子。”翁老爷子的声音似架在风箱里,呼哧作响,说不到两句便咳嗽起来,躬身休息片刻,又抬头喘息道:“知足惜福,你已赚得富贵,不愁生计,还是回乡下去置办田庄屋舍,平静度日,莫要和省城里的官爷们玩了,玩不过的。” “哼,你不能发达,我便也不能发达么?”翁笛冷硬得如同一块石头,父亲的话、萧凤合的话在他脑中交替响起,被萧凤合打得粉碎的梦想又从地下挣扎现身,摇摇欲坠地想站起来。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萧凤合带来的绝望感让他越发不肯面对自己的出身和处境。父亲失败了,自己也一定会失败么?父亲连省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打回来,自己已在省城站稳了脚跟,难道也会跟他一般? “我当年要读书,你不肯让我读……”翁笛的声音轻如梦呓,“你不许先生教导我,我却偏要学,每日不爱回家,宿在先生家的柴房外头,抢着帮先生打杂洒扫、放牛喂马,不知做了多少贱役,才终得先生青眼,即使开罪你这个当爹的,也要教导我读书做文章。后来,先生省城里一位故友需要给孩儿找个伴读并充作杂使,先生便将我推荐过去,我这才上了省城,期间多少辛劳屈辱,也不必再提。辗转十数年,终于有了今日局面,你知道什么?” 翁老爷子佝偻着身子,摇头不语。 翁笛冷笑。“你自是什么都不知。你狼狈还乡,我就一定会狼狈还乡?莫要拿你的无能来猜度我的局面了。我越记得你当日癫狂光景,便越发坚定不回乡下的决心,我会发达给你看。” 遥远的黑暗之外,似传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青烟扰动起来,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逐渐远去。 翁笛睁开眼,车还在黑暗里轧轧行进,一丝夤夜的冷风从窗缝中透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什么时刻了?”他低声问身边心腹,心腹愣了下,小声道:“刚从萧府出来,方转过一条街呢。” 翁笛哦了一声,坐直身子,倚在垫子上养神,还道过了许久,原来只片刻功夫,所谓黄梁一枕不过如此了。心腹看他神思恍惚,试探地问道:“少爷,小的莽撞……您最近一直休息得不好,是不是……是不是请个道士来看看,给您压压惊?” “不必。”翁笛拒绝。“我想,这些梦境不会再出现了……”
四月间天候多变,热的时候如进了暑月,日光刺目,蝉鸣吵人,花叶都给晒得蔫下去;凉的时候又如接近正月,除不下雪之外,冷雨阴风带来的刺骨寒气一点不比正月里好受。风吹日晒,寒热夹攻,许多人便在这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里病倒。连大户人家萧府里,也有不少人成天淌着鼻涕眼泪,说话瓮声瓮气,出入皆拿袖口掩住口鼻,缩手缩脚,萎靡不振。府里一天请大夫看几遍,厨房里总熬着大锅汤药供人取用。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仆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矫怯的姑娘家了。 倾枝捂着肩膀,慢慢从柴房里挪出来。自那日她在厅上撒泼,已在柴房里禁闭了三天,每日只得半碗粥、半个馒头果腹。照理说,若循萧府家法,该净饿她几日,让她彻底反省求饶才是,但府中管家因着当下节气不好,有些交感时疫的苗头,怕她受不住,权衡之下仍给了食水吊着,算是法外开恩。饶是如此,倾枝这些年骄横惯了,名义上是丫头,其实在府里颇为横行,俨然小姐架势,既不挑水劈柴,也不洒扫织补,每日就跟在太太眼前做些指使人的活计,早把吃苦耐劳的本分忘到了天边,身子自然也比不得常劳作之人健壮。 这几日给关在柴房,是倾枝前所未有的屈辱,身为府中小姐的错觉和飞上枝头当夫人的梦幻,都在柴房的干草地上变得一塌糊涂。她心头急怒郁结,常常一阵哭、一阵喊,披头散发,在草垫子上打滚,喊着要出去,要吃饭梳洗,头一天便将送来的粥和馒头砸在墙角,第二天实在饿不住,才胡乱吃了些;又哭自己命苦,遭小人陷害,将府里从管家娘子到看门小厮的仆役们纷纷骂了个遍;一会儿,她嚷着要表少爷来救她,要去省城做奶奶;一会儿,要太太主持公道,哭说所有人都欺负她,就是不给太太脸面!这话被外头看守的人听见,心头暗喜,即刻飞报给太太,添油加醋地说将出来。 萧府主母本颇为喜欢她,看好她机灵逢迎,才拨了她去伺候萧凤合,谁知竟惹出这等祸事。萧凤合那日在老爷跟前说这丫头不懂规矩,要撵出去,老爷虽没表态,但自己在旁已听见了,不得不给这个远房晚辈赔不是。萧凤合家再势大,自己好歹一府当家夫人,亲戚晚辈面前如此没脸,不由深以为恨。为此,她心中早对倾枝没了过往的好印象,变成了狂浪轻浮的帽子。此刻听人来报,更是大怒,当场砸了茶盅,骂道:“没脸没皮的小蹄子,我能教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么?!”骂过犹不解气,怒冲冲去找萧老爷,说这丫头不知好歹,我不敢要,赶紧着人来卖出去,由她配给谁。 萧老爷此前还有些不忍,倾枝小丫头虽孟浪,但念其父母在府内勤恳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或许还有可教育转圜之地。此前萧凤合说撵人,他便未首肯,如今连夫人都这么说,怕是的确留不得了。 对这些汹涌袭来的暗潮,倾枝一无所知。她此刻抱着肩膀,病歪歪从柴房里挪出来,整个人似踩在烂泥里,每一步都不得要领,偏偏倒倒,歪歪扭扭,如一只醉酒的蛙。她低着头,只当看不到周围投来的目光,这些目光充满嗤笑、愚弄、窃喜,和一丝不怀好意的同情。倾枝肩上被萧凤合砸伤的地方没有好转,反而红肿起来,传来阵阵疼痛,撕扯得她头都跟着疼起来。这三天只一点粥面果腹,根本吃不饱,加上时气寒热,额上阵阵发烧。但倾枝还是尽力挺直了背脊,努力走回自己房间。 房里空荡荡的,床铺也给拆了,倾枝愣了愣,走到柜子边,打开一看,她的衣服都不见了,空空的木板上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熏香味。她如遭雷击,扑到桌前拉开抽屉,头花、簪子、包括仅有的那一支步摇,都不见了! 倾枝愣在当场,可怕的预感渐渐在她心底弥漫,忽听门扉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冷冷对她说道:“府里不留你了,这就随我出去。” “……我的衣服呢?首饰呢?”倾枝回头问道。 “太太吩咐过了,你那些衣服都不许拿,留给好丫头们穿。”婆子满面鄙夷,话语冷得如深夜的寒霜。
“我……我不去。”倾枝靠在桌边,紧紧抓住桌角,身体慢慢弓起来,像只临阵的野猫。阵阵寒气从她脚底传上来,刺得脊椎都疼了,恐惧在心底蔓延,她从未设想过的最可怕的事,从暗处向她露出了恶意的笑容——她一直不甘心仅是在萧府当丫鬟,想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同一个如萧凤合般青春英俊,又有诗书财势的耀眼男人一道,青云直上,享尽荣华,去看在桂川县一辈子也看不到的繁华绮丽。可是,她从未想过,若离了从小生养她的萧府庇护,她孤身一人,还能往哪里去? “由不得你。”这婆子冷笑一声,走过来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拖。“老爷太太都吩咐了,今日就带你出去,契已放在了王婆子那里,待你过去就画押。你运气好呢,或能配个小子,运气不好,那就卖与皮货商人做粗使,再不济,窑子里也总有你的空儿!”她咬牙切齿,说得绘声绘色,面上一团团肉如有各自生命般,随她的语气跃动不停,在屋里黯淡的光线中显得尤为狰狞。 倾枝扒着桌角,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但她病饿了几天,这婆子又身高体壮,哪里挣得开,眼见着已被拖到了门边。她恐惧到极处,哭都哭不出来,嘶哑的嗓子里只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呻吟,两脚乱蹬,身子乱扭,一头扑倒在地,慌乱间看什么都如救命稻草,紧紧抱住门槛,任凭这婆子拖拽,抵死不出门。 婆子见拖她不动,心头怒了,抬腿就往她头上身上踢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踢到倾枝肩上伤口,还用力踏了两下。倾枝痛不可支,张嘴大叫,发出浑不似人的声音,难听又可笑。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周遭其他仆役们有闲着的,听得尖叫,纷纷围过来,却只是笑嘻嘻地看,或交头接耳地议论,间或有人指着她道:“都要被撵出去了,还舍不得。”周围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说了句“还是拿绳子捆了抬出去吧,打死在这里更难看。” 婆子朝人群道:“此法才好,我脚都疼了,还不快拿绳子来!”众人哄笑着找来绳子,七手八脚将倾枝捆上,往萧府大门抬去。走在路上,一人忽然笑道:“记得去年少爷往北山狩猎,那只野猪也就如同这般,被捆住四肢抬下山来的。” “可不是,那厮挣扎得甚是厉害,好几个人都降不住呢。”另一人道。 “最后还不是给抬回来了,少爷仗义,除孝敬老爷、太太几块腿子肉,其余都分了咱们,吃着好有味儿。”仆役们议论纷纷,很快讲起了去年狩猎的故事,再无人理睬倾枝,似乎她比一头野猪还不如。 抬到大门口,倾枝被重重扔到门外地上,一名看门的仆役正好走过来,见此情景不由一愣,朝众人问道:“这……这不是府里的倾枝么?怎的?” “太太不要她了,让撵出去。”婆子笑道:“我便跟太太要了来,打算同王婆子一道卖了她,这丫头长得标致,回头卖上好价钱,还请大家吃酒呢。” “要卖了她?”看门仆役心头一动,拉住这婆子,趁人不备,朝她悄声耳语道:“嬷嬷,你稍等。”说罢同她闲话,只言这丫头桀骜,还是等王婆子的车到了再运人走。等到众人散去,这仆役才低声笑道:“要卖这丫头啊,兴许我能给您老人家找个好主顾。” “哦?”婆子心头一乐,摸出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笑道:“有好主顾,尽管招来,若是成了,回头妈妈请你吃酒,再送你上青瓦窑子乐呵乐呵去。省得这样精神一小伙儿,整日就在门上看着,人都闷坏了。”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得空在又这仆役臂上掐了一把。 “嘿嘿,好说……嬷嬷您先把人弄回去,今晚我就给您回话儿。”仆役朝外看了看,又同婆子聊了几句,转身回去闭上了门。
何长顺离开县衙,顺大街漫步,这几日颇为清闲,反而让他这个忙碌惯了的捕头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看日影西斜,闲着无事,他干脆出门走走,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回龙巷口。他已有三、四日不曾过来,原先为着翁老爷子尸身的事,每日都得带人来查看几遍,这巷子里铺设的块块青石板,他都熟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自那日父亲点通内中关窍,让他莫再管此事后,他便不曾过来,翁笛手底下人也渐渐偃旗息鼓,不爱去县衙胡闹,看起来,两边似乎都倦了。 何长顺在翁宅门口停下,看着眼前紧闭的黑色门扉。听闻翁老爷子法事已毕,翁笛吩咐,连七七四十九日那场也不必做,命人将院内的幔帐白幡都卸下,香烛纸马皆化了灰,曾来来去去的吊唁人群早已散尽,和尚道士们各自归去,翁宅很快恢复一贯的冷清空寂。若非知道翁笛还未离去,真要怀疑翁老爷子尚未离世,一切并未有改变了 正思索间,背后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何长顺回头看去,见龙蒴拿着一个小香炉走过来,招呼道:“龙兄哪里去?” “何捕头。”龙蒴也已看到了他,淡然一笑,走上前来,朝他拱手道:“几日不见了,可还好?” “还好。”随着他的走近,何长顺身上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有些不自在。他也不知为何,面对龙蒴时总有一丝警惕。起初他认为,这是自己身为捕头对陌生人的直觉。龙蒴毕竟不是桂川县的人,为着娘子流落到此才寻了来,只因他出现得太突然,自己要维护一方平安,总难免多盯他两眼。但此刻,当他单独面对龙蒴,才发觉并非如此。此刻巷子里没有旁人经过,两侧住户的房门都紧闭着,只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寂静,似乎有一股股不可捉摸的寒流正从龙蒴身后朝他幽幽袭来,带来遥远而真切的冷意。何长顺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绪,依旧感到一丝惶恐从心底深处攀上来,渐浸入他四肢百骸。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觉与恐惧,让他深觉不安,甚至想从此人眼前逃离,远远躲在暗处观察他,而不是暴露在他眼光之下,才是相对安全的。 “何捕头?”龙蒴放轻声音问道:“你看起来有些恍惚,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何长顺急忙收敛心神,强压下心底的不适感。龙蒴朝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告辞走开。何长顺一惊,直觉错过此刻或许今后再难打探,连声叫住他,思虑片刻,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龙兄是哪里人氏?” “我么?”龙蒴摇头道:“我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也无甚可说的,幼年乃是在东海边的一个渔村生长,后家逢变故,迁往西北山居。” “变故?”以何长顺数年的捕头经历,敏锐察觉到这两个字背后蕴含的份量,不由追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记不清了。”龙蒴叹了口气,“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族中长辈们为此闹得很厉害,具体是什么缘故却说不出来。唉,众生皆不过百年过客,追寻那许多过去,又有何意趣?” 何长顺听他话中颇有苍凉之意,言辞也未见明显的不合理之处,况且又非自己的嫌犯可随意追问,倒也不好再多问,只点头附和。 “何捕头见谅,娘子还等我买新的香炉回去,这个不经使,已裂了。这便告辞,请。”说罢龙蒴朝他一拱手,远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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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1 17:41:10
何长顺目送龙蒴走远,身上隐约的刺痛终于褪下去了,他长出口气,活动一下筋骨,感觉周围寂静在突然间消退,一切都活络如常。身后翁宅里传出轻轻脚步声,有人在远处说话,安排晚膳的事;旁边,朱夫子家里传来小梨子念书的声气,阿贵在唤人清扫后院;再远一些的声音听不清了,但头顶若有若无的鸟啼,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响,还有夕阳洒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的光影,都显得正常而实在,一切似乎在顷刻间被拨回正轨,龙蒴带来的那片阴寒与寂静似乎从未存在过。何长顺四下扫视一阵,突然打了个寒战,站在当地思索片刻,一咬牙,转身朝巷底行去。 来到巷底宅院前,何长顺停下脚步,只在门前踱来踱去,心头几番挣扎,很是犹豫,在敲门与不敲门间徘徊。敲门吧,穆迎香是龙蒴娘子,自己虽身为捕头,但既不为查案,又不得县令之命,贸然登门询问,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常言道疏不间亲,别个小两口之间纵有什么秘密,还会三言两语间就告诉自己不成?再说了……龙宅当家男人不在,孤身上门同女眷说话,显得不清不楚,他这人一辈子行得端正,讲究规范道理,将天地君亲师种种教条皆供在头顶,铭刻于心,俗世男女之防于他可是大忌。 然而……若不趁当下龙蒴不在家,私下同穆迎香打探一二,更让人难以放松。何长顺能肯定,自己绝非神思恍惚或对人存了什么偏见,才如此在意龙蒴。他也非首次从龙蒴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警惕与刺骨的危险,就当是他数年捕快生涯积累下的职业敏锐也罢,是他与生俱来的灵性也罢……想到这里,何长顺一愣,忽然忆起当年,他还在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某日有位游方道人来访,见了他,笑着看了半晌,对杨老先生道:“竟是个颇有灵性的,偏偏被你得了,若随了我,怕是会更有出息呢。” 师父听过,大笑起来,抚须道:“长顺,道兄赞你天资颇高,可愿随他去修道,日后斩妖伏魔?” “不去。我要学武术,当捕快。” “呵呵,各人自有缘法,勉强不得。少年有志乃是好事,这点灵性于你当捕快也有助益,起码不易着了妖魔的道儿。”道人笑道:“须知衙门也不是清净地,若真做了捕快,日日在官道上奔忙,所见所闻胜人十倍,兴许哪天碰见个别不可以常理窥测之事,也在意料之中。” …… 何长顺心头一震,这段插曲,他向来只当作少年时的一点逸闻,从未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竟让他冒出些许荒诞想法,实在惊世骇俗,急忙摇头压下去。但不论如何,龙蒴此人必有什么问题,才会产生这股让自己不安之感,更让人不安的是,自己竟对此摸不到任何方向,这些感受究竟从何而来呢? 摇摇头,何长顺走至巷底,又折返过来,反复两次,眼见得天色擦黑,他一咬牙,抬手叩上龙府大门。
迎香正在院里收拾,听得敲门声,还当是龙蒴回来了,上前开了门,也不及打量来人,嘴里便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的神通越发有趣……”一语未完,抬头看见是何长顺,顿时变了脸色,僵在当场。片刻后,迎香朝后退开一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是,是何捕头?我还当是……不知有何贵干?” 何长顺看着她的反应,心下疑惑越发凝重,却不点破,笑问道:“也无甚大事,只是这几日不曾过来巡视,不知翁家还有什么动静没有?” 迎香感到有些奇怪,翁家动静问自己做什么呢?自己现下名义上是龙蒴的娘子,合该恪守妇道,数日来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巷口翁家真有什么,自己如何知晓?何捕头问得有些莫名了。思虑到此,她摇摇头,反问道:“何捕头可是想找外子询问?他这些时日出入得多些,于巷口那边见闻远胜过我,不过此刻他不在,捕头可择日再来,或请他明日去衙门里找你?” 何长顺叹了口气,抬手止住她的话,四下看了看,低声唤道:“穆姑娘。” “哎?”迎香一愣,自上次之后,似乎已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唤自己了,不由有些恍惚。何长顺细察她神色,心下隐约有了些把握,低头道:“我便是为着你夫君不在,才特意上门请教的。”说完,他又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今日省城上下了密令来,是那盗取财物的贼人画像,我看着同你夫君竟有七分相似……” 迎香一惊,面上神色骤变,这消息暗合她昔日忧虑,何长顺身为一县捕头,口碑甚好,素来有仗义正直之名……但是,她早已亲见过龙蒴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之举,加上这段时日相处中,凭龙蒴风度气魄、谈吐举止,怎么也难和下九流的盗匪挂钩……一时间,迎香心里如同搅开一锅沸水,灼热翻腾,鼓荡得人十分不安。 何长顺当了数年捕快,察言观色、套话诱供的功夫早已精熟,此刻边谨慎说话,边在越来越暗下去的夜色中努力抓住一些光亮,细细查看迎香神色。见她此刻脸色变化,越发坐实了心头怀疑,继续说道:“穆姑娘,在下绝无怀疑之意,只是身为一县捕头,须得担待许多责任,你一介女儿家,过日子不易,龙公子来得又太蹊跷,实在是为你担心。我已问过了,龙公子虽说是从南边寻你而来,但满城人竟无一人曾在城外看见他过来,包括常年在南门附近摆摊看相的丁爷……” 迎香低头不语,何长顺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龙蒴快回来了,不便再多言,只叮嘱她道:“穆姑娘,若你有甚危难之处,大可来县衙寻我。”话音方落,突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不急不缓,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香,四周似乎突然静下去。 龙蒴拿着香炉,步步行来。
龙蒴走近家门,看见了两人,丝毫不觉惊讶,悠然笑道:“何兄前来,可是有事要询问?怎不进去坐坐,光伫在门口说话?”他招呼了两句,转头朝迎香吩咐道:“娘子也忒小心了,顾虑我不在家,不便请何兄进去,现下我已回来,还不快沏茶来招待。”他背向何长顺,看着迎香,说话时眼里射出阵阵寒光,那若有若无的香味瞬间变得浓郁锋锐,似一把尖刀直插眼前人的面门。迎香顿感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巨大恐惧袭来,紧紧攥住她四肢百骸,眼前的龙蒴再不是那一贯温柔沉静的谦谦君子,变成了不可言说,且完全超越她思维之外的怪物。 迎香被这寒气震得后退两步,脑中一片混沌,只记得龙蒴让她沏茶,脸色苍白地朝他点点头,又往何长顺那方勉力一笑,快步朝屋里退去。看她进了门,龙蒴朝何长顺道:“抱歉,让何兄站在门口说话,内子此前……”他顿了顿,“此前在县城里遭遇不快的经历,所以对人有些许防备,还请何兄不要介意。” “无妨,那些事……我也知道。”何长顺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方才那一下冲击虽是对着迎香而去,他也隐约有感觉,这种难以名状的刺痛此刻正从后脑一直延伸到尾椎骨上,如同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背脊上翻滚燃烧。他又想起当年道士的话,越发警惕起来。莫非这感受就是那位道长提到的“灵性”?若真如此,岂非暗示眼前这人……他不敢深想,怕摧毁了仅存的勇气,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以免在龙蒴面前气弱低头。龙蒴已走入院内,何长顺鼓起勇气随他进去,只觉每一步似乎都高低不同,像正走入梦魇深处。 两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迎香捧出茶来,脸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将茶盅端上桌时手抖得有些厉害,何长顺一一看在眼里。龙蒴神色如常,让了茶,问他今晚为何来此。何长顺清清嗓子,说道:“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听闻穆姑……”他一顿,急忙改口,“听闻龙夫人擅作香品,前日萧公子来拜访李大人,我也在旁侯着,听萧公子提起曾请尊夫人制香,十分清新别致。我父亲这些日子案牍劳顿,常觉不爽快,我想为他制些清新怡神的香料,因此贸然上门,唐突了……” “原来为此,好说。”龙蒴点点头,朝迎香笑道:“此前你常跟我说,何捕头曾助你赶走登徒子,一直苦恼没有机会好好报答,这机会不是来了么?” 迎香一愣,自己何时这么说过?却不敢拂逆龙蒴的意思,只能点点头。龙蒴品口茶,又道:“何兄于内子有恩,我夫妻二人十分承你的情,只是制点香料而已,小事一桩,当尽力完成。何兄放心,过不几日我亲自将香奉上。” “那多谢了。”何长顺解开腰包,想拿定金,龙蒴忙止住他,叹道:“既是报恩,怎可收钱?何兄若执意这般见外,反倒让我们夫妻心头不得安宁了。”两人推让一阵,终究没有要他的定金,说好这是谢礼,何长顺推辞不过,只能接受了。三人又闲话几句,却都是龙蒴说得多,另两人各怀心思,颇为不安,仅在口头上应和。 夜色愈发浓起来,何长顺言家中还有事务,起身告辞,龙蒴也不苦留,将他送至门外,二人告别间,他突然低声问:“何兄,听闻省城盗匪有眉目了?”
听得此问,何长顺不由心下一震,呼吸也停了半拍。龙蒴为何如此发问,莫非他听到此前自己同穆迎香的对话?不,应无可能。何长顺让自己冷静,回忆方才情景,那时龙蒴尚在极远之外,怎可能听到。况且……自己那话原本就是假的。省城虽说确有盗匪之祸,但事发至今半月有余,上下查探毫结果,州府里更未有任何公文下发,方才那般说起,不过是哄穆迎香,诈诈她的反应罢了。想及此处,他偷眼往龙蒴身后瞟去,见穆迎香跟在后边,惨白了脸色,面带惶惑地望着他。何长顺不便与她对视,忙收回眼光,见龙蒴似笑非笑,眉梢眼角隐约露出玩味之意,心底不由暗暗生出怒气,更有股不屈的坚持支撑着,堂堂捕快,岂可被个来路不明的妖人问住?何长顺吸了口气,咬牙道:“并未有确信的消息。” “哦?那想来是道听途说了。”龙蒴似乎有些惊讶,轻笑道:“方才我买香炉回来,路过药铺,听人议论说省城盗匪已给绘出了形貌,并暗地里派发到各地县府,下令秘密缉拿呢。若如此,真是大好事一件,我看捕头最近实在忙得不堪,人都憔悴下去不少,盗匪有眉目,你们也可休憩片刻。对了,翁公子那边……最近没有再去县衙闹了吧?” “没有,多谢龙兄关心。”何长顺听他句句皆像是在敲打自己,心头渐起不安,三言两语到了别,朝二人一拱手,转身去了。 目送何长顺走远,迎香心里越发忐忑,单独面对龙蒴……龙蒴会训斥她吗?他问盗匪的事,可是知道何捕头跟自己说的话?她越想越怕,却更怕被龙蒴看出她的害怕,硬着脊梁站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还不进来,夜里风大,你身子才好不久,莫又吹病了。”龙蒴的声音依旧沉静柔和,迎香却始终忘不了方才那股锋锐冰冷的寒意,那股寒香此刻还萦绕在鼻端。她慢慢转过身,随他走回厅里。 龙蒴带上门,看着她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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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1 17:42:01
迎香站在门口,低头默默看着裙摆,心里五味杂陈。何长顺是桂川县捕头,毋庸置疑,而龙蒴来历不明,自己怀疑过他是盗匪,如今何捕头也说他似乎是盗匪……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说:并非如此。看她不语,龙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水已凉,入口更觉苦涩。迎香看见,不及多想,自然地走过去拿起铜壶,想为他斟上热茶。龙蒴淡然一笑,侧身让过了,放下茶杯低声道:“你有何想问的就问吧。” “……没有。”迎香放下壶,站到一旁。 “还说没有。”龙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柔和,“你看你,见我要喝茶,便上来斟,这即是我们的默契与信任。这些日子以来,我要出门,你备衣物;你要制香,我给你帮手,彼此扶持着度日难道不好么?我待你如何,你自有感受,你明明已对我放下防备,为何又要听信旁人蛊惑?我若有半分歹意,岂容你安好至今?”说到这里,他声音硬朗了两分,“何况,我的本事,你多少也见识了一些……” 迎香浑身一颤,他确实不是凡人……点点头,她低声道:“以你的本事,确实也不屑做什么盗匪。”龙蒴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迎香定定神,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但是,你如何听得到何捕头问我的话?” “我听不到,想得到。”龙蒴悠然道:“他身为捕头,整日奔忙的不过是这些事,省城盗匪之祸至今未解,我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他有怀疑也正常。你这段时间整日守在家中,不知外头情势,拿这话来哄哄你,套你的口风,自然再适合不过了。” “嗯……是我疏忽了。”迎香心里泛起阵阵苦涩,突觉有些凄凉,原来连正直仗义的何捕头也会骗人,尽管他曾帮助过自己,但为探查龙蒴的身份,利用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算得了什么呢? “不用自嗟。”龙蒴走上前来,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所以说,你别老憋在家里,有空随我一道,或你自己多出门走走,长些见识,于城中情势了然于心,自然不再受人哄骗。”迎香点点头,感到他身上的寒香如一股清风,徐徐而来。 龙蒴回到桌边,自己斟了茶,让迎香坐下说话。思考片刻后,他叹口气,低声道:“还是告诉你些事吧。”说完拔下头上的簪子,对迎香道:“我问你,你还记得此簪怎么来的吗?”簪子一去,他满头青丝垂落下来,在摇曳烛光中越发显得轮廓清俊,眼神深邃,恍若谪仙风姿。迎香却觉莫名害怕,那股清风消失无形,似乎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正有利爪獠牙霍霍而动,从龙蒴这人形的背后探出头来。 “还记得么,哪里来的?”龙蒴将簪子递到她面前,又问一遍。 迎香一愣,不知他用意,木木地回答:“记得,是玄元观里得来的。” “这簪子藏在观中何处?” “在一个石人塑像的脑子里。” “那石人塑像是如何碎掉,被你捡到此簪的?” “风雨之夜,一个雷击中院中柱子……”迎香不明他用意,将那日情形又简略说了一番,心头疑惑。这簪子来历早已告诉过他,他不是知道的么? “玄元观是谁人所建?” “玄空道长。” “玄空道长是怎样的人?” “这……传闻玄空道长乃是得道的圣人天师,道法精湛,修为高深……”迎香大感莫名,答得有些迟疑了。 “哼。”龙蒴冷笑两声,将簪子放到她手里,问道:“那依你看,此簪价值几何?” 这簪子……她当初拾到时就曾细看过,此刻接过来,又在手里摩挲片刻,前前后后看了一番,答道:“我不大认得材质,但从此簪的设计、雕功,包括上边镶的宝石来看,应当颇为贵重。” “甚好。那你说说,一个修心讲道、人人称颂的道长,为何会收藏有这般华丽名贵的饰物?” “这……佛家亦有七宝。”迎香吞吞吐吐,心底似乎有处地方开始崩塌,玄空道长于她,向来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物的真伪优劣。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偶听人提起玄空道长,也只说圣人天师如何不凡,倾国上下至今皆只听到对他的赞誉之声…… “你觉得这两者一样吗?”龙蒴声音低沉平静,如深潭静水。
一样吗? 迎香心头跳得厉害,似有一股暗潮从龙蒴背后涌出来,冲击着她短短生命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推着她朝未知处探究。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扪心自问,龙蒴待她极好,自流落到此,诸般苦楚,有了龙蒴后,这宅院里终摆脱了死寂之气,她方不至于过那般凄苦孤寂,又受人欺凌的日子。龙蒴身上似乎有一股非凡的气息,将外间的风雨都阻隔开去,这些日子来,她因过去的遭遇,加上家里突然多了个夫君,愈发怕见人、怕听闲话,整日闭门不出。龙蒴也不逼他,更不点破,直到今日何捕头带来这场小风波才娓娓道出,实在是她平生所见最柔和妥帖的做法。 “我……我也不知。”迎香想了许久,怯怯开口。 “那道士,你们说的玄空道长,确实是个道法精湛之人。”龙蒴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显得空灵飘渺,“但亦是个贪婪武断,狭隘刚愎之人。记得当初同你说过,昔年我在蒴山,山中有宝,他来夺取,我自然不会给他,他便动起手来,大战一番后打伤了我,硬夺去东西,却又无法杀我,只能将我封印起来,锁在这支簪子里……” “……为了何物?”迎香问:“你身为山鬼,自有守护山中之物的职权,不知为何物让道长大动干戈呢?” “我记得是两件矿物。”龙蒴皱起眉头,尽力梭巡模糊颠倒的记忆。“昔年蒴山也有过官府组织人采矿,我并未阻挠,但这两件矿物,似乎有不同……”他声音渐渐迟疑,停顿了两下,恍惚陷入沉思,突然“咦”了一声,摇头道:“不对,应当不是蒴山出产的矿物,这两块物件,印象中的面貌为一金一银,均经过雕琢,再细的……实在想起不来了。你也知道,我方回世间不久,脑子里对于往事总还有些模糊和混乱。” 迎香难以分辨他所言虚实,只能点点头,回忆过去看过的书中所述,心头不由一惊,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我看书上写……山鬼并非不死之身,力量也不算很强,你能与传说中的玄空道长大战一场,他还无法杀你,可见实力不凡。” 龙蒴摇摇头,轻笑一声,口吻带着一丝不羁,又有些许自嘲:“我是不知你们人间的书上怎么写,反正,我只觉有些可惜……当时重伤在身,若我好时,即便再来十个,又有何可惧?” “重伤?”迎香一惊。 “嗯,我记得见他时正是十分虚弱的时候。”龙蒴道:“不过因何导致重伤虚弱,却不记得了。其实也都无妨,神通与力量皆不过是手段,能够达成结果才最重要。我当时斗不过玄空,东西被他抢走,人被他封印,也是活该如此,没甚可抱怨的。你们敬他,认为他是手眼通天的得道高人,自有你们的道理,但在我这里,他不过是个无耻劫匪罢了。”这话说得既绝然,又寂寥,字字都似冰珠儿一般,掷地有声、毫无温度。迎香心头一凛,似乎又看到了龙蒴背后隐约露出的森寒刀锋,背上不由生出一层冷汗。 突然,龙蒴似乎发现了什么,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朝迎香道:“听见了吗?” “听见……?”迎香一愣,龙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她过去,低声道:“是那姑娘在哭。” 迎香闻言,贴耳在窗上仔细听了听,依旧一无所闻,抬头望着龙蒴,满脸茫然。龙蒴摇摇头,轻笑道:“罢了,你是凡人,听不到也无妨。是那次躲在对面不肯过来的姑娘,似乎被带进了翁宅。我听她悲痛到了极致,此刻心里哭得十分厉害,整个巷子上空都回荡着她心底的悲泣哀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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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1 17:44:36
倾枝看着翁笛,笑得一脸甜蜜,翁笛也看着她,笑得温柔诚恳,两人烛下对坐,影子映在墙壁上,如一对抵角相向的羊。翁笛待她笑过,又柔声抚慰一阵,吩咐人进来伺候。仆妇们听召唤鱼贯而入,手上皆捧着物事,倾枝一眼扫过去,只觉眼前光华绚烂,不由一晕,展眼皆是鲜亮的绫罗、精致的簪环,加之香囊粉盒、佩带丝履,无一不是错金嵌宝、点翠镶珠的罕贵之物。翁笛朝她笑道:“有些匆忙了,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只催人将省城里时兴的玩意儿采买些来,又命人赶制了几套衣裳,你先用着,回头我再让人备,或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我,我置办去。” 倾枝目瞪口呆,犹豫着两度伸出手去,想摸摸面前的金簪,手在半空停留片刻,抖了一下,又怯怯地缩回来,扭头看着翁笛。翁笛朝她笑笑,拿过那支金簪,轻轻给她插在头上,将先前那支换下来,端详一下,点头道:“这个更配你。”倾枝傻笑,似身在梦里,浑身上下都绵软无力,唯眼中传来阵阵轻微刺痛,泪水氤氲了眼前错落的珠光宝气。她呆望着翁笛,不知说什么才好,恍惚中,眼前人不再是翁笛,变成了萧凤合,还来不及看真切,一眨眼,却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有萧凤合的清贵潇洒,又有翁笛的扎实明朗,为了她一掷千金,也不在乎她丫头出身,愿同她并肩偕老…… 多年奢望一夕成真,倾枝即不敢信,更多却不愿不信,多日委屈汇作泪水,全浸染在翁笛胸前。翁笛一面柔声细语安抚她,一面命人将厢房布置好,打热水给小姐洗漱理妆,又责人请个好大夫,明日一早便来看,替她好生调养身子。他一口一个倾枝小姐,竟是拿她当府里的主人看了,仆妇们闻言,个个对倾枝侧目以对,不知翁笛用意。 回龙巷各家各户都已沉浸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对翁宅里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有龙蒴站在窗前侧耳细听,间或发出一声冷笑。迎香收拾完毕,准备去歇息,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由好奇问道:“什么这般好听?你都站半晌了。” “哼,蠢人的心音……想不听到都不行。”龙蒴皱眉一笑,“从绝望的哀嚎到狂喜的赞颂,变得还真是快,这般大喜大悲,我看这颗凡庸的人心怕是要疯癫了。” “……你能听见人心的声音?”迎香问道。 “不叫听见,说感应更恰当。”龙蒴解释道:“如同你看不见风,却能通过听风声、看树枝摇动知风一般,人心虽不能发声,却能将情感投射到周围的气场中,有心者若想捕获,就能感知得到。对我而言,这是一件颇有趣味之事,但对追名逐利的凡人来说,这却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能感知的,不过是强烈的情感与执念,不可能得知此人此刻在想些什么。”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愣了片刻,嘻嘻一笑,转身朝迎香道:“昔年我未被封印时,曾偶遇一人,此人得知我能‘读心’,大为拜服,每日缠着我,十分殷勤,先赠我武夷仙茶,后邀我共品惠泉佳酿,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托出实话,想让我替他读读老对手之心,窥明对方有何计划。如此自以为是的天真要求,我怎可能办得到?我拒绝了他,他第二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懒得搭理我了。” “好市侩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十分娴熟。”迎香笑道:“你莫要将他当朋友,心里不痛快才好。” “哎哟,这人有天命在身,我可不敢将他当作友人,高攀不起啊。”龙蒴话中透出自嘲意味,脸上却笑得坦然自信,对这人更流露出丝丝鄙视之意。迎香好奇,意欲再问,他却不肯透露此人身份,只言皆是百余年前旧事,帝王将相都作了土,还提他做什么。 “早些歇息吧,明日起要准备为何捕头做香料了。”两人又闲话一阵,眼见快二更时分,龙蒴催促她去休息。迎香应了一声,说道:“我打算多做一份,你提醒了我,何捕头虽是为父亲制香,但他救过我,这段时日又这般忙累,我再多做一份舒心宁神的给他,当还个小小人情。” “也好,你想做便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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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2 19:25:46
萧凤合在城中又盘桓数日,左右无事,省城上来了家书催促,他便选个晴好日子,带人离开桂川县返回。这段时日他已往县衙拜访过几回,与县令谈得颇为投契,临行那日,李大人一早便收拾齐整,点了何长顺等捕快作护卫,将萧凤合一行送出城来。走至城外长亭处,两人离了官道,命众人在原地侯着,自己登上一处土坡,并肩说了许久的话。何长顺站得远,不知他们说甚,只看到两人似乎交换了一件物事,李大人还朝萧凤合行礼,心头莫名掠过一阵不快。他十分敬重李大人,却不太喜欢萧凤合,此人虽出身省城名门,前程似锦,但总给他不实之感,都说天娇贵胄自有非凡之气,但从萧凤合身上,他只感到憋闷与虚伪,不知这是否也算那道长当年说的“灵性”体现。 因着心头不快,何长顺待这边事情了结便往城北去,在相熟的那间卢氏酒家要了个靠窗的座儿,叫壶酒,点些小菜,打算小酌一番解解烦闷。吃不到两口,突见店里几个伙计抬了块匾额进来,拿绸布裹着,十分光鲜。何长顺有些好奇,唤人来问。小二笑道:“捕头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要换东家了,新的匾额刚刚送到,等下月选个黄道吉日,就挂出来重新开张咯。” “哦?”何长顺一愣,“卢伯不做了吗?换何人接手?” “嗯……这位新东家小的尚未见过,只知是从京城过来的,听闻姓柳,还通堪舆之术,开张日子都是自个儿定的。卢掌柜上了年纪,身子不太好,打算回乡养老,就将店子转给新东家了。” 京城来的人?这可少见。何长顺心头暗道,桂川县最近外来之人不少啊。他很自然地想到龙蒴,背后不由一阵发寒,不再追问,暗暗记下此事,决心回头等新店开张再上心观察。 小二并不知他心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捕头您是常客了,莫担心,厨子不会换,听说新东家还有意将萧家的厨娘请过来呢,那位娘子的手艺可不一般,芙蓉醉鸡、什锦羹,好些精致菜色,还有各色面点,都是绝活儿,若真请到了,咱们这儿的生意必然更红火哩。” “唔,那甚好,我还来的。”何长顺心头压着事,提不起劲与他多谈,只敷衍两句,有旁人唤小二过去,他便离开了。何长顺倚窗独坐,品着闷酒,心头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是吴家绸布庄,旁边是林掌柜的书店,道路笔直,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一直延伸到城北门,两旁有许多岔路,纵横交错地拐进各条巷子,联通了整个县城。顺一条小巷望过去,恰好看到回龙巷口朱家的半片屋檐,隐在春日蓬勃生长的树影里,显得不很真切。何长顺心头一顿,想到巷底那家,喝下去的酒似乎顿时都变了冰块,哽得人十分难受。他招手唤来小二,让把酒温温再拿来,小二笑问:“捕头,四月的天,还喝温酒?” “去温了来,莫多话。”他皱眉。小二拿酒下去,何长顺继续看着外边发呆,片刻后,对面绸布庄上传出一阵声响,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人走出来,连吴掌柜都跟在后边迎送,想来是贵客。何长顺瞟了一眼,只觉走在当中的那姑娘十分面熟,仔细想想,方忆起是原先萧凤合身边的丫头。只见她此刻遍身绮罗,头上珠环翠绕,竟是个富贵小姐装扮了。 “捕头,您的酒温好了。”小二一溜小跑,送酒过来,何长顺叫住他,指着对面问:“那姑娘你认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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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2 19:27:00
