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食谱》 ——京极夏彦
来自:陈也
京极夏彦的短篇小说集《虚谈》里的一篇小说,尝试翻译了一下,请多多指教
食谱
京极夏彦
陈也(译)
我虽然不喝酒,但经常去居酒屋。
听说人分两种类型,向人征求意见的和被人征求意见的,那我必然是属于后者了。总有熟人朋友找我商量事情。从恋爱烦恼到工作烦恼,从人际纠纷到金钱纠纷,从争风吃醋到健康问题再到业界发展,从环境问题到政治问题再到国际问题,甚至包括宠物的训练和温水式坐便器的使用方法,总之无所不及。
我并非博学到无所不知,也并非深谙为人之道的贤者。感到迷茫的话去请教相关领域的权威或专家岂不是更有用,有什么烦恼的话去找心理咨询师面谈岂不是更有效。
不,这些人并不是感到迷茫,也没有什么烦恼。
他们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缺了一点自信,所以需要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一把,他们需要的只是这个吧。
我无法仅凭三言两语就浇熄熊熊燃烧的爱火,也没法改善职场环境。更何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他们想要的,也不过是一句肯定的话吧。
但是像帮间(注:一种职业,从业者为男性,他们在酒席上讨宾客欢心,表演才艺,并给其他演员、舞伎助兴)一样一味奉承着“说得对说得对真棒真棒加油加油”也是行不通的。
不能只是随声附和,得顾及细节,适当加以否定,说些相反的话,最后得出非如此不可的结论,这样是比较妥当的。
虽说如此,我同人交谈时也并非总把这套流程放在心上,并非总是如此。
但是,假如确实被卷入了诈骗事件,或是对方做出了自取灭亡的选择,我也会尽全力劝说他们。遇到重大情况时更是这样。
虽说如此,但结局却很少发生改变。
总而言之,我的意见从一开始就是无足轻重的。
虽说他人的意见无足轻重,但他们就是要表现出重视他人的意见这一态度。
选择我来展现他们的这一态度再合适不过了。
我是个普通人,会迷茫、烦恼,烦心事也不少。但我不会去找人商量。
因为找人商量很麻烦。经过繁琐的过程终于从某人那里得到建议,最后做出决定的还是自己,而且这一选择是否正确要到实行了才能知道。所以,我从不找不相干的人商量私事。
另一方面,我不讨厌听人倾诉。就算是与我无关的事,就算谈话冗长,就算对方就同一话题翻来覆去讲个没完没了,我也丝毫不感到厌烦。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所以常有人找我商量事情。
无论如何,找我商量的人多少有事郁结于胸,所以稍微喝点酒比较容易倾吐出内心的牢骚和苦恼。
虽说如此,但如果倾听者喝得酩酊大醉就没有意义了。
这样看来,酒量小却不讨厌酒席这一特点就帮了大忙。
这种情况下,有情调的酒吧和高级的法式餐厅就不合适了。小餐馆这种店里有人负责招待客人的也不行,在谈话过程中有人来斟酒就不好办了。最适宜的店莫过于,负责送餐的店员草草了事、一脸冷漠——也就是说比较随意,可以长久地呆在店里,价格还便宜。
这种地方就是居酒屋了。
收到高中同学大垣的邮件,是在去年刚入秋的时候。
和他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但也不是很生疏,大抵是熟人和朋友之间吧。
毕业后只见过五六次面。毕业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大约每隔五六年见一次面。在工作上没什么交集,私底下没有来往,找对方也没什么事,所以连电话、邮件的往来都没有。我给他寄了贺年卡却没有收到回复,所以在十几年前索性连贺年卡都不寄了。收到这样一个人的邮件,我刚看到时还以为是垃圾邮件呢。
我不记得告诉过他自己的邮箱地址,可能是找什么人打听来的吧。
近期想同你见个面,请回复。发来了这样简单的内容。
我并没有不和他见面的理由,于是回复道——有空的话随时可以。之后我们又进行了两三次邮件往来。
