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商略”创造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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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天,姜夔从湖州赶往苏州,去拜访早已致仕的范成大,路过晚唐诗人陆龟蒙曾经隐居过的松江,仰慕前贤风采,顿发感慨,写下了一首著名的《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在这首词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最有名,尤其是“商略”二字,历来受到人们激赏,如卓人月《古今词统》即有“诞妙”之评。但是,卓氏虽言及“商略”二字有些“诞妙”,却语焉不详。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对它理解的不同会导致整首词意境的截然相异?
关于“商略”一词,一般认为是商量的意思。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中解释说:“有准备或做造义”,并举姜白石此词为例,说“此言准备雨景也,亦犹言做造雨也”(中华书局1977年,第683页)。这是一个详尽的解释,近人如唐圭璋、沈祖棻、彭靖等对之都没有异义。但俞平伯却有不同看法,他在《唐宋词选释》中注“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云:“写出江南烟雨风景。‘商略’二字,评量之意,见《世说新语·赏誉》,用此见得雨意浓酣,垂垂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22页)按《世说新语》中说:“孙兴公、许玄度共在白楼亭,共商略先往名达。林公既非所关,听讫云:‘二贤故自有才情。’”[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82页]对于先往名达,人们当然只能是评点、品评、评量,而不可能与之共商量。俞平伯的解释是言之有据的。
问题在于,将“商略”解释为商量或评量,会给整首词的理解带来差别。如果释为商量,说明黄昏雨仅仅在酝酿阶段,还没有下,整首词所描绘的就是山雨欲来而未来,一派未雨绸缪的景象;如果释为评量,则说明黄昏雨正在下或者已然下过,因为假使雨还没有下,评量的对象便不复存在。再结合词中燕雁随云而去的景象,可知整首词所描写的是雨后的情景。俞平伯既将商略解释为评量,又说“见得雨意浓酣,垂垂欲下”,是自相矛盾的。
两种解释带来了两种迥异的情境。如果雨将下未下,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在清冷的江南深秋,昏暮时分,天色阴霾,空气窒息,满天的乌云重重逼来,大雨转瞬将至。鸟儿们无心留恋,抛离孤寂寥落的几座山峰,向着天边远去。整首词的气氛显得凄凉与压抑。如果雨已经下过或正在断断续续地下,则词的意境完全不同:秋雨渐小而止,栖集的鸟儿们告别收留它们避雨的山峦,重新踏上了归程。虽然暮色渐已降临,可在清新的空气中,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那样闲淡。
两种情境,两种心情。前者让我们想到姜白石一生寄人篱下,行谒求食的落寞;后者令我们遥想他浪荡江湖,潇洒风流的风采。一首词能够提供给我们如此丰富的内蕴,这主要是“商略”二字没有确切的含义所导致的。
近代词学名家王国维在1905年曾有一首《点绛唇》,明显受到白石词的影响。词曰: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冱。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评价“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说:“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可见,王国维此词是基于对白石词的不满而作的翻写。王国维描写的是雨后的情境,由此可以证明他理解的白石词应为描写雨欲下未下之际。这与将“商略”释为“商量”是一致的。不过,王国维在词中所谓的“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及“岭上金光”等句情境全无,与白石此词相比,真“效颦之举”(陈永正《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31页)。
我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经常提到“诗无达诂”和“作者之心何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这些说法都可以在对这首词的欣赏中得到落实。我们从词里得到的也许要比姜白石本人想到的还要多。
(原刊《文史知识》2001年第6期,有所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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