小二瞅了瞅,笑道:“认得,倾枝姑娘,原本是萧府的丫头,听说犯事被撵了出去,翁公子买下她来,现下放府里养着。” “瞧她这装扮动作,可不像个丫头。”何长顺摇头,对面倾枝正指挥身边仆妇将几匹缎子拿上车去,回头又跟吴掌柜说话。吴掌柜点头哈腰,笑得十分殷勤。 “嘿嘿,这嘛……捕头您有所不知。”小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传闻翁公子是看上了这丫头,打算带回省城去呢。您瞧那个,喏,茶色衣衫的妇人,”他指指倾枝斜后方,“那可不是一般仆妇,乃是翁家的管教娘子,专门负责教习女眷们进退礼仪,统管待人接物的规矩。如今这丫头出趟门,翁公子都让管教娘子跟着,可见非是拿她当丫头看,咱们揣度着,至少要收房做奶奶呢。” “呵呵,你倒知道得详细。”何长顺笑起来,城中各间酒馆客栈向来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大门敞开,广纳东西南北客,恭迎四面八方宾,各色人等杂处,消息交汇,奇谈聚集,对这些市井传闻更是了如指掌。不曾想这丫头离了萧府居然还有这番奇遇,也算她的造化。他又随口问道:“翁公子何时回省城呢?” “这可不知,他并不往咱们店里来坐,只听人说怕是呆不了几天的。” 此时,对面倾枝几人已上了车,隐约听得一阵笑语,并两声咳嗽,车辆遥遥而去,很快消失在拐角,看方向是回翁宅去了。何长顺目送车辆远去,又自己坐了片刻,方起身离开。 车刚在翁宅门前停稳,已有人赶上前来掀起帘子,恭请倾枝下车,倾枝含胸收腹,慢慢挪动步子,小心步下车来,管教娘子跟在身后,盯着她的动作细看,直到她进了门,方才点点头。倾枝见她表情缓和,忍不住笑问:“我今日还好吧?” “比前几日是强些。”管教娘子道:“下车时当端方稳重,不可露出脚掌,手臂亦不可张开,头更不得乱晃,这步摇若一丝不动,才可称完美哩。省城上的小姐太太们,行动间若给人看见裙摆凌乱,露手露脚,那是要遭大笑话的。” “嗳,晓得了。”她咧嘴一笑,忽想起行止讲究,即刻捂住嘴,换作抿唇轻笑。管家娘子看她这番举动,不由皱眉摇头,叹道:“你今日在绸布庄上,话还是太多了些,不似闺阁小姐作派,哪有扯着料子直接问的?一看就知没见过世面,满脸猴急样。出来时候也是,谁兴许你同吴掌柜那般闲话说笑?我知你如今心里畅快,但小姐的教养姿态更重要。这还是在县上,日后去了省城,做了夫人,也这样风风火火的不成?” 听得“做了夫人”四字,倾枝脸上顿时飞起红晕,也不计较娘子的教训,笑嘻嘻都应承下来,转身去找翁笛。来到书房,翁笛正在内中看书,见她进来,招呼在身旁坐下,问道:“东西都选得还称心么?” “哎,好得很呢,那家的东西甚贵,原先陪夫人也去过,看上好些,也只能在心里羡慕下,若不是公子你……哪有机会呢?”说完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问道:“你说……拿那水红缂丝的做这样一套,好看么?”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翁笛语调有些飘渺,看着她翩然身影,喃喃道:“像……真像。” “公子说什么像?”倾枝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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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6 21:06:36
翁笛闻言沉默下去,低头看着她,神色沉静温柔,眉间却隐含哀伤。倾枝给他看得不自在,面上绯红,想往后退开,翁笛一把握住她手腕,拉到怀里,喃喃道:“真像,倾枝……真像。” “公子,公子……”倾枝心如擂鼓,面色潮红,本能地想将他推开,又舍不得推开,只颤颤巍巍倚在他胸前,背脊紧绷。此刻她心里几乎没有表少爷半分位置了,都是翁笛浓眉大眼的英挺面貌。 “倾枝,我原先在乡下有个妹子……”翁笛搂了一阵,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她模样儿生得好,性子又乖顺,特别听我这个大哥的话,我疼她疼到心坎里去。她若活着,比你现下还大些呢。”倾枝一愣,翁笛露出哀伤且温柔的笑意,轻抚她头颈,又道:“那日我在萧兄身边看见你,直如一个焦雷劈下来,心头又惊又喜又悲,你长得好像我那苦命的妹子,真像……当年我家中穷苦,娘亲养活我兄妹二人不易,又逢饥荒,她吃不上两顿饱饭,偏偏还染上疟疾,生生撇下我们去了。” “公子……”倾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两分心疼翁笛曾痛失亲人,两分惊讶于这段往事,但剩下最多的几分,却是一股莫名失望与淡淡厌烦。原来自己这些时日蒙他宠溺,竟不为让自己做他夫人,而是怀念早逝的妹子? 倾枝心里升起隐约不甘,她从未想过这种事,一直只当自己是要做偏房太太的,谁知……自己受宠,只因沾了死人的光么?不对。自己当是独一无二的,凭什么要做他妹子的假象?方想到这儿,翁笛已握住了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倾枝,你莫要觉得不平不甘,我……我并未将你当作妹子的替身,她离世那么多年,早该重入轮回,再享天伦,我已不记挂。只是见了你,便自然觉得亲切怀念,仿佛你就是我另一个嫡亲的妹子。若你不嫌弃我这个大哥,日后就都让大哥看顾着你,带你上省城去,做我翁家的小姐。”他顿了顿,长叹一声道:“你看,眼下爹也已去了,咱们翁家此后只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若愿认我这大哥,我心里也有个寄托。放心,大哥绝不亏待了你,你随我去,但凡我有的,便也有你一份。日后大哥再往省城里替你谋一门好亲事,备上厚厚嫁妆,请来八抬大轿,将你风风光光送出阁,去知书达理的富贵人家做当家主母!你得了脸,大哥这里也有光,咱们翁家更是出头了。” 他说得激动,眼睛里竟隐隐有了泪水,似乎已看到两人璀璨的未来。倾枝听他这番话,心里的不甘烟消云散。翁家小姐,八抬大轿,当家主母……翁笛有的,自己也有一份……这些诱人的话如漫天金雨,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皆是她过往想也不敢想的,真真正正的人上人生活。倾枝泪盈于睫,自己也分不清是哀伤,是感动,抑或欲望成真的狂喜,只连连点头,哽咽道:“都凭大哥安排。” “好!好妹子,听大哥的,有你的好日子过。”翁笛喜不自禁,到门口急急命人摆上香案来,两人跪在地下拜过,就此结作兄妹。当晚翁宅杀猪宰羊。设下丰盛家宴,上下好一番庆贺。宴上,翁笛兴致十分高,饮了许多酒,还劝着倾枝都喝了几杯。上下人等都说咱们家小姐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气,一跤跌到宝窟里,让人羡慕得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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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6 21:08:02
月上中天,喧嚣的翁宅终归宁静,心腹扶着醉醺醺的翁笛回房,另有仆役们撤掉残席,汲水来洗地,倾枝也被簇拥着回去歇息。她如今是翁家小姐了,住处自然不同,翁笛在宴上专门吩咐她不可再睡原先的屋子,太简薄,不配小姐身份,因此今晚便宿在一间新收拾出来的大房内。这房虽是赶着布置出来的,但显然早有准备,屋里摆的、床上盖的、地下铺的,均是桂川县一等一的好物事,细细看来,竟比原先萧府小姐的闺房还精致几分。倾枝惊喜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被人左右围着伺候,连卸除妆扮都不让她自个儿动手,终感觉有几分不适,刚想说自己来,却早有丫鬟笑道:“小姐忒客气了,咱们早盼着家里有个年轻姑娘可伺候呢,不然,我这手梳头的绝活儿都要荒废了。”说完嫣然一笑,眉目间却隐含不容辩驳的坚定之态。 倾枝认出这丫头是翁笛从省城带来的,一直跟着他,想来说话有些分量,况且,被人伺候不是小姐的本分么?于是也不再抗拒,由她们料理一番睡下了。 翁笛回到房内,手下心腹即刻端上醒酒汤来,他浓浓喝了两碗,又要过水洗面,去了酒意,朝底下人道:“那边可有消息来?” “有的。”下人从怀中摸出信件,恭恭敬敬递给他,禀告道:“另听得萧凤合已回了省城,准备上任了。” “嗯,意料之中。”翁笛接过信,拆到一半,又停下手,并不急着探看,叹了口气,朝身边心腹道:“当我真是傻子么?赖融那老混蛋虽许我知县位置,但他办得到与否,本身也是个没准的事。就算这桂川县天高皇帝远,但赖融真要有弄掉知县的本事,早为自个儿谋福了,何必连个同知位置都拿不下来?” “那……那少爷为何还要给他做事?” “并不是为了他。”翁笛冷笑,“赖融自己不成器,他那兄弟在生时可是颇有贤名,同各方人马也相熟,如今他们中的好些人还看着这头,若赖融手下能推出一个得力的人来,兴许还可拉一把。我的眼睛可不只看着眼前的事物。先前萧凤合敲打我,我认这个亏就是。他家根基深厚,本人又正在得意时刻……唉……”他连叹好几口气,声音里露出一点不甘,又有些颓丧之意,“我这种草根出身的,拿什么同他那样人比?即便知赖融信不得,也只能姑且先倚靠着,再图发展,若是萧凤合接纳我,我自然上他的道,可他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便也只能继续走这边。” “少爷不怕这样会得罪萧凤合么?”心腹有些担忧。 “如何得罪?”翁笛反问道:“你看那丫头,同我是不是长得有几分挂影儿?” 心腹点头道:“是有一点点,眉目间,还有嘴角。说她是您的妹子,倒也不至于离谱。” “这便得了,萧凤合哪有心思去查探这些小事,他方上任,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带这丫头回省城去,送赖融做个小妾,也表我诚心。路边随便买个人去,哪有送自己妹子来得诚恳呢?这老东西贪财好色,只知有美人儿便快活,有钱财便收纳,如此龌龊浅薄之人,也亏人家还记着他兄弟当年的好处。” 他骂了赖融一番,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同心腹商量一阵回省城的事,方拆开信来看,左不过是些无聊的老话。他将信直接在烛火上焚了,议定三日后回省城。 次日一早便开始落雨,迎香制的香料无法晾晒,只能放在屋内阴着,等天转晴,龙蒴看看天,说今日没放晴的指望,不如出去逛逛,带着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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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6 21:09:18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6-5 18:19:00 从这里开始,故事进入第三章了 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三章 重逢 两人各撑一把伞,信步雨中,茫茫雨帘弥散眼前,若有若无的白色水气在脚下腾起,随雨雾氤氲,为平日清晰的桂川县盖上了朦胧面纱。雨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脆响,间或顺着伞骨滑下,滴滴落入地下。更多雨水洒落在伞外,汇作嘶嘶声响,似乎平日里听不见的各处细语皆被这雨放大了,时远时近的呢喃,连时光都显得模糊不清,过往与未来在眼前交织。 迎香慢慢走着,忽想起家乡往事,昔日在家,也是这春色如烟柳色无边的时节,若天气晴好,母亲便牵她的手,带人往城外行去。那时的她们都穿着绣有木棉花的丝绢小袄,一般鲜活明艳。众人先走官道,再上小路,兜兜转转来到城外山脚下,随行之人铺开毡毯,取出吃食,众人在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日里谈笑嬉戏,品一壶酒,焚一炉香,将所有灿烂的春色都融进连绵不绝的袅袅青烟里。若是下雨,她会同女伴们坐在后院小亭内,亭中三面都拿板壁围上,只留出面荷塘的那一侧。泡几杯茶,看两页书,或做几针女红,不时闲话三五,直到暮色四合,再澄心细品那枯荷听雨的意境。此时,桌上香炉的底部早已被炭火烘暖,层层薰染,脉脉温香,亭内香融和暖,亭外雨润清寒。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方忆至此,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诗文,飘飘渺渺,如一缕悠远叹息,不经意地滑入迎香耳内,打断了回忆。她一愣,不由转头寻觅。淫雨霏霏,四月天复透出一缕寒气,这条僻静街上大多关门闭户,只两家店露出冷落门庭,招呼的人都缩在柜台边打瞌睡,附近不见人影,唯有龙蒴撑着伞,缓缓走在她前方。迎香叫住龙蒴,问道:“你可有听见?” “听见?”龙蒴停步,却未回头,迎香只看到他伞下笔挺的背影,听得他清冷声音,“我未曾听见什么,你也莫要在意。”说罢继续前行。雨帘比方才更密集了,溅在地上腾起一片水雾,龙蒴衣摆随风轻拂,却不染一抹湿痕。 迎香心头升起一缕不安,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方才应非是自己错听,龙蒴肯定也听见了,只装作不知……她急急两步赶上前去,同他并肩,边走边问:“你往哪里去?” “去城北大街上看看吧。”龙蒴徐徐道:“听闻卢氏酒家里住了几个海南黎峒的行商,且去问问他们可有携那边的香料过来,若有沉香便可采买些。你不同我说过吗?好沉香产于占城,更好的产自真腊,再好些的,便出自海南黎峒了。虽说绝品生在万安、吉阳间的黎母山,但那是极罕贵的天下第一香,终生也不见得有缘遇上,有黎峒的已可算极品。” 迎香闻言颇觉意外,自己制香时龙蒴常在旁观看,有时询问一二,她便说些香料之事与他知道,却未指望他真正了悟,没想到他都上了心,不由生出知音之感,笑道:“难为你都记得。” “学无止境,何况是对你有助益之事。”龙蒴淡然一笑,说罢同她往城北酒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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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6 21:10:04
转入城北大道,便比方才小街上热闹许多,虽下着雨,仍有人群来往、车辆交通,两旁的铺子也都开着门,小二们倚门而站,向经过的人献出殷勤笑意,不时吆喝两声,招呼人进去看。龙蒴与迎香来到卢氏酒家前,小二迎出来,认得是镇上的人,笑问两位可要用饭。 龙蒴点点头,携迎香在靠窗边选了个位置坐下,小二上前招呼,推荐了几个酒菜,说道:“两位初次来吧,尝尝咱们的特色,放心,这几道味道不敢说绝,至少也是县城里顶尖儿的,何捕头也是咱家常客。这几样二位先用着,改日等萧府厨娘过来,咱们还添几道绝活儿呢。”龙蒴闻言一笑,挑眉问道:“何捕头也常到你们这儿?” “那是。昨儿还来坐了半日呢,不过看他神色不太爽快,像有心事。”店小二动作麻利,嘴快话多,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待二人坐定,为他们斟好茶水,方转身去传菜。龙蒴尝了口茶,点头道:“还行,苦荞熬的,安神活气,清热化滞,这点就比那起拿粗茶渣子糊弄人的店强。何捕头爱来此处,或许还可探听一些东西。” “需要探听何事呢?”迎香问道。 “也无甚需要刻意查探的,只是他身为捕头,消息灵通,若常来此处可碰见他,多聊聊,了解县城的情势也好。”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头朝楼上望去,似凝神在听着什么。迎香顺他目光看过去,二楼并无异状,正要询问,小二正好送菜上来。龙蒴叫住他,指着楼上问:“贵店楼上是否住着什么人?” “什么人?”小二一愣,摇头道:“不懂这位客官的意思了,咱家楼上有房间号子,住了好些客人呢,客官指哪位?” 龙蒴沉吟片刻,摇头道:“罢了,无妨,我似听见熟人的声音,随口一问而已……可有海南黎峒的行商?” “有的,不过那几位爷方才出门去了,此刻不在。” 迎香听着他们说话,忽想起一事,问道:“你方才说店里要将萧家厨娘请过来?” “哎,是哩。”提起这个,小二笑得十分开心,朝她道:“咱们新来的柳东家有眼光,说动萧家厨娘来店里。” “她走得掉?不是萧家的家生佣人么?”迎香问道。 “听说不是的,萧家厨娘是外头去的,只是在府里干了十年,外人不知的都以为是家生,其实是有契的,柳东家答应给她赎了契,她便愿意来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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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06 21:11:36
龙蒴品了两口小菜,听他二人讲及此处,插嘴问道:“闻萧府并非刻薄下人的所在,厨娘既在他家做了十年,当有感情了,如何舍得走?” “这个么……”小二犹豫片刻,拿眼四下瞅了一圈,龙蒴递给他一杯酒,请他坐下慢慢说话,小二不敢坐,接过一口喝了,抹嘴笑道:“还不是为那个事,那丫头,萧府里叫做倾枝的。这倾枝在府里飞扬惯了,没有她不曾得罪的仆役,还几次同厨娘闹开,十分招人恨。之前她因犯了事,从府里被撵出去,谁知却交了好运,给翁公子带回,每日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前人后光鲜着,听闻昨天翁公子还认她做了妹子,要带回省城去呢。这事萧府也知道了,太太颇为不甘,有人劝太太干脆顺水推舟,趁此机会认倾枝做个干女儿,以后在省城也多个人照应联络,太太似乎动了心。但如此一来,便更让萧府一干下人心冷,说那没脸的骄横丫头翻上枝头就罢了,太太竟还去巴结,我们这些勤勉忠厚的难道不比她?尤其这位厨娘,因与倾枝有过几场矛盾,听闻此事很是激愤,在府里同人说了几回不公道等话,加之咱们东家数次托人去请,一来二去的,也就定了投奔咱家的心。为表尊重,改日柳东家亲自接她过来呢。” “原来如此。”龙蒴点头道:“那倾枝姑娘我也见过,确实有些娇纵不知进退,翁公子带她去省城,也难说好歹。” “嘿,其实我也这般想的。不瞒您说,咱虽只是个跑堂下人,但店里每日人来人往,多少算有些儿见识,这些年来计较见过、阴谋见过,就是没见过转身上云端的好事儿。”说罢,小二嘻嘻一笑,转头朝门口瞅了瞅,对龙蒴道:“哟,正巧,海南黎峒的行商们回来了,您是否有事要问他们?我去帮您请过来?” “不必,我自己过去便是。”龙蒴谢过小二好意,迎香本想随他一道过去,却被劝住了,让她就在此等候。她日常同自己说的香料等级、品相、价格等等,他心里都有数,上去问问不会吃亏的。她一个女人家,还是莫要亲自上前的好,说完自己走过去,同那几位行商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大略讲明来意。行商走南闯北,性子大多爽朗好客,听闻来者是买家,自然更加热情,当下就叫了酒菜,拉着龙蒴在靠里的另一张桌上坐下来,边说笑,边谈香料之事。 迎香看龙蒴在那桌坐下,知一时半刻难以了结,也不去管,自个儿在窗边独坐,看着外边风景打发时间。雨势依旧,雾气渐浓,虽已近正午,但天色反比方才还黯些,阵阵凉意泛起,街上行人越发稀少,四周店堂的门楣都在雨雾里变得模糊。忽然,远处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白影,在空旷街道上显得十分孤单。迎香抬眼看去,却见那抹身影已近了许多,似乎瞬间就跃过了半条街道,伴着熟悉声音飘入她耳内。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这声音低沉飘渺,远近难辨,似已与雨水雾气融为一体。迎香一惊,仔细看去,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站在窗外不远处,手里撑把油纸伞。他先看了迎香一眼,紧接着便将视线朝里探去,定格在龙蒴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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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11 21:19:19
迎香同他对视一眼,心头突突直跳,隐约腾起不安,扭头去看龙蒴。龙蒴却似乎并未察觉此人,背对着这方,只同行商们说笑。迎香又回头看过去,却不由错愕,眼前空余雨声潺潺,雾气蒙蒙——那白衣人已不见了。 是我看错了? 不,不会看错。 迎香手心里发汗,背脊上滑过一阵轻颤,忍不住想叫龙蒴,又拼命忍住了,佯装镇定,端起桌上酒杯,大口喝下去想压压惊,却不善饮,酒水入喉,顿时烧得咳了几声。龙蒴听见,扭头来着她,眼中透出询问与关切,迎香不欲他担心,只摆摆手,他也不追问,继续同行商们相谈。待到香料之事说完,基本定下了,龙蒴将话题一转,问道:“各位觉着这家店子如何?” “甚好。”领头的行商笑道:“房舍干净,饭食也对味,知咱们是岛上来的,还专门摆了个硕大的海螺在房里,看着亲切。” “呵,毕竟换了东家,想来应有新气象。”龙蒴道:“我在南边有位友人,过段时间他雇的商队也要落脚本县,不知到时可有房舍……诸位见过东家吗?我想到时候同东家约几间房。” “见过一面,东家也住在楼上,就尽头那间雅阁。前日里同他打了个照面,倒是个干净齐整的人,叫做……柳望之。” “嗯……”龙蒴默默记在心里,又与行商们闲话几句,起身告辞,回到窗前桌上。迎香心头揣揣,早已坐立不安,见他回来,忙把方才白衣人之事告诉他。龙蒴听了并不说什么,让她莫多想,香料之事已办妥,若吃好了便回去。 两人结过帐,又撑着伞一前一后地返回,雨比先前略小些,雾气却更浓了,寂静街道上寥有人影,好些店铺干脆半掩起门,似乎已在雨声中昏昏睡去。走至回龙巷口,龙蒴顿了顿,似有话想讲,片刻后,却只发出一声叹息,对迎香道:“走罢,回去。” 接近门前,龙蒴脚步慢了些,迎香反而走在了他前面,忽尔一抬头,见方才那白衣人正站在门口,依旧撑着那把油纸伞。迎香一愣,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你是何人?”话音虽落,白衣人却并不理睬她,只朝龙蒴略一躬身,低声道:“许久不见了,龙君。” “嗯,百余载弹指一挥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秦兄。”龙蒴声音淡淡的。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他微微一笑,却带着苍凉与凄清之意。 “罢了,既找上门,那便屋里坐下说话吧。”龙蒴上前打开门,将他让进屋内,又对迎香道:“这位是秦兄,我昔年一位旧识,烦请娘子端茶来。” 迎香不知是何情形,此刻也不便问,只能按他说的办,闻言点点头,朝这人行了个礼,转身去厨房烧水泡茶。这人目送她过去,低声道:“我未曾想到龙君也有娘子。” “挂名夫妻而已,你坐。”龙蒴请他入座,“柴门窄户、粗茶劣酒,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莫要介意。” “龙君忒客气了。”这人点头道:“能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已是我奢望成真,哪敢有什么要求。” “不必如此。”龙蒴轻轻摇头,说道:“我未助你什么,那都是你的因果。不过……你既还有感谢我的想法,可见这么多年来并未后悔。” “嗯……”这人露出微笑,眼底浮起一抹动人的温柔神色。“吾人的选择,从来无悔,多谢龙君给了我几十年梦幻般的幸福日子。” “梦幻……”龙蒴口中喃喃这两字,摇头道:“你若将它视做梦幻,它便真会如梦幻般消失。这个道理,你至今还不愿懂么……?罢了,不说这些,她何时去的?” “三十年前。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那时刻我亦陪在她身侧。” “嗯,有始有终,很好。”龙蒴点点头,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在屋中回响。此时厨房内,水已滚了,迎香漱过茶盅,细细将水倒进去,沏好今年的明前黄芽,捧出来为两人奉上,又默默退到后边房里,将厅留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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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11 21:22:00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6-7 23:31:00 作者:水漠清寒 回复日期:2011-6-7 23:05:00 白衣男子出场了啊!!貌似所有文里最美最帅最风流潇洒也是最悲催的男2号都是穿白衣的唉,万分期待!! 感觉迎香和龙蒴和那个白衣都是故交吧。迎香因某些原因被尘封了记忆,龙和小白很默契的什么也不告诉她 瞎猜打发时间呵呵 希望龙和小白千万别是断背 ------------------------------------------------------------------ 这个……放心吧,他们不会基的- - 不过此人也不是男二号,只是第三章中的一个角色而已。
【啊哈哈哈,忍不住大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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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的娘子……”这人目送迎香过去,欲言又止。龙蒴摇头道:“我知你想说什么,我同她在这里,不过是挂名夫妻,看顾她一阵,也当是还她放了我的恩情。” “呵呵。”这人轻笑,言语中透出隐约的苦涩:“龙君还是这般冷淡。方才几次明知是我来了,也佯作不知。我理解龙君不想见故人的心境,但实在是寻你多年,好容易遇见,不愿就此回去,当面致谢是我多年心愿,否则不会上门叨扰了。不过也不意外,你一贯如此,犹记昔年我说要离开,你既不留我,亦不劝我,只让我做好决定,莫要后悔。” “你确实不曾后悔,这便够了。至于我的事,原本也无需谁来操心。”龙蒴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说道:“这黄芽还过得去,在此地算好了,你也尝尝吧。”这人点点头,也品了茶水,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龙君何时现世的?可有想过回蒴山去?” 龙蒴眉尖微蹙,沉吟片刻,摇头道:“方现世不久,还未有机会回去看。” “哦。那龙君也不知蒴山的现状吧?”这人忽有些兴奋起来,脸上露出笑意,“我才从蒴山回来,那边依旧青山绿水,罕有人烟,同当年一般无二……不,比当年还要清净呢。龙君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瞧了必定也会喜欢。” “我必定不会喜欢。”龙蒴全然无视他的欣喜,心头越发凝重,口气也有些冷了,“我已不关心蒴山如何。”这人闻言,不由一愣,情急之中脱口而出:“你可是蒴山王啊,我们都视你为蒴山之主……” “谁封的?”龙蒴瞟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反问道:“谁的敕令?蒴山王是何种等级,哪样位置?三教九流、神魔妖仙,哪里是蒴山王的所在?安心做一只山鬼,也无什么不好。” “何需谁来册封?你……你在蒴山那些年!自你来了蒴山,我们蒙你照拂,一直……” “好了,不说了。”龙蒴挥手打断他的话,言辞十分冷淡,“我如今许多事都不记得,你说我也不知,只当是别人的故事。不过我此刻没有听故事的心情,所以你也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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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11 21:24:26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凝重的气氛笼罩其上,直到两人面前的茶盅已不再冒出热雾,方听龙蒴幽幽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还是说说你与她吧,这几十年过得如何?” “托龙君的福,我夫妻二人过得很好。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贵在平静喜乐。”他语气柔和,脸上露出温存神情,似乎正怀抱至极满足之物。“昔年我想同她厮守,龙君便容许我卸下蒴山守卫之责,去那红尘俗世与她相伴,此恩德永远铭刻于心。” “我也告诉过你,妖人殊途,你能伴她一时,不能伴她永久,她终究是要老、要死的,而你,还有漫长的日子得过下去。” “无妨,万物皆有生灭,我虽是妖物,亦非永恒,只是在尘世的这段旅途比她长些罢了。倒是因着我卸下守卫之责,让龙君少了助力,后听闻有人来山里开采矿物……” “这个不要紧,我能应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蒴山矿产丰富,官府看上了采走一些,倒也无什么大碍,你即便还在,我也会让你莫插手的。”龙蒴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这人嗯了一声,犹豫一阵,张口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罢了,想讲便讲。” “龙君……这百载你受苦了。自三十年前内子去后,我便想回蒴山重投龙君,没想到故地已不见你,便四处游历,同时多方打探你的下落。十年前才得知在我离去后不几年,你就被那道士当作妖物斩杀,魂魄也给封了起来……难怪这几十年来遍寻不着你的气息。”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头细看龙蒴,似有些疑惑,皱眉摇头道:“其实……说句不敬的话,龙君莫怪。即便在此刻,虽面对着你,心知就是龙君,但依旧觉得这不是过去的龙君,有些感觉……我说不出来,但确实不同于当年。” “嗯……你既提到那道士,我也不隐瞒,那确是一件十分糟糕之事,不过无甚可怨恨的,技不如人,活该被杀。至于觉着我有什么不同嘛……”龙蒴自嘲地一笑,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扶着额头楞了片刻,摇头道:“其实……即使我不被道士所杀,你恐怕在几十年内也认不得我了。” “此话怎讲?” “不好讲,回头待我想起来,理清一些再说吧。” “莫非……与那件事有关?!”这人忽叫起来:“难道传说中那夜的……” “唔?我不知你在说甚。”龙蒴盯着他,冷冷地道:“莫瞎猜了,都是过去之事,探究得那么细也无意义。如今你已见了我,谢意我也收下了,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在此城中盘桓几日,稍作休整,然后就回蒴山隐居,不再问世事。”他抬头看向窗外,露出迷蒙沉醉的神色,后长叹口气,端起已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低声道:“红尘漂泊百余载,爱亦爱过,活亦活过,如今该回老家歇息了。” “嗯,蒴山永远是你的家。”龙蒴也将凉茶饮下,细品苦涩而清雅的滋味。 “多谢龙君。”他站起身来,长躬到地,叹道:“龙君淡泊宽容,一如既往,这几日若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为当年离开蒴山之事,我一直心怀愧疚,即便是与内子厮守的那几十年,心头始终有块地方难以平静,这世间事总是如此,求得一方喜乐,便难尽另一方职责……还请龙君再差遣我一回吧。” 见他此刻姿态,龙蒴也不由动容,扶他站直,想了想,吩咐道:“既如此,你便去城北卢氏……不,现在该叫柳氏酒家了。你过去小住几日,替我看看情形,我感觉那位柳东家非是普通人。”
=============================================================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6-8 23:01:00 作者:那谁不是我 回复日期:2011-6-8 19:49:00 龙蒴不问来处 我却不知归处 凄凉复凄惶 言语多阑珊 -------------------------------------------------------------- 刚更新好,看到这位朋友的回复,有些担心 虽不知朋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每一个明天都会到来的,地球不会因为少了谁就停止转动,我亦经历过彷徨无依的绝望心态,唯有战胜它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管怎样,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不断战胜自我,战胜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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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6-11 21:28:40
龙蒴送故人出门,看他撑着油纸伞转身而去,于雨雾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口,又抱着手臂站在檐下,盯着空无人迹的巷道出了一阵神,方转身回屋。迎香等在屋内,待他回来,为他重新斟上热茶,开口道:“抱歉了。本该出来为你们添茶,但怕打扰你们,更不想误听你的私事。这位公子既是旧识,想来也非凡人,因此权衡几番,还是没过来,怠慢了你们……” “无妨,凉茶一样喝得,多谢你的细心。”龙蒴接过茶盅握在手心里,感觉它传来阵阵温热,嗅着杯中袅袅上升的茶香,缓缓开口道:“他叫秦鉴,是生于蒴山的异兽妖物,后来做了一名山里的守卫。百余年前,他有日下山,遇见一名人间女子,同她相好,便辞去守卫之责,与她成亲了。三十年前妻子身故,他独自游历人间数十载,如今打算回蒴山。来见我,也就是故人一叙,说说这百年间的际遇。” “原来如此,难怪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方才在酒家边看见他,明明就在近前,一晃眼又没影儿了。” “呵,妖邪异物,多少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手段。”龙蒴放下茶杯,轻笑道:“不过这些都无甚要紧,人亦有殊胜之处,只是大多数凡人无知无觉罢了。他还要在城中盘桓几日,我请他去柳氏酒家小住,看看那柳东家是怎样的人物。” “柳东家?”迎香奇道:“为何要注意他?有甚不妥之处吗?” “你还记得我在酒家里问小二的话么?我问他楼上可住着什么人。” “记得,不过小二似乎不明白你所指为何。” “嗯,我那时间问他,便因感受到楼上有些不凡之气,虽不强,一闪而逝,依旧可断定楼上住了个非凡之人。不过……那般问确实不妥,小二也不可能得知这些。” “……怀疑柳东家不是凡人么?”迎香想了想,说道:“午间在酒家,你同行商们相谈时,我听得旁边那桌人提了两句,说新东家是京城来的呢。” “嗯,不仅是怀疑,基本坐实了。”龙蒴道:“行商们说柳东家也住楼上,尽头的雅阁——恰好是我感受到之处。” 秦鉴来到柳氏酒家时,雨刚好停了。云霁天青,风疏气爽,雾气褪开来,远处群青的山峰露出明澈面貌,映着近处被雨水洗得倍加洁净的房屋,愈发显得山高水阔,县城如仙人逶迤裙带上缀着的一颗明珠。秦鉴站在酒家门口,四下打望一圈,眼尖的小二已看见了,迎出来,笑问道:“这位公子,用饭还是住店?” “住店。”他记着龙蒴的吩咐,佯作路过旅人,略问了下这家情形,便定了三天房,特别叮嘱要楼上靠里的,清净些。小二满口应承了,带他往柜台来登记,柜上已有两、三人侯着,小二见了其中一人,上前招呼道:“何捕头,今日也来了,怎没看见你?” “方才到的,看你往楼上去了,没出声打扰。”何长顺笑道:“来给我爹沽两壶你们这儿的好青梅酒。” “何主簿啊,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也不说来咱家坐坐。不知主簿最近在忙什么活计?” “近日倒不是很忙,本说今天过来坐的,偏生又有个事儿,同县令商量去了。”何长顺让再包一包山椒泡的花生米儿,将那炸得金黄酥脆的两寸长小鱼儿也包上,充做下酒菜带回去。吩咐完柜上,他回头对小二道:“回龙巷的朱夫子关闭私塾也有段时日了,城中读书的只能到城南程夫子那里,十分拥挤不说,程夫子也深觉人太多,应付不过来,几次同我爹说,还是请再觅一位夫子,两边都开着方是长久之道。” “是这个理儿。”小二点点头,“今日主簿就是忙这事不成?新夫子有眉目了?” “嗯,人选有一个。私塾虽非大事,却关系一方诗书传承,还是要请个有真才实学的才好,因此我爹同县令商量,请这人过去一谈,略作考察。” “好事,好事。”小二笑道:“还望这夫子通过主簿考察,早日把学堂开起来才好。” 何长顺也点头笑道:“我亦做如此想法,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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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鸦杀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2011-06-12 12:54:45
--------------------我是随手帮更新的分界线---------------=-------------------------------- “只是什么哩?”小二追问,何长顺正要说话,忽一抬眼看到他身边的秦鉴,有些歉意地摇头,“还是莫谈了,这位客官等着登记住店呢。” “无妨。”秦鉴微微一笑,开口道:“方才听这位捕头兄弟说话,感觉受益良多。我从西北来,途径此地,打算歇息休整几日再走,未料到贵县还有这般细心尽责的主簿,想出了考察夫子之法。我家乡那边也有几所私塾,只是水平参差不齐,若这法子可行,回去同他们商量下,请县令组织对教学先生来个考核,也是对后辈读书郎们尽责。”他生得斯文,一身整洁白衣,言谈亲和有礼,声如琴弦彻彻,有珠玉纷呈之感,听在人耳里只觉如沐春风。不说小二早已心折,即便何长顺身为捕头,听他这番话,也不由生出许多好感,不再有顾虑,继续说道:“这位夫子姓马,原是蜜县人,近期才迁居来桂川县。唯一的问题嘛,就是他身为外县人,尚未在本地赁到合适的房屋,若要开私塾,开在哪里还未有着落呢。” “这并非什么难题。”忽然间,楼上传来人声,伴随着轻快脚步,一人顺阶梯下来,朝几人笑道:“若马夫子真有才学,咱们酒家在后边街上还有几间空屋,暂时也用不着,倒不如便宜赁给夫子教书育人,也算给县城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好事。” “这……”何长顺一愣。眼前这人约莫三旬年纪,生得面如冠玉,身姿英挺,头上束得整整齐齐,身穿青绿衫袍,翩然有谪仙之态。这般品貌气度,出现在人来人往的酒家当中,竟有些突兀了。见此人十分面生,却来接自己话头,何长顺不由错愕,问道:“敢问阁下是?” “柳东家!”小二迎上前去,笑问道:“这是要出门?”他主动替几人介绍,这便是咱们新来的柳东家,东家,这是县里的何捕头,这位秦公子是住店的客。” “见过两位。”柳望之与二人见了礼,笑道:“方才唐突了,两位莫怪。我正要出门接咱家厨娘过来,听你们言谈,这兴办私塾乃是传承诗礼、教化后人的大好事,因此忍不住出声打扰。” 原来这就是京城来的柳东家,看起来倒是个爽朗人物,不像那奸猾猥琐之辈。何长顺心头暗暗品度他言行,虽未完全放心,但此刻也不便多留,遂闲话两句,拿了酒菜,朝他告别:“无妨,既柳东家有此美意,我这就回去看马夫子那边情形如何,若使得,还要再来叨扰东家,细谈那房舍之事。” “好说好说,捕头慢走。”柳望之满面笑容,送他出门,望着他远远去了,才返回柜上,与秦鉴对望一眼,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秦鉴也看着他,不置一词。柜上人打破沉默,说秦公子的房已好了,在二楼靠内的清净号儿内,说罢要送他上楼,柳望之摆手道:“不必,刚好想起有东西落在房内,也要回去拿,我送秦公子上去就行。” “甚好。”秦鉴微微一笑,“柳东家这般人物,不说生平仅见,至少也是数年未曾得见了,今日能得您一送,不胜荣幸。” “谬赞,谬赞。”柳望之微微摇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苦笑,低声道:“我只是个为避祸而来的废人罢了,秦公子莫要拿我打趣才好。”说完,先两步上了楼梯,秦鉴亦随他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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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鸦杀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2011-06-14 21:37:19