见面的时候大约是在十月末。
地点在神乐坂的居酒屋。
一家廉价、没什么品味的店。
那天我正好因为工作上的事去市中心,那正好是一桩可以赶在傍晚完成的工作。
走在路上时,我突然想起了大垣,于是给他发了邮件,很快收到了回复。
时间和地点也定好了。
工作结束后,我说有私事,和同事道别,独自一人到了神乐坂。
进到店里后,我跟店员说和人约好了,在店里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他。可能因为是工作日,店里的座位只坐满了六成左右,一点也不觉得混杂。店员说可能在二楼吧。于是我爬上了狭窄的楼梯。
二楼有六张桌子,只有两桌坐了人。
果然不在。
可能还没来吧,我这么想着,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坐在里面那张桌子的男人向我举起了右手。
是大垣。
他的外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为什么我没发现他呢。大垣的发型、服装也和印象中大致相同。虽说有一阵子没见,顶多也就几年。要说变老了,那我们是彼此彼此。
“好久不见。五年了吧。”
这么说着,我走向了大垣,没讲什么客套话。五年只是随口一说,估计有这么久了吧。大垣也没有寒暄,说我们在三年前的同学会见过。
“不,那次我没有出席。”
那天我没去,我清楚地记得。
“哦,这样啊。到东京后大家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估计是六年前吧。”
“应该是吧。”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在于,面前的旧友几乎毫无变化,我怎么会把他认成别人呢。
大垣在学生时代算是不认真的类型,做了许多不好的事。但也不是不良少年。和现在不同,当时的不良少年都遵循一套程式,从服装、举手投足到说话方式,都是统一的。但大垣和他们不同。当时正是校园暴力被重视的时期,当然胡闹的家伙依旧胡闹,但大垣不是这样的孩子。
用比较时新的词来形容的话,轻浮男最合适了。
而我呢,既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没法成为那样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狠角色,但也算不上好学生,总之就是处于一个比较微妙的位置。
既不是优等生也不是劣等生,只是个古怪的学生,一般来说我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我大概是在角落里一脸嘲讽地观望众人的旁观者,而大垣则是在正中间的圈子边缘轻浮地开着玩笑的表演者。虽说如此,毕业之后在班级里的位置怎么都无所谓了。人生已经过半,我们不过是中年人罢了。两个中年人点了些吃的,先干了杯。
“你还记得清美吧。”
大垣突然说道。
“清美?”
那一瞬,我没想到这是人名,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呀。清美。须田清美。”
“哦。”
我想起来了。她是个表情总是显得困惑、看起来有些胆小的女生。
是那个——
“她家里是开酒铺吧?嗯,三丁目的须田烈酒商店。”
“对。”
“她家失火了。”
是的,大垣阴沉地说。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呀。你不记得了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呀。那是——毕业典礼前不久的事,我记得是很严重的火灾。”
总之就是火灾,大垣说。
“这样说好吗?”
“虽然不好,不——一点都不好,但不这样的话……我们那会儿不是在交往吗?”
“什么?”
我们在交往,他说。
“在我的记忆里——你啊,大垣,高一的时候,你先和浅田交往。”
“大约四个月。”
“不过,那之后啊——你又喜欢上第二组的吉川,然后是低年级的小野寺吧?”
