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裘帕·拉希莉:同一个身体,同一种沉默,同一种忧虑
Traviom

裘帕·拉希莉
Jhumpa Lahiri


疾病解说者
接下来的一天,柏哲达先生和往常一样六点时分来了。尽管父亲和他早已不再生份,可他们开门见山第一个问候,便是握手, 天天如此。“请进,先生。莉丽娅,替柏哲达先生挂大衣。”柏哲达先生步入门厅,西装和围巾穿戴齐整,无懈可击,丝绸领带在领子上打一个结。每个夜晚,他的衣着色彩总是梅子红、橄榄绿和咖啡色的搭配。他个子矮小,除了八字脚和微腆的肚子以外,显得挺精干敦实,像是左右开弓,两手各提一口行李箱来平衡自己似的。他的一绺灰白头发垂下,遮盖了耳朵,好似一道绝缘体,挡住尘世刺耳的喧嚣。他眼睫毛浓密,涂了樟脑睫毛膏似的①。他的大胡子好玩地两头上翘,一颗扁葡萄干似的黑痣,不偏不倚,长在他脸颊正中央。他头戴一顶黑色波斯羊毛制的土耳其小圆帽,用发夹固定在脑袋上,我从没见过他不戴帽子。父亲总说用车去接他,而柏哲达先生却喜欢安步当车。从他住的宿舍散步到我们家,走二十分钟光景的路,他边走边看路旁的树林和灌木。到我们家时,他的指关节被秋天的清寒冻得略略发红。“恐怕又来了一个逃到印度人家园里的难民啦。”“据他们最近的估计,或许有九十万难民在印度。”父亲接口道。柏哲达先生把大衣递给我。帮柏哲达先生把大衣挂到楼梯下的衣架上是我的活儿。他的大衣是蓝灰细格呢做的,条纹衬里,牛角钮扣,一晃便飘出淡淡的酸橙气息。没有名牌商标,只有一块手缝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粗丝线绣着“哲•塞耶西服”几个草体字。有时,大衣口袋里会夹进一枚桦树叶或枫树叶。他解掉鞋带,把鞋排列在墙边。他从我家前院潮湿、未耙松的草地踩踏而过,鞋尖和鞋跟粘附着金黄的湿土。卸掉了大衣,他伸出粗短、颤栗的手指,摸了摸我颈部,好像一个要往墙上钉钉子的人,先估摸估摸墙的坚实。继而,他随父亲进了客厅。电视正播放着本地新闻。他们一坐定,母亲便从厨房端出芫荽酸辣酱裹的肉米饭团。柏哲达先生填了一颗到嘴里。“也只好希望——”他又吞下一颗饭团,“达卡的难民有足够的食物。哦,几乎忘了,”他手伸进西服口袋,掏出一个装满鸡心月桂糖的塑料蛋给我。“送给我们的小姐。”他说着,几乎难以察觉地撇着八字脚弯了弯腰。“真是的,柏哲达先生,”母亲抗议了,“这么一晚接一晚,你可要把她惯坏了。”“我只宠爱不会给宠坏的小朋友。”这可是左右为难的尴尬时刻。我既忐忑不安又切切地巴望这个时刻。我喜欢看见柏哲达先生华美的、温文尔雅的样子,满足于他略微夸张地、戏剧性地奉承我,讨我高兴。然而,又不安于他那无拘无朿的优雅举动,让我觉得我倒像自己家里的陌生人。这客套渐渐演变成我们之间的仪式,延续了几星期;在我和柏哲达先生彼此不再陌生之前,那是唯一的一次,他直接跟我说话。对源源而来的蜜汁糖果、梅子心糖、酸甜圈糖,我从来都是沉住气,不动声色,不说一字的。我甚至连谢谢也不能说。那一次,我得到一枚漂亮得要命的薄荷棒棒糖,包着深色的玻璃纸,我说了“谢谢”。他反问我:“这‘谢谢’是什么意思?银行里的女孩子对我说谢谢,商店里的出纳对我说谢谢,我还了过期的书,图书管理员对我说谢谢,国际话务台的接线生接不通达卡的电话也对我说谢谢。若是我安葬在这个国家,亳无疑问,我入土时,人们会对我说谢谢。”我认为,胡乱消灭柏哲达先生赠予的糖果是很不对头,很不好的。我觊觎每个晚上的宝贝糖果,犹如渴望从埋没的王国里挖掘出的珠宝金币。我把糖块儿藏在一个小小的檀香木镂花的纪念品盒子里。