========================我是随手更新的分界线================== 来到楼上,柳望之为他开了房门,将人让进去,就想告辞,秦鉴叫住他,问道:“柳东家,你为何来桂川县?” “……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么?”柳望之口气中有些无奈,叹道:“桂川县未禁止吾等进入,我来此仅为避祸而已。” “避祸?”秦鉴有些好奇,他这三十年游历神州,走遍大江南北,一来为寻龙蒴,二来也是细品人世诸般风景,回忆近两年所见,未见有厉害祸事发生,也未察觉即将发生什么祸事,此刻听柳望之所言,不由奇道:“听闻柳东家是京城过来的,天子脚下,龙庭御座所在,也会有什么祸事不成?” 柳望之脸上露出为难神色,沉默片刻,犹豫道:“此刻还说不好,但是……鄙人小有些卜卦之能,算得今后京中将有一场大祸,具体所指尚不明晰。此祸虽不至延烧到你我这些闲散异物身上,但……”他顿了顿,又想了片刻,慢慢说道:“近日省城盗匪之事,想必秦兄是知道的吧?” 盗匪? 秦鉴游历江湖,居无定所,先前来桂川时途径省城,对此事倒也有耳闻,却并不很清楚,毕竟是官府的营生。他不动声色,待柳望之继续说。柳望之又道:“不仅这里,其他州也有,就在我过来前,京里亦有盗匪活动,劫杀了两户人家呢。” “……江湖盗匪而已,能起多大风浪?”秦鉴不解。 “总有不安之感。”柳望之摇摇头,叹了口气,看向秦鉴,眼底露出悲悯之色,似乎正在看一件粗鄙丑陋,即将被砸碎的陶罐。“秦兄,你不懂……京里头藏龙卧虎,龙庭内何等样异人都有,我这样的,连地上泥土都算不得。”他声音渐低,语气苍凉,透出深深无奈与空洞,似小小一粒沙尘,面对着无边的漆黑汪洋。秦鉴心中一凛,他乃蒴山异兽出身,名为迅犼,其能在声,善以言谈动人心,亦善听人语。此刻闻柳望之所言,为他话中莫名的绝望意味所动,不由肃然,背上漫过阵阵不明冷意。柳望之摇摇头,继续道:“我估摸着祸事将至,这不已有苗头了?盗匪一路上了京,所求的必不是财,而是其他更……另外,道听途说,闻得此事已报告了宫里,若惊动那人……满京的异人异物,怕是都要……我不过臭蛇一条,拿什么与人较劲,不若离了是非圈,寻个清静所在,安心过日子罢了。”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听在秦鉴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敏锐捕捉到他话中隐去的部分,追问道:“你说怕惊动了那人,谁?” 柳望之身子一颤,支吾不语,想了半天,方憋出一句:“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传闻这人曾在宫内行走……” “是谁?”秦鉴声音渐沉,如春风微展,凝渊始流,轻轻两字细如鸿毛,一离了唇边,却势如雷霆,直刺对面人心底,迫得他不得不张口道:“……陈大人。” 觉察自己出了声,柳望之苦笑,摇头道:“秦兄忒心急了,何须使这般法子逼我,对这人,我当真一无所知,仅有些一鳞半爪、难辨真伪的传言罢了。” 秦鉴也深觉自己莽撞,朝他施礼道:“得罪,只因我可停留在此地的时间不多,又答应别人要替他关照此事,不料背后竟牵连这般深,情急之下冒犯了。若柳东家若要责怪,怪我便罢。” “不怪,不怪。”柳望之叹道:“无甚可怪的,我本就来得蹊跷,又不曾拜会本地前辈,被人找上门来也是意料之中。秦兄所言之人,怕是午间曾来此小坐的那位吧?他内外气势,委实强过我太多,想不感知到都不行。” “是,龙君他并无恶意,只是……”秦鉴颇感惭愧,正要道歉,忽听楼下一阵骚动,有个娇纵的女子声气十分突出。柳望之亦听见了,朝他拱手道:“看起来堂子里有些事,秦兄,容我先去看一眼。”说罢便朝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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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17 22:23:43
目送他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听得下面嘈杂声越发大起来,秦鉴略一沉吟,也往楼下走去。拐过楼梯,他站在转角处朝下望,还未到晚饭时刻,厅里只得两三桌客人,此刻都不吃饭,只看着柜台那方,柜台前围着几个花红柳女的女人,当中一个满头珠翠,身着葱绿衣衫,下配着桃红的裙子,十分娇艳。这女子正朝掌柜说话,周围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仆妇簇拥着,看来都是跟随的人。 秦鉴细听去,闻这姑娘声音不小,语气中颇见娇纵,嗔道:“怎的还没来?!” 掌柜额头见汗,似乎已有些招架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道:“唉,倾枝小姐……这个,东家原本说今天将萧府厨娘接过来的,可是有些事耽搁了,此刻还没出门呢,因此……” “还没来,那我要的东西怎么办?”倾枝嚷起来,“哎,大哥本说三日后启程回省城,不知怎的,偏生又改作明日就走,我喜欢辛厨娘做的五花绞丝糕,要定两盒带回去,这下哪有时间做呢?”说到此处,她似乎十分气恼,在地上狠狠跺脚,犹觉不解气,忽看见柜上砚台,一把抓过来,也不辨方向,一抬手就狠狠扔出去。掌柜和小二面色大变,生恐砸到客人,却皆来不及阻止,只眼睁睁看那黑漆一团飞到了半空。 此刻,柳望之正好下楼走到近前,尚未开口,见砚台飞过,忙闪身而上,伸手将东西紧紧抓住,身上却被泼了半幅墨水,皱了皱眉头。掌柜与小二终于放下心来,迎上前要替他擦洗,柳望之说声不必,朝倾枝道:“这位姑娘,您看得起咱家辛厨娘的手艺,鄙人不胜荣幸,但她人未过来,今日怕是无法为您做糕饼了。”说罢,砚台放回原处,暗暗摇了摇头。 倾枝十分不爽快,皱眉道:“那我要的东西怎么办?明日就回省城了!”这话她方才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掌柜在旁听得烦心,忍不住想刻薄她一句,冷笑道: “倾枝小姐,你自个儿不就是萧府出来的么?同咱家辛厨娘应十分熟识才对。想吃她的手艺,派人去萧府带个话就是了,何必非通过咱家不可?况且……你一没先说定要这东西,二没给定金,咱家现在确实难以伺候了。” 倾枝听他话中有讽刺之意,不由生了怒意。她这几天当上翁家小姐,过上比梦想中更优渥奢华的生活,每日里锦衣玉食,出入前呼后拥,心头十分快慰,乃是多年未有的扬眉吐气,因此言行上虽有翁笛派人跟随教导,却时而比先前更轻狂了百倍。听此刻掌柜所言,倾枝面上飞红,她终究是萧府撵出来不要的丫头,跟厨娘又素不对盘,哪可能去请厨娘为她做糕饼,即便请了,人家萧府自己的厨娘,何须理睬她这外人?若厨娘已来了酒家,她作为客人要买,倒还有些个说法。 对被萧家撵出一事,倾枝一直耿耿于怀,偏生给掌柜提到痛处,当下怒气腾升,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住掌柜面门,娇声叱道:“你个老东西,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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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17 22:24:24
掌柜闻言一愣,老脸顷刻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虽无甚财势,但好歹清白做人、认真做事,在县里素来口碑不错,提到卢氏酒家的掌柜,人人都说是个厚道谦和的。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个小丫头抵住鼻梁,红口白牙地骂作老东西……掌柜捂住心口,只觉从脚心底下腾起一股寒意,夹杂热怒直冲头顶,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空张着嘴,讲不出话,眼见就要瘫倒。柳望之忙走到他背后,在他肩头扶了一把,一股清凉之气悠然而生,熨帖人四肢百脉,让掌柜的情绪很快平息下来。 柳望之轻声道:“莫跟无理的小姑娘计较。” 四周传来一阵低声窃笑,那些围在外侧伸长了脖子看的客商,店里的上下伙计,后堂里的帮佣,厨房的师傅都纷纷过来,围作一个圆圈。秦鉴也步下楼梯,站在圈外冷眼打量,透过人群细瞅了两眼倾枝,摇头不语。 倾枝依旧骄横,指着掌柜絮絮叨叨地说,身旁簇拥的几个女子倒是不甚耐烦了,纷纷皱眉,内中有一人轻扯她衣袖,附耳朝她说了几句话,她方放下手,嘴里依旧不依不挠。“哼,做什么酒家,连个厨娘都要不过来,我明日便走了,省城上什么稀罕物什没有,还等这粗劣糕饼不成?” 柳望之闻言一笑,摇头道:“咱家粗劣,供养不起小姐您这张金贵的嘴,只不知您为何为两盒粗劣糕饼在此耽搁了许久的时间呢?若您不买,还请移驾,晚饭时刻将至,咱家也该招呼各位粗劣的客人了。”说罢,朝四周人拱手笑笑,其意不言而喻。诸人接到他的意思,纷纷跟着起哄,七嘴八舌笑闹道:“咱们粗人要吃饭了,金贵小姐赶紧出去,莫被熏坏了玉体。” 未料竟遭人调笑,倾枝心头怒火大炽,看柳望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底满满都是鄙夷神色,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当下脑子一热,伸手就想给柳望之一巴掌。刚刚扬起手掌,忽然一阵剧痛袭来,结结实实落在手指上。十指连心,倾枝当场痛得大叫,后退了两步,蹲在地下。 变故陡生,围观人等不由“咦”了一声,仔细看去,只见倾枝身后一个高挑丫头站出来,眉头紧皱,面沉如水,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荆条,上头拿牛皮缠绕着,显得十分紧扎。这丫头盯住倾枝,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姐,冒犯了。” “你……”倾枝气焰已给打灭了,手头吃痛,拿在嘴边不住吹着,满脸又怨又怕的神色,哀声道:“你怎么在这里就打……” “小姐见谅,实在是不得已。”这丫头冷冷说道:“少爷吩咐过,您如今是翁家小姐,一举一动都带着翁家的脸面,万万轻狂不得。方才那番举动,我明里暗里提点您许多次,您皆装作不知,张牙舞爪地骂人也罢了,甚至要打,这可绝对容不得,您见过哪家闺秀会如此?明日就要上省城,您这番吆喝作派,若给省城人看见,如何得了?玉不琢不成器,少爷令我对小姐严厉些,也是为您好。” “大哥说的是。可、可这家店也太过无理……”倾枝声音比方才弱了数倍,气势早飞到了天外,耸肩缩背,似乎颇为惧怕这丫头。 “小姐……”丫头叹了一声,走过去拿起她的手,诸人见那水葱般的指头上已出现两条深深红痕。丫头将荆条在她指头上又比划了两下,说道:“昨儿少爷提出这严加管教的法子,小姐自己也是满口应承下来的,毕竟仪态风姿、修养容德,皆事关入省城、做当家主母等大事,自然马虎不得。我记得按当时说定的,像这般张狂卖弄,动手动脚,可是要打五条子的,这才两下,还少三下,回府再补吧。”说完朝众人一挥手,上来两个丫头,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地架起倾枝出门,这丫头手持荆条走在最后,远远看去,恰似监工带着奴役。 “我,我不曾想你会这般用力……还以为大哥只是给个警讯……”远远的,传来倾枝带着哭腔的声音,很快便走远听不见了,留下店中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纷纷叹道不值,逐渐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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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19 22:29:37
何长顺拎酒菜回到家,见父亲已在书房里忙碌开了。何主簿面前摊开几本册子,端坐桌前,两块砚台放在手边,几只狼毫搁在笔架上,都已用得半旧。他此刻醉心公务,只顾细看书册,未关房门,连儿子回来了也不知。何长顺轻手轻脚走至门边,默默看了一阵,见父亲眉梢鬓角已微染霜色,不由暗暗叹息。自去年母亲病逝后,父亲越发忙碌,整个人都扎进公事里,不但整日随李大人进退,回家后还不肯休息,常抱着许多书册看,且看且叹,难见眉头有舒展的时候。自己时而劝他放宽些,莫总这般忧国忧民,反正朝廷又不由他做主。父亲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反驳,偶尔一两次,说顺儿讲得有理,然而……这然而之后,往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又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百代浮生过往,千载盛衰交替,如这日月轮替,长河东流,哪有一刻会停止放松呢?吾等生于平和之世,虽不比传说中的尧舜当年,仍足以堪称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但即便如此……” 在何长顺看来,父亲的这些忧虑都毫无必要。往大了说,当今天下四海安靖,圣主清明,又未遇时疫;往小处讲,自家安居神州腹地,无虑侵攻,父子俩皆在县衙有份体面差事,日子尚过得不错。如此平顺局面,有何可担忧的?他忍不住对父亲提起自己看法,何主簿却只是摇头,苦笑说大势虽平,但各方暗流从未停止,或许哪日便有大祸临头,你个只懂拳脚的捕头,自是看不明白的。 想到此处,何长顺竟也有些忧虑起来。父亲比前年看起来明显老了一截,总如此心事重重,何时可得安闲呢?最近他甚至寻思着,是否该给父亲找个续弦,有女子照应,或许可让他分心一二,不再如此殚精竭虑。然而为人子的,总不好开这个口,况且母亲方去了一年多,孝期未满,怎可做如此想法。何长顺收回思绪,打起精神走入屋内,笑道:“爹,酒菜买回来了。” “唔,你回来了?”何主簿从册子上抬起头,将书册合上,郑重放到一旁,指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问道:“今日上街,可有何发现?” “发现?”何长顺并不坐,转身在小桌上摆开酒菜,又去柜里拿出酒杯并两个碗碟放好,问道:“爹说的是何事?” “盗匪之事。”何主簿走到小桌边,夹颗花生米慢慢嚼了,给自己先斟上一杯饮尽,又替两人都斟满,招呼儿子来坐下,低声道:“这才歇息几天,那翁家的不来闹,便连正经事都忘记了么?你还不知,今日李大人同我说了,盗匪不但在省城活动,京里亦有了踪迹。” 何长顺正要饮酒,闻言一惊,放下酒杯,皱眉道:“有这事?省城盗匪至今未有眉目,怎的连京城都……?” “唔。”何主簿倒不似儿子这般紧张,悠哉游哉品着酒,吃着酥鱼。“有了,听闻还劫杀了两户人家呢,不过并未损失什么财物,看起来不为求财杀人,但这也更奇怪了。说句不中听的实话,盗匪这种事,若是为财,一切好说,若还有别的念想,那可就……不过,如今还难以证实省城同京中的盗匪是一路,兴许只是巧合也说不准。” “嗯。”何长顺默默饮下两杯酒,细品父亲话中意味。这梅酒酿得恰到好处,甘醇清冽,回味甘甜,入口略带一丝酸味,中和了酒的苦涩,十分宜人,过喉时恰似一只甜润贴心的玉手轻轻抚过,毫无烧辣恶感。但也因此,这酒容易让人失掉警惕,不知不觉便喝下许多,等到后劲一上来,天旋地转、丑态百出时,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何氏父子是酒家常客,十分清楚此酒秉性,总是小酌即可。 沉默片刻,何长顺明白此事非自己一时能想明白,京里的事,太遥远了,不若专注眼前。忽想起柳望之所言,他问道:“对了,那位马夫子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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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19 22:30:44
“还可使得。”何主簿几杯酒下肚,话多起来,主动讲到马夫子来历。这位马夫子单名一个胜字,表字舒平,乃是蜜县人氏,原本在蜜县下边的兴宝镇做夫子,后家逢变故,便辗转来桂川县谋个生路。“我同他对谈间,感觉他学识不错,给孩童们开蒙教学是绰绰有余,就是为人迂腐了些。并且,不知是否因着曾遭家变之故,总给人一种郁郁之感……这些倒也都无妨,如今程夫子那边几乎心力交瘁,照管不过许多人,分一部分到马夫子这里,我看使得。” “爹既说使得,那必是不错的。”何长顺替他斟上一杯,笑道:“读书这种事,我自幼就不上心,爹可是行家里手。不过……”他顿了顿,正色问道:“方才说马夫子家遭遇家变,爹可有问是何变故?” 何主簿摇摇头,夹只酥鱼放进嘴里,嚼得嘎嘎有声,眯着眼吞下去,满意一笑,说道:“我没有多问,略一提那事,他便满脸颓丧,看着十分哀切,又怎好总是追问。马夫子一个瘦弱的中年文生,能有啥不清白不成?同他谈话主要为考察文章学识,又不像你查案子,须得将人祖上身家都抖个一清二楚。” “也是,我多虑了。”何长顺笑笑,说起柳望之所言的房舍之事,何主簿闻言,也赞这是好事一桩,吩咐他明日便带马夫子去柳氏酒家详谈。议定了此事,两父子边吃边聊,尽享天伦。谈话间,何主簿问起他婚配之事,说年纪不小了,可有看上哪家姑娘?何长顺一阵尴尬,莫名想到穆迎香,接着自然想到龙蒴,背上一阵发寒,忙镇定思绪,连连摇头,说尚未有成亲念头。何主簿一听这话,兴致蔫了大半,喃喃念叨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说要请媒人去打探县城哪家姑娘适合。这些话何长顺耳朵里都听起了茧,也不辩驳,只不住给他斟酒,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天色擦黑,秦鉴倚窗看着柳氏酒家亮起灯笼,明净厅堂里客如云来,招呼声、传菜声、雅致客人间或吐出的半首诗文,各种红尘喧嚣融成一片热闹而有序的气息,笼罩整个酒家。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人汇到一起,短暂相聚后又逐一散开。小二们流水般穿行其间,各色美味源源不断送出来,在一张张桌上摆开,发出诱人的香气。人们围坐桌边,推杯换盏,笑语舞箸中,那些红亮诱人的烧肉、青翠鲜嫩的炒菜、还有奶白色的汤汁便纷纷落了肚。待人起身告辞,小二们又手脚麻利地上来,三两下收得干干净净,静待下一批客人光顾,桌椅依旧清漆透亮,地下整洁明快,像从未有人使用过。 看来柳望之确实有些本事。秦鉴在心里暗暗点头,不管怎样,京里混过的人,总有些玲珑手腕,打点一个酒家应不在话下。待客人去得差不多,秦鉴吩咐柜台晚间给他留门,便起身出去了。一路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回龙巷底,他叩上龙宅大门。开门的是迎香,见是他,微微一愣,将他让进屋来,请他坐了,沏上茶,笑道:“秦公子,少坐片刻,龙蒴他在房内不知忙什么事,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不急,让龙君忙他自己的事吧,我同你闲谈两句,等等他便是。” 这话若搁旁人身上说出,不免太过冒昧,但迎香已知他非凡人,自然也没那么多俗世礼法的讲究,当下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闲话家常,迎香同他说些桂川县的风土人情,秦鉴讲讲自己这三十年来的游历,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倒也不觉烦闷,无意间谈到了秦鉴同他夫人之事。迎香记得龙蒴大约提过,当下聊得兴起,不由问道:“不知秦公子的夫人是怎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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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0 17:48:51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6-19 23:05:00 今晚怎么回事,是我网络抽了,还是天涯抽了? 几次都贴不上,有敏感词?不应该啊…… 先发这一段吧…… ------------------------------------------------------------------ “她啊,跟你一样,凡人一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秦鉴喝了口茶,笑道:“我初遇她时,她才只得十五岁,可是性子古灵精怪,深山里见了我这个陌生男人,也一点不怕。” “呵。”迎香起身给他添上茶水,点头道:“真是个有胆识的姑娘。” “是啊……”秦鉴收回目光,凝视着续过滚水的茶杯,袅袅烟雾升腾,他的笑意慢慢褪色,变得稀薄,渐化作苍凉之色,连带屋里热络的氛围也跟着冷下来。沉默半晌后,秦鉴低声道:“你大约已听龙君说过我的事吧。你只知我为了同她厮守,辞去蒴山守卫之职,但你可知,我还对她做了何事?” “……何事?”迎香不解,秦鉴淡淡一笑,说道:“我非凡人,不会变老。” 迎香一时未能理解此话中涵义,只呆看着他,静待他下一句。秦鉴看她无甚反映,自嘲地扯出一抹苦涩笑意,说道:“若我夫人同你一般鲁钝,我也不必弄瞎她的眼睛了。” “啊?!”迎香大惊,瞪着他不语。秦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这么讲并不恰当,你不是她,她亦不会是你,你同我不过初识,自体会到不到这些。她与我朝夕相对,十年了,再鲁钝的人,自家夫君十年不曾有任何面貌老化之相,也总会有些觉察的。”他呵呵一笑,突然间似乎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懒懒地靠在椅上,伸了个懒腰,嘀咕道:“龙君怎还不过来……哎,我也想过,我既那般喜爱她,又如何舍得她失去双目?可是若不如此,再拖下去,当她发觉我与常人不同,又将如何看待我?与其让她视我为怪物,不如让她再也不能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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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0 17:49:35
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6-20 17:31:00 网络终于好了,先把昨晚剩下的补上 ------------------------------------------------------------------- 这番话说得十分轻快,像心头压抑许久的大山终灰飞烟灭,一个个字眼从他嘴里跳跃而出,在空寂夜色与茶香里舞蹈,带着隐隐喜悦,仿佛这故事中再无关死别,而是永恒的共生。“你或许会觉得我傻,她瞎了看不到我,旁人难道看不见吗?可是,我又怎会让我们生活中有旁人介入?我带她辗转过不少地方,每至一处,呆个三年五载的,我们便迁往别处去,不同人有太多接触。开始,还对外人说咱俩是夫妻;后来若有人问起,便自称母子;再后来,则是祖孙了……呵呵……”他又笑了两声,话音渐渐凄楚,“终于,她再也走不动了,我们便在个山村里停下来。她死后,村里人都说芸婆婆有福气,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她孙儿却那般贴心,一直伴着她,为她送终……”秦鉴话语渐消,眼中闪过温柔的哀痛,又渐渐凝冻,化做深不见底的决然。 “你……你既非人类,为何不让自己也慢慢变老,同她一样呢?”迎香声音十分干涩,她被这故事震得浑身打颤,背上隐隐腾起寒气。片刻前,她还在感叹秦鉴的温柔痴心,万万想不到背后还有这般无情的一幕。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总以为但凡妖物便无所不能,其实谁都有自身的天限,不过空负人身皮囊,你们就当成神仙不成?这世间我们做不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迎香为他话中凄苦之意所动,心里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乱纷纷想了片刻,怎也理不出个头绪,只能结结巴巴道:“可是,你……你,你同旁人说你们是母子、祖孙什么的,她听到了不会多心么?” “我怎会当她面来说。”秦鉴白她一眼,似责怪她问了个太不智的问题。回头自己想了想,又笑道:“其实……即便我如何背着她,她也不会毫不知情。她本就是个聪明人,兴许……兴许连眼盲之事,她也略有所知,至少猜得到是我的手脚,只不说破罢了。”他长叹一声,脸上露出痛苦又欣喜,且满怀期待的神色,喃喃道: “这便是她,这便是我……或许什么都知,却一直作什么都不知来解。而我所想的,也并不只是让她看不见我的面貌,不怀疑我的身份。我更是想,若她盲了,便只能倚靠着我了,我喜爱她、照顾她,带她辗转各处,好好疼她,她便不会再疑我,也不会因惧怕我而离弃我。毕竟……她离了我便无法生存了。她呢,她即便知道一切,疑心夫君不是凡人,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所以到后来我也不怎么瞒她了,还会同她说笑,叫她芸婆婆;她便也笑,说乖孙辛苦了,陪我这许多年……” 夜色融融,茶香袅袅,秦鉴声音如滚水里的茶叶般上下浮沉,荡出一波波苦涩的涟漪,那些过往泛黄的故事,都在他低沉平缓的叙述中活过来。他话说得波澜不兴,却如一阵阵大浪接连打在迎香头上,让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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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4 18:17:16
“她是极好极好的……同我一起不能有自己的子嗣,她为此常常自责,甚至提出要为我纳妾,真是个傻女人。没有子嗣又不是她的缘故……我不是人,如何与她生儿育女?”秦鉴仿佛醉了,斜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虚空中莫名的一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将那些早已湮没于时光中的过往都翻出来,晾晒在夜色中,于唇舌间小心摩挲,细致品位,像迷途天涯的老马咀嚼最后一块被时间滤干水分,被滚滚红尘碾压作小小一块的枯树皮——干涩、粗硬,却那样浓醇,饱含荡荡时光长河中所有最精纯的滋味。 他说一阵,叹一阵,时而轻笑,时而皱眉。迎香在一侧听着,只觉自己像海中一叶孤舟,被他话中或喜悦、或哀凉的情感撕扯,几乎要碎成几块,而心底那些隐秘的过往,一直苦苦压抑的情思纠葛,也在秦鉴的故事中再度萌芽滋长。 “她也曾同我说,幸好早早盲了,因此心里记得的,便永远是白衫磊落、绿鬓红颜,不然这许多年过去,若再看如今两人模样,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更不知如何面对呢。所以,瞎得好,瞎得好……”秦鉴说到此处,嘻嘻笑起来,眼角却有了隐约的泪光,迎香正想说话,忽听得门响,二人抬头望去,见龙蒴披衣进来,他看了两人一眼,面上似浮起一丝愠色,语调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抱歉,来晚了,让你们久候。” “无妨,龙君先忙正事,我同你娘子闲谈两句,倒也不难打发。”秦鉴迅速恢复一贯神色,同龙蒴讲起白日在柳氏酒家的经历。龙蒴默默听完,沉吟片刻,让迎香去拿些茶点来,支开她后,方问道:“那柳望之对京城局势,可有什么说法?” “没有。”秦鉴摇头道:“只模糊提起或许有场大祸,为避祸来此。” 龙蒴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决定明日再亲自去拜访一下。两人又谈片刻,迎香端上茶点来,各人略用些,说两句闲话,秦鉴便起身告辞了。龙蒴送他出门,在大门外站定,扭头看了看屋内灯火,沉声道:“你何须对她说那些话。” “呵呵。”秦鉴倚在门边伸个懒腰,轻声笑问:“莫非龙君忧心她受不住?” “有何好忧心的?我知你这些年来心头郁结百转,须得倾诉一二,但她并非适合倾听之人。”龙蒴轻描淡写地带过他的疑问,又道:“你善听,亦善言,那些话虽出自你真心,并非故弄神通,仍对凡人有不小的影响,若触动她心事,引发什么不测,你如何收拾?” “……龙君还真是好心,惦记着保护这位姑娘。”秦鉴叹了口气,低头道:“但此番诘问却是误会我了。我绝无戏弄她的意思,相反,是想给她一个机会。龙君说我沉溺梦幻,不愿面对现实,其实这世间如你般窥破尘世迷梦的人能有几个?这些人中,能够承受这份孤独与痛苦的,又能有几个?这位姑娘也不过是在逃避罢了,况且……”说到此处,他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如水波荡漾,“况且,龙君你可知道,能够完全沉溺于梦幻中一次,可是极大的幸福快慰。” “我不知,也不想知。梦终究只是梦,沉溺梦境,以假为真,到梦醒之刻,又当如何?!”龙蒴话语十分冷淡,每个字都如金石,掷地有声。“我还是坚信命中际遇皆有其因果,若不愿面对真实,不敢求真,视一时的欣悦快慰为梦幻,它便会真如梦幻般破碎消失,唯有清醒已对,无惧梦碎之痛,才能真正筑梦为城。” “龙君……你还是这般孤绝坚定,秦鉴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只是,这般坚定,必然更为孤独……”说完,他转身往漆黑巷道里行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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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5 11:12:28
次日上午,龙蒴收拾停当,打算再去柳氏酒家看看,迎香也要去,他本不欲她同往,劝了两句无效,也由她跟着了。步入酒家,二人依旧在窗边落座,小二上来奉了茶,布上菜,龙蒴问柳东家可在?小二笑言东家去萧府接辛厨娘了,本来昨日就该过来,被一些事耽搁,因此今日才去接人。“昨日那倾枝姑娘,啧啧……您是没瞧见,那嘴脸、那作派,简直比萧府嫡出的大小姐还骄横,可惜,终究只是个假冒劣货,谁真拿她当金闺玉质不成?她身边那些丫头,我看更像监工些,当着众人面就劈头盖脸打下去,唉哟……”说罢,小二话题一转,介绍了一些辛厨娘擅长的菜品,笑嘻嘻地下去了。 “呵呵。”待小二走开,龙蒴摇头轻笑,朝迎香道:“这倾枝姑娘真有趣,方才我们过来,不正瞧见翁家的车马出门么?十多辆大车,几十号人,乌压压占了半条巷,看样子是准备举家回省城。这傻姑娘跟去了,还不知有什么劫难等着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迎香话音淡淡地,有些心不在焉,“她好也罢,歹也罢,都是自己的抉择。唉……这些姑娘们想什么,大概也都能摸个明白,想嫁入豪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说完,她抬头往楼上看去,目光在这角度能看到的几间房门上梭巡,脸上若有所思。龙蒴瞧她这番举动,心下明了,说道:“莫看了,秦鉴住在尽头的房里,这里看不到。你若有事找他,我叫他过来就是。” “哦,没有。”迎香一震,急忙收回目光,转头往街上乱瞟,“我没甚么事找他,你不要去同他说。”她胸中突突乱跳,隐秘心事像蛇一般扭动纠缠,从记忆深处带起许多泥土碎屑,将心头这汪好不容易澄出的死水又搅得蠢蠢欲动了。她心里有事怕被龙蒴发现,便只往街面上看去,不多久,一辆马车远远进入她的视野,下来个穿着绿衣的男子,风姿卓越,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下来个布衣素服的中年女人,臂弯里挽了个布包,神情平静,举止大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柳东家,您回来了,哟,这位……这位就是辛厨娘吧?”小二爽朗的声音响起,龙蒴与迎香都转头看去。龙蒴先细细打量了柳望之一阵,又去看那中年女子,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嘴角浮现隐约的笑意。 柳望之朝小二笑道:“就你乖觉会认人,这位便是辛厨娘,你们来见过,以后咱家可要多仰仗她的手艺。”说罢带女子往柜台过去,掌柜和帮佣的都来互通了姓名,见了礼。这辛厨娘身量不高,体态肥胖,皮肤倒十分白净,她见人就笑,露出圆润的双层下巴,嘴上虽无花俏言语,也给人留下许多好感。 迎香对柜台边的热闹兴致不大,心头乱纷纷斗争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想和龙蒴说句话,换换烦乱的心情,却发现他一直盯着那位辛厨娘看,不由好奇,问道:“这位厨娘有什么不妥么?你怎么一直看她?” “没有不妥。”龙蒴回头笑道:“只不过她生得美,如今十分少见了,我多看两眼而已。” “生得美?”迎香一愣,伸头细细打量辛厨娘,依然只见素面朝天的大白脸,头上连枝簪子也没有,浑身上下一般粗细,何美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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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5 11:12:58
“你只看外表,自然看不到她的美丽之处。”龙蒴淡然一笑,说道:“我看人同你们凡人看人不一样。你们只看到皮囊外在,我若日常看去,当然也看到人之表象,但凝神细看的话,此人形象在我眼中便起了转化,不再受皮相制约,而是显现他心性所投射的模样。正直磊落之人,形象光明高大;心思卑劣之人,形容猥琐,而有些人……”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迎香,上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有些人啊,脑中愁思百转,心内堵塞纠结,辨不清前路,渐生隐秘不堪之念,却又茫然惶惑,下不了决心去做,日日受这心思折磨,不得安宁。像这样的人,在我眼中就连个人形也难以留存了。” “哦……这样……”听着龙蒴的话,迎香胸中突突乱跳,这番话似意有所指,每个字都打在心坎上,让她越发惶恐不安。她食欲全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肩膀向后缩去。“那你看我是何等面貌?”——这句话在唇间打转,却怎么都不敢问出口,生怕听到……龙蒴回过头去,看了看随柳东家朝厨房走去的辛厨娘,笑道:“像这位厨娘,倒是十分罕见,表面一看只是个健壮朴实的妇人,细细看去,却见她身姿窈窕而不失挺拔,脸上容色鲜明,五官端方艳丽,韵味十足不说,更有一股凛然正气,必是个心中有杆秤、行路有经纬的娘子。常言说民间藏龙卧虎,其实比起才高八斗的龙虎之辈,还是像这位娘子般心态明净,原则鲜明的更少见。”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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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6-25 11:13:39
迎香目送厨娘敦实的背影走远,心头泛起阵阵古怪的涟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茫然间,不由又抬头往楼上看去,正好看到秦鉴走了出来。两人目光交汇,秦鉴朝她一笑,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随即转身下楼,坐到桌旁同龙蒴说话。迎香边上心不在焉,只觉他们说的话自己每句都认得,却每句都听不明白,满脑子净是秦鉴那天所言——芸娘同秦鉴一见倾心,缔结百年之好,栖居红尘。虽然芸娘盲了,但两人不离不弃,厮守白头…… ……多好啊。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盲也无妨,只要能同他一起。天地虽大,吾有这一人足矣……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底深处传来,扎得迎香浑身一颤,过往的黑影在心的暗面蠢蠢欲动,张牙舞爪,让她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许多已消失于时光中的片段脑中跳跃轮转。迎香抓紧裙摆,用了极大克制力,才让自己没有栽倒在桌上。恍惚片刻,隐约听得旁边秦鉴在问:“龙君还是想不起昔年蒴山失窃之物吗?”她看向龙蒴,见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想不起来,那两件物事的面貌我模糊有个印象,但想再深入一步,看得真切些,却怎样也不行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笑叹道:“这梅酒虽好,比起当年蒴山冻泉所酿的,可还是差多了。” “那是。”秦鉴也将酒饮尽,低头笑道:“昔年山中同仁们都说,此生能一品龙君亲手酿造的冻泉酒,夫复何求?” “呵呵,都过去了,不提也罢。”龙蒴摆摆手,阻止了秦鉴接下来的话,指着厨房那边对他道:“你方才没见到,这家新来的厨娘有些意思,内在面貌比外在更可敬可爱,这可是极少有的了。” “哦?有这种人物?”秦鉴闻言来了精神,朝那方看了一眼,笑道:“难得难得,我游离世间三十年,天下诸人十停中见了六、七停,亦极少见到真正坦荡光明之人。我没龙君眼力,看不到内在相貌,但龙君评鉴历来不会错,可叹世人总以皮相观人,自己亦在意皮相高低,每日倾力或梳洗打扮,或以道德文章为矫饰,内在能有外在一半风采已是难得了。何况相由心生,内在光明之人,即便容貌平平,整个人也不会太过丑陋猥琐,像你说的这位厨娘,内在竟比外貌光彩许多,实在少见。” “嗯……我估摸着,这位厨娘当是有意作践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刻意将自己弄得不堪,年轻时应也是光彩照人的。”龙蒴点头笑道:“这么一想倒有趣了,女子没有不爱美的,不知是何等苦衷,让这位厨娘如此甘心埋没自己呢?” 话音刚落,听门口传来两声熟悉的呼喊,何长顺带着一个中年文生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朝小二道:“小二哥,柳东家在吗?我带马夫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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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07:25
柳望之刚同厨房内的众人介绍了辛厨娘,来不及多说两句,已听得何长顺呼喊,跟众人说声抱歉,转身出来招呼道:“何捕头来了,请坐,这位……这位就是马夫子吧?幸会幸会。” “嗳,见过柳东家。在下马胜,字舒平,蜜县人氏。”马夫子身材瘦削,头发理得一丝不苟,身着灰袍,外搭件酱色衫子,均洗得半旧,十分整洁。他上前朝柳望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讲话一板一眼,带着中年书生们常见的那点迂腐和畏缩。 “夫子不必多礼。”柳望之回个揖,笑道:“何捕头办事果然迅捷,昨日才说,今日就带夫子过来了。房舍在后边街上,您两位请稍候,我吩咐厨房两句就带您过去看。” “好说、好说,怪我叨扰东家,莫误了您的生意才是。”马夫子频频作揖,忙不迭地道谢,脸上渐有些红,步步后退,缩到角落一张桌旁,拿眼四下溜了圈,贴着慢慢坐下。小二习惯性地上来问酒问菜,马夫子连连摆手,嘴唇动了几下,却又不语。何长顺在旁看到,知他是囊中羞涩,不敢点,又咬着读书人的迂腐傲气,不愿承认,心里颇觉好笑,遂也在这桌坐下,点了壶青梅酒,要了两个下酒菜,邀马夫子同吃。马夫子脸更红了,小声推辞,何长顺一笑,直接替他将酒斟上,递到跟前,他犹豫片刻,终半推半就拿起来,小口尝了下,眼睛一亮,仰头便喝尽。 柳望之回到厨房,辛厨娘已同众人说了会儿话,她对着人时总带笑,言语亲和,举止大方,颇能博人好感,此刻听她正对帮厨的红豆说道:“……我家就是蜜县的,那边产好枣儿,个头不大,性味十足,同西域哈密的枣亦不相上下。那枣皮色红得正、红得浓,吃到嘴里,除了股浓厚不腻的甜味,更有一股清香苦涩回过来,这就是药性了。这枣不但拿来熬粥炖肉极好,撕开放到茶水里,同金花茶一起泡开,每日里喝可补足气血,且十分养神。萧府二小姐生来身子怯弱,有些不足,我从到她家开始便做这茶水给她喝,喝了整整十年,如今她身子大好,年底就要出阁了呢。”众人听了,皆点头称是,言辛厨娘不但手艺妙,于药理上亦有见解,她得人夸奖,顿时红了脸颊,摇头道:“称不上见解,我不懂医的,蜜县那边人人都知枣好,当地人都这么吃,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了二小姐,恰好对她的症而已,凑巧,凑巧,呵呵……” 柳望之听她这番话,忽然想起外间的马夫子,笑道:“确实凑巧,厨娘也是蜜县人啊,外头有位你的同乡呢。” “同乡?”辛厨娘闻言,奇道:“我在桂川县呆了十年,除知晓城西赵家有门亲戚在蜜县外,尚未遇见过老家人,不知是哪位?兴许我认得哩。” “呵呵,是位夫子,叫马胜,字舒平。”柳望之话音方落,辛厨娘已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嫌隙神色。 “……马舒平?” “怎的,厨娘你认得?” “……曾经认得。”说罢,辛厨娘转过身去,明显不愿再提此人,柳望之瞧这情形,知两人必是认得的,只不知有何罅隙,看厨娘反应显是有过不快。他提马夫子本出于好意,谁知莫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尴尬,讪讪地说带何捕头去看房舍,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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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09:25
龙蒴三人坐在窗下,目送柳望之同何长顺、马夫子出门,秦鉴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就是柳东家,京城来的妖物,我同他有过短暂交谈,感觉颇为玲珑,却也不失诚恳,看起来倒会做人,来此地应当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他想掀风浪,我也不怕。”龙蒴道:“时势弱真到了起风之时,不论如何退让,恐怕也难平静,不若坦然面对,水来土掩罢了。柳东家既从京城跑到这神州腹地的县城,想来为避之祸当十分惊人,未必敢告诉你而已……对了,那位‘陈大人’是何等人物?” “不知。”秦鉴摇头,“他毕竟是妖物,有些功底,我用上七八分力,才迫他吐出这名字,更多东西完全探究不到,应当是他自己也不知晓。” “唔……”龙蒴点点头,陷入短暂的沉思,片刻后,慢慢说道:“说起来……柳东家说陈大人的举动能影响满京的异人异物么?这倒是和我印象中的某人挺像,不过那已是数百年前之事,凡人怎可能活那么长久,怕是我想多了。”说完,他再不提此事,同秦鉴闲话二三,又叮嘱迎香两句,让她莫忘了明日同行商们取香料。 迎香胸中始终觉得不太爽快,想到龙蒴与秦鉴所言的那番外在内在之论,不由十分好奇,跟二人说了声,起身离席往厨房去,想再细看那位辛厨娘,品度她的过人之处。一进厨房,红豆看见了,以为她有吩咐,忙招呼道:“哎,这位小娘子……您怎亲身进来了,要什么尽管吩咐外头小二们一声便是。” “无妨,我来看看辛厨娘。”迎香笑道:“早听闻厨娘手艺超绝,只恨进不得萧府,尝不到。今日既来了酒家,若厨娘不嫌叨扰,少不得要烦请你做个拿手菜来试试。” “哦……”辛厨娘正同人说话,闻得有人唤她,转头细细打量了迎香一圈,面上露出吃惊之色,犹豫道:“您是……穆迎香,穆姑娘?” “是我,厨娘认得我?”未料到她竟认得自己,迎香有些好奇。 “不能叫认得,听人提过,说穆姑娘生得花朵儿一般,身有奇香,会制香料,还通文墨……只是,只是……”说到这儿,她颇有些尴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苦笑道:“唉,您一提到进不得萧府,我就想起……那个,我原先在萧府上做着,里头有个丫头太不懂事,大过年的,您上门送太太要的经文,她不好生接待不说,还假托太太小姐的意思,叫起几个蠢人撵您出去。这丫头回来洋洋得意跟我们炫耀,说自己如何威风。我问她太太要是问起经文怎样交待,她鼻孔朝天,不当回事,说赖给您没抄出来就是,反正太太也不可能出门去问您。这般言行,我……我可很是看不惯。” “哦,这……”迎香一愣,原来是说自己年初被倾枝追打之事,没想到辛厨娘不但知晓,还记到现在。 “……穆姑娘,我现下虽不在萧府做了,但今日刚到柳东家这边就见到了您,也算是个缘分,给您赔个不是,您想吃什么尽管提,我这就给您做了来。” “这……厨娘说哪里话,此事与你无关,何须你来赔什么不是呢?”迎香心头生出一些感激,又有些不知所措,辛厨娘如此坦诚客气,二人并未谋面,撵自己的事更与她无关,只因当时在萧府里做事就要道歉,倒是让自己不知怎么招呼好了。想了想,迎香笑道:“当真不必如此客气,厨娘有什么拿手又便捷的菜色,做两个出来给我们尝尝便是,外间靠窗第三桌。哎,万不可太费心,我们已吃过一些了,不必麻烦的。” “好哩,这容易。厨房里头烟熏火燎的,穆姑娘花朵般的人,还请外头等着吧,莫熏坏了你。”说完,辛厨娘挽起袖子就忙开了。迎香并急着不出去,只退到一旁,看她壮实背影在灶台间穿梭,想起龙蒴所言的内在之美,不由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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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10:27