“小野寺志之。她好像在十五年前丢下孩子失踪了。”
“这样啊。接下来你开始追求木村,很快就分手了,然后向山下告白,后来被甩了,接下来是新岛——”
“喂。”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虽然没错。但你怎么对我的恋爱经历记得这么清楚啊。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出名呀。”
我这么一说,大垣就皱起了眉头。
“都过了三十多年,居然还记得这么琐碎的事,你这记性真是好到令人发指。但有一点我很不解,你明明清楚到这份上了,怎么单单不知道我跟清美交往过呢。”
“这个嘛……”
我的记性是不坏。但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况且我对八卦不感兴趣,这根本就不是我自己去打听出来的。我只是把听来的事记住罢了。
“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这样啊。清美是我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女友。”
“须田是个朴素、不起眼的女生,但其实眉清目秀,长得挺漂亮。我画过全班同学的似颜绘,所以对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是的。其实她相当可爱。我那会儿是认真的,毕业之后也没打算分手。她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我们进展得很顺利。那时的季节正好和现在差不多。是十月吧。”
“什么?”
“开始交往的时候。我们偶尔一起回家,因为我家在清美家后面,方向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我不怎么回老家,地理上的位置关系在脑海中恣意歪曲,和实际相去甚远。
“我当时是自由身。”
“等等。你当时和第三组的大道寺——已经分手了吗?”
“大道寺?啊,宽子啊。对。她是个死板的女孩,什么事都不行不行的。不过这事儿连我自己都忘了,我和宽子只交往了不过半个月,印象自然模糊。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据我所知,你高中时代最后的女友是大道寺。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如果连毕业之后的事都知道就可怕了,你该不会是NSA(注:美国国家安全局)吧。我那会儿呀,和大道寺分手后,难得有些消沉。然后,就和清美……”
“开始约会了。虽说年轻,但我觉得你太没节操了。”
“我倒觉得高中三年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是不正常的。然后,虽说不太好,两三次约会后,我们就跨越了界线。清美在此之前还没和男人交往过。”
“我说,时隔六年不见,你特意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谈三十年前的情史?”
“好了,你听我说。接下来要说些难以启齿的话。经历过种种初体验,我也变得比较像话了,态度也认真起来。之后就到了圣诞节,她给我做了点心,就那啥,红薯做的。”
“烤红薯吗?”
“不是。虽然我不知道做法,但好像是要捣碎然后烘烤。”
“甘薯糕?”
就是它,大垣说着,脸变得苍白起来。
“真好吃呀。我们坐在第三公园的长椅上,吃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吃完之后就下起雪来,我送了她廉价的胸针,她则送了我亲手织的围巾。”
“那条白色的围巾吗?”
“你还记得啊。”
记忆中的画面意外地鲜明。大垣一直到毕业前都戴着那条围巾。
“总之就是恩恩爱爱的。”
“大叔就别说这种话了。”
“傻瓜,当时我还是年轻人嘛。我是认真的。在那之前一直都很轻浮。”
他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因为甘薯糕太好吃,我跟她说下次再做给我吃吧。好像做法上有什么窍门。不能煮,要用蒸的,白兰地的量要适度,不放牛奶——她说。我即便听了也不懂,只是一味地夸着好吃。然后她就说,那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再做给你吃吧。清美笑起来真可爱啊。”
大垣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我的生日是三月十日,我那时非常期待。从年末到年初那段时间,父母看得比较紧,所以很难见面。我们在二号的时候去看了电影。”
“是在标量电影院,只是乡下一家放映老电影的影院,不是新片的特约放映,应该没什么好作品。那年的正月放映的是——对了,是《鬼追人》和《再见·银河铁道999》,真是荒唐的组合,也不知道是怎么挑的。”
当时真是惊呆了,大垣说。
“虽然全忘了,但搞不好意外地和谐。那部动画倒还有印象。我们一直到那时候进展得都挺不错。然后就是情人节,我收到了她送的巧克力。但是啊,我的大学在东京这边,要住宿舍,为了办理入住手续得到东京来一趟,当时正是三月初。
“莫非正赶上生日的时候?”
“时间正好重叠啊。我其实对大学生活不怎么感兴趣,虽然知道得来东京,但没注意日期,一直到父母提醒才想起来,那时已经到了出发前三天。清美要去仙台的专门学校,那时为了办理入学手续而请假了。”
“高三学生挺忙的呀。”
“很忙。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所以没法联系。清美在去仙台前说,等回来了正好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点心吧,就是那个——甘薯糕。但我要去东京,和清美正好错过。这件事却没法告诉她。”
“须田生气了吧?”