很久很久前,在印度,父亲的母亲用这檀香木盒子来装晨浴之后食用的槟榔果,是祖母遗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柏哲达先生没来搭伙前,我没有什么宝贝值得藏在檀香木盒内。从此,我时时在刷牙,预备第二天上学穿的衣服前,打幵小木盒盖,拿一颗他给的糖送进嘴巴。那个晚上,和其他所有晚上一般,我们没在餐桌上吃晚饭,因为那头看不清电视。我们团团围坐在茶几旁,餐盘搁于膝盖上,大家闭口不语;母亲自厨房里接二连三端出几道菜:小扁豆炸洋葱, 椰汁烧青豆,奶酪葡萄干鱼。我紧跟着递上水,柠檬块儿,以及每月一次去中国城买来的辣椒。那些辣椒成磅成磅封装冰冻在雪柜内,父母总爱嚓啦地掰开辣椒,哗哗倒人食物中。吃饭前,柏哲达先生总要做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他从胸袋里摸出一挂纯银色、没表链的表,紧贴在他那被头发盖住的耳朵上,而后拇指和食指轻快地旋三圈发条。与他腕上的表不同的是, 这挂怀表是达卡时间;他解释给我听,达卡时间比我们这儿早十一 小时。整顿饭,怀表就躺在茶几上折起的纸餐巾上。他从不瞥它一眼。我现在如梦初醒,原来柏哲达先生不是印度人。我开始格外仔细地观察他,想看看他究竟哪儿与众不同。我觉得他的怀表算是与众不同之物。那个晚上当我看着柏哲达先生拧发条,摆弄着把怀表安放在茶几上时,我心被攥住似阵阵发紧。我蓦地意识到,人的一天原来是从达卡那边首先开始的。我心想柏哲达先生的女儿们睡醒起床,梳头扎蝴蝶结,围坐着吃早餐,准备要去上学。我们吃饭,我们做事,只不过是已经发生在那边那些事情的一条影,—片回声,是一个从柏哲达先生属于的那个世界飘游而来的步履蹒跚的精灵。六点三十分,电视开始播放国家新闻,父亲拧大音量,调整天线。通常我会找本书来读,可那天父亲让我留心看电视。屏幕上,我看到坦克车辗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楼房倾圮。长着不知名树木的森林里,东巴基斯坦难民抱头鼠窜,逃到印度边境苟延残喘。我还看到张开扇形桅帆的船只飘浮在宽阔的泥浆滚滚的河面上,大学给围了起来,新闻大楼焚烧成一堆废墟。我转过脑袋瞥一眼柏哲达先生,电视的影像缩得小小的在他瞳仁里闪动。他看着,脸上掠过一丝坚定不屈。他镇定自若,又有些惴惴不安,就如有人正指点迷津,告诉他去未知世界的路径似的。放广告时,母亲去厨房添饭,父亲和柏哲达先生则唉声叹气谈论一个叫亚亚康的将军的政治策略。他们讨论的计谋,我不甚明了;他们提及的灾难,我没有切肤之痛。“看看,那些像你一般大的孩子,他们靠什么活下去呢?”父亲说,又夹给我一片鱼。可我实在咽不下。我窥视一眼端坐我边上、穿橄榄色西服的柏哲达先生,他正神情安然在米饭当中刨坑,营造空间添第二份小扁豆。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承受着如此哀痛悲苦的人。我怀疑他总这么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地装饰自己,是不是为了随时随地有尊严地准备着承受袭击他的任何消息,或者立即参加一个通知他的葬礼。我甚至还异想天开,要是他七位女儿倏忽间出现在电视屏幕里,挤在阳台上,向他微笑,朝他挥手,送他飞吻,会怎么样呢?我想象他会是多么宽慰呀!可惜这一幕迟迟没有出现。那晚,当我把装满鸡心月桂搪的塑料蛋藏进床边的檀香木盒,我并没像往常一样感到如此心满意足。我努力不去把穿酸橙清香大衣的柏哲达先生和几小时之前在我们明净的、铺着地毯的起居室看到的电视里混乱不堪的世界联系起来。