辛厨娘是锅碗灶台间的老手,手脚十分麻利,看了看厨房各色存货,略一思索,很快点选出所需的菜蔬鲜肉,三两下洗刷干净,切切剁剁,架起锅来,展眼间便烹出了几个精致小菜,俱是酒家里未曾有过的。其他人见了不住点头称赞,说她眼准手快,心思灵巧,调味俱全,是天生吃厨娘这碗饭的,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做好后,她搽干净手,理了理仪容,才将菜好生端出去,恭敬放在三人桌上,笑道:“为穆姑娘赔不是,做了几个简陋菜品,还请三位不要嫌弃。” “哪里会嫌弃,太客气了。”龙蒴笑道:“厨娘这般心灵手巧的人物,所做菜色不用尝就知定然很好。不过,莫再叫穆姑娘了,她可是我家娘子。” “哎,原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莽撞了。”辛厨娘连声道歉,只称自己冒犯,边说边转头打量迎香,又笑道:“莫怪我说,蜜县那边有句俗话,好花儿必有好叶儿配,好姐儿必有好哥儿疼,穆姑娘……哎呀,穆小娘子这通身的气派,这花容月貌,这一身做香的本事,还懂得读书识字,必然是要得位极佳的夫婿的。” 迎香闻言,耳根都红了。她与龙蒴并非真正夫妻,空挂个名儿罢了,此刻听辛厨娘所言不由面红耳赤,又无话可辩解,只拿筷子夹菜吃。秦鉴看她这模样,心里偷乐,说道:“哈,蜜县我去过,那边还有句俗话叫作……西郊枣儿东郊的面,最难伺候是读书汉。虽说酸秀才的讨厌劲儿到处都差不多,但世人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第一次见这般直白辛辣的话,实在有趣。” “哎哟,这位公子……”辛厨娘噗哧一笑。 “在下姓秦,厨娘不用客气。” “秦公子好生厉害,连蜜县俗话都知道。这可没说错,有些个酸腐秀才最是讨厌,书没读几本,就整日摇头晃脑,心比天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自己私底下再偷偷琢磨几个话本子,青天白日就做起梦来,以为自己生来不凡得很,将来要娶相府千金,登殿挂印呢。” “可笑。”秦鉴嗤笑一声,“世上哪那么多相府千金,即便真有,公子王孙们哪里去了?莫非相爷将姑娘们个个养在家里,就为等穷秀才们翻身去娶么?” “可不是这个理……”辛厨娘也笑起来,几人说笑两句,听得门口人声响动,柳望之带着何长顺、马夫子又回来了。 “柳东家,那房舍极好,就是租金……可否再少一些?”何长顺问道,马夫子跟在他身后,缩着肩膀,愁眉不展,脚步有些虚,似乎正为干瘪的钱袋忧心。柳望之露出些许为难神色,思考片刻,何长顺拉拉他衣袖,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瞅这马夫子是真没钱,东家你好心到底,便宜些赁给他,先赁个半年,等他第一批学生把钱交上了再涨起来也成。” “这……捕头说得有理,我再想想,只是开头着实有些亏啊……”他喃喃着踱了一圈,又想片刻,终于下定决定,便宜租给马夫子。定下此事,三人都松一口气,马夫子也放松多了,抬眼见辛厨娘正站在窗边,不由一愣。辛厨娘也看见了他,皱皱眉,只装做不识,往厨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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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11:02
马夫子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厨房内,上下左右细瞅了几眼,问柳望之道:“这位是……” “是我家新来的厨娘。”柳望之不动声色,邀二人在桌旁坐下,亲身端了茶水,回头吩咐小二弄几个酒菜上来,自己要陪同马夫子、何捕头喝两盅,权当庆贺定了房舍之事。“我一个外乡人,方来此落脚,就能为县上教书育人的大事做点贡献,已倍感荣幸,租金那些,不是甚么紧要之事,夫子放心,有何难处尽管同我说。” “哦……那多谢东家,日后少不得还要叨扰,莫嫌弃我这穷书生才是。”马夫子点点头,又去看厨房方向,若有所思。 “怎么,夫子认得我家厨娘?”柳望之观他神色,似乎确像同辛厨娘有过往的,不由起了好奇心,想略作探究,故意漏口风道:“这位厨娘不是本地人,外县来的……我记得与夫子你还是同乡呢。” “哦?”马夫子一惊,“也是蜜县人?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他顿了顿,犹豫道:“不像啊。” “何处不像?”柳望之心头暗笑,故意问道:“这边蜜县人少,兴许真是夫子旧识呢,要不,我请厨娘出来,你们见过,叙叙旧?他乡遇故知可是难得的幸事,就不要计较太多男女之防了。” “这……怕是使不得。”马夫子唯唯诺诺,推脱两句,连说不妥,又嗫嚅道:“其实,其实也不是十分像,只面目上有些挂影儿,她原本可是个蜂腰猿臂,玲珑水嫩的……” “这……听起来是夫子旧识啊。”柳望之看向何长顺,问道:“何捕头同马夫子熟识,可认识夫子所说之人?得空若能替他寻了来,不啻又是美事一桩。” 何长顺闻言一愣,他查案虽清醒,日常琐事上却十分憨直,哪看得出这是柳望之套话,忙摆手道:“我未曾听夫子说过有什么旧识,哪里去找?若夫子有这心,还请告知我事情来由,才有迹可循。”说罢,二人一起看着马夫子。 此情此景,马夫子十分尴尬,但他孤身来此,安身立命的本事都靠二人协助才得以实现,又不好违他们的意。想了片刻,犹豫道:“……那个,许多年前了……昔年我在蜜县下边的兴宝镇上刚做了夫子,镇里有位姑娘,生得十分可人,性子也爽朗,曾托人来说合。” “哟,我没说错,果然是美事一桩嘛。”柳望之笑道:“夫子满腹学问,自然惹得姑娘们倾心。” “东家说笑了,哪有什么美事。”马夫子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只是个货郎的女儿,我当年嫌弃她下九流门户,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必是要平步青云的,哪能同这种人结亲,就……”他顿了顿,脸上有些泛红,“就拒绝了人家。” “唔,货郎家虽有些没脸面,但你无意,也不能强求。况且,女家前来说合之事,本就不可能是正式登门,不过托媒子来探你口风罢了,天知地知,你们自个儿知,也无甚要紧。”何长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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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11:36
马夫子闻言脸更红,眼睛左右乱扫,支吾着说不出话。对面两人却始终盯着他,静待下文。片刻,马夫子猛灌下一杯酒,咂嘴道:“唉,那时年轻不知事,总觉得自己该娶官家小姐,入高门深院做老爷……自然看不上货郎家的姑娘,所以,当面羞辱了媒人一通,还写了篇文章……” “莫不是将文章张贴出去了?”何长顺问。 “唔……”马夫子头快垂到桌面上,何长顺皱眉,摇头道:“这般作为,有些过了。前年县里也有个事儿,张家借了李家的银钱,约定期限到了赖账不还,李家人讨要几次都不得。后来不知怎的,打探到张家媳妇同公公间有丑事,写了数百张单子,趁夜大肆张贴,连县衙墙上都给贴满了,一时间全县上下无人不知,闹得沸反盈天。张家媳妇受不住,次日便投了河,两天后才浮起来,泡得快没个人形。张家也不嫌臭,拿门板抬了,闹哄哄哭上县衙来,要李家众人赔命。” “够乱的。”柳望之打岔道:“何捕头方才说到投河……可是咱们方才去看房舍那条街后头的河?” “正是,那是衣江的支流,从北山脚下分流,穿县城而过,又在城外汇入衣江,我们都叫它陇头河。” “哦,这般……”柳望之点点头,若有所思。 “怎么,有何不妥?” “哦,也无甚要紧,只是我曾学过一点堪舆之术,这两日路过那条河,时而感到内中阴气过盛,或许,贵县这条河吞噬过好几条人命了。各地都有这样的地方,倒也不必在意。” “嗯。常年以来,那些想不开的、遭劫难的,包括灾异之年病亡的,不少都从河里捞起来,传闻河中有水鬼拉人脚后跟,我幼时有一次下去戏水,差点被淹死,幸好得人救起来,否则……哈哈。”他笑两声,冲淡桌上略有些沉重的气氛,接着说道:“张、李两家纠葛无甚好说……按规矩办事,李大人公正断了案,不过,此事让我感慨,流言杀人猛如虎,烈如刀啊。此前……”说到此处,他瞟了眼靠窗方向,正看到穆迎香同龙蒴说话,两人不知讲到什么,皆微微一笑,俊朗须眉,娇美红颜,好不般配。何长顺却想到龙蒴身上隐藏的阴寒,不由暗叹口气,指着那方对二人道:“那桌那位姑娘,年初也深受流言之苦,我还曾忧心她受不住,甚至寻短见。如今看来倒还过得,虽然城中依旧有不少人对她不友善,但终究好过一人独立支撑苦熬日子。” “哎,哎,捕头说得是,我当年……”马夫子期期艾艾地接茬,“我当年实在是轻狂,虽不曾将文章四处张贴,但是……去人家门口大声念出来,引得许多人观看,指指戳戳。她家就父女俩相依为命,当爹的走街串巷卖货,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本已不大好,遭此羞辱,没半年就去了。她孤苦无依,很快便有乡绅想娶她做小,听说她不从,后嫁给了镇上屠户,夫妻俩一同在集上卖肉……” “唉,夫子莫怪我冒犯,这确是你的不是了。”柳望之摇头叹道:“好好的姑娘家倾心于你个穷秀才,不就是看上你知书达理,是个有规矩的人么?你却这般害人,真……负心多是读书人啊。不看人品样貌,持家本事,只问出身高低,在我这俗人看来实在太蠢。我家辛厨娘……” “什么?”马夫子惊道:“东家说……她,她姓辛?当真是她不成?蜜县兴宝镇的辛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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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12:44
“厨娘确是姓辛无误。”柳望之道:“我还是请她出来吧,多年后重逢也算是一种缘分,夫子既心头有愧,那向她当面道歉如何?” “这……”马夫子闻言犹豫起来,几次欲言又止,连干了三杯酒,脸上浮起与先才不同的红晕,终靠酒壮胆气,点点头低声道:“有劳东家。惭愧,惭愧。” 柳望之本是说说,料得马夫子应没胆同辛厨娘见面,没想到竟允了,倒也算有担当。他与何长顺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寻辛厨娘。 辛厨娘正在洗剥一只羊腿,见他进来,回头打了个招呼,柳望之请她借一步说话。两人在后院槐树下站定,柳望之细细将马夫子之事讲来,末了问她道:“夫子说想当面同你道歉,你可愿出去见一面?” “……有何可见的。”辛厨娘冷冷一笑,“东家,你的好意我领了,但马舒平此人我不愿见,虽说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但若仅靠口头上倒个歉,就能将作下的祸害完全消弭,我想这世间早就是太平盛世了。况且……”她叹了口气,又道:“或许真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马夫子哩,若非他羞辱拒绝,我又怎嫁得去夫家?我夫君虽除了猪羊二字,连自个儿名号都写不熟,但人热心诚恳,办事牢靠,我同他一道在集上卖肉,白日在外摆摊迎客,晚间回家收拾织补,虽然辛苦,心里却十分畅快,还凭此练出了上好的刀功技法。当年客人来买肉,我都不需称量,要多少一割就准,不少人称我是案板西施呢。” “我夫君被人打死了。”辛厨娘面无表情,转身对着身后的大槐树,仰头看了许久,幽幽道:“西施再美,也是任人玩弄的女子,一件男人们的器物,各种大义说辞,不过是骗她为人牺牲罢了——这不是我说的,是数年前苏公子回桂川县时说的,我觉着很有道理。真的西施尚如此,何况我这个案板上的。” “为何会如此呢?”柳望之开始后悔接了这差事,碰壁不说,更似乎触及了辛厨娘的伤心事,但此刻又不能打断,只能顺着她说下去。 “我那时方从被马舒平羞辱、爹亲去世的痛里头回过神来,每日与夫君一起,只觉畅快自在,每日益发卖力,想着肉卖得好,亦是给夫君脸面上添了荣耀,却不知一个屠户要什么荣耀?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下九流的营生,家门穷苦,人又生得水灵,自然是祸根了,镇东头刘老爷此前便看上了我,想我给他做妾,我不从,嫁了我夫,他犹不死心,说……说我这种下作门户出身的人,一辈子只配在泥土里打混,能与他做妾,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对。连马秀才都写过,此女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不可宜家。哦,他文章里那句话我记得,叫作‘残红败柳妄争春,羞煞东君笑煞人’。” “这个马夫子……当年真是糊涂,糊涂。”听闻此处,柳望之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他只知马夫子可恶,却绝难想象事情后来到这个地步,一篇文章倒是写顺溜了,却不知害了辛厨娘多少年。 “也怪我自己太张扬,案板西施有什么用,反而被刘老爷看上了,找个茬子设个局,将我夫君投入了监牢,让我委身于他。我性子也烈,怎愿如此,想托人写状纸,那些镇上的读书人却个个都同马夫子一鼻孔出气,他羞辱过我,便如同给我盖棺定论,没人愿帮我……生怕同我扯上关系,便降低了自己的品格。刘老爷犹不知足,命人打死了我夫君。” “这些事……马夫子难道不知?” “他知道个甚,他那时已攀附了蜜县一户殷实人家,娶了人家小姐,去县上做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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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の象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2011-07-06 21:13:45
柳望之听到此处已彻底说不出话,心内后悔不迭,自己怎就一时多嘴,想帮马夫子搭这个线,本当是桩好事,反倒牵出不堪过往…… “我夫君死后,刘老爷带人逼上门来,我以死相抗才保住名节。”辛厨娘陷落在回忆里,声音越发低沉,只在喉间打转,柳望之却听得清清楚楚。“此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都说女子生得美是福分,那可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福。如我这般失牯,家里又穷的,生得越美,越是祸胎,倒不如不要美的好。生个平凡相貌,找个平凡夫君,两人或耕作织补,或做些小买卖,夫唱妇随,平静度日,不为人喜不惹人嫌的,方是最好不过。” “世人浅薄,只观皮相,难免有这样的蠢事……其实,世间为人者,只要守得住自个儿的规范,做事做人有经纬,又何须在意容貌高低呢?”柳望之低声劝慰。辛厨娘摇摇头,片刻后又点点头,叹道:“东家你说得对。所以,待刘老爷人退去,我便卷了包袱,拿上家里仅有的几串钱,趁夜逃了。那夜正下着雨,我心里怕得很,不敢上大路,只捡小路行走,又慌又惧,途中几番摔滚,弄得满身泥水,所幸未折了筋骨。一路颠簸,啃干饼、喝溪水,直弄成个泥人了。两天后到了蜜县,正在街上彷徨,突见一乘软轿过来,里边坐着个穿红着绿的夫人,后面跟了一匹马,背上驮着个人,我定眼看去,哟,这不是马舒平吗?他头顶戴冠,身上着锦,脚下蹬着丝履,好不气派,早已不是当年穷秀才模样了。我眼睁睁看他过去,他也瞟我两眼,却全然不认得……我那般灰头土脸,谁还会认得。” 说到此处,辛厨娘凄然一笑,嘴角挂起的弧度里半是自嘲,半是心酸,隔了片刻,她又幽幽叹道:“认不得才好。我也是那时才知他已到蜜县,还娶了富家小姐,再不是穷书生了。想我昔年不知被什么迷去心窍,竟暗自欢喜他许久,日夜思暮,实在憋不住了,终厚着脸皮请媒子去探口风。本以为他会读书、有才学,知书达理,必可作良人的……呵呵,他既在蜜县,我又怎会同他在一处?当时我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这条命,也不与这人相见。”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自己咬牙离开蜜县,继续往北,在全理县找了家酒店帮厨,牢记此前教训,一心只管折腾自己,整日烟熏火燎,不修边幅,大说大笑,下力气的活计也抢着做,将女人的矜持娴雅统统抛到了九重天外,随着身子日渐粗壮,眉目间的颜色也逐渐萧疏,不复昔日容光。但她心里是踏实的,这样便好,安全妥当,那些小女儿心思、夫唱妇随的念想,都如炉灶里的灰一般死寂,再不能为升腾的火苗提供一点助益,偶尔掏出来,也是为了倒掉。 柳望之听得心下萧索,虽知劝慰无用,还是又劝了几句,叹道:“厨娘莫伤心,都过去了,如今既到了这儿,我必护得你周全。马夫子那边也不用见了,我去回绝他便是。”说罢转身出去,二人还等在桌边,见他露面,马夫子立即站起来,巴巴望着厨房方向,满面期待,兼有一丝惶恐之色。柳望之见他这样,亦不好当人面说他,只言辛厨娘手头有事要忙,不便出来相见,托自己带话说知道了,无需挂心。他闻言露出失望神色,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何长顺看看时辰,发觉已近当值时刻,房舍事情既已了解,便叫上马夫子一道回去了。 送走二人,柳望之回到堂内,已是未时,店内食客稀疏,只窗下第三桌那几位客人还端坐着谈笑,柳望之看了片刻,整整衣衫,恭恭敬敬走上前去,朝当中那位青衫人拱手道:“京城柳望之,见过本县前辈,来得迟了,万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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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4:09
柳望之方朝这边望,龙蒴已知他用意,放了酒杯,静待他走到面前恭敬说了拜会之语,便起身扶他站直了,谦和笑道:“柳东家说哪里话,是我们叨扰贵店,莫让你不自在才是。” “岂敢,岂敢,前辈过谦。”他言辞亲切,柳望之却绝不敢托大,亦不敢执拗,既来搀扶自己,便依他意思站直了身躯,却不敢放胆朝人脸上看,只盯住自个儿脚尖,恭敬道:“小人本该蛰伏千里之外,为避祸而莽撞来此,初来乍到,不曾登门拜望,失了礼数,前辈不怪罪已是天大的福缘,怎可妄自尊大,真拿自己当东家看不成?”说完这几句,他背上已起了一层毛汗,鼻端隐隐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寒香,清冽冷肃,幽远高绝,似遥遥九天银河投来一缕清辉,如滔滔北冥之底借出两点冰醇,让人瞬间如梦似醉,飘飘欲仙,霎时又醍醐灌顶,如履薄冰。柳望之一个激灵,浑身骨头都绷紧了,他本非凡物,感受大异常人,这股异香背后深不可测的深邃厚重之物,让他如被蛇盯住的田鸡般定在当场,上下牙齿打架,张了几次口,吐不出半个字来。 “呵呵。”龙蒴淡淡一笑,如一股春风拂过,顿时融了坚冰厚雪,那些难以名状的深沉漆黑之物似乎突然从他身后消失了,一切复归平静祥和。他笑道:“柳东家不必如此紧张,我不敢称什么前辈,不过一届山鬼,被人抓在北山里蹲了百余年大牢,才刚得脱樊笼,勉强回复自由身罢了,还有许多问题要一一应对,大家平辈论交便是。说起来,我脱身的事儿,还得多谢这位姑娘……”他指指迎香,又道:“这姑娘虽是凡人,性子却很不差,独身在外,生活不易,恰好有一身做香料的好本事,若东家店里有所需的,大可让她做去。” “好说,好说。”柳望之为人玲珑,在京城混得熟络,尚未有消息漏出就急急奔来此处,可见其审时度势的本事,听人话中深意,更是小菜一碟。虽不知龙蒴如何脱身,但他既这般说,定是要报这姑娘解救他的恩情,让自己多照顾她生意了。当下便满口应承,说回头拟定单子请人送上门,有劳姑娘做了来。 迎香白得一笔生意,惊喜不已,连声说好,道了谢,她向龙蒴投去感激的目光,却见他已跟柳望之介绍秦鉴去了。迎香抿嘴一笑,将欣喜压下,为几人斟上酒,坐在一侧静听他们谈话。 三人闲话几句,说了些本县风物,当下局面,秦鉴讲了自己这些年游历所见所闻,一来二去,三人渐熟,柳望之也不那般拘束,最后话题依旧归到他那里,龙蒴问他京城是何等局面,为何远走本县,他只摇头叹息,也说不太清,之所以避祸出走,一来是卜卦所得讯息十分不妙,二来也是自己天生灵觉,算是无理可说,也无理可究的,或许,这就是天命如此吧。龙蒴边听边暗察他颜色,料定未有隐瞒,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京城异人异物极多,藏龙卧虎,我在此困伏百余年,早已不晓世事,柳东家自那边来,不如略作点拨,让我这乡野粗鄙的也见识见识京城妖邪的风采。” “过谦了,这个么……”柳望之思索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摇头道:“其实也没甚大不同,左不过些妖物邪鬼,加上不少异人,有些本事大,建起豪宅深院,置办了产业,上下数百仆佣,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有些则如我一般,道行微末,混口饭吃罢了。不过,既然都选择安居京城,自然是贪慕红尘富贵绮丽的,向往着帝京龙气聚出的这方繁华盛世,每日只安份享受,时而还替人解决点小麻烦,从不主动惹事,因此……”他朝空中一指,压低了声音道:“那龙庭中潜藏的利刃,虽知晓他们所在所为,却从来也不往他们身上砍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时还通个气哩。” “呵呵,这种关系,倒也有趣……”龙蒴一笑。 “唔……说起来,这也几乎要成为传统了。”柳望之又道:“听闻自从那事……三百年前的龙神陆英之祸后,方有此番和平兴盛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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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4:35
“哦。”龙蒴闻言露出玩味的表情,问道:“龙神陆英的故事还在传啊,现在又是个什么说法?” “龙君也知道?”柳望之问。 “知道啊,你也说此事发生在三百年前,我只被封了百余年,怎会没听过呢?” “哦,那当年是什么说法?”柳望之有些好奇。 “记不清了。”龙蒴摇摇头,凝神思索片刻道:“即使记得,也没太大意思,这种大神不论有何丰功伟绩,所能流传出来的,本身便真假掺杂,好歹都难以断定,我们这些山精野物,不论作何揣测,估计也是‘皇帝的金扁担’,惹人笑话罢了。” “什么是‘皇帝的金扁担’?”迎香初次听闻这典故,不由追问。 龙蒴看她两眼,笑叹道:“连这也不知,真是个小姐,难怪你精通的是做香脂,若生在贫苦农家,怕只能擅做布衣草鞋了。这皇帝的金扁担啊,是个笑话。说有对乡下夫妻在田间耕作,闲暇时聊天,农夫问妻子,那皇帝的日子是何等模样呢?农妇啐了他一口,说你个没见识的,这都不懂,皇帝日子可舒服了,他连挑货的扁担都是金子做的哩。” 迎香闻言噗哧一笑,秦鉴在旁跟着吟了首打油诗:“听闻皇上要出宫,忙坏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念罢,几人笑作一团,十分欢乐,各自又闲话几句,方复归正题。 柳望之道:“就我听闻,约摸是三百年前,龙神陆英仗着与龙皇有血缘之亲,不念人间供奉的情谊,起了谋逆之心,顶撞龙皇,偷了法器,意图诛杀人间天子,改朝换代。虽说当年正逢前朝皇帝昏聩无道,神州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气数未尽的人皇,依旧是天命所向,凭他一人就能逆不成?” “嗯,莽撞愚蠢了。”龙蒴点头附和道:“这陆英也不通得很,我听闻龙皇训诫过他多次,叫他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他却只当耳旁风,结果自然是螳臂挡车了。” 柳望之道:“可不是么。其时天下妖邪异物各自为阵,你有你的山头,我有我的洞府,与朝廷向来无甚瓜葛,也不听谁的调遣。陆英作乱被压下去后,龙皇显身金殿,与人皇相谈,让他设置内禁,招募异人,专管与天下奇人异物相通协调之事,平日里互通消息,略加照应,若有祸事时,兴许还得这些外道支援一二。那皇帝老儿本痴迷长生之术,神神叨叨,此刻见日夜供奉的神尊现了真容,顿时慌乱不堪,跪地叩首,听到什么都应下来。龙皇又顺便训斥他几句,让他不可继续祸国殃民,否则天命气数用尽,谁也保不住他。皇帝老儿战战兢兢,尿都流到裤裆里,此后大为收敛,让神州百姓缓过口气来,又这么传了几代,拖了近百年,方才改朝换代,休养生息,逐渐步入今日盛世。” “嗯,这个有所耳闻,只不如东家所知详细。”秦鉴点头道:“此前隐约听说过,禁中其实对民间的异人妖邪有所把握,甚至还有人沟通联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这样也好,有什么动静早日能知道,免得隔不上几年便乱一次,至少在这些人里头不容易乱起来。其实,谁家兴亡也没那么要紧,没有战火饥馑才是要事,百姓过得顺心,那便行了。” 迎香默默听完,心里怦怦直跳,初次听闻这些天上地下,皇宫朝野的大事,一时还难以理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反乱的龙神,作乱失败后怎样了呢?可是死了?” “死了啊。”龙蒴道:“有传闻是被龙皇亲手斩杀的,大义灭亲,也更方便与人皇交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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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5:04
“呵呵,如此手段,往好听的说叫大义灭亲,说难听了,便是卸磨杀驴。”秦鉴话中带着浓浓嘲讽,“龙皇自己难道不曾有改朝换代的想法?反正历朝历代都拜他们这些龙神,他们的供奉又不会因此短少一分。” “你糊涂。”龙蒴冷笑,“正因大家都拜龙神,所以谁坐江山有什么要紧?只要供奉跟得上,哪怕底下洪水滔天呢?风调雨顺,是龙神庇佑;天灾人祸,是人皇自己不修功德,受了天谴,这些翻来覆去都说得通的理……” “唉,打住,打住。”柳望之摆手,阻止两人继续说下去,皱眉叹道:“这些上头的事,小民留点口德吧。听闻龙皇手眼齐天,乃是第一等的大神,一个喷嚏就能颠倒三江五海,我们还是……莫在背后提它老人家的不是为好。”说罢,起身为几人斟上酒,神色间十分谨慎。 “嗯,东家说得对,怪我们莽撞了。”龙蒴点头道:“东家不愧京城里出来的,想法就是比我们这些山野里厮混的周全,虽然也听说有极厉害的高人妖邪,但不曾亲身经历过,便不当回事了。” “怎不曾亲身经历?”秦鉴咧嘴一笑,他方才喝了几大杯青梅酒,此刻后劲上来,隐有两分醉意,嘴里越发没顾忌,竟拿龙蒴开起玩笑来。“你不就被人家玄空道长打成那样,还被封在石头里许多年?我还刚听你说这事时,还想你兴许是像人孙行者一样,自己破石而出,石破天惊,结果却是靠小姑娘搭救……” “哎哟,你还说我。”龙蒴笑骂道:“当年在蒴山,我让你伪装上头官差去苏州办事,你去了当地,县令糊涂,只当你是真的,腆着脸上来拍马屁,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晚饭亲自来问你想吃什么,推荐了波斯人的酒家,你说吃什么波斯牛羊,不如苏州地道的漕鱼醉鸡,人家便随你心意,让厨子做上来。吃过饭,问你可要听曲儿,有胡姬善跳旋舞,十分妖娆,你又说看什么胡姬,苏州不是评弹好么?听两段就行,县令又只好顺了你的意。你回来同我说,这县令是不是有毛病,老推荐波斯的东西作甚?我笑你太迂,这都不懂,人家县令每天吃漕鱼醉鸡,听评弹,盼了多久才盼来一个名正言顺去消费胡姬的机会啊?偏给你这不解风情的搅和掉了,真当人家是陪你的?拿你这‘上头来的官差’做幌子罢了,你才恍然大悟。我说你幸好不做官,否则不知被人坑成个何等模样。” “哎,这事你还说……我那时又不同人打交道,哪里知道这么多七拐八弯的心思。” 秦鉴佯怒,笑骂几声,三人又谈了些当年旧闻,感叹几句,转而说起其他妖邪逸闻,迎香坐在一旁,也听不明白,渐感无趣,四下一扫,恍惚间看到有淡青色雾气在龙蒴衣摆处回旋升腾,凝成如意般的云纹状,散出袅袅香味,定眼看去却又不见了。这些小神通,包括种种不可以常理推测之处,她近段时日来在龙蒴身边见了不少,倒也不觉奇怪。又看片刻,始终不见那烟雾再出现,便转头往窗外看去。 未时已过,街上行人不多,有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吆喝着胭脂水粉、钗钿簪环,客商们赶着车马匆匆穿行,不知哪些富人家的仆佣三三两两出来办事做活。转角处过来一位姑娘,身着粉色衣衫,长袖轻扬,云鬓斜挽,头上插着好几支珠花,脸上抹着精致妆面,眉目如画,十分魅人。她莲步款款,朝街这面走来,每一步都踏在恰好处,腰肢似柳轻摆,引得人忍不住要多瞧两眼。迎香一看到她,便觉这姑娘天生风流,轻软靡丽,必定适合浓艳妖娆的香脂。方想到此处,这姑娘已走到了窗外,朝她招手道:“是龙家小娘子么?” “哎?”迎香一愣,姑娘又问:“这位美人,可是龙家那擅做香品的穆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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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5:33
“……是我。”迎香听她声音也如人一般,柔和甜蜜、浓丽娇媚,心头不由一荡,三魂似乎都出了窍,晃晃悠悠浮在半空,恨不能漂到这姑娘肩上,离她近些、再近些才好。瞧迎香一副愣愣的模样,这姑娘“噗哧”一笑,颊上露出两个小小梨涡,更让人心动神驰,她眼里秋波荡漾,睫毛扇动间顾盼流转,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朝迎香娇声道:“想请穆娘子为我做份香脂呢,可使得?” 原来是要做香的。迎香回过神来,点头问道:“不知姑娘想做哪样的香?” 这姑娘嫣然一笑,抿嘴道:“也莫叫姑娘了,见外,我姓竹,唤我小竹便可。想做怎样的香,我一时说不清,此刻您那桌上还有旁人,也不便细说。我已请松君替我写了个单子,烦请看看,回头照着单子上的意思做了便是。”说完从窗外递来一个小小锦囊,迎香伸手接过,心头忽然一动——她方才提到,写单子的人是松君么? 松君…… 松君? 迎香一阵恍惚,好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眼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待她深思,这小竹姑娘又笑道:“里头不但有单子,连定金也有了。”迎香应了声,正要打开来看,忽闻背后传来一声招呼,转头一看,见辛厨娘端着大托盘出来,对几人笑道:“讲得这般起劲,不饿么?我熬了几碗羊肉粥来,你们都吃些,总在窗口坐着,当心受风,吃点肉粥驱下寒。” 几人起身谢过厨娘,各自端了粥坐下,迎香放下碗,想再问这小竹两句,一回头,却不见她人影,想是离去了,走得倒快,只剩那锦囊还静静躺在桌上。迎香拿起锦囊细看,桃红缎面的底子,上绣着几丛修竹,一只黄澄澄的胖狐狸在竹林中睡得正香,用色跳脱,绣工精湛,整体雅致而不失趣味。 许久不曾刺绣了……迎香在心里暗叹一声,微微一笑,就要拆开来看,龙蒴已伸手将锦囊抓了过去,放在鼻端嗅了下,赶紧拿得远远的,皱眉道:“好臭。” “臭?”迎香拿回锦囊,自己嗅了嗅,哪有臭味,相反倒是有股闺阁内常见的清香,不由奇道:“我没有闻见臭味啊。” 龙蒴瞟她一眼,笑道:“一股狐骚臭,怪不得要找你做香,你当心些,莫助纣为虐。” “哎哟,龙君莫吓这姑娘,不至于的。”柳望之圆场道:“这小竹姑娘我认得,前天她来店里沽酒喝,我恰好遇见了,略谈过两句。她乃是北山上的狐狸,近日不知为何,往城里走动得颇为勤快,长居县城周边的妖物,应当不存什么恶意才对。” “但愿如此吧。”龙蒴点点头,不再提此事,转头看看旁边的秦鉴,发觉他已有些酣然,依旧兴致高涨,频频举杯,不由也来了兴趣,难得今日畅快,索性再饮些。招手唤小二过来添酒,小二上前,瞟到桌上的锦囊,一愣,问道:“这不是前日那美貌姑娘的东西么?” “是啊,你那日盯着人家看了许久,不害臊。”柳望之笑道:“还好人家不介怀,否则羞怒之下将你骂作登徒子,斥责一番,还算是轻的。” “哎,东家,我……”小二挠头,尴尬一笑,“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那姑娘不但生得美,更……更……我说不好,反正,那气质,那走路的模样,那感觉,像能勾魂儿似的。”他看看迎香,又道:“我粗人,说句不敬的话,您几位别恼,像这位龙公子的娘子,生得也不比那姑娘差,但看起来就不像那姑娘那么,那么……那啥,难怪王公子被她迷得,啧啧……”小二摇头咂嘴,搓着手,露出几分艳羡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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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6:07
“王公子?你说的可是城南王家的三少爷?”柳望之方过来几日,已将城中豪门及官府的情况摸了个八成熟,此刻听小二一提,心头立刻有了谱,问道:“我只听闻三少爷最近病得厉害,怎么还能同姑娘来往?” “东家,您这就不知道了。”小二咧嘴一笑,凑近几人低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听闻……这王家三少爷啊,害的可是相思病;病的呢?就是那貌美勾魂儿的竹姑娘。” “竟有此事。”龙蒴闻言挑眉一笑:“我近日常在县城走动,只不太去南面,便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小小县城尚且如此,红尘繁杂,可见一斑啊。” “可不是。”柳望之挥手支开小二,待他走远了,方说道:“不过桂川县也算不得十分乡僻,大大小小好歹有近千户人家,离着省城又近,上一步可深入繁华,下一步可静守清闲,不瞒各位,我选中这儿落脚,一大缘故也是看上了这便利地势呢。” “嗯。”龙蒴点点头,若有所思。秦鉴在旁笑道:“这王三少爷好糊涂,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上只狐狸,咱们这些妖邪对一只狐狸自是没偏见,红尘里的人,那偏见可深了,再柔情蜜意、温存体贴,一旦知道你是非人之物,立刻翻脸无情,连那骂人的话,都常说是狐狸精呢。”他顿了顿,朝迎香道:“她找你做香脂,还不知是做何用途,我估摸着与此有关。不若这就将锦囊拆了瞧瞧,看她要怎样的物事。” 迎香觉着秦鉴说的也有道理,点点头,拆开锦囊,先掉出来一两点碎银子,接着掏出个纸卷儿,展开一看,却不是香脂香粉的名目,反而题着一首律诗,字迹苍劲不失雅致,上写道: 公子薄情负妾身,白首空约枉断魂; 累夜剪烛情切切,一朝向隅恨深深。 浮世功名逐浅舍,红尘安乐在荒村 妾化长虹身犹在,不叫春风度此门。 “看吧,我没说错,果然是这么着。”秦鉴扫了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嗤笑道:“这世人啊……总这般迂腐,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刻薄话多着呢,总之,一旦知晓你是个怪物,那便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此前你再千好万好,此刻都作了废。遇上那些薄情寡义的,不但不认旧情,还要和着道士和尚来打杀你呢。”他这话说得激愤,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了,三人都只默默听着,也不好劝,倒是秦鉴自己说到此处,察觉有些失言,忙清清嗓子,挥挥手,再不往下说了。 迎香听着,想起他同芸娘之事,知他心中必也曾有此担忧,甚至在几十年岁月里成了一块大石,至今难以卸下,不由暗叹两声,低头又盯着那纸卷儿细看,纸上渐次透出一层绿雾,一股渺渺的香味萦绕升腾而上,如来自多年前的一缕春梦,幻胧绮思,柔情缱绻,带来最浓郁香软的粉色,却在时光中滤尽了肉欲与奢靡,只剩清雅淡愁、无尽哀婉,似暮春时连天的芳草,虽已站在繁华盛夏门槛边,却透来春去也的萧索,如冷肃秋风提早来到,残荷迎风招展,缕缕清愁荡漾,将那老去在时光里的情韵唱作不歇的离愁哀歌…… 1782#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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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7-13 22:38:38
今早上发现昨晚的部分贴错了 少了一段,今天重贴一次,不好意思 昨晚更新的部分应该是这样才对 -------------------------------------------------------------------- 嗅着这香,迎香脑子里如电闪般跃过许多片段,那些曾刻在眉梢眼角的喜悦,日日夜夜的期盼,都成了催人断肠的哀戚往事,成了不堪触碰的尖锐疼痛,被血肉包裹,渐渐钝了,但若不慎碰到,依旧椎心泣血,不堪回望。 故人已远,春草离离…… 你当是我今生的依托…… 迎香的眼泪在这迷离香氛中缓缓而下,滴滴洒落在衣襟上,晕出两点模糊的痕迹。 “是春宵百媚……”她哑声一叹,打破凝固气氛,回神见三人都盯着自己,忙抬袖抹净了脸上泪水,朝几人尴尬一笑,“她想让我做的必定就是这味道。我识得这香,底子应是春宵百媚,不过淡雅得多了,毫不浓艳,反清婉哀怨,好似……似放了许久的陈香,但又未失真髓,实在奇妙。我回去还得再细细琢磨下,想想如何调制才好。” 龙蒴略一沉吟,点头道:“也是……叨扰这半日,我们该回去了。”说罢起身向柳望之告辞,携迎香归去。 何长顺同马夫子离了酒家,往县衙方向行去,马夫子一路上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何长顺料他还有隐情未报,看不下去,摇头道:“夫子,你若放不下辛厨娘那事,大可不必陪我一道回返,还是去酒家里再坐坐?或是请东家再去帮你说说?兴许厨娘一时心软,又出来见你了呢。” 马夫子闻言停下脚步,又往回看了看,柳氏酒家的招牌早已淹没在街道深处,看不见了。他盯着脚尖,想了片刻,慢慢摇头叹道:“……我估计是不会的了。她,她定是不愿见我的。” 看马夫子这般情形,何长顺于人情上再驽钝,也多少明了一二,猜到他心思,不由暗暗摇头,冷声问道:“你这般执着于此,当真只是想跟辛厨娘道歉么?” “这,这……”马夫子脸迅速地红起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我,我也并非……道歉肯定是要道的,还有就是看看她,知晓她过得可好,我知她死了丈夫,这许多年十分孤单,我,我也……”说到此处,他脸已红得如醉了酒,声音越发含混,满嘴里絮絮叨叨,蹦出戏文般的词句来,竟有些酸腐文人思暮小姐的意思了。 猜测成真,何长顺越听越觉难以接受,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夫子,你是读书人,礼教应该是比我更熟知的。辛厨娘她可是寡妇,这寡妇门前……” “又没有律法禁止寡妇再嫁。”马夫子撇嘴道:“我已知错了,昔年是我读书读昏了头,拿出身贵贱考量人,实在幼稚不堪……” “现在知道这点倒也不迟。”何长顺不愿多言,搪塞两句,言自己得去衙门,就不多陪了。马夫子看起来还有话要讲,但对方既如此说,也不好挽留,只得由他去了,自己又站在原地发一阵呆,长叹口气,慢慢离去。 何长顺回到县衙处理事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事毕,一时颇为清闲。这两日算得上风平浪静,盗匪未光顾桂川县,上头没有新的公文下来,城里也无人递状纸,李大人每日看书习字,然后就是关在书房中不知忙甚,时常也叫父亲进去对谈。他歇了片刻,到前边问了当值的弟兄们,得知今日一切平静,无甚可忧烦之事,心头也颇为安定。 今日值守之人姓林,比何长顺小两岁,为人诚恳勤奋,年前方成亲。他看何长顺前段时间太过辛苦,眼下难得无事,便索性请他早些回去歇息。何长顺见确实也无事可忙,也就走了。 回到家,何主簿依旧在书房内看书,见儿子回来,问道:“你今日带马夫子看房舍去了?” “是啊。就在城东北边的后街面上,街那边便是陇头河,三间大屋,十分整洁敞亮,拿来做私塾不错,又僻静又方便,周围没有住户,孩子们念书也不会吵到人。” “嗯……”何主簿点点头,忽然一顿,又摇头道:“不好,不好。那房舍靠近陇头河,若有孩童不慎落了进去,害到性命,如何是好?” “放心吧,爹。你大约已许久不曾去那条街上走动了,如今河边设有栅栏,不易攀越,几岁大的孩童想要跌进去还不容易呢。” “哦,这样……如此甚好。”何主簿笑道:“我还担心会有孩童如你当年一般,一不慎就跌下去,当时围了满圈人,偏生无一个会水,幸得有苏公子搭救,才保住了你这条小命。” “嗯……许多年前的事了。”何长顺叹道:“我还记得,那年我只五岁,又不会水,深秋的河里十分阴冷,落下去怕得不行,幸亏苏公子仗义相救……苏公子……”说到此处,他停下话来,细想了半晌,问道:“说起来,爹,苏公子后来怎样了呢?” “这个……”何主簿也愣了,又想片刻,摇头道:“说不好。苏公子这人,历来就有些不同寻常,那般出色的人物,怎么就……” “听闻苏公子后来疯了?”何长顺小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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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0 18:43:20