没有,大垣说。
“我预计十号回去,但抵达时已是深夜,所以挺担心的。然后呀,清美不知听谁说了我十号会回去,就做了甘薯糕。十号是星期日,我想她一定会来找我吧。但是……”
“怎么啦?”
火灾啊,大垣说。
“是呀,火灾——正好在那个时候。”
“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一片混乱。父母没到机场来接我,电话也打不通,回到家后才发现失火了。有三户人家烧光了,五户人家烧掉了一半。真是严重的火灾。”
“须田她——”
“我不知道。她家的酒铺全烧了,我家烧了一半。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总之我先去找警察了解情况,到达收治父母的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和父母说上话则是那之后的事。据说清美也住院了,不过在另一家医院。”
“那里没有大医院,应该是送到街上那个综合医院了吧?”
应该是吧,大垣说。
“应该?”
“我到最后也没和她见上面。”
“没见到?”
“我不知道清美究竟怎么了。”
“不会是——死了吧?这么说来,她虽然没出席毕业典礼,但也没通知说她已经死了。班主任只说她遭遇了火灾,情况不太好。”
她的父母去世了。
“我也找过班主任,但没能跟她取得联系。毕业典礼是在——”
“十八日。”
“对,火灾后只过了一周。我要清理自己的家,还要照顾父母,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样四处奔波着,就到了毕业典礼。我在毕业之前一直住在加藤家里。后来叔叔来照管我。各种事乱七八糟的,我都不想去上大学了,但叔叔说不行,他会帮我出学费,总有办法的。但我实在没那心思。因为很想见清美,我就找去了她住的医院。但是……”
“发生什么了?”
她转院了,大垣说。
“转院?她伤势很严重吗?”
“不是,她没被烧伤,但貌似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意识已经恢复,接下来需要康复治疗,但因为住院费的原因放弃了。”
“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吧。”
这家伙的人生真是坎坷啊。
三十多年来,我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跟他来往着。
“虽然打听到了她转去哪家医院,但我却没法去。因为我自己也是遭遇火灾的高中生,并不自由。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却没能转到她那里去,拜托医院的人帮忙传话,但有没有传到就不知道了。后来我就住进了大学宿舍。”
就这样杳无音讯了吗,我问道。就这样杳无音讯了,他答道。
“前半年我还耿耿于怀,但我这人性子就是轻浮。虽然真心喜欢清美,但已经无计可施了,也不知道联系方式。不过一般来说学生都很轻浮吧?像你这样的木头当然是不懂了。随着年纪增长,我愈发受欢迎,也有了类似于恋人的女孩,但并没有正式交往。因为心里还是很挂念清美。”
那之后过了大约一年吧,大垣说。
被烧掉一半的家是租来的,后来被拆掉了。大垣的父母搬去了其他地方,所以大垣就此和老家断了联系,也没法得知须田清美的情况。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大垣和同一个研究小组的姑娘开始交往。
根据大垣的说法,是那姑娘追的他。
那姑娘是茨城人,独自一人住在公寓。所以大垣从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姑娘的公寓里。
“她叫由香利,我们交往了大约一年。她会做饭给我吃,意面什么的,很好吃。那之后,她突然提出要分手。”
“你出轨了?”
“没有,我虽然轻浮,但没那么受欢迎。”
乡下的帅哥到了大城市就成了普通人,更何况我在乡下都算不上帅哥,大垣说。
“我虽然轻浮,但没有出轨。也就是说,毫无缘由。分手时她说,椰子,什么嘛,我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她很固执,别的什么也不肯说,一味地要分手。我虽然无法释怀,但也只好分手了。不久后,我的桃花运就结束了。之后的大学生活,只剩下没有女人的寂寞。第一次同学会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没有女人缘的苦学生了。还没钱。”
毕业后,大垣在一家中等规模的设计事务所工作。
就职后的第二年,大垣和担任会计的女职员成了恋人。
“我们都考虑要结婚了,毕竟也到了那个年纪。我毕业之后女人缘又好起来了。那会儿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吧?”