尽管如此,好久好久,我脑子里盘旋萦绕的尽是这些念头。我忧心忡忡,他太太和七个女儿会不会加入电视里间断闪现的那群流浪着、哭泣着的难民之中?想到此,我的胃便抽搐不止。为了把这一幕幕情景驱逐出我的脑子,我环视我的小屋:糊着白地紫罗兰花墙纸的墙上,挂着镶嵌在镜框里的年级集体照;壁橱门边,留着父亲在我每个生曰用铅笔刻下我高度的印迹……我越是努力不去想那些事,就越是相信柏哲达先生的家人正濒于绝境。最后,我从檀香木盒取出一块白巧克力,剥掉糖纸,我干了有生以来从未干过的一件事。我把巧克力抿在嘴里,让它变软融化,而后我慢吞吞地咀嚼着,我为柏哲达先生一家的平安健康而祈祷。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祈祷过,没人教过我祈祷,也没人要求我祈祷。但我意念已定,如此情形之下,这是我义不容辞的。那天晚上,我走进盥洗室,假装刷了牙,我怕漱口会把口中的“祭物”冲洗掉,我弄湿了牙刷,换了牙膏罐的位置,以防大人看出破绽,刨根究底。我口含甜甜的巧克力进入梦乡。学校里没有一个人谈论这场在我们家被如此热切关注着的战争。我们继续学习有关美国独立战争的历史,弄懂有关那段不公正缴税法的历史,背诵独立宣言的章节。课间休息时,男孩们分成两大阵营,野头野脑地围着秋千架、跷跷板追逐打闹,一派声称是大不列颠的红衣卫士,一派自诩为北美的殖民战士,相互对垒。课堂上,老师肯雅女士常常在黑板上方降落下来的、电影屏幕似的巨大地图上指指点点,或描述五月花号轮的航线,或标出自由之钟的地点。每周班上有两名同学被派去写有关美国独立战争的报告; 终于有一天,轮到我和朋友朵拉,我们要去图书馆查找有关英军在约克郡投降的资料。肯雅女士递给我们一张罗列了三本书名的书单,以便查索引用。不费吹灰之力,我们便找着了书,坐到一张矮圆桌旁,边翻阅边做笔记。可我老走神。我又折回亚麻色书架中,走到刚才见过标着“亚洲”的那个图书区。许多有关中国的书,有关印度的书,有关印度尼西亚和韩国的书……蓦地,一本名为《巴基斯坦,大地和人民》的书跳入我的视线。我就地坐在垫脚凳上,展幵那本书。塑料包书纸在我手中哗哗响,我一页页浏览过去,照片上有河流、麦田、军装男子。有一章专讲达卡,达卡的降雨、亚麻种植、人口统计……这时朵拉来了。“你躲这儿干嘛?肯雅女士在图书馆,她‘查岗’来啦。”我啪地合上书,声音极响。肯雅女士露脸了。
①孟加拉穆斯林人喜欢把樟脑裔涂在眼睫毛上,作为装饰。
文章来源:疾病解说者[美]裘帕·拉希莉.卢肖慧、吴冰清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北土No.1662阅读原文可欣赏北土往期内容本期编辑:Sherrry、金钰洁、林桥 延伸阅读文 | 裘帕·拉希莉:疾病解说者 文 | 裘帕·拉希莉:停电时分(三) 北土:iWordLiterature感谢您的支持加入读者群/加入编辑团队/投稿合作请联系微信:iPoemRussian世界文学的集散地,和俄语人一起读诗 特约作者 王淇 | 浅草 | 惘言 | 祁十木 | 张政硕赵希 | 张鱼第 | 列莫 | 风沉 | 木卡代斯·亚亚张宇 | 小野 | 正方形 | 马小贵 | 黄婧怡冯昕 | 陈悦 | 荒野长河 | 钟雨恬 | 张媛媛 张梓轩 | 橡树 | 黎星雨 | 血色彗星 | 米吉相接天流|朱峻青 | 小玖| 施歧|刘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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