“胡扯!”何主簿手在桌上用力一拍,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谁告诉你苏公子疯了?!芝兰玉树般的佳公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可称是桂川县几十年来数得上号的人才,怎么就疯了?人家不过是不同我们一般见识,出外闯荡去了。况且七年前,苏家遭遇大火,全家上下死的死、跑的跑,偌大家业落得个一清二白,苏公子回来吊祭时,言谈举止不也一如往昔么?” “是。爹说的是。”见父亲动了怒,何长顺急忙改口,“七年前苏公子回来收拾家业时我也见过,依旧风度翩翩,只是更加沉稳了,面貌上竟不见怎么老。”他知父亲一直感念苏公子救过自己的命,因此容不得旁人说他半点不是,即使客观看来,苏公子此人实在有些惊世骇俗,甚至……在有些人眼里算得上疯疯癫癫。 “唔,苏公子颇有仙气,不见老也正常。”何主簿轻抚胡须,摇头晃脑地叹道:“城中人总习惯唤人家苏公子,真计较起来,也该是被称作苏老爷的年岁了。唉,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过得如何……”言罢,连声叹气,愁眉不展。何长顺见父亲这般,怕他又思虑过甚,心头烦忧,忙岔开话题道:“我看近日衙门里颇为清闲,爹也莫老看书了,有空出去走走。卢氏酒家新去的厨娘听闻也做得一手绝活儿,我带您去尝尝?” “尝什么哦……”何主簿依旧皱眉,“清闲,哪里清闲?你是不知,这两日李大人叫我去都说些甚。”他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萧凤合不日就要履任同知,这段时日已多在州府里走动了。他透来消息给李大人,说盗匪之祸并未消弭,反而弥散开来,连京师里都有了踪迹,一出手便劫杀了两户人家,来势汹汹。为此,萧凤合让李大人万不可掉以轻心,估摸着省上很快就要下文,让各县加强戒备,勤于巡查,若是有了什么纰漏被上头抓住,李大人这帽子……”他咳嗽两声,遮过了下面的话。 “这般凶残?”何长顺吃惊,追问道:“京城里也有了?这帮盗匪竟敢在天子脚下杀人,忒是大胆,已数年未曾听闻京内有什么命案了……可有盗走财物?” “不甚清楚,那边还未有准确消息过来,听萧凤合那意思,貌似京里慈恩寺失窃了两件物事。” “哦,还偷到庙里去了。”何长顺本是顺口一问,心底并不在意这些财物上的得失,更关注人命,便又问起那被劫杀的两户人家之事,何主簿想了想,言道都是京中商贾小吏一类人家,并非豪门大户,记得其中一户姓姜,上下四十余口都给灭了门;另一户似乎姓林,只有小姐并几个丫鬟惨遭杀戮,但也是大不幸了。说罢,两人唏嘘一阵,何主簿又叮嘱儿子不可轻忽怠慢,亦不可莽撞冒进,盗匪不来桂川县自是幸运,若有蛛丝马迹,千万不可逞能。何长顺一一应承下来,又闲谈两句,气氛渐渐活络,终于说动父亲晚间去柳氏酒家吃饭。 迎香一路上都在想那香味该如何调配,默念多次春宵百媚香的配方,在心里将方子加减斟酌几遍,总觉有什么不妥。做饭时也心不在焉,弄得咸淡不均,自己尝了两口,再不好意思吃,道声惭愧,想去重做,龙蒴却不答应,让她莫再折腾,将就着吃了,赶紧想如何配香是正经。 迎香红着脸应声是,吃过饭,三两下收拾好,同龙蒴在厅里坐着谈论此香,龙蒴问道:“你此前说这叫春宵百媚香,听名字便奢十分靡绮丽,我未曾接触过,不知是怎样的香品,如何做法?” 迎香道:“春晓百媚香配料繁复精巧,制作所耗精力也颇多,若依方子来,当选母丁香、白颥、詹糖香、龙脑、麝香、榄油、甲香、广排草须、花露、茴香、梨汁、玫瑰花、干木香花等为料,除龙脑、麝香外,其他都先磨粉,然后加进苏合油与炼好的花蜜,同花露一并调和,细细捣上数百次,再拿不吸水的东西封装好,埋入地窖里。如今这天气……”她顿了顿,掐指算算时节,道:“如今的季节,需得贮藏七日才好。用的时候拿玉片隔火焚了,香气萦绕,十分旖旎曼妙。”讲至此处,她叹口气,又道:“说着倒是这么个做法,然而我嗅那味道,绝非按方子一步步出来的,似乎已放了许久,是陈香料,这样味必然要败才是。但那香嗅着却如一坛子酒,越陈越清冽香浓,其真髓丝毫未去,反倒是其中的浮华靡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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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0 18:44:01
“味陈而不败,反愈见清冽么……这倒有点意思。”龙蒴点点头,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笑道:“此香听起来不似凡物,我倒建议你就按着方子配,用到那竹姑娘身上,兴许就变了味儿了。” “唔……”听他此言似别有深意,迎香正待追问,忽听外边传来响动,有人叩门,并高声道:“请问主人可在家否?” “在的,少待。”龙蒴应了一声,起身出去。门外站了个中年汉子,身材敦实,面相憨厚,一身短打衣衫理得整整齐齐,胸前绣着个小小“王”字。 “哎,您就是龙公子吧?小人这厢有礼了。小人乃城南王家的管事,唤作王二。”此人态度颇为谦和,先朝龙蒴行了一礼,通报了家门,接着道:“闻龙家娘子擅做香品,我家老爷想请二位过府一叙,并托请您娘子做份香料。” “哦?”龙蒴微感意外,迎香如今在城中的名声虽比当初有所好转,不再是人人可欺的孤女,但也绝未好到可于富贵人家登堂入室的地步,怎么连从未有过接触的王家都找上门来了?联想到下午所见的狐狸、王家病重的三少爷,还有那纸卷儿上的诗……龙蒴心里渐有计较,问道:“王老爷请我夫妇过去?” “是。”王二答道:“老爷亲自吩咐我,务必要请龙公子和娘子都过府去,坐坐聊聊,再商谈做一份香料之事。” “做香是没问题,不过,为何会想到请我家娘子过府呢?我记得此前……”龙蒴微微一笑,语气柔和,眼里十分冰冷,“此前王家诸人不是碍于城中流言蜚语,对内子避之不及,甚至在背后说过许多不中听的话么?” “这,这个……”王二料不到他如此直接,顿时尴尬起来,额上冒出细汗,结结巴巴道:“龙公子莫计较,我家老爷专门派了车来接哩,说一定邀您和您娘子过去,大家细细商讨下,还请……” “商讨何事?若是为你家公子的事,我们可不上门的,又不是大夫。” “这……唉,公子,莫为难小人,我家公子确实,这个,那个……身子有些不好……”说到此处,王二一咬牙,当场就要跪下去,龙蒴伸手架住他,正色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为王公子病的事?让我带内子过去,名为做香,实际上有别的打算?说了,我们便随你去,若是不说,你自个儿在这里跪一宿好了。” 王二进退不得,哎哟两声,苦着脸想了片刻,咬牙点头道:“龙公子真是聪明人,我,我背着老爷说这话,本已是不该,公子千万莫往心里去。老爷让请您家娘子过去,主要是因为我家三少爷病得怪,此前流言纷纷的时候,有人说您娘子是北山里的狐狸,变了人来害命,后来自然知道不是的,但始终在老爷心里留了个妖妖窍窍的名声。少爷病得奇,老爷一边找大夫,一边找和尚,还说……说……”他犹豫片刻,见龙蒴盯着他,便又咬牙道:“便说干脆让那来路不明的妖精……不,让您娘子给看看,做个香熏熏,兴许有些用处,这也算得个以毒攻毒的法门。” 原来是因着我来路不正经,所以得了歪门邪道的病痛,就都找上门来,拿我当巫婆神汉用了。 迎香站在龙蒴背后,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头泛起酸涩与愤怒,却又不好出言刻薄。这王二不过办事的下人,刻薄他又什么用,没准回头还遭人暗地里下绊子,反而更吃亏呢。想到此,她轻轻拉了拉龙蒴衣袖,悄声道:“罢了,去就是,莫多说,要是惹得王老爷那边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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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0 18:50:06
她语气狠绝,鼻子里带着哭腔,齿间磨咂出隐约的声响,如困兽低吼,每一个字都似从冰窟里吐出来,却又满裹新鲜热血,听在人耳里俱是触目惊心的震颤。白日里柔媚艳丽的面貌变得冷酷,如霜冰寒笼罩在眼底,嫣红唇角似乎要滴下血来,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唯有窗外刮过阵阵鬼嚎似的风声,偶尔吹动树枝打在窗棂上,发出一两声死板的噼啪,益发显得阴森可怖,变换叵测,本应春光大好的四月天顿如残冬般萧索。迎香心惊肉跳,只觉背上阵阵起栗,手脚发颤,想叫龙蒴,又怕龙蒴听不见,叫也白叫,反倒惹恼了她,只抱着肩朝床里缩去。小竹见她畏惧,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不用怕,我虽有恨,但更知冤有头债有主,绝不冲着你乱来,况且你身边有那人,我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说罢,她妍媚一笑,唇角漾起春花般的风情,又恢复了白日里香侬娇软的风情,柔声问道:“我要的香,你做得如何了?” “……是春宵百媚香,对么?”迎香心里揣揣,不敢说还未动手,决定先问清楚方子再说。 “不错。”小竹叹了一声,点头道:“是春宵百媚,你果然精通此道,那几十年前的陈香也能嗅出来。” “果然是陈香,这可不好做了。”迎香有些犯愁,现做的香,哪可能同沉淀了几十年后所滤出的味道相比呢? “也无妨。”小竹凄然一笑,眉目中又盈满哀愁,轻声道:“你就按方子做,他昔年送我此香时自然是不陈的,他记得的也只可能是当年的味道。几十年不见,兴许早已当我死了,哪知我不但活着,还保留着那香呢……”她方说到此处,若隐若现的寒香透过窗户,如一根钢针激射入房内,又听得两下竹节敲击之声,迎香尚不及反应,小竹已舞动长袖,腰肢轻移,在原地转了几圈,身周散出一缕缕鹅黄色烟雾,整个人竟在雾气中渐渐消失了。迎香甫嗅到寒香,疑是龙蒴出手,然而事起突然,只在电闪之间,尚不敢断定,便见小竹消失,不由大吃一惊,盯着她消失之处细看。只见那烟雾渐次流动,变换如梭,竟在她眼前织出一幕幕栩栩如生,却有亦真亦幻的场景来。 银月高悬,夜色深沉,一间书斋内,青年书生秉烛夜读,烛光跃动,衬得他肤色白净,眉目俊朗,配上一身绸衫,越发疏朗潇洒。书生读了几页书,起身关窗,忽见外边草丛中晃过一道小兽身影,笑了笑,转身回去继续苦读。他却不知,刚低下头,那小兽便转回来,在窗户对面人立起来,盯着屋内灯火,眼中净是纯然向往。 …… 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屋檐,书生就着烛火习字,忽然停了笔,对窗外叹道:“如此寂寥之夜,若得红袖添香,真是一大美事。” “奴家来为公子添香。”娇柔声气从窗外幽幽传来,书生呆了,愣怔片刻,举烛去看,见窗外俏生生立了个美人儿,鹅黄衣衫,打着油纸伞,竟是那书上画上都难以描摹的妩媚俊俏。 …… 灯烛照影,笔墨含香,不知多少个夜晚,书生同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嫣然笑对,他要读书,她在旁添茶水;他要习字,她便研磨展纸;他累了要歇息片刻,她便铺开软塌,自己持扇在旁,边替他赶蚊虫,边待他小憩。这夜,他举着灯烛,细细看她明艳的面貌,;拉住了她的手,叹道:“王川不知哪世修来的福分,得你如此倾心,你从不说自己是哪儿来的,我也不问,但,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想娶你都不知上哪儿提亲去。” “我……我叫胡……”她本是山野间一只走兽,哪来人间女子的名讳?狐狸二字眼见要脱口而出,忙咬住了嘴唇,支吾道:“我名……竹,竹丽。” “你姓竹啊,甚好。”书生笑得万般温柔,“竹乃君子,十分有气节,我常自称幽篁居士,没想到如今来了修竹姑娘。” “嗯……”她低下头,羞得耳根都红了。 他说要娶她。 她脑子里思绪纷纷,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缭乱,为何要自称竹丽呢?因为他是读书人啊,他总说竹淡雅高洁,乃是君子,自己也常以竹自比。 我自称叫竹丽,岂不正好同他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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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5 12:43:43
书生笑了,盈盈烛光下,真如春风般和熙悦人。他细细摩弄她双手,轻拉慢揉,指尖在她掌心里画圈儿。她脸色红得像天边彤云,心跳如擂鼓,满腔柔情蜜意,却又俱说不出,只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书生从怀里掏出个包裹,粉色丝绢,碧绿绦子,拿金线细细缠绕裹起来,状如一颗九转玲珑的巧心。他解开包裹,里边躺着小小一个香囊,打开来,散出旖旎曼妙的奇香。 “这叫春宵百媚香,你说,好不好?”书生的声音在香氛中显得有些低哑,在她耳畔回旋。 “好啊。”如此妙香,闻起来绮丽多姿,梦幻缱绻,怎么会不好呢?她有些不敢确定,隐约的惊喜在心头跳跃——好香啊,这是要给我的吗?他还是第一次送我礼呢。竹丽耳朵都红了,想伸手去拿,又不敢去拿,书生已将香囊放入她手里,又悄声道:“你说好不好?”他声音越发低沉,几乎是在她耳畔呻吟,语气中却流出一股轻佻,“这叫春宵百媚香呢,你说……可好?” 这下她终于听懂了,全身血似乎瞬间涌上来,冲得她晕头转向,手足无措,短短一句话,便如一个激雷轰来,眼前净是耀眼乱光,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可怎生是好?她在乱纷纷的心里自问,虽早存了这个念想,但从来只当痴罔,人家好好的读书人,怎会同自己这山野走兽厮混?能伴他读书,已是心满意足。虽也曾梦过嫁给他……不过,若按人的规矩来,这没名没分的,难道从了他不成?然而归根到底,自己不过一只小小狐妖,又如何当得起这名分? 她还在苦思纠结,书生已等不及了,搂了她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往榻上倒去,嘴里低声道:“竹丽,我对你的心思日月可昭,你这般可人,叫我如何舍得……放心,不论你是何种来历,我也必娶你。今夜之后,咱们就是夫妻了……” 罗衫委地,烛影悄移,柔媚娇艳在此夜悄然绽放。她躺在书生臂弯里,脸上是醉人的酡红。明日,兴许明日吧,她想,明日他就会带自己回家拜见父母,说要娶她,毕竟他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 只要能做夫妻,以后永远保持这般样貌,再无法纵跃山林也不要紧。走兽皮相虽自由畅快,但这人间痴爱更让人着迷。以后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狐狸的事,毕竟是读书人,怪力乱神之事,怕是不能提的。可是……自己没有家眷,若他父母不接受怎么办呢?这倒是个难题了,若是公婆不接纳自己,相公可愿同自己离家单独过活? 竹丽皱眉,书生轻点她鼻尖,笑问:“弄疼你了?” 她摇摇头,挤入他怀里。也无妨,若公婆不接纳,自己便伏低做小,好好伺候他们,终有金石为开的一天。要是让夫君离了家,累他功名前途受了耽搁,那才罪过呢。 金乌唱晓,次日一早,书生说要先回去禀明父母,终身大事,须得同高堂细说,贸然带她上门,怕更惹二老不快,今日便不带她去了,请她先回去,晚间再来。她一愣,书生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惹得她又满面绯红,羞羞怯怯地去了,满室徒留旖旎香味。 迎香看着这一切,心里渐生不详之感,突听闻龙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冷笑道:“好戏这才开始了。”话音方落,眼前的情景又是一变,已换了高门大户,敞亮轩堂上立着两个人,当中一个正是那青年书生王川,旁边却站了个身着道袍,背负宝剑之人。只听王川对那道士道:“……详情便是如此,还请道长届时出手相助,学生不胜感激。” 道人闻言沉默片刻,方问道:“王公子,前日你在街头叫住贫道,让出手对付个妖精,依我看来,她对你并无恶意,何须如此呢?我可出手替你吓她一下,将她赶走便是,要收她性命,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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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5 12:44:19
“道长慈心,学生佩服。”王川又作揖道:“但那妖鬼精怪皆是异类,常言说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她此刻不作乱,不过贪图人间富贵风流和我年轻俊朗,保不齐哪天便原形毕露,血盆大口一开,学生焉得命在?还恳请道长大发慈悲,救学生这一遭。” 道人闻言心下鄙夷,忍不住冷笑一声,问道:“公子既如此明理,为何不早与她划清界限,不作亲密来往,便少了许多纠葛祸害。若她床第之间会吸人精血,公子同她几度春宵,岂不已遭大害?” 王川似被问住了,干笑两声,方支吾道:“道长此言甚是,然我也并非贪图她那两分颜色……她虽来历不明,生得狐媚妖娆,多半有古怪门道,但我觉着并非那吸人精血阳气的妖物,我同她欢好这段时日未见枯槁憔悴,反倒身体健朗,精力不绝,莫非她还主动度气于我强身不成?话说回来,女色虽是天下第一祸水,但若不亲身体验,如何得知其中厉害?《莺莺传》便讲,读书人需得经历一番红粉骷髅之祸,方能脱身欲海,做成富贵文章。张生若不受崔莺莺诱惑考验,兴许还未有那一身功名呢。” “……哼。”道人似乎十分不屑,背转身去思索片刻,回头道:“罢了,就当她活该有次一劫,贫道这次回来探望杨武师不慎失了盘缠,王公子既解我囊中羞涩,我也该投桃报李才是。只是,公子想好了,天道轮回转、善恶有数,此番诛杀了那妖女,保不齐日后还有甚祸害反噬,公子莫要怕才是。” “唉,不怕,不怕。道长愿出手诛灭妖邪,学生感激不尽。”王川喜上眉梢,连连作揖,那道人却只摇头而叹,再不多言。 渐渐的,眼前场景再度摇曳变换,依旧归入那间书斋内。此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王川点好灯烛,却无心读书,只不住朝外探头窥视,忽闻一声娇笑,竹丽翩翩而来,罗裙裹着一股香风入内。瞧他这般模样,她面上一红,笑问:“东张西望,猴急个什么劲?我这不是来了么?”王川待她进来,便扑上去锁了门,抱着求欢,竹丽却不愿,扭捏着躲避开来,王川心里有鬼,惦记时辰,越发欲火烧心,顾不得许多,一把搂住了便要往榻上压。竹丽见他这般急色,还道是小别胜新婚,心下又羞又喜,又有两份薄怒,架住他双手,柳眉一竖,佯斥道:“越说你还越急,就知这事儿,说了多久了,何时带我去见公婆呢?” “唉,心肝儿莫急,这月我娘在城外光如寺供佛,沾不得荤腥,听不得红白事,等她回来即刻跟她禀告。”王川信口应付,说话间手脚麻利地脱掉了身上衣衫,赤条条往榻上爬,又动手去解竹丽腰带,喘吁吁地道:“再过些时日也好,到时,你这儿已怀了我的骨肉,更由不得他们不应承……” 眼见要活色生香演起来,幻境之外的迎香大窘,臊得耳根都红了,想闭眼不看,又怕错过接下来的惊变,脸红得如猴屁股,心跳如鼓,哎呀一声,拿手捂住眼睛,却又从指缝里漏过一些偷偷瞟着。 “呵呵,我疏忽,这可不便展演给你看。”龙蒴轻笑两声,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迎香那点羞涩和好奇,更从心底隐隐生出愧疚来,似乎这被龙蒴知道自己那丁点绮思是极丢脸的丑事。她忙放下手,正襟危坐,专心盯着幻境细看,见场景又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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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7-25 12:44:47
夜色深沉,书斋内一灯如豆,隐约风过,烛火跳跃,映得四下影影绰绰,透出诡秘莫测的意味。两人云收雨住,竹丽起身理好装,坐在床沿,又说起拜见公婆之事,王川嘴里恩恩啊啊地应付,只拿手在她腰上揉捏,好似十分舍不得。抚摸了片刻,他念念不舍收回手来,朝外看了一眼,懒洋洋说道:“心肝儿,你去外间看看,我好似听见有人声?” “哪有人声?”竹丽不知是计,起身朝外走去,笑骂道:“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听个声儿也要差遣我,净让女人家做这些事,真要有个贼匪在外头,伤了我,看你怎么办?”王川嘻嘻一笑,说我飞出去护你,紧盯她出门的背影,眼神渐沉。终见她身影消失在门口,一掀被纵跃起来,赤着脚三两步奔到门口,猛然关上了门。 竹丽站在外头四下一看,并未有何不对,突听得门响,诧异回头,眼角瞟到金光一闪,一股磅礴巨力袭来,似重锤砸在胸口,肋骨尽断,剧痛如狂涛震彻她四肢百骸。骤逢惊变,来不及发声,她眼前已是一黑,耳中嗡嗡乱响,鲜血从七窍直喷而出,双眼一翻,昏死在地。 道人持剑从暗处步出,他一击得手,面上却不见欣悦神色,慢慢走至竹丽身边,见她衣衫凌乱,七窍流血,两眼翻着白,胸口凹下去一块,不见声响动静,躺在地下全无气息,似乎已死了。周遭满地鲜血,四下草木均泼溅上斑斑血痕,发出腥气,十分凄惨。道人凝神观察片刻,叹了声可惜,收起剑,朝屋内道:“可以出来了。”王川听他呼唤,慢慢出门,看到竹丽尸首,犹豫片刻,大着胆子拿脚去碰了碰,急忙又缩回来。道人见他举动,鼻子里冷笑一声,讥讽道:“不必如此小心,你方才同她睡过,转瞬之间便怕了么?”王川遭遇奚落,脸上一红,支吾道:“方才是活的,现下已死了,自然有些怕。”说完又踢了两脚,见她仍一动不动,抬头问道人:“怎的不现原型?” “哈,世间庸人传讹甚多,以为精怪妖物死了都要露出所谓的原型?”道人笑道:“我看这妖精成人形时,便舍弃了原身,如今即便死了,也不会再变作狐狸……断自己后路,也是个痴儿。” “原来她是狐狸。”王川皱眉,嫌恶地退到一旁,捂着鼻子道:“一想到那些野物身上的狐骚臭,我就恶心,若早知是只狐狸,怎么也不会同她亲近。”道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王川又叹道:“如今算是好了,解决了她,也好回复家里,家里已给我说了门亲事,上好的门第,那家小姐虽不若她明艳媚人,但成家立业还是得贤淑贞静的女子才好。要是还同她纠缠不清,坏了姻缘才……” “莫说了。”道人皱眉,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拎起地下竹丽,抗在肩头,道:“她没有原身,至朽烂也会是一具人体,被人看见反而麻烦,我将她扔到北山僻静处去,然后离开回返北方,此事到此为止。你以后别提见过我,也不要同人说这狐狸的事。” 王川巴不得就此别过永不相见,闻言甚是欢喜,连连作揖,说道长辛苦,想了想,又从腰里摸出几锭碎银子,巴巴讨好道:“有劳道长深夜还来此捉妖,除说好的酬劳外,这点心意也望笑纳,烦请道长千万将她扔到无人知晓处去,就当……就当学生是做了场噩梦吧。” 道人冷哼一声,拿过银子,纵身几个起落,趁夜色远远往北而去,一路攀山越岭,渡涧穿林,很快到了北山深处,随便寻个断崖处,听得下方似有水声潺潺,便想将肩头扛着的竹丽扔下去。待要动手,犹豫片刻,又停住了,放下来摸摸鼻息,忽然咦了一声,奇道:“竟还有丝气在……也罢,我不作孽,生死由你去了。”说完四下一探,找棵郁郁葱葱的大松树,将她放到树下,自己远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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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12:14
随着道人远去,眼前景象逐渐模糊,那株高大的松树轮廓也变得朦胧,慢慢遮住了树下不知生死的竹丽。光影摇曳,淡淡寒香笼罩四周,这场从羞涩到旖旎、从甜蜜到惨烈、最终归于凄然的幻境缓缓褪色,四周显出桌椅、墙壁的实像,伴随浓黑夜色,阵阵风声,一切都重归秩序。迎香回过神来,呆坐不语,方才所见的一幕幕,似一把钩子,在她心里挖掘,将好不容易盖起来的地方挖得血肉淋漓,过往回忆被翻出来一块块铺开,在她心底砸出阵阵又酸又苦的波涛,让胸腔里每一处都因痛楚而颤动…… 不待她多想,一声娇嗔,小竹从变换的景象中现身,满脸通红,怒斥道:“你们玩这些把戏,把过去那些展演出来,是想戏弄我么?!”她虽知是龙蒴在背后操纵,却不敢找他麻烦,只拿面前迎香出气。话音方落,三两步奔上前来,抬手便朝迎香打去,迎香似乎魇住了,呆望着她无反应,眼见巴掌要落到脸上,却听小竹长叹一声,嗓子里哽咽着,低声道:“……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孽缘,很快便要一来一往、清清白白地说个干净,给你们看见,也就那么回事而已。”说罢丢了手,退到一旁,蹲在墙角默默垂泪。 迎香黯然,半晌后叹了两声,幽幽道:“又是一个负心的王公子,世间无情的王公子怎得这么多?”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不时掠过的风声。又过片刻,小竹收了愁绪,起身问道:“香要多久才能做好?” “……至少十日。” “好,那我便十日后来取,务必做得甜蜜精妙才是。” 迎香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苦笑,点头道:“你放心,若不知你这段故事,我兴许还有两分不知如何下手的困惑,如今可再无顾忌了,必定做出最好的春宵百媚香给你。只不知……你拿了去做何事呢?” “这你不必问,不过,倒想邀请你在十日后与我同去王家,到时自然知道我想作甚。”竹丽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你们已知我过去,可知我如何获救的么?” 迎香闻言,心头一动,脑子里将小竹前后所言全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松君?北山……那日在北山上听到的话……啊,想起来了! ============================================================ 搬运者曰:请大家不要手贱行么。Mark党请自动退组。LZ来了的话把LS mark党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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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14:54
想通这关窍,迎香胸中豁然开朗,许多散落的讯息片段如珍珠般被串起,成了一条链子,将过去所见所闻都衔接起来。她急急问道:“可是松君救了你?北山松君,我当日在山里听过这名,他是松林里的精怪么?” “呵,松君乃千年松木之灵所化,与巍巍北山同根同寿,岂是我这种小妖可比的。”竹丽淡然一笑,“我当日被打个半死,肋骨都折了,幸得松君搭救,捡回性命,就此长居北山,一呆几十年。”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一日闲谈,松君问我为何起这名儿,难听得紧。我说人言道君子爱竹,他是个读书人,历来仰慕竹之高洁。我是狐狸,为投他所好,又占个本相的谐音才编出这名……结果松君大笑,说竹有什么君子的,自小嘴尖皮薄腹中空,表皮上一节节姿态凛然,其实肚里空无一物。你以为竹清淡脱俗,不爱娇花么?那不过因为它们开了花就要死,才不得不甘守清贫罢了。” 迎香闻言不由失笑,这松君说法偏激桀骜,竟能自圆其说,倒有些意思。遂追问道:“那松君心目中的君子当是谁呢,莫非是松柏之属?” “给你猜中了。松君说只有我们松树才是真君子,四季常青,傲寒凌霜,巍然挺拔,肃穆端庄,风过而不语,雪落而不屈,不似那些轻狂的竹子,一点儿动静就唰啦啦响个不停,经不得事。” 这么说似乎确实有理。迎香暗笑,方才的郁结愁苦慢慢散了,小竹也不再那般凄然愤恨。方才幻境所见的种种过往,让迎香心里对她颇为同情,加之感怀自身遭遇,此刻看她再不是妖怪,更像姐妹了。她索性披衣下床,燃起烛火请小竹坐下,又沏了茶来,两人边用边闲话。聊了半晌,迎香摸出白日她遗下的锦囊,说如今已知香如何制,看这锦囊纹彩辉煌,十分精巧,光那绣工就不是一般姑娘能绣出来的,当颇为珍贵,还是还给她的好。小竹接过,看了看,叹口气收到怀里,低声道:“也没甚珍贵,我还绣得出比这更精美的,这锦囊只是留个过去的影儿在上头,权充念想罢了。如今想见我身漂亮皮毛,可再不能的。我们这些妖精,一旦成了人身,就要面临两难之选,要么留着原身,虽可变回原型,但得时刻看顾好,若原身皮囊有损,这身子也保不全;要么毁弃原身,一辈子以人的面貌行走,倒是毫无后顾之忧地投身红尘了,却又难免舍不下……” 原来做妖怪也这般为难,还以为它们想怎么变就能怎么变,神通广大着呢。迎香暗叹。听她又说道:“当年同王川山盟海誓,我以为自己很快要嫁入王家,从此当人媳妇,与他白头偕老,厮守一生。既已决定做人,留着狐狸原身便无用了,反倒是个累赘。那么大只狐狸,过门时怎么交待呢?嫁过去后怎么保存它呢?所以一把火烧了狐身。呵,我烧的时候还向火神真君诚心祷告,请他保佑我岁月静好,白首不离呢。后来……呵呵,想起来真是……”她寂然苦笑,说话间连连叹气,却再滴不出泪来了。 不知不觉,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第一声鸡啼由远处唱响,风声早已停驻,深沉静夜露出熹微晨光。小竹饮下最后一口茶,迎香起身想添,她摆手道:“不必,我该走了,那香……” “你放心,我一定按期做出来,十日后来取吧。”说罢送她出去,打开门,见龙蒴站在大门边,走近了更见他鬓发沾着些许晨露,显是已在此许久。看到她俩过来,他打开大门,退到一旁让她们出去。迎香心头一热,他在这里站了半夜?是怕自己有意外么?她朝龙蒴看去,他却已转开头,盯着东方微露的曙光,神色淡然。 送小竹出去,目送她鹅黄衫子消失在巷口,迎香回来,龙蒴已在厅里坐下了,她过去问道:“你何必在外头站了半夜,是觉得不便入我房内么?这也无妨……” “我名义上好歹是你夫君,有何不能入你房的。”龙蒴否认道:“不过,你们这两个小怨妇都在批判负心臭男人。我虽未曾负人,好歹是个公的,同你们一处谈这些,有些尴尬罢了。”说罢促狭一笑,起身回西厢房去了。 迎香一愣,片刻后突然明白他话中调笑之意,羞得脸上飞红,想追过去评理,他却已走远,想追到他房里去,又没胆子,哼了两声,也回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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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21:13
次日一早,迎香便开始着手备料制香,春宵百媚香所费材料甚多,制起来也十分繁琐,她每日忙忙碌碌,采买、拣选、清洗、淘澄、晾晒、研磨……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细致,亲力亲为,连饭也顾不得好生吃,每次三餐皆草草刨两口就又去制香。多数时候龙蒴从不去扰她,偶尔帮她采买各色所需。两日后,黎峒行商们的香也已送到,她又点选出一两上好沉香,配上三钱占城麝檀、三钱占城沉香、二钱迦阑木、一钱龙涎、二钱龙脑,再加半钱檀香、半钱笃褥香、一钱大食栀子花、五滴大食水和一些蔷薇水,细细和匀,,在石台上慢慢捣碎,直到成为细腻柔润的泥糊,再放入模具里,细心压制成一块香饼。这香饼只大拇指大小,精致的长形,上头有细细纹路,迎香拿在手里嗅了嗅,又把玩片刻,十分喜爱。 龙蒴恰好走来,看她这动作,笑道:“若舍不得,干脆留着自己玩吧。” “那怎行,说好赠给何捕头的。”她放下香饼,回身道:“这叫瑞龙香,其味平和公正,散发一股正气,又内敛柔和,并不冲人,何捕头公职在身,配这香当再适合不过了。” “嗯……”龙蒴点点头,“瑞龙香,这名儿倒有些意思。” “你嗅下,若喜欢这味儿,回头再给你做一个就是。”看他似乎颇有兴趣,迎香递过香饼给他。龙蒴接过,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里边有龙涎香么?” “有一钱,你嗅得出来?”迎香有些诧异。 “呵,众香之王,其滋味别有不同,我少时曾在东海居住,对这产自大洋深处的香料性味,自然十分熟悉,但因其昂贵稀少,常人难得用上,我被封印前,也有好些年未曾嗅到了。没想到这小小县城,如今竟有龙涎香出售。” “确实昂贵稀少,我在家时,那么多年也只买到过两次,不过……”迎香想了想,说道:“去年海中死了几头大鲸,尸身漂在海面上,被过往商船看见,便割了香脂来贩卖。据说那最大的一头有十来丈长,山一般浮在海上,简直像个岛,割出来的香脂油黑乌亮,上好松木也没那么细密轻软的。那些跑船的水手们都说,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鲸鱼,那样多的龙涎香。因此,市面上这起香料才多起来,这大鲸的是一等,原先那些一等的都成了次等,才流落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 龙蒴静听她说完,木然不语,片刻后才喃喃道:“……是么?”眉间神色似有些黯然。迎香不由忧心,问道:“怎么了?” “无事。”龙蒴摇头道:“听这大鲸死了,有些可惜而已。”说罢不再提此事,言给何捕头送香去,拿了东西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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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23:20
龙蒴去后,迎香继续制香,忙碌一阵,眼见快到晚饭时刻,便去洗手做饭,等龙蒴回来一同用餐。可是直到做完晚饭,也不见龙蒴回来,她又等一阵,眼见天色擦黑,人依旧未归。迎香不由生出几分担忧,开了大门,倚门而望,回龙巷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润的痕迹,燕子接二连三低飞掠过,一丝风过,送来几许沁凉,似乎要下雨了。 怎还不回来? 莫不是遇见了什么? 她有些忧虑,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蛛网般在心底编织,这种前所未有的牵挂让她感到不安。她呆了一阵,转念一想,龙蒴不是凡人,神通广大,此处又是安稳和乐的县城,应当不会有危险。莫非……又遇见什么故人?或是遇见哪个姑娘,拉他去喝酒了? 想到这儿,迎香突觉不妥,莫名红了脸,心如鹿撞,似乎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急忙掩门跑回厅内,摆好饭菜、布下碗箸,却不忙吃,先前本有些饿,此刻也不觉得,只坐着干等。 又过一阵,天色已暗,迎香忍不住,又想去门外探看,刚到院内,听闻大门处传来响动,龙蒴已走进来。迎香如释重负,长出口气,叹道:“嗳,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龙蒴看她这幅紧张模样,问道:“家里有事情?” 家里……这两个字让迎香心口漏跳一拍,脸又止不住红起来,幸亏天色已晚,不易看见。饶是如此,她还是急急转过身去,连说没有事,快来吃饭,自己往厅内先跑去。 二人坐下,龙蒴并不动筷,只看着她吃。迎香刨了几口饭,见他不动作,奇道:“你怎不吃呢?”龙蒴淡淡一笑,“我吃过了。在柳氏酒家吃过饭回来的,因此才弄到这时辰,没想到你竟也不吃,还一直等着我。” “我……”迎香一愣,柳氏酒家,去做什么呢?找秦鉴么?她想问,又觉得不好问。按理说,寻常人家男人在外的行踪是无须跟娘子报告的,何况自己并非他娘子……想到这里,她脸似乎又要红起来,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正经,近日这是怎么了?总想这些不该想的事。哦,是了,一定是小竹,是听了小竹故事的缘故,又要做春宵百媚香,光这名儿就弄得人都燥起来,好不羞…… “我去看看秦鉴,托他办些事,他不日就要回蒴山了。既说重归我手下,我自然要交待事情给他做。”龙蒴似知她所想,将自己这半日行踪简略道来,说完又道:“另有件事,倒要请你原谅。” “原谅?”迎香纳闷。 “嗯。我拒绝了一单做香的生意。”龙蒴点头道:“有人想请你给他制香,我拒绝了。” “怎么,为何要拒绝?这人很让你厌烦么?” “虽不是,亦不远。”龙蒴笑道:“你当这人是谁?是马胜马夫子,他也恰好在酒家里,见了我,挨挨擦擦地过来,扭捏半天,才说想请你给做一份香,不要太俗艳的,亦不可昂贵奢靡。” “马夫子要做香?”迎香闻言不由失笑,问道:“他还有这闲钱?前日我们不是听他哭穷,连房租都要柳东家便宜再便宜么?” “呵呵。”龙蒴也笑起来,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自己用了,是想做了送辛厨娘的。这意思嘛,我不说相信你也明白,不过他还是先糊了自己的口,再来想这些风花雪月吧。因此我婉拒了他,只说现下已有几家生意在忙活,所备料也已用罄,若真想做,怕最早要等到下月了。” “唉……这马夫子真是……”迎香摇头苦笑,一时也不知如何点评他才好。前日几日在桌上与柳望之闲谈时,也听他略提过这人,包括与辛厨娘过往的纠葛,只觉是个可恶的庸夫子,迂腐清高,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后他这方面的心思竟转过来了,还挺活络,只是……太不懂量力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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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25:16
两人又笑谈两句,都说马夫子不辨轻重缓急,干这起糊涂事来惹人发笑。龙蒴道:“可不是么,方才何捕头送香时,我也托他得空向马夫子提点两句,莫要做这起痴心妄想,即便真给他做了香,辛厨娘会收受不成?吃过一次亏了,又怎会还往他这火坑里跳?” “唔……”迎香闻言一愣,这话触到她心底隐秘处,一时勾起百般思绪,竟有些恍惚起来。发觉她神游,龙蒴深深看了她两眼,停下话题不语。迎香出了片刻神,喃喃道:“兴许……也未必然。”龙蒴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她却似被挑起了兴致,继续说道:“我也认为辛厨娘不会再接纳马夫子这份遐想,但那是因辛厨娘不曾同他相好过,两人间也没有名分牵绊,只是倾慕不得反遭人羞辱罢了。若曾山盟海誓、心心相印,即便受他欺辱遗弃,心底依旧是放不下的,要有机会再续前缘……” “不怕再被欺辱一次么?”龙蒴打断她的话,迎香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哀伤之色。龙蒴心下暗叹一声,又道:“心里头有牵连,这我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说抛开就抛开?不过,这抛不开的到底是情感,还是不甘?抑或隐秘的报复之心?恐怕这世上,十人里有八人都弄不明白。” 迎香闻言一震,慢慢低下头去,咬唇想了片刻,眉目间神色似醉,痴痴呢喃道:“弄不弄得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心里始终放不下。若上天再给机会,便要同他接触,非得让他明了,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良配,哪怕只是不甘愿也罢了。” “痴……”龙蒴摇头一叹,不再谈这话题,饮了两口茶,打算起身回房,迎香叫住他,满脸期待之色,却又说不出话来。龙蒴看她半晌,见她依旧呆呆的,不由摇头道:“可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我记得你提过,”迎香心里正有一团阴影在成型,这些时日所见所感,同过去的纠葛糅合在一起,慢慢长生了一个怪物,从阴暗处张牙舞爪地探出头来。她咬牙问道:“记得当日,你便是借用翁老爷子的身子复生,若……若有别人的身子可用,是否也能做出另一个活人呢?” “可以。你要做谁?”龙蒴声音逐渐低沉冰冷,像来自遥远深黑的海底,“但如此做出来的人并非真人,存活不了太久,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便会化作一滩脓血,除非你能找到活人给我。你有活人吗?” 迎香似被蛰了,脸上通红,连连摇头,尴尬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连死人都没有……哪来的活人呢?” “这个你放心,不久或许便有死人可用了。”龙蒴冷冷一笑,身上寒香凝成白雾般的晶体,若隐若现浮在四周,光看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痛。 迎香心口缩紧,身上漫过一阵哆嗦,不敢再问,龙蒴高深莫测地一笑,转身去了。 日复一日,迎香在家埋头制香,龙蒴有时出门替她采买材料和生活用度,有时自去拜访秦鉴或柳望之。期间何长顺来过一次,说所制香料甚好,赠送的香更是不凡,如今日日佩戴在身上,十分清宁。王老爷则派人来过两次,一来是看看所需的香做得如何;二来是想请俩人再过府一趟,三公子的病势似乎越发严重了。两人已知竹丽与王川的过往,对于再次过府的请求自然不予同意,至于香料方面,王家本就不是冲着香本身来的,兼之说得不明不白,不过拿迎香当日流言做谈资,妄图以毒攻毒而已。如此荒谬的想法,怎可能有效?为此迎香也不曾费心,只拿现有方子配了几份供佛的香料便打发掉了。 一天天如流水般东去,眼见得与竹丽的十日之约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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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26:46