“见过,在清水的婚礼上,是在东京这边举行的。你还说婚礼挺花钱的吧。我也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不是吗?”
“你净记得些无聊的事。如果那时我真的这样说了,一定是考虑到了自己的婚礼吧。毕竟当时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后来却没结。”
没想到让你抢先一步,大垣说。
“又是对方提出分手,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实在令人无法接受,我问了好多次,她就是什么都不肯说。但是因为先前那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弄清原因。说不定我有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重大缺点。然后她说——”
那个女人是谁——
“那个女人?”
“不知道。我当时很正经,工作也很忙。除了女友,能说上话的女人只有总务处的大妈,不可能出轨、劈腿。她当时基本上是住在我的公寓里,我们处于半同居状态。虽然自己没意识到,但我说了些重话。于是她也激动起来。”
总是在厨房里的那个女人——
“厨房?”
“根本没有人。我当时租了个小公寓,是个1k(注:日本公寓户型,包括一个房间和厨房)。结婚后想搬家,都开始找新房子了,怎么可能会有别人呢。”
“她说总是,这一点也很让人费解。”
“我也不明白。然后啊。”
总有些怪怪的,我受不了了——
“这是被甩的人的台词吧。她后来从事务所辞职了,回到了老家福冈。”
“这愈发令人费解了。你真的没有一点头绪吗?”
“没有。应该说——当时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搞不清楚,大垣说。
“所以来找你商量。”
“你搞不清楚的事我怎么会清楚呢。说起来,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这么久以前的争风吃醋,我怎么可能知道原因呢。我又不是NSA。”
你听我说嘛,大垣说。
那之后,大垣对女性逐渐失去了信任,数年来一直沉迷于工作。因此,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猎头公司的人找上了他,有一家大规模的建设公司希望他去工作,那时正值泡沫经济破裂,大垣工作的事务所已呈衰落之势,于是大垣很开心地跳槽了。
“那时我已经放弃结婚了,但多少还是有和一些女性交往,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嗯……”
“没有什么事了?”
“和福冈那个女人分手后,我就在想,莫非是……”
是清美吧。
“什么?”
“清美死了。女人离开后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就向父母打听了一下。”
“打听什么?”
“就是一起遭遇火灾的酒铺家的女儿的消息啊。然后我才知道。她意识恢复之后留下了后遗症,没有亲人,也没法工作,在火灾的两年之后就死了。”
“她——莫非是自杀?”
大垣点了点头。
“把绳子挂在门把手上,坐在地上吊死了。她死了。在我生日那天做了甘薯糕,还没给我就遭遇了火灾,虽然活了下来,我们却没能再见面,就这样——死了。”
“是这样啊。”
我的心境变得复杂起来。
我到了这把年纪,有不少同学已经去世了。大多是生病或者事故,偶尔也有自杀的消息传来,虽然自杀的理由各种各样,但大多是对人生感到疲乏。真傻啊,就算失败了也用不着寻死吧。
因为活不下去了所以去死,多奇怪呀。虽说到了穷途末路只剩死路一条是不幸的,但也不能预测到将要走上末路就先行自我了断。如果放任不管就余命不久,那么活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但是,须田她。
三十几年前就死了。
“你该不会……”
“不——我觉得自己被怨恨了。清美正好是在我大学时代的女友离开前死的。所以,说不定厨房的女人就是她”
“但是,如果是幽灵的话,九州(注:福冈位于九州的北部)的那个女朋友不是也说了吗?”