这日从早上就闷得很,迎香担心返潮坏了香,打开检视几次,所幸香料都还好。新制好的春宵百媚香静躺在匣子里,散发出醉人香醇,包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似在等待、在期盼,旖旎多情的味道让迎香查看时都愣了,若非龙蒴叫她,还不知要在匣子前呆站多久。 她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心里似有猫在乱跳,总不时去瞟门口,盼竹丽已经到了,但心底又有隐约害怕,怕她真到来。就这般惴惴不安,直等到日影西斜,才听门上传来叩击声,竹丽柔媚的嗓音娇笑道:“我来拿香了。” 迎香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打开门,看到来人,不由眼前一亮。今日竹丽上了新妆,蛾眉轻描,朱唇漫点,鬓边垂着步摇,脸上透出迷蒙春色;一身精致的艳红苏绣长裙,娉婷倚在门边,衬着背后透过来的夕照,越发显得肌肤皎白如月,身姿玉山横斜,似正有股盈盈春波从她身上扑面而来,叫人心荡神驰,醉意陡生。迎香纵是个姑娘,此刻也不由脸上一红,支吾着招呼她进来坐。竹丽慵懒一笑,声音如蜜,“不坐了,这就要出发,我要的香做好了么?” “做好了,我给你拿来。”说罢返回去拿香,捧着匣子出来时,见竹丽已到了院中,看着院内那棵大树出神,半晌,叹了口气,转头朝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曾许约春园近处栽小柳,转眼是橘子梢头果满枝。” 迎香闻言心头一痛,不及搭话,竹丽已过来携了她的手,拿过香匣,回头朝屋内高声道:“当家人,你娘子同我约好一道去王家见证他的因果,此刻便出发了。我应承你,如何去的,定如何给你送回来。”说罢朝她扯出一抹苦笑,道声走吧。 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迎香似陷在梦里,点点头,同竹丽一道往外走去。两人穿街度巷,往城南而行,一路所遇之人似乎皆不曾看见她们,自顾自地做事,迎香向他们投去探寻的目光,这些人却如泥塑木雕般全无知觉。她感觉脚下所踩并非实地,而是绵柔云朵,远近难辨,高低不一,每一步都迈出去了,但每一步又都只像是在倒转的轮上踏步,移动的是周遭画轴一般的街巷车人,而非自己。迎香猜这定是竹丽使了什么法门,心头有疑想问,咽喉却似被扼住了,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盯着竹丽微笑的侧影,随她一路过去。 似乎走了许久,又似乎只在刹那之间,王家的大门出现在两人眼前,红尘十丈都隐没,只有这扇黑漆漆的大门在弄黑夜色里闪着光。迎香如梦初醒,方才亦真亦幻的感觉已消失了,暮色深沉,脚下是坚硬的石板地,面前是王家的墨漆大门,屋檐下,两盏灯笼随风轻摆,熹微烛火明灭间,透出一丝不祥的气味。 竹丽嫣然一笑,朝她道:“他们要来迎我们进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口,钻出几个青衣仆人,王二抹着额,嘴里不住催促他们快、快!忽一抬头看见迎香,他顿时愣住了,显然十分惊讶。 “龙家娘子?”王二奇道。 不知这是何情况,迎香只点点头。 王二欢喜起来,鼻子里却泛酸,嘴一张,又哭又笑地道:“您怎么来的?难道知道我家三少爷今晚要不好?您来了,这真是……活菩萨也没这么凑巧的,您……” 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全然不似往日忠实管事的模样,迎香心里有些惧怕,往竹丽那边靠过去,不意却靠了个空,扭头一看,竹丽竟已不见了。她大惊,本能地就想后退躲开,王二却已带人围上来,个个朝她作揖点头,请她进府。迎香连连摇头,说我不是来这里的,那些人哪里肯听,仍围着她不放,其中一个仆妇更已是满脸泪水,紧紧拉着她的手,泣道:“龙娘子你既然都到门口了,好歹进去看一眼罢,三少爷怕是要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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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1:24
王三公子不好了? 莫非也是竹丽动的手脚…… 迎香心下惊慌,四下一看,哪还有竹丽的影子?她越发没底,偏偏王家众仆役们团团围住她,脱身不得。方才还在门内的人听得声响,也纷纷跟了出来,一个个满脸焦急,连男女之嫌都顾不上了,拉手拖肩,推推搡搡地把她送进了王家大门。迎香无法挣脱,声音也早被众人的哀声劝告淹没,糊里糊涂,身不由己地便到了厅上。 厅上灯火通明,管家仆役乌压压站了满地,独不见王老爷,只王家夫人瘫坐在当中垂泪,旁边站着两个长衫大夫,一个浓眉紧锁,抚须摇头;另一个满面忧色,叹道:“生死有命,夫人节哀为重……”话音未落,王家夫人已将双眼一瞪,拍桌怒斥:“我儿还没死,怎就节哀了?!”那医士肩膀一缩,连连后退,在墙角站住了,低头不语。 骂完大夫,王家夫人一抬头,见到进来的迎香,脸上露出两分惊喜,转眼又被悲哀淹没,起身道:“这么快就把龙家娘子请来了?” “我恰好在门外……”迎香支吾,心下暗叫不好。看来今夜王家的情形确实不妙,三公子多半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全家上下求医拜佛都没个着落,才想到再来找自己,可自己哪会瞧病?不过是他们病急乱投医,甚至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 方想到此,耳边传来两声窃笑,竟是竹丽的声音。迎香一惊,听她悄声道:“我一直跟着你进来的,使个障眼法儿让人瞧不见我罢了。你莫慌,我有计较,跟这老婆子说,你要去看看他们家三公子。”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看得?!”迎香低声拒绝,几番盘算已在胸中环绕……那王川此刻必定正在儿子身边,让竹丽见了他,还不……还不要闹上天去?!她心如一锅滚水翻腾不已,又想竹丽得以复仇雪恨,又怕她闹出泼天祸事;又想王川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得到教训,又怕真弄死了无辜的王三公子…… “怎么,你不舍得么?”竹丽声音在她耳畔冷笑,“你同这王三公子无亲无故,此刻竟也替不相干的人担忧起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事,我就是即刻要了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妥?” 正当迎香挣扎在这番开口与不开口之间时,对面王家夫人已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眼中落泪,几乎就要给她跪下去,周围人连忙搀住,只听夫人哭道:“……我快四十岁上才得这么一个中用的儿子,传承香火、光耀门庭全指望着他,如今那些念想一并作了灰土不说,老天连他的命都要收回不成?闹成这样,倒不如先剐了我的心肝去,也好过眼睁睁看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祸……”说话间,她哭得哽咽难抬,再支撑不住,一头仰栽过去,旁边人连忙架住。迎香不忍,也想要伸手扶她,夫人却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哭道:“我也知事情到这地步,怕是不中用的了,但这当娘的心,当娘的心……求龙娘子发个慈悲,进去看看小儿,不论好歹,多少给熏一熏,看一看,万一菩萨突然显了灵,仙翁突然发了话呢?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么……” “嘻嘻。”竹丽冷笑两声,在迎香耳边娇声道:“当初你被这些人嘲弄时,他们可说男女之防比天大,你这窑子里出来的粉头婊子,失过脚,可比畜生还不如的。呵呵,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么……有趣,有趣。” 迎香紧紧皱起眉,夫人的哭喊哀求、竹丽的冷漠调笑在她心里交战,如烈焰与极冰的碰撞,迸出一道道摧心震魂的鸣响,将她轰得摇摇欲坠。 竹丽又在她耳边催促道:“去呀,快去,人家夫人叫你去看三公子呢,好不好,多少给熏熏,看看,万一有点作用呢?就当菩萨显灵吧——嘻嘻,这菩萨也忒容易显灵,我被打得半死时,他怎么就不显灵了呢?”她声音越发娇柔轻软,勾魂荡魄,那种的恨意与冷酷便越发明显。 迎香呆立当场,夫人已不待她回答,拖了她就往后边去,一溜小跑,嘴里呢喃着:“快,快,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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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3:29
跌跌撞撞一路跑到后院,夫人推开三公子房门,拖迎香进去。她发现此处与人来人往的外厅全然不同,房里静悄悄的,并未有人在内伺候,四周窗户紧闭,屋里有一股沉闷的气息,和着不知什么药味,让迎香鼻子发痒,差点打喷嚏,拼命忍住了。房中只点着一支蜡烛,燃到一半,烛光闪烁,摇摇欲坠,映得四下半明半寐,看不真切,只瞧见东面靠墙立着一架酸枝木大床,帷帐掀起,上边隐约看到躺了个人,应当是王三公子,旁边坐着的那人自然是王老爷王川了。王川紧盯着床上的儿子,众人进来也丝毫不能让他回头,只低声问:“你还带人来做什么?”他声音低沉嘶哑,透出浓浓疲惫,交织着心力交瘁后的麻木死板。 “……是龙家娘子来了。”夫人不敢高声,压住了嗓子。她出嫁前是身娇肉贵的闺房小姐,嫁人后是养尊处优的当家主母,何曾如此憔悴操劳过?一路跑过来,她头发也松了,衣襟也乱了,簪环都移了位置,脸上泪痕汗渍和在一起,污掉胭脂,已成个了花脸。她见丈夫没有反应,又哀泣道:“让龙娘子再看看,拿香熏一熏罢?”话语中满是渴求期盼,暗哑哽咽,听得迎香鼻头阵阵发酸。 王川盯着床上的人,木然不语,片刻后点点头,“来看吧。”说完起身让到一旁,迎香上前去,鼻端嗅到一股恶臭,似乎是腐肉与人粪混合的气味,咬牙忍住了,在床边坐下来。这处位在蜡烛的阴影里,看不清床上人面貌,只见他瘦得剩把骨头,胸口起伏微弱,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床上已如死了一般。看样子真是不成了……迎香暗暗叹息,手往腰间一摸,猛然惊觉因今晚来得匆忙,竟未带香,顿时呆住了。王川和夫人不知,还当她是在思量,只在旁静待。 此刻,床上的三公子动了动,费力撑开眼皮,看到床边坐了个年轻女子,肩膀挣扎两下,似乎想撑着起身,却完全起不来,嗓子里嘀咕:“小竹,你来了……小竹……”他已到弥留之刻,声音细若游丝,稍远些的人根本无从察觉。迎香坐在他旁边,听入耳里,只觉又苦又酸,泛起阵阵不忍,可此刻又没有香,如何……方想到这儿,忽觉手中被塞入了一个东西,竹丽的声音在耳畔道:“用这个呀。” 迎香拿起来一看,竟是新制的那份春宵百媚?!王川夫妇见她拿出香,即刻亲捧过鼎炉来侯着,迎香却乱纷纷的,她已大略猜出竹丽的谋算,又无法同王氏夫妇说明,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当焚还是不当焚。 “快,快点起来呀。”王家夫人对她所想一无所知,见她不动作,自己伸手抢过春晓百媚香,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焚了起来。 烟雾阵阵晕开…… 这香味正如它当有的模样,清艳沉婉,妩媚风流,带着无所不在的勾魂诱惑,似乎在人心颠舞蹈。王川嗅到这香,先是一愣,接着猛跳起来,后退几大步,似乎看到了极可怕的物事。王家夫人也愣住了,喃喃道:“此香……似乎不当用在病房……” “呵呵。确实不当用在病房,然此处并非病房呀。”娇媚的女声突然响起,惊得众人一跳,只有迎香知是竹丽要出来了。众人闻声四下探看,只见房间当中涌动一团烟雾,一个窈窕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此处就当我的新房,岂不正好?”竹丽娇声轻笑,众人一阵发寒,有人已低声喊起了妖怪,还有人想开门逃窜,门却似被钉死了,不能撼动分毫。竹丽一身红衣,娉娉婷婷立在房中,头上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盖头,稳稳遮住面貌,正如待嫁新娘。虽蒙住了头,她依然像能看到般转了个身,朝着已退至墙边的王川道:“夫君,不认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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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4:52
王川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指着竹丽,牙关打颤,半天才憋出一个“你”字来,哆嗦着“你”了好几次,下边却始终接不上。竹丽在盖头下发出几声娇笑,柔声道:“夫君果然长情,几十年了还记得我,方一现身就给认出来了。”说罢,她腰肢款摆,莲步轻挪,慢慢朝王川所站处走过去。众人被这场变故惊住了,见他两人对话,浑然摸不着头脑,包括王家夫人在内,此刻竟都无人上前拦阻,只看着她动作。 迎香暗叫不好,以为她要对王川下杀手,赶紧奔上来,一把拖住竹丽,低声叫道:“莫乱来!你若在这里杀了他,他们必叫官府,我们……我们怎么出得去?” “嗳哟,真是个小姑娘,脑子里只想这些。”竹丽似听到了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哈哈笑道:“我怎么带你来的,便怎么带你出去,就官府那几个泥腿捕快,还怕他们不成?” 迎香心里叫声“糟糕”,她倒不是真正担忧官府那边找麻烦——当然,官府是必须担忧的,这满屋子人都看到了眼下的诡异情景,何况自己已同她说过话,旁人不难猜到两人认识,若真有血光之灾,自己还能脱得了干系?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事情紧急,她一时没招,只得瞎找个由头想劝竹丽留手罢了。见说不动她,知此法无效,迎香也不再赘言,只拼命拖住她手臂,想拉她停步。然竹丽既是多年妖物,此刻又满腔仇怨,如何拉得住?再进两步,大约是觉迎香累赘了,竹丽将袖一挥,手臂横扫,迎香便觉一股大力当头落下,打得她眼前一黑,顿时站立不住,踉跄着疾步后退,一头撞在床柱上,砰然一声,震得床边架子晃了两晃,床上三公子被惊动,“嗳哟”一声,挣扎着朝这边看,迎香则被床沿一弹,又扑倒在地。床边一仆妇赶紧搀她起来,拿手绢子压住她头上破皮伤口以止血。迎香撞得头晕脑胀,眼前发昏,只坐在床沿颤抖喘息,叫都叫不出来。 此刻王家众人才如梦初醒,夫人又惊又怒又惧,指着竹丽,喊人道:“快拦住她,这妖女哪里冒出来的?!”众仆役纷纷围上来,然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怯意,只将圈子缩小,却无一人敢出手去抓她。夫人扭头又吩咐去外头叫人,奈何门早已锁死,哪里打得开,有人便去抬了凳子砸窗,打得砰砰乱响,一时却也砸不开。两个丫鬟护在夫人身旁,将她往圈子外拖;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役在王川身前对竹丽虎视眈眈,自己身上却也抖得厉害;另有几人急匆匆将房中剩余烛火点亮,四下顿时亮堂许多,光影明艳,映得竹丽身段更加妖娆妩媚,鹤立鸡群,房中春宵百媚的馥郁香味越发浓郁,便越显得这一切诡异莫测。 见房中满点灯烛,竹丽啧啧冷笑,“你们家三公子的病最是畏光,这般点起来,不怕他更痛么?” 话音方落,果然听得床上三公子嘶叫了两声,两手在空中乱抓,直喊眼睛疼,众人又纷纷拥过去看,夫人一把搂住半死不活的儿子,泣泪横流,朝竹丽嚎哭道:“我王家素来乐善好施,不与人结仇,你是哪里来的妖怪,为何在我家作乱?!” “呵呵。”竹丽一声冷笑,也不理她,两步来到王川面前。王川早怕得不成样子,面无人色,直着眼睛,上下牙关不住打战,嘴里只“佛祖、菩萨、太上老君”的乱念,只差当场尿裤子了。那两个挡在前头的仆役鼓足勇气,想伸手去抓她,反被她扣住手腕,丢垃圾似的一手一个扔出去,一个撞在墙壁上,“砰”一声闷响,几乎砸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翻着白眼昏死在地;一个飞过桌椅,撞入人群,又引出一番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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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7:23
“活……活……”变故陡生,王三公子瘦骨嶙峋的身躯靠在床榻上挣扎扭动,徒劳地想坐直身子,手指在空中乱点了一阵,却只能发出阵阵破碎的呼吸声与嘶吼,完全不成人话。他早已心力交瘁,身子油尽灯枯,哪还经得起半点刺激?爹娘性命落入旁人手里,这人偏生还是挚爱,看她模样早已恨意深重,他想同她好好说话,恐怕也是不会听的,但他依旧有一份痴意,喃喃道:“小竹你冷静些,我,我对你……我们这就离开家,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过活不好么?你放心,我必好好对你,过去那些都不计较的……” “罗嗦。”竹丽皱眉,手下又重几分,夫人和王川皆是一阵挣扎。她朝三公子冷笑道:“谁愿同你过活?实话告诉你吧,我与你相好,本就是为报复你爹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罢了,就你当真,好生无聊。连你这病……呵呵,都是我的手段。”她的话如一个轰雷,直劈到王三公子头上,炸得他眼前金光四射,胸中浊气翻滚。他紧盯着竹丽,似乎从不曾真正认识过他的小竹,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突然,王三公子浑身一震,双眼暴突,昂头喷出一大口鲜血,野兽般号了两句,整个人似绷断的弦,又似倾倒的山,颓然倒下,瘫在床上再也不会动了。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他口鼻中慢慢流出,渐渐在他身下晕开…… 王三公子死了。 迎香坐在近处,目睹他暴亡的惨剧,惊得如木雕石铸一般。周围人也都呆了,片刻后,人丛中才爆发出一阵高低起伏的哀嚎,纷纷拥上去看。王川和夫人被竹丽拿住,眼睁睁看爱子暴死当场,皆是神魂俱裂,心伤欲死。两人疯狂挣扎,却不能挣脱分毫,王川被扼住咽喉,拼命张嘴却发不出音来,夫人则嚎哭着儿啊心肝…… “烦人。当年你说要娶个端方贞静的大家闺秀,原来大家闺秀也会乱哭乱叫的?”竹丽计谋得逞,多年压抑的愤恨得展,心中狂性乱舞,又被满屋血腥气一激,顿时兽性勃发,妖气大盛。她仰天狂笑,右手逐渐用力收紧,只听“噗喀”一声钝响,夫人的头颅便如那田里熟透的瓜一般被捏作了几瓣,碎块四溅,脑浆、血肉横流,更有斑斑点点的红白之物直飞上天花板去,惨不忍睹。迎香脸上也溅了几点腥臭的血浆,脸色惨白,只能呆看这场血腥惊变。 众人正围在三公子床前哭丧,不料变故又起,夫人当场惨亡,上下人等纷纷被这场景骇得心魂碎裂,满地嚎哭,无头苍蝇般乱撞,想离开房间。几个年轻丫鬟似已被吓疯了,抱头滚倒在地,浑身抽搐,满嘴流涎,却无人顾得上她们。此刻外头也已是人声鼎沸,家丁们听得屋内响动,早拿着灯烛火把冲了过来,连行动不便的大公子都被人推着出来了。外头众人虽看不真切里边场景,但浓郁的血腥气和房内四起的哀嚎已足够让人惊恐,一筹莫展之际,有人从厨房拿来刀斧,劈开了两扇窗,内中场景一显,顿时再次引发满院哀嚎。王二连滚带爬地带人去报官,其他人七手八脚拆下窗户,从破洞中将困在屋内的人一个个拖出来。 竹丽冷眼扫视这场混乱,扭头对王川妩媚一笑,娇声道:“夫君,还是我本事大吧?给你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瞧这些人演出这么多把戏,又是哭、又是跳、又是爬、又是闹的,顶尖的班子怕是演不到这么好。”说完嘻嘻笑了两声,将沾满血浆脑髓的右手在王川脸上抹净,理了理头发,笑道:“咱们新房里热闹这半宿也够了,该走了。” 王川腿间屎尿齐流,眼中所见皆是血肉交织的乱象,心上早已受不住,张口结舌陷入半疯状态。竹丽也不管这些,松开他颈项,架起他手臂,往门上一指,门已大开。竹丽抓着王川出门而去,纵身一跃已在数丈开外,再翻身跳上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中,再看不见了。王家众人苦追过几条街道,哪里找得到人?分了部分人往城外寻去,其他人慢慢回转,一路哭泣哀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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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8:26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8-9 21:53:00 发觉第三章还剩一点尾巴,光贴这点也不够,只能分开了 今天是第三章的结尾,和第四章的开头部分 --------------------------------------------------------------------- 何长顺接到王二禀告,火速带人赶到,甫进大门便吓了一跳,王家乱哄哄一片,有人叫,有人哭,有人满地乱窜,有人抱头瑟瑟发抖,有人捶胸顿足、指天骂地,更有好几个丫鬟仆妇口吐白沫昏死在地下,昔日安详的殷实之家今夜如滚开的水般翻涌不休。王家行动不便的大公子被骇得瘫在椅上,两眼翻白,满嘴念叨“完了、完了……”,几个仆役边哭边给他顺气。王三公子房内遍地血肉横溢,三公子床上暴亡,夫人墙边凶死,当家老爷被人掠走、生死不明,一门大户几乎瞬间家破人亡,桂川县从未有过如此血腥大案。何长顺一时也有些懵了,忙命手下关闭所有门户,不许进出,自己领人四下查看一番,找了几个看似还清醒冷静的仆役来问话。 王二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事情经过简略讲给他听,从三公子认识小竹姑娘,到他生病求医问药无效,一直讲到今夜妖怪大闹。面对这番灭门惨祸,王二难免心胆俱丧,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夹七夹八,满口都是“那妖怪”如何如何,何长顺一头雾水,听罢转身去问其他仆役,却也都说是妖怪作乱,七嘴八舌痛骂那小竹是妖精,今夜大闹气死了少爷、残杀了夫人、还把老爷带走……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不经之谈,何长顺听得头疼不已,忽一眼瞥见迎香呆呆坐在床边地下,又过去问她。 迎香目睹王家今夜的血腥惨剧,五感皆被血腥气所迷,神情呆滞,忽惊觉何长顺过来了,愣了半天,方听清他问自己发生何事,想了想,木然道:“竹丽是北山上的狐狸……” 何长顺听这一句就头大,忙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让人将她带到一旁休息,给她喝了几口热水,自己再四下看了一圈,留部分人看守宅院,自己带着王二、迎香和部分仆役回县衙问话。 来到县衙,连夜问讯一番,众人却都只反复说是妖精作乱,三公子和夫人被妖怪害了,迎香亦讲不出个所以然,只道竹丽是来制香的客人,自己做好了香替她送到王家,却不知她是如何跟来的,更料不到她在王家大闹一场。何长顺问不到东西,不得不请李大人出来,县令亲自问了半天,依旧不得要领,无凭无据的,又不便将这些人都下狱,只好让人先回去,留待传讯。安排完毕后已是后半夜,李大人又亲自带人往王家查看,按规定收拾现场,勘验尸首,这一夜上下皆不得休息。 此番混乱直持续到次日清晨,方在官府众人的协助下渐渐平息。 第四章 狂热 迎香被龙蒴接回家,一路恍惚得厉害,脚步都站不稳,眼睛却蹬得铜铃般大。昨夜若一场噩梦,她似乎沉沦在噩梦中难以醒来。龙蒴也不多同她说话,先让她睡一觉,她说睡不着;让她吃些东西,她说吃不下,只呆坐在厅上发呆。龙蒴知她是给吓着了,一时回转不过来,便由她发呆,自己坐在旁边看书。过了一阵抬头看,见她已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给她披上毯子,由她歇息。直到下午,迎香才醒来,简单梳洗一番,摸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木呆呆地看着远处。 龙蒴在她旁边坐了一阵,阖上书本,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道:“前日我去柳氏酒家,听人说起原来萧家那丫头,就那个打骂你的倾枝,不是被翁笛认了妹子么?说她随翁笛过去不久,就被送给一户姓赖的做妾,先前还不愿意,端着小姐架子,大哭大闹,翁笛板起脸来,命人捆了她好一顿抽,再饿两天,很快没了力气折腾。赖家便趁夜一台小轿接过府去,原先说好给个姨娘当,也不给了,糊里糊涂的送给老头子糟蹋,也不知现下如何。”迎香扭过头,脸上无甚表情,龙蒴又道:“这消息一出,在店里引得好多人哄笑,都说倾枝不知好歹,妄图飞上枝头,攀附省城当家的年轻后生,谁知给老头子做了姨娘,那老赖家想来不是省油灯,家里不知多少个小姨娘,左一个右一个摆着,她过去不过给人玩两天也就厌烦了,丢在一旁,活死人般挨日子。恰好辛厨娘端东西出来,听见这话,追着那人细问了半晌,叹声作孽,摇头说倾枝太不懂事,当日在府里就总做这些白日大梦,若早改了跋扈性子,勤勉踏实些,不至有今日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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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5:39:26
迎香听了,木然点点头,淡淡“哦”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盯着墙根发呆。龙蒴略一思索,已知她心里魔障丛生,暗叹一声,想了想,又道:“说到辛厨娘,马夫子最近十分勤快,有空就往酒家里跑,盼着多看厨娘两眼,可他本既贫苦,又舍不得本钱,还要装风雅,时常只靠一壶酒枯坐,顶多再点个蚕豆,一来二去的,柳望之不说什么,店里小二们却有些看不上,言辞间露出鄙夷来。偏生马夫子自认是个读书人,有身份,哪受得店小二这种‘下等人’的气?人多说两句,他自然上了脾气,那天终于闹起来,还靠辛厨娘劝解才作罢。谁知这下他更得了意,以为别人心里念着他,所以才为自己出头,便越发留了心,几乎每天腆着脸去坐,拿眼睛往厨房乱瞟……” “可笑。”迎香冷哼一声,转脸看看龙蒴,微微皱眉道:“我不知原来你如此嘴碎,留心了这些事情。以往还真当你闲云野鹤,与众不同呢。” “我……”龙蒴失笑,这还不是想岔岔你的心神,免你为王家的事魇住么?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迎香瞥瞥嘴,又转头看向远处,龙蒴顺她视线看过去,见一只黄鹂站在树梢,脚下已踩住一条虫子,那虫拼命扭动挣扎,黄鹂昂头四顾,十分得意,待到虫子挣扎得奄奄一息,才低头猛啄,将虫子撕作几段吞下肚去,拍拍翅膀,满足地飞走了。 迎香微微一笑。 龙蒴暗自摇头,起身收了茶具,对她道:“今日早些用晚饭吧,完了带你去弄人。” “……弄什么人?”迎香一愣。 “你心底想的人。”龙蒴冷哼一声,回头对她露出一抹诡秘冷笑。 区区几个字,如一块大石砸入迎香心湖深处,激起翻腾浪潮。她乱了呼吸,面色潮红,立在当地半晌,低声问道:“真的……?你,你愿意做?” 龙蒴转身往厅上走去,并不理睬她。迎香又站了片刻,慢慢往房内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脑子里如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一会儿是多年前的旧事,一会儿是在桂川县受到的嘲弄,忽然都化作竹丽在王家大开杀戒的场景,她嫣然巧笑的面容与横飞血肉交织,让迎香胸口一阵窒闷,几乎眩晕栽倒,强撑住稳定下步伐。忽一抬眼,又见龙蒴站在厅上,发间那枚簪子含光蕴彩,透出清寒碧色,如一只从过往岁月中穿出的手,轻拨如水的时光,耳畔想起阵阵熟悉的话,不由痴了。 “待我回去,便迎你过门。” “……我怎知你有何遭遇?不论如何,如今我是不要的了。” “你要死便去死,只记得离远些,莫玷污我王家的门槛。” “……” 站在午后的日光里,迎香突然打了个寒颤。 用过晚饭,揣揣不安待到天黑,龙蒴方带她出门,站在门口,迎香犹豫不决,龙蒴问她:“我知你心里放不下,但此事亦非常人可为。我答应报答你的恩情,便会为你做这件非常之事。只是,能否成行,端看你的意思,若你不敢去,也可就此作罢,不过从今往后,你再不要想这事,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往,你可能做到?” 迎香紧紧捏着大门上的环扣,指节泛白,咬唇默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龙蒴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不再多言,转身往前走去,迎香急忙给门落了锁,随他同行。两人转过回龙巷,一路往北,路旁还有几家未关张的饭馆酒舍、驿站商铺,温润光彩在夜色里盈盈流动,散出蒙昧不明的意味。 将至城北门时,忽闻前边传来若有若无的香烛之气,稍一迟疑间,已见片片纸钱随夜风飞来。两人停步,抬头望去,见前边不远处一驾大车载着副棺木缓缓行来,两人忙让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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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43:20
车驾走近,当头扶灵的是个高大汉子,满面风霜之色,一身劲装,看起来像江湖中人。这汉子背负一件物事,拿布密密裹了几层,度其大小,应是刀剑之属。迎香往后靠了靠,这汉子从她面前低头走过,紧跟着便是一个少妇,再后边跟过几个仆役打扮之人,看顾着车驾,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这几人沉默不语,一路走,一路撒出纸钱,为静谧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这群人走过时,迎香嗅到一股冰冷香味,沉郁幽深,静谧浑厚,带着浓浓的异域之风,不由一愣,回头盯了片刻,低声道:“是天山寒屠香,这些人从西域来的?”龙蒴并不在意,道声走吧,带她继续往城北去。 出城继续向北,天已全黑,夜风呼啸而过。已是暮春时节,但在荒凉萧索的城郊,夜风依旧带来阵阵凉意,迎香拢拢衣服,有些害怕,“我们去哪里?”她提心吊胆地问:“不是说……要找个死人么?” “去北山里。”龙蒴头也不回地道:“其实,真正的已死之人是不当用的,三魂已殁,做出来的也是个徒具人形的血肉傀儡,想他同常人般饮食起居、思虑言谈,绝无可能。” “那……” 龙蒴停下脚步,回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所以要快些,趁他还没完全死透。”迎香腕上触及他手指温度,心头顿时漏跳两拍,脸也红了,来不及反应,已觉身上一轻,双脚离地,整个人腾越在半空,随龙蒴一道在山间起伏奔走。两人穿林跃岭如灵鹿、如飞鸟,一迈步便是数丈之遥,耳边只听得风声猎猎,眼前所见树木乱石不住乱晃,方才还在极远处,眨眼间便已被抛到背后,身上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就这般跑了许久,龙蒴在一处山坳里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指着前方一个轮廓模糊的东西道:“就是他了。” 月至中天,凄清夜色被照得透亮,散发出朦胧白光,迎香朝那东西走去,心头正疑惑是何物,忽听它发出低低的呻吟,似人声,更似困兽哀鸣,让人心头发毛。静夜突闻怪声,迎香顿时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不敢再上前查看。 龙蒴倒是笑起来:“还会叫,果然活着,甚好。”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两眼,朝迎香道:“还认得他么?” 迎香鼓起勇气也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去看,见那东西身上似穿着衣服,轮廓模糊一团,似乎正面朝下趴着,背上拱起。她认不得,摇了摇头。 龙蒴冷笑一声,抬脚将这东西翻过来,低声道:“弄成这样,也难怪你不认得了,这是王川。”迎香大惊,王川?他被竹丽掠走后生死不明,听闻官府与家人找遍城内外都不见人影,没想到竟被丢弃于此。就着月光,她仔细看去,见王川面目已一片血肉模糊,胸口剖开,血糊糊地露着一个大洞,两腿间也是个血洞,手脚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已折断了。迎香不由浑身一颤,前日竹丽血洗王府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又见王川,心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蹬蹬后退两步,惨白了脸色。 龙蒴在旁,看着她不语。 迎香在稍远处站定,继续打量不成人形的王川,渐渐的,心底似乎又生出些许奇异不舍来。她想起在王家时,面对竹丽出现王川脸上那惊惧绝望的神情,心头竟涌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快意,如水下游弋的灵蛇,甫一现身便再看不见,但那一逝而过、灵巧矫健的身影却叫人千百倍回味。王家的血腥一夜,王川的薄情负心,竹丽的快意恩仇……一幕幕交织闪现,似皆已被刀锋刻入她心底,甚至让她隐约生出丝丝缕缕的快意来。 若有人今日负你、害你,来日你当千倍奉还。 去往王家的路上,竹丽曾这么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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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46:53
迎香眼前一黑,头上泛起阵阵眩晕,不知不觉间,脚下朝已成一团血肉怪物的王川走去,耳畔听得龙蒴冷哼一声,漠然道:“那狐狸好生无聊,报仇找这男人一个不就好了,偏生在城里闹事,惹出一番祸害来。早些把这男人抓来山里,随她怎样折磨,就如这般凌虐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身上寒香在夜风中飘摇,似一张大手编制起绵密的网,将迎香心底的种种贪嗔痴怨纷纷罗织其中,那些深不见底的隐秘过往全被嵌入这张血泪之网上,在冷月下泛着幽幽磷光。 王川已是奄奄一息,五感俱丧,翻倒在地上如一只巨大蛆虫,丑陋不堪。迎香盯着他不语,龙蒴催促道:“赶紧,你还有最后一次抉择机会,要不要拿他的脊骨,做你想做的那人?” “……我,我做。”迎香痴痴盯着地下,嘴里吐出细弱游丝的话,“给我做一个……”她咽下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做一个……颠钗。” “嗯?”龙蒴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一丝疑问:“这是何人?” “金陵的一个粉头。”迎香面色渐渐泛白,声音冷下来,嘴角露出隐约笑意,胸中似乎有道闸门正慢慢打开。她眼里喷出怒火,喉中发出咆哮似地低吼:“金陵望春楼小花魁,连个头牌还没挣上呢……虽有三两分姿色,但容貌不如我,身段不如我……” “你拿自己同婊子比?”龙蒴呵呵冷笑两声,打断她的话,皱眉道,“有这些废话的时间,不如早些办妥此事,免得他死了。至于你要如何交待所做之人行事,等人做好再说不迟。”迎香闻言面色一白,肩膀一震,咬牙不语。龙蒴也不再多问,令她后退,他此刻便取王川的脊骨来。 迎香退至一旁,远远看着他的动作。龙蒴手上发出若有若无的青白色光芒,挥舞间似撩起了月光织就的弦,这弦弹拨间削铁如泥,很快卸开王川四肢,消融了津液血水,褪掉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肉,将洁白的骨骼裸露出来。冷月下,那脊骨白得似玉,上面透出些微红润光华,火焰般腾跃翻滚,像王川转瞬即逝的生命在上边做着最后的舞蹈。王川似乎并不感觉疼痛,既不叫,也不动,只静默接受最后的归处。龙蒴指着脊骨上隐约的红丝道:“来,看看这些,平常你们凡人可看不到的。这些红晕……若他已死,这脊骨上就没红晕翻涌,也就不可能做出活生生的人来。可惜,他已是濒死之人,所做的肉体顶多撑个月余,便会腐坏化作一摊脓血,若是个年轻健壮的,至少还有半年寿限。” “无妨,一个月够了。”迎香嘴角噙着凄迷冷笑,看那脊骨的眼神恍如看着早已湮灭的温存时光,久违的冰冷与灼热蛛网般密密绕上来,将心底最隐秘的暗面都翻上来,和着冷白月光脉脉不语。 龙蒴扯扯嘴角,不说什么,手上动作加快,很快就取出两段莹润的脊骨,这脊骨洁白光润,映着月色,透出浅薄隐约的青光,放在布上,如玉笛静卧绮罗丛中,又有红晕如丝缎般包裹着它,火焰似的舞蹈盘旋。迎香叹了口气,谁能看出这是那个卑鄙无耻的王川呢?前夜王府的血腥厮杀,与此刻冷月下静谧的脊骨,哪一个才是真实呢? “都是。”龙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将脊骨包起来,拎在手上,说道:“走罢,你心音太乱太响,莫在此地久留,免引来其他东西横生枝节。” 都是。 迎香一震,心里荡荡悠悠全是这两个字。都是……都是真实。过去的幸福与颠覆、桂川县的流言、与山鬼龙蒴的结识、前夜王府的血腥……都是真实。她忽有一种堕入梦中的感觉,深吸了口气,站直身体往四下远眺。冷月高悬,几缕飞云悬挂四周,晕出七彩霞色;群星黯淡,朦胧可见一条灰白光带横过天幕。在这些若有若无的黑白下方,一座座更漆黑的身影默然矗立远方,这是巍峨连绵的群山。近处野草疯长,树影参天,丛丛野花在其间安睡,偶尔传来一声不知何物发出的啼鸣,风过树梢吹得沙沙乱响,萤虫三三两两在草叶中飞舞,明灭幽光如群星跌落,不经意间,一缕寒香突入鼻端,为这幅远近高低排布、浓淡深浅交织的画面点染上诡丽神韵。 她不由想起初次进入北山的情景——寒冷的初春日,她被流言刺得遍体鳞伤,于昏暗中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也就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午夜捡到簪子,遇见了龙蒴……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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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54:40
迎香犹在遐思发呆,龙蒴已上前来道:“走吧。” “我们……我们取走脊骨……王川他,不就这么死了?”迎香不安。 “嗯,他已经死了。”龙蒴并不回头,带着她缓步而行,“即便不取,他也活不成,哪怕现在再放回去,他同样活不成。” “那……”迎香回头看去,树林深处似乎闪过一缕鹅黄身影,转眼间又不见了。 “不用管她,她大仇得报,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我们取走王川的……她不会不快吗?” “呵。”龙蒴轻笑,“你以为王川为何会变成这样?若舍不得他死,何必又虐他至此……” 迎香不再言语,默默随他离去,返回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龙蒴带着她在山间穿行,忽高忽低,缓步间层层青山后退,绿水消隐,不知过了多久,桂川县的轮廓又在两人眼中显现。城门已闭,龙蒴不欲惊动看守,带迎香从一处僻静城墙上跃过,悄无声息回到城内,慢慢顺街道前行。走到回龙巷口,只见前方露出几点荧荧火光,似有几人提着惨白灯笼缓步而来,两人让到一旁。待这群人走近,迎香“咦”了一声,竟是方才出城时所见的那波人,见他们依旧扶着棺木,在街道上缓缓而行。走到两人近前时,那当头的江湖人抬眼看了二人一眼,又把视线在龙蒴身上一扫,最后看着他左手上拎着的物事——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脊骨,片刻后,他扭过头去,默然前行,其他人兴许是累了,对此一无知觉,只茫然护着车驾随他行走,不时撒出一把纸钱,念叨两句经文。 “……这是在做什么?”待这伙人走远,迎香低声问龙蒴。 龙蒴边往回走,边解释道:“就我所知,这当是桂川县的风俗,客死异乡的人若要归葬,需得人扶棺在城内走一夜,每条大道都得走到,全个替死人看遍故乡,安抚亡灵之意。” “原来如此。”迎香喃喃自语,“这棺材里必然是个客死异乡的本地人了。我方才嗅到天山寒屠香的味道,那香又叫冥吞,是一道古方,冷香彻骨,更重要的作用是拿来防腐镇定,效果极好,不过因所需材质特异又金贵,绝少有人能配齐制出来的。” “那看来这帮人还有点本事。”龙蒴淡然道:“不知棺材里躺的是谁。”说话间,回龙巷已在眼前,两人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王家血案不啻是在宁静的桂川县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一时间各种说法尘嚣直上,许多人一大早就涌到县衙,探听消息,都被劝了回去,李大人一夜没睡,何长顺也忙了一宿,直到次日中午,才得空在后边眯了一会儿,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被人叫醒,询问各种事宜,好一番忙乱到金乌西坠,暮色渐起,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刚一到家,老仆便迎上来,低声道:“老爷不大好。” 爹不好?何长顺一惊,问发生何事,老仆叹息一声,说早晨老爷不知听街上人议论什么,出去了一阵,回来就神情郁郁,午饭也不曾用,只坐在书房里发呆,半晌竟落下泪来。他们看着忧心,问了一句,反被斥多话,因此也无人敢问了。只盼少爷赶紧回来,父子之间兴许好说话许多。 何长顺闻言,赶紧往书房里寻父亲,推门进入,见何主簿果然坐在桌后,脸上满是哀戚神色。看他进来,何主簿起身,哽咽道:“你知道么?苏公子死了!” 苏公子死了?!何长顺又是一惊,积累的疲倦顿时甩到了天边,追问道:“怎么死的?!爹如何得知,这是哪来的消息?” “还需要什么消息……”何主簿连连嗟叹,回身坐下,皱眉道:“棺材都送回来了,昨晚已在城里绕了一夜,今早上有人看到,上前问了才知是苏公子。想到我家同他的渊源,特意来告诉我,我赶紧随人去看,在苏家旧宅里碰见了,扶灵回来的自称姓罗,是苏公子的徒弟……唉,万万想不到,那样的公子,怎么就死了呢?!”说罢,何主簿捶胸顿足,连声哀叹,沉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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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57:01
见父亲这幅沉痛模样,何长顺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知道,因着苏公子少时救过自己性命的缘故,父亲一直对他感恩戴德,想要报恩,昔年苏家用不上不说,公子又已离开多年。父亲心里这块石头没有落地,便越发觉着苏公子是桂川县几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苏公子在外漂泊多年,音讯寥寥,父亲报恩无门,甚为挂念,唯有祈愿他平安喜乐。谁知多年不见,乍闻竟是噩耗,难免有些受不住。 “……对了,”何主簿默然片刻,低声吩咐道:“你上次给我做的香甚好,回头再请龙家娘子抓紧做些合用的来,我改日还要正式上门祭拜苏公子,得携了香供在灵前,聊表心意。” “是。”何长顺连声应承,又开解父亲几句,何主簿方长叹一声,眉头渐宽,忽然想到一事,思索片刻,复蹙眉道:“说起来,那为苏公子扶灵之人身材高大,满面风霜,身上隐约有股戾气,竟像个江湖上的刀客,莫非……苏公子离家数十载,却是做了草寇不成?” “爹,您想多了。”何长顺摇头,劝慰道:“您老一辈子在家读书,总把江湖想得万分险恶。昔年我在杨老先生门下习武时,曾听他讲过一些江湖逸闻,方知所谓江湖,绝非流寇狂徒横行之所,更有许多侠士隐者在其中,十分讲究规范道义。况且,苏公子这样品貌之人,又怎会落草为寇,干些打家劫舍的下流勾当呢?”何主簿听闻,点了点头。何长顺又道:“我知爹还不放心,但这两天衙门里必定是为王家血案忙得不可开交,我实在分身乏术,难以查实苏公子之事……” “罢了,也无妨。”何主簿摆手打断他的话,叹道:“还是先做衙门里的正事要紧,不但眼下有王家之事,先前更同你说过,盗匪之祸已漫延至京,上头或许不日就有新文书下来,又叫各处加强巡查,缉拿盗匪,咱们这里虽然没有匪祸,但上头不宁,定也会把下头关紧了,这段时间料得是忙碌不堪。你昨日已累一宿,吃了饭赶紧去歇息吧。”说话间,他一挥手,不慎碰倒了架上一本册子,那册子“啪”一声滚下来,正跌在何长顺脚边,里边内容摊开来。何长顺低头一看,见是个账本样式,翻开那页上写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不由笑道:“爹你忒细致了,连一点点黄米白米,都要单列入帐子么?”说罢拾起来递回给父亲。 何主簿一惊,赶忙抓过来合上,拿手密密抚平,郑重压在一叠书底下,挪到书架最里侧的隐秘处摆好,抬眼看看儿子,低声道:“糊涂……你当这是什么账册?”何长顺一愣,何主簿下意识地扫视一番左右,再次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可是我替李大人做的册子,黄米、白米,暗代的是黄金白银,升、斗也不过是挂名,当然不可直写出来了。” 寥寥数字,听在何长顺耳中直如激雷霹雳,他不由愣了,片刻后,才咂舌问道:“爹说……李大人的?李大人也有这些……这些进项?”他本想说“贪腐”,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以进项代替。李赋声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清廉正直之人,没想到也……何主簿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看儿子有些愣神,又道:“天底下做官的谁不搞这一套?若无收益,谁人愿意来做官?李大人已是十分温和的了,他爱惜羽毛,从不滥收,也不乱开门路,跟隔壁县的比起来,那可省得太多,无需在意。” 听着这些辩解,何长顺心里勃然的惊诧似乎渐渐平息下去,但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毛刺哽在那里,让他十分难受。 本以为,本以为李大人是个真正的清官……谁知也…… 何主簿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只当他心里为这些真金白银咂舌,不由摇头叹道:“当年苦口婆心劝你好生念书,考取功名,你偏不当回事,只爱耍弄拳脚,现在晓得了吧?”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何长顺却都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只反复浮现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半晌,何长顺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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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57:16
见父亲这幅沉痛模样,何长顺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知道,因着苏公子少时救过自己性命的缘故,父亲一直对他感恩戴德,想要报恩,昔年苏家用不上不说,公子又已离开多年。父亲心里这块石头没有落地,便越发觉着苏公子是桂川县几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苏公子在外漂泊多年,音讯寥寥,父亲报恩无门,甚为挂念,唯有祈愿他平安喜乐。谁知多年不见,乍闻竟是噩耗,难免有些受不住。 “……对了,”何主簿默然片刻,低声吩咐道:“你上次给我做的香甚好,回头再请龙家娘子抓紧做些合用的来,我改日还要正式上门祭拜苏公子,得携了香供在灵前,聊表心意。” “是。”何长顺连声应承,又开解父亲几句,何主簿方长叹一声,眉头渐宽,忽然想到一事,思索片刻,复蹙眉道:“说起来,那为苏公子扶灵之人身材高大,满面风霜,身上隐约有股戾气,竟像个江湖上的刀客,莫非……苏公子离家数十载,却是做了草寇不成?” “爹,您想多了。”何长顺摇头,劝慰道:“您老一辈子在家读书,总把江湖想得万分险恶。昔年我在杨老先生门下习武时,曾听他讲过一些江湖逸闻,方知所谓江湖,绝非流寇狂徒横行之所,更有许多侠士隐者在其中,十分讲究规范道义。况且,苏公子这样品貌之人,又怎会落草为寇,干些打家劫舍的下流勾当呢?”何主簿听闻,点了点头。何长顺又道:“我知爹还不放心,但这两天衙门里必定是为王家血案忙得不可开交,我实在分身乏术,难以查实苏公子之事……” “罢了,也无妨。”何主簿摆手打断他的话,叹道:“还是先做衙门里的正事要紧,不但眼下有王家之事,先前更同你说过,盗匪之祸已漫延至京,上头或许不日就有新文书下来,又叫各处加强巡查,缉拿盗匪,咱们这里虽然没有匪祸,但上头不宁,定也会把下头关紧了,这段时间料得是忙碌不堪。你昨日已累一宿,吃了饭赶紧去歇息吧。”说话间,他一挥手,不慎碰倒了架上一本册子,那册子“啪”一声滚下来,正跌在何长顺脚边,里边内容摊开来。何长顺低头一看,见是个账本样式,翻开那页上写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不由笑道:“爹你忒细致了,连一点点黄米白米,都要单列入帐子么?”说罢拾起来递回给父亲。 何主簿一惊,赶忙抓过来合上,拿手密密抚平,郑重压在一叠书底下,挪到书架最里侧的隐秘处摆好,抬眼看看儿子,低声道:“糊涂……你当这是什么账册?”何长顺一愣,何主簿下意识地扫视一番左右,再次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可是我替李大人做的册子,黄米、白米,暗代的是黄金白银,升、斗也不过是挂名,当然不可直写出来了。” 寥寥数字,听在何长顺耳中直如激雷霹雳,他不由愣了,片刻后,才咂舌问道:“爹说……李大人的?李大人也有这些……这些进项?”他本想说“贪腐”,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以进项代替。李赋声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清廉正直之人,没想到也……何主簿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看儿子有些愣神,又道:“天底下做官的谁不搞这一套?若无收益,谁人愿意来做官?李大人已是十分温和的了,他爱惜羽毛,从不滥收,也不乱开门路,跟隔壁县的比起来,那可省得太多,无需在意。” 听着这些辩解,何长顺心里勃然的惊诧似乎渐渐平息下去,但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毛刺哽在那里,让他十分难受。 本以为,本以为李大人是个真正的清官……谁知也…… 何主簿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只当他心里为这些真金白银咂舌,不由摇头叹道:“当年苦口婆心劝你好生念书,考取功名,你偏不当回事,只爱耍弄拳脚,现在晓得了吧?”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何长顺却都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只反复浮现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半晌,何长顺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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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6:58:58
长日将尽,回龙巷人烟稀少,巷内人家纷纷关门闭户,准备用晚饭。又过一阵,天色全黑,更无人走动,只留星星点点的灯烛照在门户内,于深黑夜色增添了点点温馨。巷底龙宅此刻也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无人得知内中情景,更无人能猜到,就在这间宅邸内,将复制一个千里之外金陵繁华地,秦淮烟柳乡的美人儿——望春楼小花魁颠钗。 “我原以为,你要做个心头念念不忘的王公子呢……”房内,龙蒴一手端着茶,一手把玩那两段脊骨,呵呵冷笑。迎香站在他一侧,低头咬唇不语,片刻后,低声道:“你做就是了,问那么多作甚。” “我不问。”龙蒴抿口茶,将那脊骨扔到地上,冷声道:“我既说要报恩,面对恩人所求,且又在我能力所及之内,自然不会推脱,不过有些好奇罢了。你不做个心心念念的王公子陪你过日子,做个女的干什么?若有个王公子陪你,我也好了却这份牵挂回蒴山去,反正秦鉴后日就要走,正好同行。” “……你不是说不会再回蒴山么?”迎香一愣,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改变主意了嘛。只许你们当人的心思百转,纠结难分,就不许我改一改么?”龙蒴放下茶水,擦净手,吩咐她道:“搁下衣服就出去吧,做好了我叫你。”迎香呆了呆,木讷地放下衣服,退了出去,站在院里揣揣不安,直勾勾盯着龙蒴房内的灯火,但见那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房间里蒙昧不明,似被埋入了雾中。那灯火如在刀锋边上的癫狂舞蹈,时而腾跃火光,亮如小小骄阳;时而收敛怒焰,黯如一弯胧月,不论如何舒张,它总抱持着一点清晰火星在当中,无论如何也不熄灭,就像她心底若有若无的希望,和从这希望中生出来的隐秘复仇之心,以及……纷纷扰扰,连自己也辨不清的不甘、不愿、不舍、不忘…… 迎香咬咬唇,头有些疼起来,王公子……不,她并不要什么王公子,经历过诸般苦痛,即便……即便那人再回来找她,她也是不要的了。颠钗,就让他和放荡的颠钗在一起,或让颠钗再弃弄他一次?一对无情无义者,岂不最合适不过?迎香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或许,这还称不上什么复仇,不过是对无情又无耻之人的嘲弄……她远没有竹丽那般凶狠,灭门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教训一番,出口恶气,心里兴许就放下了,这样便好。 其他的,就当今生无缘吧…… 这样便好了,迎香默念。 许久不见龙蒴出来,迎香等得焦急,不知不觉走到他门外,眼巴巴蹲守着,又过一阵,忽听他声音从内传来:“快好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看。”迎香早已心如沸水,此刻如听圣旨一般,推门便扑了进去。 “关上门。”龙蒴背对她吩咐道,迎香赶紧关好门,上前看去,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事,头颅、身躯、手脚俱备,只是还不清晰,面上没有五官,手脚也只是一个棒槌般的形状。迎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在这倏忽片刻间,那物事已渐渐变清晰,分出手指,凝出了五官,连满头青丝也越长越长,盖在地下栩栩如生。很快,曼妙的女子身形便浮现出来,她闭着双眼,躺在地下,如睡着了一般。迎香又惊又惧又激动,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龙蒴抓过衣服,扔到地上盖住那女子,吩咐她道:“很快便会醒来,你给她把衣裳穿好,让她稍歇一歇,待过两天适应了,要做什么交待给她就行。”说罢转身出去了。 迎香屏住呼吸,大着胆子伸手在颠钗鼻端一探,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心头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穿衣,不待穿好,她已悠悠醒转,睁眼盯着迎香不语。 “哎……你……”迎香紧张得声音都变了,用力克制心里翻腾的激动惧怕,对这个刚刚诞生的“女人”吩咐道:“你……你是颠钗,明白么?”她盯着迎香,嘴唇微张,瞳孔里全无光彩,似乎还沉浸在混沌中没有醒来,半晌,木然点点头。迎香长出一口气,替她把衣服穿好,带回自己房里梳洗。她一路不言不语,只麻木地跟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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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18 17:03:37
这日午间,秦鉴来到龙家道别,准备回蒴山隐居。两人在院里闲谈,龙蒴又交待他些事情,正说得兴起,忽听“咿呀”一声,迎香打开房门,牵着一个姑娘出来。秦鉴定眼看去,见那女子身量比迎香略高些,穿着她的家常衣服,头发挽起,行动间有些迟缓,双目微阖,似在半梦半醒之间,脸上神色呆板,被迎香牵着手慢慢地走,一路往厅上去了。秦鉴凝神看了看,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蒴喝口茶,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道:“如你所见。” “你为何要做这个?”秦鉴奇道:“这女人做得并不……” “恩人要我做,我自然就做了。”龙蒴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承蒙穆姑娘搭救,我才离了牢笼,自当好好报恩。既是她的愿望,又在我能力范畴之内,做一个也不算什么。” “龙君……”秦鉴皱眉,正色道:“你知我问的并非这个。”他指着厅上两人,低声道:“那女子虽徒具人形,但没有魂魄,虽能听人吩咐,做些简单事务,但没有自我意识,更无法灵活应变,归根到底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穆姑娘做她出来是要做何事?” “这我不知,她不同我讲,我也不问,大约……是要报复谁吧。” “这怎么行?!”秦鉴提高声音,引得厅上迎香转头往这边看来,他急忙压低声气,连声道:“报复?难道要她去杀人?这不行,迟早要出事的。龙君,若她真想报复什么,为何你不干脆拒绝她的要求,自己替她做了呢?这也算是报答了她的恩情不是?” 龙蒴闻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失笑道:“你啊……枉在红尘中晃荡了几十年,难道不知有些事是替不得的?心病终需心药医,不自己经历一场,亲手把毒疮剐了,如何走得出来呢?” 秦鉴不语,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太冒险了,我担心要出事。” “呵呵。”龙蒴态度悠然,漫不经心地朝厅上瞟了一眼,笑起来,“真出了事才趣味呢,况且,什么祸事是我应付不来的?既答应了管这件事,那不论有何祸害,也会管到底。只不过……这些做人的,总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东西,受欺辱时盼平安,平安时又盼温存;待到真给他温存了,他却犹不知足,更盼翻身做主,权倾天下……”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将话锋一转,笑问道:“你知她在我眼中,如今是何模样么?”说罢悄悄指了指墙根,那里趴着一只黑色的土蜘蛛。 “我不知,也不想知。”秦鉴嫌恶地扭过头,叹了口气,低声道:“龙君,你总这般冷淡,真不知是福是祸……” “祸福相倚,祸福相倚,哈哈。”龙蒴看着厅上,二女携手并排而坐,一个絮絮叨叨地说话,一个只愣愣地听。秦鉴默然叹息一声,换了个话题同龙蒴交谈,两人又谈一阵,已是未时将尽,秦鉴看看天色,道声该上路了,起身告辞离去。 秦鉴去后,迎香将颠钗送回房,嘱咐她不许乱动,自己关好门,来院里找龙蒴。龙蒴仍在石桌边悠闲品茶,见她过来并不招呼,静待她说话。迎香咬唇犹豫了片刻,问道:“她……她要多久才会和常人一般自然?” “永不可能。”龙蒴道:“她不过是拿脊骨做出的傀儡,我已尽力调整,但因未有魂魄置入其中,因此不论是思维、动作、反应,重就都要比常人迟钝两分。” “嗯……若只是鲁钝一点点,倒也无妨。”迎香点点头,叹道:“我还以为会同你一般呢……” “哈。我有自身的山鬼之魂统御着人骨,并因此才生出这躯体,她有什么?这怎比得。”龙蒴笑了笑,反问道:“你准备何时谴她出发?” 迎香一窒,这问题在她心里悬了几日,自己也没个定数,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门上传来两声沉稳的敲击声,有个浑厚男声在外问道:“请教主人在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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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释 2011-08-28 17:33:09
“是何捕头的声音。”迎香道,龙蒴点点头,开门将何长顺让进来。迎香不知他来意,怕怠慢了罗环,罗环表示无妨,若也是制香的客人,一并谈了就好;若为其他要紧事,自己先去外头回避也不打紧。何长顺来到厅上,几人见过礼,寒暄几句坐下,何长顺听到罗环名号,微微一愣,问道:“罗兄……莫不就是为苏公子扶灵归来的那位?” “正是在下,何捕头认得我师尊?”罗环有些诧异。 “幼时曾蒙苏公子救过一命,日日感怀在心,不敢稍忘。”何长顺叹了口气,说起自己少时被苏公子所救的往事,又说父亲为苏公子身故十分难过,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日日去苏家旧宅探望,回来老泪纵横,叹自己没用,不能为恩人尽点心力……讲到此处,罗环轻呼一声,“原来那位每日都来探望的老先生是令尊?” 何长顺点点头,请迎香做些香品,改日去苏家旧宅拜祭供奉,聊尽一点心意。罗环闻言,面上神色又是一黯,众人皆默然不语。片刻后,龙蒴引出话题,请罗环继续谈苏公子生平,他才又接着道:“……那年春寒料峭之际,师尊某日路过陇头河,见有名孩童不慎落水,周围人皆不会水,只能惊叫喝呼,却无人可施救,场面十分危急。师尊连衣衫也不及脱便跃下河中,几番沉浮,将那孩童捞了上来。” “这……”听到此处,何长顺接口道:“罗兄,我便是当日那名孩童。” “原来如此。”罗环打量了他片刻,点头道:“甚好,你一切如常,如今更做了捕头,师尊若泉下有知,定也欢喜。”他想了想,说道:“对了,正好要请教何兄一件事。” “哦?罗兄请讲。” 罗环又道:“我想整理师尊生平,为他做一小传以铭记传世。只是对师尊青年时的过往有些不甚明了。就我所知,师尊此前一直是个世家公子,从未有投身江湖的想法,听闻他在救你起来后,整个人便有些……有些……”他犹豫起来,十分谨慎地选择辞句,“……有些不对劲,似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像看破红尘之人,对家里的财产田地全然不在意了,整日关在房中冥思苦想,最终抛下家业远走江湖,这才,才成了我的师尊。因此,我想请问何兄,当年师尊救你时,水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异事?”他这话说得字斟句酌,十分缓慢,像刻意要绕开某种禁忌。 何长顺闻言一愣,异事?细想了半天,茫然摇头,罗环犹不死心,请他诉说当日情景,何长顺边想边说,奈何年代久远,且当年只得五岁,只记得那日非常冷,解冻的陇头河又反了冰,路旁十分湿滑,这才失脚落了下去。冰寒河水刺得身上钻心地疼,心口阵阵憋气,在水中几次扑腾都无法脱险,越发惊惧,渐渐力气用尽,眼前也模糊了,只朦胧记得看到一个身影跳下来,再醒来时,已躺在医馆里,还是从旁人的话中得知,是苏公子救了自己。 “对了,听闻此后苏公子也病了一场,想来是在水里冻着了,但愿未曾留下什么病根……” “这倒没有,何兄无需挂怀。”罗环喃喃两句,面上有一些失望之色,但也知再问无益,几人从哀伤气氛中渐渐脱离,开始谈论些家常闲话,罗环初来桂川县,何长顺便说了些当地风俗、以及流传下来的苏家逸闻与他听,说至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苏家那么大家势,苏公子离去渐败落了,苏老爷和夫人过世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那一场大火,将苏家旧宅烧去一大半,仆役们也纷纷散去,如今苏家老宅里,只有野兔野狐还在驻窝了……” “嗯,我都看见了。回头还得帮师尊把旧宅清理清理,再稍加修葺才好。”说完,几人又议起做香之事,罗环落拓江湖,本是侠客,于这些门道上并不精通,也说不清要何种香料,迎香便又问他苏公子品性脾气,罗环道师尊为人清冷淡漠,时常独处,自己少时觉得他孤僻,有些畏惧他,不敢亲近。然而师尊对自己极好,淡然外表下是无微不至的关照扶持,武学上更是倾囊以授,更教导了文墨礼节。自己年纪越长,便越感到师尊大爱无言,亦能感到师尊心内不为人道的痛楚。想分担,却总是无从着手,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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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2:44
“苏公子他……如何身故的?”龙蒴一直在旁静听,忽然问道。 罗环浑身一震,低头沉默片刻,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被歹人杀害。”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里都凝固着浓浓恨意,屋内温度似乎都为之下降,气氛一时凝固。龙蒴也不再细问,迎香大略估计了下苏公子性格人品你,话题又回到做香上来,同罗环说了说所需材料和香品性味,他只点头说好。谈妥这边,再与何长顺交待片刻,议定了何主簿要的香品。正事办毕,罗环与何长顺便都告辞出来,走到院里,听得东厢房里发出“砰、砰”两声,又有一声“哗啦”,似有东西倒地碎裂。几人都看向发声处,迎香脸色煞白,料定是颠钗碰翻了东西,支吾着大概是东西没放好,滑下来了,等会儿就去收捡,两人也不起疑,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待两人去后,迎香赶紧奔到东厢房,推门进去,便见颠钗愣愣地站在桌边,张着两手,不知所措,地下打碎了一个瓷坛。见两人进来,她嗓子里咿呀有声,也不知说什么,身躯挪动间,手臂一挥,却又将旁边一个砚台扫了下去,砸在那堆碎瓷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迎香见这番情景,心头顿时怒气勃发,冲上去扯着她就是一耳光,嘴里骂道:“叫你不许乱动,你还碰什么东西?!” 颠钗挨打,捂着脸惊惧地想退开,却被迎香扯住,无法脱身。迎香眼里冒火,手下越发重,劈头盖脑地又给她几下,嘴里咬牙切齿地骂,“臭粉头、小婊子”,各种难听话都出来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红了眼盯着颠钗,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的,却净是那夜王家惨祸——竹丽似笑似怒,三言两语间,玉臂挥舞,长袖轻舒,顿时激起一帘血雾,声声哀嚎撕裂静夜,竹丽在当中嘻嘻娇笑,眉梢眼角净是畅快之情,眼底却含着泪…… 倏忽间,眼前情景一晃,似又变作她曾熟悉的楼台花圃,迎香看见自己坐在桌后,手边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腾,远处有个青年公子缓缓行来,展开扇子朝她一笑,温雅而隐含锐气。她脸色绯红,低下头去,慌乱间不慎碰翻了香炉,蹲在地下好一阵忙乱收拾,胸中如春雷轰鸣,心湖里荡起蜜般的春波,层层铺染,涟漪复涟漪,晕得天边云彩朱红遍染,檐下微风连绵吟唱。 …… 迎香眉头紧皱,双目圆睁,一阵眩晕袭来,急忙咬紧牙关,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过往的幻象撕得粉碎,恶狠狠看着颠钗。颠钗扭动身躯,惊恐地往后缩,又不敢用力缩,整个人如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只知发抖。 龙蒴在旁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叹道:“她就是个血肉傀儡,你打她做什么?出不了气的。”说完将颠钗拖开,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迎香站在一旁,呆了片刻,头上又是一阵眩晕,眼中慢慢盈起泪来,矮了身子,靠着墙角滑下去,捂着脸呜呜哭泣。龙蒴也不理她,默默收拾干净,将碎片裹起来扔出去。回来时,却见颠钗已抖抖嗦嗦走到迎香旁边,迟疑着伸手去给她拭泪。他怕迎香又要打人,正想出声阻止,却见迎香自己抹了眼泪,轻轻握住颠钗的手,慢慢站起身,朝她苦笑道:“无妨,方才打了你,真是不应该,痛么?” 颠钗摇头,迎香看着她,愣愣出了半天神,眼里又隐隐有湿润的痕迹,叹道:“若那女人有你一半贞静,也不会……” “她这不是贞静,是呆。”龙蒴打断她的话,将颠钗拉开,“这是个无心的血肉傀儡,只听得懂简单对话,执行直接的指令,你若是想交待她事情做,可以吩咐,但若想和她交心,毫无疑问是条绝路。”迎香木然点头,龙蒴又道:“虽然如此,但一些动物本性她还是具备的,她醒来第一个见着的人是你,便会如幼兽般视你为母,你的吩咐她都会做到。”顿了顿,他低声道:“所以,你当有分寸……她不知事,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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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3:43
迎香盯着地面默默听他说,过了半天,她点点头,招手让颠钗过去,摸了摸她散乱的头发,给她重新梳理一番,挽了个精巧的重山髻,插上两支珠花。又调了胭脂水粉来,替她细细染上,一点一点为她勾画两弯黛眉。末了端详片刻,但见娇颜如花,云鬟似雾,朱唇媚人,眼底蕴楚楚之态,两靥生芙蓉薄红,点头叹道:“这才是颠钗。”说罢,抬头一看,龙蒴早已离去了,房内空荡荡的,透着摄人的清冷。 “你何时谴她出发?” 龙蒴的话在她耳畔回荡,迎香在桌边坐下来,想一阵,出神一阵,转头看着打扮一新的颠钗,颠钗也看着她,眼里露出询问之色。迎香凄然一笑,起身从架上翻出一本册子来,走到她面前展开,指给她看—— “你记住,此处是桂川县,这是省城,顺官道往东……最后便是金陵。” 次日一早,迎香出门采买制香所需的物事,刚到巷口,便看见张婶朝她招手,过去一问,张婶满脸焦急,问她道:“我这几日没有出门,这才听说,说苏公子真死了?”迎香点点头,张婶叹道:“嗳,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死了……” “怎的,张婶你家也同苏公子有往来?”迎香疑惑。张婶又长叹一声,双手在裙上抹了抹,说道:“要不是苏公子当年教导我那不成器的儿,如今他兴许还那般胡混着呢。不怕你笑话,我儿当年不怎么学好,小泼皮混混一个,苏公子教训了他一顿,又与他摆谈了半天道理,说什么人生苦短,当尽心而为,不可辜负大好生命。我儿既怕他,又敬他,一来二去的,还真按他所说改好了,如今有妻有子,做些买卖,家里日子也还过得,若继续那般胡闹下去,这么多年,没准连个婆娘也娶不上呢。” “原来如此……”迎香心头暗叹,这苏公子当初在桂川县时,还真做了不少好事,难怪得人人敬慕怀念。不过,既然桂川县人那般喜爱他,为何又要离开桂川县呢?罗环说苏公子性情大变,进而离家远走,是为何事?正在思量,张婶已拉着她道:“龙娘子,你那儿有香不?不用太贵,一般合用的就成,售我些,明日我去苏家旧宅看看,得携些礼。另外,你还有抄好的经不?有的话也卖两本《地藏本愿经》给我,我要一并供上。” “香和经都还有,回头我给你拿些来。”迎香应承了,顺势问道:“张婶,你知苏公子当年为何要离开桂川县么?” “这个么……”张婶想了想,摇头道:“不太明了哩。说起来,当年人人都以为凭苏公子才学武艺,怕是看不起咱们这小小桂川县,要去省城、甚至上京,大大扬眉吐气一番,干一场事业的。可谁知……啧啧,他竟是舍了家业,抛下父母,一声不吭就走了,十几年简直没得音讯,若不是七年前苏家遭火烧掉大半,他回来收拾遣散,兴许连这最后一面还见不着了。” “原来如此……”迎香点点头。问不出东西,她也不在问,同张婶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去。采买好所需物品,时辰还早,她又信步而行,权当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城东头,远远望见苏家旧宅在前,决定过去看一眼。 苏家本是桂川县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苏公子离家后才日渐凋零,虽经祝融之祸,仍留下几间旧宅挺立,那些烧毁的都被县衙拆掉了,另盖新房以作他用。苏家老爷夫人早已仙去,苏公子如今也死在外头,更无人再管这回事。前日罗环带来的人将残余旧宅打理了一番,倒也整洁亮堂,只是白幔低垂,炉烟冉冉,透出一股萧瑟清冷意味。 迎香在门口看了片刻,见无人接应,便自己走进去。罗环带回来的人本就不多,此刻都在后边,院内颇为冷清,厅上罗环正望着香炉出神,神情寂寥,见她走近,忙出来招呼。迎香不好打扰,自己就是来看看,好决定如何做香。罗环点点头,神色黯然。两人正说话间,又有一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罗环招呼道:“何主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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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4:25
“啊,罗壮士好,又来叨扰了。”何主簿同他打过招呼,看到站在一旁的迎香,点头道:“龙家娘子也在,还未曾向你道谢,此前所做的香甚好。我近期常有些疲乏,薰了那香感觉透彻许多,看书到深夜也不会头疼。犬子时常麻烦你们夫妇,还望多包涵。” “哪里话,何主簿客气了。”迎香微微一笑,料想何主簿或有事与罗环相谈,正打算退开让他二人说话,何主簿却叫住她,问道:“昨日长顺已去贵府上拜托过了吧?要为苏公子再做些香品之事……”迎香点点头,应声是。何主簿叹了口气,摇头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苏公子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儿,那孩子哪有今日……” 这几日何主簿每天都来看,每次来,几乎都要重提当年苏公子的恩义,徒增许多烦忧。罗环在旁听着,心头也越发黯然,只低头不语,片刻后,忽想起一事,问道:“敢问何主簿,当年师尊救了令郎之后,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何主簿一愣,凝神回忆了片刻,缓缓道:“不同寻常?若硬要说的话……唔,不知那是否可算,但我认为那只是苏公子礼数周全罢了。当年,苏公子救了长顺起来后就病了,应是在冰河里受了寒气。次日我携礼登门去谢他,他反说要谢我,若非长顺落水,他便断然没有机会窥破天机命数,同这奇遇相比,救人实在是举手之劳,不敢居功。” “……这是何意?”迎香和罗环闻言都愣了,怔怔盯着何主簿,他又想了想,点头道:“是了,苏公子是说过这话,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我当时也听不明白,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苏公子笑得十分勉强,只说天机不可泄漏,他知天机却不甘此命,自然要奋力搏一把,逆天而行,即便粉身碎骨也认了。” 罗环面上露出惊异神色,显然初次听闻此事,喃喃道:“莫非……师尊就是因此才决定离开桂川县的?” 何主簿点头,“有可能,他在此后就性情丕变,变得沉默孤独,甚至有些乖戾,虽然人面前的那些礼数进退毫无问题,但我时常留心他,自然看得出他与过去的不同之处。后来……不出数月,便听闻苏公子与父母大闹一场,断不愿继承家业,抛下一身富贵,连同省城豪门定下的婚事也不要了,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一走便是许多年。”说完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罗环胸中五味陈杂,失望与希望并举,激动与迷茫交叠,理不清事情的方向。表面上看,从何主簿透露的信息中似有所获,然而深究起来,竟比不知情还更让人迷糊,如堕五里雾中。 何谓窥破天机命理? 何谓逆天而争? 离家远走,又是为何? 罗环思绪纷纷,胸中如乱麻缠绕,剪不断、理还乱,整个人怔在地下。迎香也一阵默然,却是勾起了某些翻覆在心海深处的过往,一一打捞起来,晾晒在心波中央的礁石上,鲜红刺目,让人好不烦乱。 站了片刻,她终究暗叹一声,同罗环告辞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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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5:19
回到家,不意看到龙蒴正在院内同颠钗说话,他说一句,她跟着说一句,鹦鹉学舌一般。他略一抬手、一点头,颠钗便随着指令动作,手脚、颈项浑不似降生时的僵硬,柔润自然,还有一丝妍媚风骨,完全像个真正的小花魁了。迎香一阵惊喜,正要出声,突然瞟见龙蒴面前摊开的册子,正是自己给颠钗看的地图,从桂川县往金陵的道路已经标注出来。龙蒴拿起册子来,一点点指给颠钗看,又把书册合上,让她自己讲。颠钗道声是,嫣然一笑,樱唇轻启,如行云流水娓娓诉来,将一路上大小城镇、道路名称、所见风物民俗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已亲身走过许多遍,一切了然胸中了。她言谈自然随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柔雅媚骨,加上精巧的装扮,凭他怎样冷硬的汉子看了也要服软,这通身的气韵风姿,说她便是望春楼的小花魁本人,也再无人会起疑的。龙蒴待她说完,点头夸奖了一句,颠钗咧嘴一笑,收敛媚态,拿起册子走到一旁,再度细读。 迎香见了这番场景,不由喜不自禁,走上去问道:“她怎么……突然会了?” 龙蒴看她一眼,笑而不语,迎香知定是他的教导谋划,才有这般神速进展,感激之余隐约又有些惧怕,跟他道了谢,不知说什么才好。龙蒴道:“莫高兴得太早,我能使她记得路径,知道如何同人对答接应,但终究简单直接了,她处事手段,特别在应变机缘、分寸拿捏方面终究还是不成。而且,这身体本来就只得一月寿限,随时间推移,身体会衰败得越发厉害,在化作脓血之前许多事便会遗忘,人也会更加呆滞腐朽。你若要谴她做事,便早早安排。” 迎香点点头,心中如钟鼓一般轰鸣,计划实践在眼前,反而有了更多不真实的感受,莫名的惧意声声叩击她的心房,似在拷问她——“真要做么?” 真要做么? 迎香闭上眼,又睁开,看见颠钗在树下婉转的身姿,许多过往片段在脑海中飞旋,曾经的甜蜜、期待、幸福,以及被撕碎后的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本以为早如死灰般的心也在怒火和焦灼中腾腾燃烧。 她默默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做吧…… 迎香深吸口气,再度闭上眼,下定决心。 …… “对了,难得你乐意亲自出门采买,去了许久,莫不是探听苏公子的情况去了?”龙蒴突然问道。迎香回神,点了点头,将何主簿所讲之事告诉他,龙蒴听了,沉吟片刻,笑道:“原来如此,这苏公子当真是个痴人,或者说……狂人。” “怎的?”迎香一愣,追问道:“你知苏公子为何离家?” “嗯……若我没猜错的话。”龙蒴道:“你可还记得,柳东家曾提过,城后陇头河每年都淹死几个人,阴气颇重。” “嗯,记得,柳东家是这么说过。” “我也跟你提过,柳东家不是凡人,乃是京里来的蛇妖,蛇对阴寒之气最是敏锐。他因懂堪舆之术而发现了陇头河里的阴气,但那不过是对凡人的敷衍之论,事实上,陇头河里的阴寒当另有来历。”龙蒴顿了顿,又道:“时常淹死人的河,神州到处都有,不算稀罕,但像陇头河这般地势恰巧的可不多。据我推测,陇头河恰在一个空间断裂交叠之处,偶尔会有些许裂隙显露出来,水本属阴,加上常年吞噬亡灵积淀下的阴气,更易招惹各色邪灵异物。机缘巧合之下,兴许会有一些异界异灵从附近经过,倘若恰好遇见能同人交流的,跟苏公子说了什么也不奇怪。” 迎香听他这番话,还有些不可理解,想了想,问道:“你说空间断裂交叠,这是何意?就像……像阴曹地府开了鬼门那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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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6:18
“呵呵,还不一样。鬼门之说,大多是凡人讹传附会罢了。”龙蒴淡淡一笑,拉起自己袖子,朝她解释道:“你看,这是我半幅衣袖,倘若上边有只极小的蚂蚁想到另外半幅上去,便只能沿着衣袖表层爬行。倘若我将衣袖叠起来,这两边靠到一起,或者干脆这袖上交叠处有个洞,那它很快就能过去,甚至只在一瞬之间便可抵达。所谓空间断裂交叠,就如这衣袖叠起来或开了洞一般。寻常状况下空间总是一片平稳,包括我在内,所有生灵都只能从表面经过,千山万水,十年八年慢慢来,但若有部分区域交叠断裂了,那可就不同了。至于为何会如此,怎样做到如此,我实在无力解答,宇宙洪荒之妙,非人力可穷,亦非神力可穷。” “这……”迎香点点头,在心里细细消化这番新奇的论述,慢慢理解了一些,忽又想到一事,迟疑着问道:“虽说可能有异界异灵跟苏公子接触,可是,难道它一说,苏公子就信了不成?” “自然不会是空口白话。”龙蒴道:“你看那些江湖算命的,为了让人信服,都会说些对过去的断言,如你这人曾于何时何地、遭遇何事,虽然大多是江湖骗术。人尚且如此,何况这些异界诡灵?若有心同人交流,甚至故意玩弄人命运,又怎么不来点足够让对方信服的东西呢?若附近真有空间交叠割裂之处,苏公子处处胜人一筹,不是凡庸,会引起那些异界异灵的注意也在情理当中。如同你看到一窝蚂蚁,内中若有一只生有特殊斑纹,也会多看两眼的。苏公子这般人物……我推测,能乱他心的,怕是透露了他未来巨大的不能甘心之处。” 迎香默然不语,静等他下文,龙蒴想了想,问她道:“你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是何物么?” “我想……应当不是猛兽妖物之类,是……是自然之力么?例如暴雨洪流,山崩地陷?” “不,是时间。”龙蒴微微一笑,“在此世间,最厉害的是时间,你、我,妖物邪祟,帝皇百姓,都是时间的仆役,最后会随时间流逝化为灰土。但在某些异界,时间并不是可怕之物,或者说……”他顿了顿,似在考量如何解释才好,片刻后缓缓说道:“你身为凡人,不知纷繁异界光景,我也不敢说尽知,但就我所知,某些异界当中并没有时间这东西,也自然不会有高低远近的概念,他们看我们这个现世,便如看纸上画好的一幅画,纤毫毕现,若恰好碰见这样的,苏公子今后的人生路会如何,自然一目了然,透露给苏公子,对他当然是绝大刺激,甚至让苏公子性情大变也毫不意外。” “原来如此……”迎香侧头想了想,又问道:“我知这么说或许有些无理,但你所言目前都只是猜测,可有证据呢?” “有啊,咱们眼前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龙蒴哈哈一笑,道:“何长顺便是,你未曾发现么?他敏感得很,每次见了我都汗毛直竖,背脊发麻,可他又非身负异能,不像巷口那小梨子,看得到我当初魂魄的影像,你可知为何?” 迎香一愣,龙蒴道:“他这三分敏锐并非胎里带来的,若我推测不错,这当是他当年落水时,受了那不知名异灵的影响所遗。就如你薰香,香炉放置之处,总难免有些余韵留下,那异灵冲着苏公子去,不知交待了何事,何长顺正在苏公子手里抓着,又是孩童,被水灌得奄奄一息,正是神魂衰弱之时,被异灵波动所撼,在魂魄里留下痕迹,以至于变得格外敏锐,对像我这样的异物特别留心,便是自然了。” 迎香点头称是,这番解释入情入理,想来当不会偏差太远,忽然想起一事,又疑问道:“你说何捕头敏锐,可是他见过柳东家,莫非对柳东家也十分不适么?” “这个嘛,呵呵。”龙蒴笑得十分诡秘,“我与柳东家他们……还是有些差别的。”说完,他忽然站起身来,叫住在树下的颠钗,吩咐她回房关好门睡觉,不许乱动,又对迎香道:“我们去陇头河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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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6:59
迎香随他出门,心里始终在琢磨他那句“有些差别”,是指山鬼与动物精怪的差别么?还是说其他方面?抑或另有深意……最近她越发感到龙蒴的本事深不可测,同民间传说的那些小妖小怪不同,但此事又不好直接问他,每次一问,总说自己就是个普通山鬼,没什么稀奇。这人不想说的事,任你磨破嘴皮也套不出来的。 一路思索,二人已到了陇头河边,暮春将尽,四野已隐隐有了初夏味道,河畔芳草茵茵,间杂着不知名野花。河水清澈见地,偶可见游鱼,河底乱石磊磊,都被水流磨得光滑圆润。水流潺潺,拍击在岸上,于及膝高处隐约腾起一层薄雾。 平和宁静的场景,看起来不像年年淹死人的河流。迎香暗叹,这番美景,谁能想到此河吞没过许多人命呢? 龙蒴站在河边,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双眼道:“果然,这河底下有两处断口,都是空间断裂后又扭转交叠之处,常年如此,不过断口本身十分狭窄,又随天时地气转移变换,倒也不易漏出来路不明的灵体来。苏公子当年怕是因缘际会,恰逢裂口大开,才有了一番奇遇。” “这裂口通向哪里呢?”迎香问。 “不知。”龙蒴摇头,“这世间并非一张平面,而是无数重叠交织的通路穿插糅合而成,无边无匹,除了我们所能眼见的现世,还有无数世界隐匿于无穷寰宇中。我们所知的过去、未来,东西南北,共同构成现世。但包括现世本身,都非唯一,更非定数,那些既无时间来去、也无空间远近的异界,在无垠的存在中存在着,不可探寻,不可计数,偶有机缘得以接触,也不过惊鸿一瞥。你问这裂隙通往哪里,好比问一滴水入了大海后会流向哪里,怕是龙皇本人也回答不出来了……” 迎香初次听闻这番话语,一时难以尽数理解,只能默记于心,反复咀嚼品味,渐渐觉察出内中那股渺不可究的宏大与神秘,似面对着无垠深渊,苍茫星河,以及层层叠叠,交错纵横的通途,这些不可尽数的未知让她背上窜过一阵战栗。 河上风来,掠动她的裙摆,发梢,温凉柔软的感受如妙手轻抚。 “如此说来……不可能知道苏公子当日曾经历何事了?”迎香问道。 “可能。”龙蒴一笑:“让苏公子自己说吧。” 迎香一惊,龙蒴笑得有两分诡秘,“苏公子的遗体不正停放在苏家旧宅吗?你把他们要的香做好,他就会开口说话了。不过……”他神秘一笑,“在此之前,先把家里那个遣出去为好,免得事情都堆一块儿,我又没得三头六臂,处理不过来就麻烦了。” 次日清晨,迎香叫过颠钗来,将所图一一交待于她,她似懂非懂地听着,迎香说道:“这一路如何赶车,如何住店,如何问路,与人应答,你都已学会了。记得,往金陵去,找城南朱雀大道旁的王家,同他们大少爷见面,告诉他你回去寻他了。”颠钗点点头,迎香又道:“他问你话,你知道便答,不知道的便微笑摇头,切不可随意多言,亦不可在他身边留宿,尤其不可提到我。他若送你金玉财帛,你尽数收了,带回来给我;要你饮酒唱曲都不可答应,只说你自离了烟花地,便洗心革面再不做这些营生;他若有姬妾找来不给你好脸色,你就只管往他身上靠,哭哭啼啼,佯装害怕就好。此外……”她思索片刻,出会儿神,叹息一声,接着摇头道:“此外……也无什么别的了,本想教训他一顿,可你又会做什么?况且,教训一顿有什么用,能逗弄他一下,让他破点财,懊恼一场,也就罢了。”说罢有些意兴阑珊,颓然坐在一旁。颠钗见了,偏着头似在思索,忽然道:“我替你把他带过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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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7:54
这是颠钗初次主动跟她说话,迎香一愣,颠钗又呆呆地问道:“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眼前人笑靥如花,媚态入骨,容颜、声音都是那般熟悉,迎香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当日情景:颠钗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绮罗,那料子本是要留给自己做新衣的——她倚在门边,朝自己微微一笑,问道:“我将他让给你,可好?” 可好? 好是好,可是…… “可是,即便我想将他让给你,他也不愿同你一道了,有何办法呢?”颠钗长袖一扬,轻轻捂住鼻端,眉头微颦。她身上荡过来一阵香风,直冲她鼻端,更显得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记忆中恶意的银铃巧笑、无情的驳斥和嫌弃纷纷从耳畔掠过,迎香如堕梦中,过去与现在交织网罗,让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梦,眼前这个颠钗,与记忆中的颠钗,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记得她问了一句——“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可好? 好…… “好……”这个字悄悄滑出她唇畔,几乎轻不可闻,连迎香自己,都没有察觉已应答下来,颠钗却听见了,娇声笑道:“好。” 迎香心头浮起一片阴云,来不及细想,又消散了。 片刻后,龙蒴来问两人可收拾停当,迎香点点头,带着颠钗走到门外,又细细叮嘱几句,便将包袱交给她,看她一人独行。她朝两人点点头,转身慢慢走远,逐渐步出回龙巷,很快看不到了。朝阳冉冉,映着她玲珑背影,似正要走到那一轮喷薄的红日中去,熔化成一缕金光,消散天地间…… “……我感觉有些不好……”迎香喃喃自语。龙蒴在旁轻声冷笑,“这不是你的心愿么?实践了心愿,有何不好?” “我不知……”迎香缩了缩肩膀,心头那片阴云又慢慢聚拢,凝成挥之不去的蒙昧黑影。 “紫润降真香四十两切碎,紫檀香三十两切碎,栈香三十两、黄熟香三十两、丁香皮十两……同一两建茶末一道调和成茶汤,用以拌香,并炒制三个时辰,不可变焦黑。”龙蒴手持香谱,轻声念方子,摇头道:“好繁琐的功夫,这还只是部分,后边还得再配上十几味香料,分别熬霜、煮制、炒制,最后再用炼蜜调和,压成香饼子,我看着都晕……关键是量太大,太重,要炒制三个时辰呢,这才一个时辰,接下来怕你体力不支,还是我来吧。” 迎香从炉子前直起腰,皱眉揉着酸痛的手臂,对龙蒴道:“确实量大,许久不曾做这么大量的香了,弄得我腰酸背疼。不过,还是我自己来便好,这清心降真香浓酽中正,内敛柔和,其香清贵风雅而华韵绵延,正合罗壮士所描绘的苏公子形象。不过此香制作不易,用料又极多,你不熟练,万一弄坏了还得重来,更耽搁了,倒不如我一手弄到底稳妥些。” “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强自越俎代庖了。”龙蒴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炒制中的香料,问道:“苏公子所需这么多?我虽说要你先做好香,再去让他死人开口,不过也就是一个媒介凭依,你拿其他现成香料代替也一样的,无需这么多量。” “唔,我明白,倒不是为着这个。那日我在苏家旧宅见到罗壮士,他说想我多做些,一些祭拜苏公子,更多他是要自己带回天山去,以后每年祭奠时可用不说,自己随身佩戴,时时焚一焚,也全个对师尊的念想。” “呵,罗环对苏公子的事都叮嘱得十分要紧,莫说是徒儿,就是亲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这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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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8:52
“嗯……”迎香点点头,“罗壮士确实对苏公子别有不同,他俩年岁相差得不太远,尚不足一辈,除了师徒之谊,更有些兄弟相依为命的味道。他同我说,自己尚年幼时家乡就遭了饥荒,他被家里人抱出来逃荒,一路要饭,好不容易长到八、九岁,家人已死的死,散的散,他一人在扬州城流浪,到处讨东西吃,却因年幼力弱,又不愿受那些乞丐控制去偷抢财物,因此常遭人打骂欺辱。这年冬天,他被人打伤扔在僻静处,两日不曾吃喝,天下着雪,眼见得要冻饿死了,恰逢苏公子路过,救他一命,听他说无处可去,又收留他在自己身边,亲手抚养长大,将一身学问武艺倾囊以授,连罗环这个名字,也是苏公子给起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苏公子敬若天人。” “嗯,对了。”迎香走到一旁,将一盒子装好的香品拿出来,交给龙蒴,“这是何主簿要的香,已做好了,麻烦你给送过去。” “好。”龙蒴接过,又道:“看来你那日去苏家旧宅,已听罗环说了不少此事的相关情形。我只有些好奇,苏公子师徒两人在江湖上是个什么地位?我观罗环此人,虽然还年轻,但身姿气脉已非一般高手可比,独挡十来个一等高手怕也不是问题。由此推想,苏公子实力应也相当不凡,至少不逊他太多才对。我曾问他苏公子如何身亡,他只说是为歹人所害,看来这歹人厉害得紧。” 迎香“嗯”了一声,直觉龙蒴说得有理,却不十分明晰。她从未涉足过江湖之事,对这一等、二等高手的级别划分、武艺高低全无概念,只能模糊推想是个绝顶厉害之人杀了苏公子吧。说完这两句,龙蒴也不多言,拿着东西往何家去了。 待他回来已是傍晚时分,迎香摆下饭菜,两人用毕晚饭,收拾停当后,龙蒴似突然想起一事,带她来到自己所居的西厢房,指着外间偏厅上一盏油灯道:“这是颠钗的命灯。她毕竟不是人,反应机变差得太远,孤身出远门,万一遭遇凶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始终不能放心,因此在她身上种了个符印,拿这盏油灯看着,若她死在半路或提前化去,灯便会熄灭。” 迎香点点头,细看这油灯。灯盏中既无火油,也无捻子,只在正中跃动着一点无根的星火,发出莹莹幽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台面,似颠钗凭空而来、又将骤然而逝,虚伪而短暂的生命。 数日流光匆匆过,眼看着已近立夏,苏公子所需的香总算全部做完了,而颠钗的命灯长明不息,毫无变化。迎香每日提心吊胆地去看,见光影犹然,便长出一口气,慢慢回来,但心里始终慢慢焦躁起来,诡秘阴云密布,堆积成化不开的黑雾,总让她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 “……我担心要出事。”偶尔,她独处一隅,哀声自语。龙蒴听见了,只是冷冷一笑。 这几日,龙蒴拜访苏家旧宅数次,同罗环攀谈,了解当年情形。环虽是江湖草莽,但承苏公子教导有方,为人谦和内敛,礼数周全,对龙蒴的问题一一给予解答。聊起师徒二人的生活,罗环也颇喜向他倾诉,言师尊虽武艺不凡,却全无扬名江湖之心,反倒远走塞外,在天山南麓建了一间馆舍,带他避世闲居。师尊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想立门派,不收徒儿,只时常关照山脚集镇上的居民,也传授过几个猎户家少年粗浅功夫以作防身本事,镇上居民对两人都颇为敬爱,这次扶灵回来,也多亏镇里人家出钱出人,鼎力相助。 龙蒴听他说完,想了想,问道:“罗兄莫怪我唐突,敢问……戕害尊师的是何人?” “不曾见到……”罗环声音低沉,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赶至时,师尊已倒落尘埃,四下空余寂静……我细察师尊伤势,断定对方必也是绝顶的高手。”罗环语气沉痛。 “既如此……”龙蒴点头道:“罗兄可愿得知凶手是何人?” “那是当然!”罗环急道:“若能得知凶手形貌身份,我必追杀至天涯海角,手刃仇敌,血祭师尊在天之灵。” “好。那我有个考量,不知罗兄可欲行之?” 罗环闻言一愣,龙蒴诡秘一笑,言自己习得玄门之术,能以香为引,接逝者亡魂前来对谈,虽只得一时片刻的功夫,但若有不解之惑,如此直通亡魂询问,岂不真相大白?他这段时日同罗环已颇为熟识,彼此都明了对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闻他所言,罗环不由悲喜交加,当下答应下来,两人约定今夜便行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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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3 13:09:40
谈妥此事,龙蒴回家收拾一番,带上制好的香料,叫迎香携了香炉,一同前往苏家旧宅。夜色已降,冷月空悬,森森寒光彻骨,照得天顶半明半暗,依稀可见几缕飞云横卧,如天河逝水西来。罗环早已等在门口,见两人缓缓踏月而来,忙迎出来,低声对龙蒴道:“已按龙兄吩咐将随从遣开了,等会儿关了门,今夜便无人打扰。” “嗯。”龙蒴点头道:“还是不被太多人见到的好.”说罢几人进去,罗环慎重锁了门。厅内正中停着苏公子棺椁,漆黑一口棺木,盖得严丝合缝,虽已入夏,却难察觉半丝腐朽之气,只有冷漠锋锐的冥吞之香在四下冉冉沉浮。龙蒴细看这口棺材,用的是上好楠木,烛光下,木上纹路如行云流水,棺体通身不见一个疤结。他抬手轻轻敲击两下,声音沉厚内敛,隐隐有金石回音,不由点了点头。天山孑立世外,不受世俗侵扰,山中云深林密,树影参天,想必是精挑细选极好的巨木,才做出这浑然一体的完美棺椁。只可惜,再好的棺木,终究也只是一具棺木,除了装裹死人,便再无他用了。 想及此处,龙蒴又轻轻摇了摇头…… 厅上烛影飘摇,光亮黯淡,与银白月色相映,更显得清冷凄迷。迎香这几日早已心乱,神思恍惚,面对这具漆黑棺木,这般阴郁沉痛的气氛,一时有些受不住,后退两步打了个冷战。 龙蒴让两人退开些,拿过香料,将香炉摆在棺材前的矮几上,细细焚起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这烟雾竟是森森的蓝色,如含苞花蕾缓缓盛放,于空中划出繁复优雅的线条。靛色青烟浮游半空,渐渐散逸开,发出第一缕香味,压住了冥吞的冷香。这香味是鲜活而不失锐气的,却毫无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似一株方刚拂去了晨露,正迎着朝阳滴翠的榕树——清新、挺拔、谦和,满载柔熙的流光。它根深叶茂、花鸟相依,流泉光风常自在,雷霆霜雪无相欺。端凝中正而不失灵性的香味在空中冉冉浮升,缓缓逸开,弥漫成一股不可言说的麝馥之气,似芝兰宝树,似淇奥清芬,却都不足以描摹这份遗世独行的妙香。渐渐的,青烟消散,而厅上芬芳愈浓,香味中豪气渐展,似榕树枝叶舒张,上下求索,下植坚韧沃土,上探万里青云。 “这香……好似师尊……”罗环喃喃自语,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龙蒴喝住,令他后退,罗环连忙后退两步,双眼一丝不离香炉。迎香知苏公子魂魄快显现了,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龙蒴手指轻捻,在空中虚点几下,炉中靛色弥漫,似海涛席卷,流云倾泻,竟绵延不绝地涌出,四下蓝光幽幽,奇香隐隐,厅上那棺材整个沉入了烟雾当中,忽听一声叹息,几人眼前一黑,似沉入了无底深渊,四下伸手不见五指。 极目远眺,漆黑尽处隐约见一人影闪过,又听得哗哗水声,罗环与迎香皆是一惊,正疑惑间,龙蒴声音已响在二人耳畔,“莫慌乱,这便是唤回苏公子魂魄了。苏公子头七已过,魂魄消散大半,人性已殁,不可能再当面相谈,只能追索他残留的记忆念想,所幸我们想知道的关窍都还未曾散尽,尚可窥知一二。此刻我们所见,皆是苏公子记忆中场景。” 话音方落,那哗哗水声已到近前,几人竟见自己身在水下,头顶可见浮冰,迎香心头一动,问道:“这里莫不是当年的陇头河?” 龙蒴点头,罗环“啊”了一声,几人眼前出现一名年轻公子的身影,迎香与龙蒴都是初次见他真容,虽是在冰水中,仍如芝兰玉树,俊逸非凡,身上衣袍被流水冲刷,更显修长挺拔、翩然若仙。只见苏公子左手搂着一名孩童,镇定自若地往上浮去。正要出水,水中忽荧光一闪,他为这光照惊动,不由回头看去,只见水中裂开了一个缝隙,却不见水流波动发生改变。这缝隙若有若无,似遮蔽于一层雾气之后,内中有个苍白影像蠕蠕而动。苏公子一惊,忙搂紧了孩童,准备加速离水。突然,那物竟发出人言,对他道:“苏公子,别忙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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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8 15:10:17
骤见异物异声,苏公子不由为之一震,那物赫赫笑起来,声如虎啸龙吟,对他道:“你不要慌,我已经停止了河中的时间流逝,包括水流对肉体的侵蚀,你呼吸说话看看,是否正常?” “说话……?”苏公子喃喃自语,察觉吸气言谈竟如陆上一般自如,不由大惊,厉声问道:“你是何物?使了什么妖法?!” “妖法……啧啧。”这物笑道:“我不过是偶然路过,偶然拨开这个空间的裂隙,又偶然看见了你。啊,你真美……”它赞叹道:“你是如此出色,你神魂发出的光晕在这小小缝隙里看来是那么耀眼,同周围那些大量存在的同类生灵一比,高下立判。可惜我看不见你的外表,希望它也如你的神魂般出众。” “你……”苏公子迟疑片刻,伸手在孩童鼻端探了探,那物看见他的动作,又赫赫笑起来:“真是个善心人,放心,虽然你们怕水,但这孩童的生命不会因此消逝。”苏公子闻言缓缓放开手,神色间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盯着那影像。 “你的警惕性很高。”影像道:“不过,大可不必如此,我是无法伤害你的,拥有美丽神魂的苏公子。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碰巧看到了你,你神魂殊丽,想必在这个世界里你是位出色的人物,因此忍不住打个招呼,如此而已。”它声若虎啸,音色粗砺恢弘,言谈却十分有礼,尽管它的语句听起来有一些奇异之处。 苏公子渐渐放松下来,在额上抹了一把,强自镇定心神,轻轻松开孩童,见他只在自己身旁随水流起伏,却不远离分毫,方放下心来,对那物行礼道:“在下苏青云,不知阁下是哪位神尊?恳请现身一见。” “你好,苏青云。我不是什么神尊,也没有可以在你眼前显露的外表,连这个影子,也不过是扭曲空间裂隙产生的力场影像而已。我并不在你们这个世界的体系规则之内,只是个异世界的过路人罢了。” 苏公子沉默片刻,似在品味它这番话,又道:“神尊过谦了。在下一介凡夫,三生有幸得此奇遇,不知神尊来此有何贵干?” “没有,我没有目的。”那物道:“如果硬要说目的的话……”它停顿片刻,发出赫赫笑声:“大概是我的好奇心比较旺盛吧,我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我对何谓时间很好奇,因此当我面对着缝隙对面这个有时间的世界时,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没有时间?”苏公子不解,那物似看出他的疑问,笑道:“我无法对你解释,苏公子,即便你是那么的聪明绝顶,对你来说这个问题依旧太渺茫了。这样吧,为了感谢这场偶遇,也作为打扰你的赔礼,我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礼物?”苏公子一愣,那物笑道:“我的世界没有时间,并不是说我们不会老死,我们确实没有老和死的概念,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消亡。当然,这不是重点。苏公子,在我看来,此刻在我眼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你,而是你整体生命存续形式中的一个剖面,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分。如果在我的世界看你,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完整的轨迹——从你在这个世界的出生到你的死亡消逝,都将一次性,全然地映入我的视界中,自然也包括你短暂生命中所经历的种种情形。所以,我想……” 苏公子愣住了,似乎不能理解这话中的含义,那物呢喃道:“对你还是太超越了,抱歉,我的意思只是……苏公子,既然能看到你人生的轨迹,那我不吝于告诉你接下来你人生所要面临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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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8 15:12:38
“请,请稍等!神尊……我……”苏公子脸上露出惊惧神色,抬手想阻止它的话。那物沉默瞬间后又大笑起来:“你是怕我信口开河骗人么?不用担心,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看,你过去……”它音似虎啸,声如洪钟,似有千百人正同时喝呼,这千百个声音间各具特色,有许多细微差别和前后节奏,似无数人正接踵摩肩奔来。音的洪流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庄严肃穆的声波在水底激荡起层层不可见的波纹,冲击苏公子五感,仿佛高高穹顶上流泻而下的无垠光芒,在朝拜者心里腾起一片纯然敬畏。这难以描绘是神圣抑或混沌的宏伟音浪在龙蒴等人耳畔回荡,让三人心跳都随之鼓动起伏。 “厉害……只透过一丝裂隙,就能有如此冲击力。”龙蒴喃喃自语,背上浮起一层冷汗。担心两位凡人承受不住,回头一看,见迎香已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她,轻轻捂住了她一侧耳朵。罗环气沉丹田,暗自凝神,顿时身似山岳、气若川流,尚能屹立在这狂涛般的冲击中。 年轻的苏公子位在声浪中央,此刻已有些难以支撑了,他身躯几番晃动,急忙抓紧了昏迷的何长顺,咬牙抵御这几乎能消溶灵魂的宏大冲击。那物似乎尚未察觉它所带来的重压,继续高谈阔论,言谈如灼灼胜耀,将苏公子二十年所经历的大事一一点出,精确得似乎亲眼目睹。末了,它道:“苏公子,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信。在下从未敢怀疑神尊能为……”苏公子道,那物赫赫一笑,声浪略平息了些,苏公子方缓过神来,旁边三人也长舒一口气。罗环咳了两声,压下嗓子里翻涌的一丝腥甜,疑道:“怎会如此?这是何妖术?”龙蒴放开迎香,摇头叹道:“非也,并非妖术,只是这位来自异界的存在稍探了探苏公子的过往,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而已。”见罗环依然不解,他又将曾同迎香说过的话大略讲了讲,说道:“它毕竟不可能真正踏足此界,看看苏公子过往,如同在皮肤上往下压了压,力道一散去,皮肤自会恢复,但对依附于这肌肤上的虫豸而言,依旧是巨大的痛苦与重压。” 苏公子连声喘息,放下何长顺,强打精神,听这物继续道:“苏公子,我不知道你的性格做法是怎样的,但我想劝你一句,不要太过认真,你虽拥有如此美妙的神魂,却不是能坐在巅峰的人。” 这话似一支冷箭直插苏公子心底,他晃了晃,惊道:“神尊何意?” “我的意思很明白。”它说道:“你永远不会是一个真正把握住自己未来走向的人,你所想要的,都不会真正实现,实现的话,也不是为了你自己。嗯……我用一个你们能够理解的比方来说,如果生命是一部剧,那你将一直是这剧中的配角,而非主角。” 苏公子怔了片刻,脸色渐渐变得青白,颤声道:“敢问神尊……这,这可是命数?” “我不知道什么是命数,我只知这就是我看见的你的轨迹。” “请……”苏公子恍然若失,低声道:“还请神尊明示。”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任何具体的事,那太违反规则了,虽然也有某些存在曾经并正在这样做,但这显然不是我的做法。同你的片刻交流,已让我感知到了这个世界,包括时间对人的影响,希望我没有打扰你太多。我该离去了,苏公子,愿你的神魂永远灼灼生辉。”说完,这朦胧的幻影开始逐渐消散,伴随它的消褪,似乎同时从空间中被拖走了极多极重极有力量的东西,整个存在扭曲了刹那,连苏公子的形象都有了片刻模糊,但只在转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工整平衡的结构,停滞的时间和水流再次活跃起来,这里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 苏公子闭住呼吸,只觉一股柔力托着自己,眨眼间已到接近水面之处,稍微一跃便出了水。四下一看,岸上围观之人正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地对自己叫嚷,有人扔过绳来,有人递来竹竿,很快将二人拖上了岸。何主簿已带着医师赶到,哭着喊着接过何长顺,手忙脚乱地救治,一番混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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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8 15:13:55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9-6 10:32:00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回帖和支持,随着本故事渐渐进入后段,浮世织香录的第一部准备走向结尾了。这部小说以单元剧为基本形式,由于出书篇幅限制,有几个故事无法纳入其中,因此我决定在第一本完成后继续写第二部,并会在适当的时候在本版新开贴,开始第二部的连载。这篇故事写了几个月,我对它很有感情,草草结束实在舍不得,虎头蛇尾也不是我的做法,只能说,保质保量,力争突破吧。 由于已签约出版合同,为保护出版方的基本利益,不在出书前就于网上贴完所有内容,因此,我必须把更新周期拉长,希望大家理解。本周起,周二和周六更新,谢谢。 我的交稿日期在下个月,现在还有一部分没有写完,同时考虑修改、删减、润色等因素,时间还是比较紧张的。如果没有意外,年底书就能出来了,到时候会通知大家,谢谢各位的关注和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今后也依旧得到你们喜爱。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9-6 11:57:00 发现我刚才的回复里可能存在歧义。 “这部小说以单元剧为基本形式,由于出书篇幅限制,有几个故事无法纳入其中,因此我决定在第一本完成后继续写第二部”——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说目前已有的故事会被砍掉,而是我计划中的另外一些故事,可能只有放到第二部中来描述了。 第二部的舞台可能更大一些,视野更广一些,深度也会继续挖开,第一部已为这个故事的时间线和世界观打好了基础,做好了铺垫,希望后面能写得更顺,大家也看得更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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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08 15:14:58
三人看着这一幕,纷纷沉默,眼前景象渐渐消散,如烟似雾,由浓转淡,在起伏袅绕的青烟中幻化消褪,融入沉沉黑幕,三人又身处一片无垠的黑暗。罗环气喘吁吁,皱眉问道:“这就是当年真相?那物……那影子究竟是何物?” “他自己不是已说得很清楚了么?异界过客而已。”龙蒴轻声一笑,叹道:“苏公子果然不凡,更是大幸运之人,短短人生中竟得此奇遇,能与跳脱三界规则之外的异界异灵有接触……多少人总梦想得神君襄助,飞黄腾达,心眼手皆围着钱财势力打转,胸中至多不过三年五载的谋划,其实那有何意义呢?黄金白银、权柄温存,最后总归作北邙枯骨,无依孤魂,能与神上之神相遇,甚至得片言点拨,窥破人生迷局,才是真正的大幸运啊。”说罢,他露出淡淡萧索神色,眼中却带着一丝艳羡。迎香那日在陇头河边已听他说过这方面蒙昧不明的话,虽不是很懂,心里也略有所感,似隔着屏障触摸到了恢弘的未知。此时从旁偷眼看他神情,不由暗暗心惊,料定那物必是比山鬼更厉害百倍的存在,甚至是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远远脱离于所有现世与来生,全然不受世间规则制约的存在,她既惶恐,又万分好奇,却不便相问,只默默在旁看着两人。 “……幸运?”罗环苦笑,摇头道:“龙兄,你通晓玄门之术,眼光与我们这起俗人兴许不同,在你看来,师尊得遇此异灵是幸运,但在我看来,师尊若无这场遭遇,安心做他苏家大少爷,考个功名、娶妻生子,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才是真幸运。那样他便断然不会飘零江湖,常年沉郁,甚至最终遭人杀害。” “那样他就没机会遇见你,更不会救你,你愿年纪轻轻冻饿而死么?”龙蒴低声问。 “……愿意。”罗环低头,声音沉痛,“只要师尊不受那世间种种苦楚……你们未曾同他共处过,许多事都不知……自然也不理解他心里的绝望与沉痛。过去我总是不懂,今日看了这番场景,顿如明镜似的。师尊得神尊示意,得知自己未来命运,却不知会发生何事,只知如何品貌风流亦是无用,文才武学都是为他人作嫁,他越出色,便越是一袭华丽的背景,这是何等绝望与不甘。” “这么说来……苏公子当年离家远走,应当是不甘,又有些不信,想离家闯荡,同命运相搏了?”迎香恍然大悟,顿悟苏公子心态。罗环点点头,神色哀痛,缓缓道:“师尊虽静默少言,但我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来,早知他其实是个志存高远之人,当年当谋划有一番宏图,不论文武,定要博个头等光彩,未料想……那异灵告诉他终身都是……”说到这里,他喉头似被哽住,再无话可说。 婉婉香氛袅袅袭来,三人眼前又是一阵幻影流动,但见苏公子独坐案前冥思,脸上神色痛苦,身形比当日又憔悴了几分。他坐一阵、想一阵,起身在房中踱步,牙关紧咬,脸色越见灰败,猛然间一回身,将书桌上的东西尽皆扫落在地,发出哐然声响,外间似有人焦急地问什么,他却浑然不理,撑着头坐下来,身躯缩成一团,双肩耸动,发出困兽般的嘶鸣…… 忽而场景一晃,又是深沉静夜,万籁俱寂,冷月如霜。苏公子在空无一人的后院中独自舞剑,青锋游走,寒光飒飒,直舞得落英纷纷,卷起花影如雪片儿般。腾挪间,他身影如电,风姿超凡,却透出一股绝望的狂态,似醉后的狂舞,又似凋零前的绝唱。突然,他挽个剑花,接着振臂一掷,三尺冷锋呼啸而去,铮然一声,竟没入石中三分,剑柄颤动,嗡嗡响个不停。苏公子盯着那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随着嗡鸣静止,渐化作死一般的漠然,缓缓在地上坐下,双手抱头,颓然不语,片刻后,隐约发出一声啜泣,整个人被绝望层层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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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14 18:28:38
罗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往幻境靠近两步,却也知眼前一切皆是幻影,靠近无用。他眉头紧蹙,牙关里格格有声,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松开,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的印痕,显见得心内挣扎痛楚。迎香亦是眉尖深锁,为这挥之不去的深沉痛楚所感,却束手无策。 龙蒴低叹一声,伸手在空中轻抚,那清晰的幻象逐渐模糊起来,如流沙般散去形状,靛色青烟袅袅,在三人身周盘旋起伏,似那一缕不甘不愿,却依旧挣扎不屈的魂灵。 罗环很快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眼圈不由隐约泛红,涩声道:“师尊不甘命途如此,舍了家业闯荡江湖。纵观他这一生,虽文采武学皆精,却未有半点称霸图雄之心,只带我隐居塞外,如今想来,除因师尊性子谦和、为人中正之外,怕多少也有不愿为他人作嫁的心态吧。担心自己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师尊,始终还是忌惮那异灵警示,它那样宏伟神力,怎可能不当回事呢?但是,师尊那样品貌,一身文武兼备、才华横溢,怎么舍得下……他既不敢不信,又不甘就此信服,终致多年心头郁郁,左右为难。” “尊师离家后的经历,你都知道么?”龙蒴忽问道。 罗环点点头,“不敢说全通,至少知晓十之八九。师尊离家后,对书本上的东西便渐渐不太上心,于武学上钻研更多。遇见我之前也曾游历过几处,拜会一些高人,后来带上了我,辗转走过大半个神州,一边替我治病养身体,一边授我武学。” “治病?”迎香问。 “嗯……”罗环点头道:“二位也知我是师尊路边捡来的,他说我天生有些不足,且自幼颠沛流离,历经时疫饥荒,在濒死之际才得救助,身上早已伤痕叠叠,更落下不少病根,最要命的是寒气侵体太深,几乎成了毒种,若不彻底根除,怕是难以活到成年。师尊说既救了我,便要管到底,带我辗转大江南北,拜访了好几位神医,终于拔除毒素,更求得灵药密谱为我强身。”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叹道:“莫看我如今身强体健,昔年可是惨白瘦弱,连路都走不稳。那些隐逸高人,个个爱住在山遥水远之处,每逢攀山越岭,都是师尊负着我前行,不论严寒酷暑,多有劳累他……”忆及过往,他声音越发喑哑,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三人间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龙蒴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罗兄节哀,香已燃过大半,还是赶紧来看看尊师临终前的记忆吧,也好找出歹人为尊师血仇。” 罗环闻言,即刻收敛心神,盯着四周散逸的青烟。龙蒴五指轻舒,那些靛色烟雾便聚集起来,在他手指上盘旋舞蹈,划出繁复的图案,似一幅画,更似一副满布异族文字的卷轴。这轴缓缓展开,像水波般荡漾,划出圆融涟漪,深植入无边黑暗。几人侧耳倾听,隐隐闻得风声猎猎,由远及近而来。四周墨色朦胧褪去,渐成一片青白,天边日轮半坠,一条道路蜿蜒在侧,远处可见森林矗立,荒枝枯草掩映其中。 “这里……是天山南峰背面的麒麟坪!”罗环眼中跳跃着火光,“师尊就是在此处遇害!” “天山么?难怪得五月天气,依旧白雪皑皑。”龙蒴道。罗环点点头,“今年开春本挺早,结果到五月反而回寒,降下一场冰雹,又是一场雪,麒麟坪地势高,又在阴处,堆雪是常态。师尊就是在这场雪后……” “嗯。”龙蒴也不多言,带两人退开一些,将虚幻舞台留给逝者的记忆。 苏公子踏雪而来。 除了变得更沉稳些,他面容身姿看起来与当年并未有不同,常年的山居生活也没有折损他一身萧然贵气,依旧是檐下芝兰,庭中玉树。岁月在他眉梢眼角刻下一丝浅淡的纹路,不显年纪,只是为他增添了阅历和风姿。好比一副名画,总要经得名家之手,点上篆印、提了诗文,才愈加身价百倍。苏公子一身玄裳,披着玉色缂丝黑云纹鹤氅,高山上清冷风来,拂动他衣摆发梢,身姿端凝,翩然若仙。他脚下动作轻捷,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越发显得清朗俊逸,若不是手里握着剑,真疑心是仙人出世了。 “越秋水……”罗环呢喃,“师尊的佩剑,也在此役中折了。” 苏公子走近,在一片平坦处立住,猎猎风过,四下草声刷刷掠起,天上层云翻涌,别有一种阴郁诡谲之气。他手握长剑,四下环顾一圈,朗声道:“阁下既有胆在镇上杀人,何不敢现身一见?” 四下长草森森,树影冉冉,却不闻一丝声息。苏公子凝神戒备,似有所得,朝斜前方又走了两步,问道:“君子坦荡荡,阁下若有意远走,何必在此躲藏呢?” “哼……不过是想寻个好施展的地方罢了,免得杀了你,还有许多麻烦跟着来。”前方林中传来两声冷笑,一道身影缓缓步出。三人一见,顿时眼前一亮,接着倒吸一口冷气,罗环更是双拳紧握、虎目圆睁,将这人面貌篆刻在心底。只见此人一身暗红长袍,衣摆上描金压银地绣着许多纹样,精美非凡,外罩细密轻软的狐裘,装扮堂皇,更有一股凛然尊贵。他头戴宝冠、腰悬长剑,手握一柄折扇,扇骨不知是何物打造,乌黑透亮,泛着金光。这人生得十分俊美,眉飞入鬓,眼若桃花,内凝一层玄冰,净是森然冷意;鼻若悬胆,唇角微翘,难寻半点温煦。他脸上挂着冷笑,通身气质邪魅阴毒,似一轮黑红毒日,灼热与冰霜并举,令人望之胆寒。 苏公子不为所动,淡然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山下镇子里滥杀无辜?” “你一个要死的人,何必问我叫什么?”这人阴恻恻一笑,展开扇子,扇骨上丝丝不详的金光流转。他上下打量苏公子一圈,反问道:“你是那几个死鬼的什么人?一路追着我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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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14 18:30:49
作者:六欲浮屠 回复日期:2011-9-12 18:04:00 @珊瑚未未 2011-9-12 17:45:00 其实我觉得,迎香这样的性子挺好的。 若没发生王公子负心的事,她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贤惠、爱家。没什么大的缺点也没什么闪光之处。即不太聪明也不太蠢。。。。。她也安于她的生活。不管是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大部分平常的女人也许都是这样过的吧。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里安稳、和谐。 只是她遇见了负心人,遇见了龙蒴,她应该是被动的进入到这奇幻的故事中。到目前为止,很多事都是命运..... ----------------------------- 我对迎香这角色的定位本来就是普通人,写她出来就不是为了让读者们都去佩服她,敬爱她的。不过,事情在发展,作为一部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如果她永远只会沉沦昏庸,那她存在的意义将大打折扣。她只要能做出一个重大选择,就能够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自己这个人。 我想,所谓顿悟就是如此,不是真的在那刹那间打开天眼,啥都明白了,而是需要很多之前的积淀和思索,包括必要的痛苦,甚至是犯傻。
看来后面很精彩= = 于是搬运工非常期待神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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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出门吃肉 (就不告诉你。) 楼主 2011-09-14 18:31:42
“非亲非故,与镇上人常有往来,顺带照看而已,你为何来此杀人?” “需要理由么?”这人微微皱眉,轻嗤道:“可笑。我本为寻物来,这些人好生愚钝,问个话也不知回答,随手便杀了,有什么要紧?凡庸俗物,即便死上千百个,同死一个有何区别?倒是你……”他凝神细看了看苏公子,折扇轻摇,嘻嘻笑道:“我未曾见过你,也不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号人,看上去倒是个人才,不如随我去,在我座下给你安个位置,饶你不死如何?” “妄想。”苏公子语气平静,似在谈论天上悠悠的白云,“我对邪魔外道从无兴趣。”说完将鹤氅脱下扔到一旁,向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杀了镇上无辜之人,便不能让你走脱,需得擒你去向那几户人家谢罪,要杀要剐,由他们定。” “啧啧,何必呢……既非亲非故,何须赔上自己性命?我在京里也杀人,在家里也杀人,在这天山脚下也杀人,在何处不曾杀过人?若都如你这般迂腐,便有千百条性命也不够赔啊。”说到此处,这人森然一笑,慢慢收起扇子,也不脱狐裘,也不见起什么架势,只右手持扇在虚空中一划,高声道:“世人愚昧至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寻死之途,也如此迫不及待,可笑,可笑!” “笑”字话音方落,看不清这人如何动作,已见乌黑流金的折扇已递到苏公子眼前,苏公子将身一晃,反手把剑一隔,挑开折扇,提气纵跃,刹那间已退在两丈开外。两兵相击瞬间,只闻铿然一响,远非寻常金铁之声可比,回音不绝,震动四野,树上积雪随之簌簌而下。 苏公子神色凛然,显见今日是遇上了强敌,气凝丹田,抱元内守,应对越发小心,一招一式皆精描细刻。这人举手投足间却十分闲散,瞟了眼扇子,轻佻一笑:“有点本事,若能逼我动剑,那就更有本事了。”说完足下生风,红影一闪,瞬间又至面前,扇子直点苏公子眉间。苏公子闪身堪堪避过,出手不敢再有保留,秋水寒光去势如电,直进来人咽喉,眼看将透体而过,只闻一声轻哼,折扇已如鬼魅般护在当前,剑锋钉在扇骨上,似打到了万年玄冰,既硬且涩,坚韧无匹,难以寸进分毫。苏公子心头一惊,忙收劲避开,退时不忘斜倚长剑,往这人肩上削去。这人身子一矮,反手扇子又缠上剑锋,真气一提,便似有绵绵不绝的大力顺剑锋逆行而上,如巨蟒绞杀而来,一拨一划间,秋水已被荡在一旁。苏公子不欲缠斗,借力脱身,但见他漆黑扇骨上金光流转,妖艳非常。 “不错,我那宫里也没你这样的高手,啧,良才难寻不说,水平上跟我更有断层……无敌便越发寂寞啊。”这人冷冷一笑,又问道:“真不愿归附于我?同我一道寻物去,将来不但荣华富贵安享,更可长生逍遥,岂不比隐居寒山来得痛快?” 苏公子闻言一愣,接着扯出一抹笑意,脸上神色如梦方醒般,喃喃道:“归附于你,归附于你……?难道……这就是那尊神所言的为人作嫁?这许多年来心心念念,莫非就是为此刻?周游神州,远走天山,竟还是避不开此刻?很好,很好,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助纣为虐。”说罢展颜一笑,直如光风霁月开层云,举起手中越秋水,剑锋寒寒,映日生光。苏公子提气一纵,似蛟龙腾空,电光火石间已攻向对手。 “嗯……?”这人皱眉,“不乐意?那就莫怪我连你也杀了。”话音未落,已提气迎上,折扇舒张,与秋水剑锋正面相接。他扇子挥洒间潇洒自如,手中轻若无物,一击下去却有万钧之力,轰然炸裂,似无声处突起惊雷,又似罡风削铁如泥。那扇骨上并无锋刃,一入他手直如龙泉喋血,砍瓜切菜般将来路上所有树木枝条尽数削得粉碎,迎风狂舞。苏公子丝毫不敢大意,尽展所长,越秋水精光大盛,横挑斜刺,势若游龙,进可攻退可守。一时如圆月当空,寒光凛凛;一时如暴雨横天,万刃齐发;一时更如雷霆怒吼,冷电飞驰。二人厮杀间平分秋色,折扇妖历,难伤苏公子分毫;秋水锋锐,也难破对方之势,只见四下残雪飞旋,崩石摧林,麒麟坪顿成人间炼狱。 两人又缠斗一番,对方心思诡诈,佯退两步,折扇略露颓丧,苏公子毫不上当,并无贪功之想,只暗寻破绽,谨慎进击。这人见一计不成,又将身一揉,左手忽半握成爪,催动真气,反手向他胸前撕去。苏公子一惊,挥剑格挡,险些削去他三个指头,他不惊反笑,右手折扇猛然张开,顿时金光大涨,同时手腕发力,将折扇往前掷出。飞旋扇面如一轮弯刀,直扑苏公子颈项。 两人本已是贴身打斗,哪有腾挪空间,危机转瞬迎面而来,苏公子心念电转,倒提秋水,反手一挡,那扇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哐然一声,竟将秋水打歪了三分,自己却也斜了方向,从脸边擦过,划出两缕血痕,整个人受此冲击,往后仰倒了些。苏公子尚不及回身,就在这一瞬之间,那人往腰间一探,所携冷锋出鞘,竟是一柄通体墨黑,隐泛红光的长剑,上刻妖异文字,似深不见底的寒谭,舞动间如毒蛇吐信,兀鹰盘空,魔气妖氛巍然。这人提剑在手,张狂大笑,腕上一抖,长剑去势如电,迅雷不及掩耳之机,只见一帘赤雨腾空,苏公子胸前被划开了道长长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