“佳奈子——她叫佳奈子。佳奈子说厨房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她说一直哦。那根本就不是活人。就算真有什么人,一般来说也不可能一直在厨房里吧。不这样想的话——不,只有这样想才合乎逻辑吧。”
“不,这哪有什么逻辑。大垣,这是——”
“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也是。但感情上能理解吧。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这样想的话根本无法接受。不知道由香利提出分手的原因,也不知道佳奈子离开的理由,而清美——怎么说呢。我很后悔。”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
“我想自己该不会被怨恨了吧。因为一和女人交往就立刻发生怪事。”
“把别的女人赶走?”
“对。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之后什么都没有再发生。”
“也就是说——已经没事了?”
“我想是这样的。即便女人在我家里过夜也没发生什么怪事,住上几天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安定下来了,于是和女人发展到了同居的地步,被催着结婚,但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又有什么东西微妙地复苏了。最后还是没能登记,拖拖拉拉地一起生活了几年。但是啊……”
“什么都没有发生?那……”
“对。所以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与其说是被原谅了,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和清美没有关系。说实话,我已经忘记她了,这么说虽然对不起清美——我已经无法记住她了,毕竟还有日常生活。不是吗?”
没错,我答道。
哀悼死亡的心情是宝贵的,当然也应当怀有这种心情,但不应该因此影响到日常生活。希望活着的人沉浸于往事的死者,恐怕没那么多吧。
这种想法是很普遍的,我说。
“是这样啊。不过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那种想法只要落空了一次,就很难再提起兴致了。”
“你是指——结婚的想法吗?
“对。结婚、组成家庭——我逐渐丧失了动力。因为很麻烦,手续繁琐,之后还要调整生活方式,得和妻子的娘家人来往。一个人反倒轻松快活。过了四十岁就愈发觉得麻烦。我有了自己的事务所,工作繁忙,懒得取悦女人。现在的女人也越来越呆不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可悲的中年人。像你这种结了婚的人生赢家是体会不到的,这种——虚无感。”
“大垣,我不知道你找我商量的事情的重点在哪儿?”
以上都是铺垫,大垣说。
“这铺垫可真长。”
“我在这期间曾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
大垣说。
什么呀。
“这根本不是可悲的中年,明明精彩纷呈。不——等等。”
是过去式啊——我问道。
“对,过去式。我上个月给你发过邮件吧。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发生什么了?”
我让她离开了,大垣说。
“让她离开?不是她跑掉了?是你让她离开的?怎么发生了这种事——莫非是吵架?都一把年纪了。如果是调解争风吃醋的纠纷的话,我拒绝。”
不是啦,大垣说。
“我感觉到了。”
“什么?”
清美果然还在,大垣说。
“什么意思?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你已经忘了吧。”
“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不去厨房的话。”
“发生什么了?”
“此前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从料理学校毕业后,去法国学习制作西点,回国后在法国餐厅工作,但觉得那里假惺惺的,性味不相投,就辞职去了街角的一家西点屋工作,我正好负责那家店的改修工程。我们因此相识,然后就在一起了。她有些迟钝,不过是个好女人。她叫多佳子,比我小了大约十五岁,但也不是很年轻了。她是不拘小节的人,对很大部分事情都很随意,包括我。我们不用太过在意彼此,相处得很舒服。但没有认真考虑过登记结婚,觉得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但是啊,她会做饭吧。”
“当然。”
“我则不做饭,基本都在外面吃。然后——”
有声音——多佳子说。
什么声音呢?在做饭的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说——
“错了错了。”
“错了?”
“对。我笑话她说搞不好是幻听。因为我没说过这种话,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错了。然后啊……”
说话的是个女人——
“女人?”
“对,是女人的声音。这也太不正常了,但她自己倒不甚在意。听到这个声音,她回应道,没错啊。真的错了,那个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她们还对话了。不对,毕竟……”
“是啊,毕竟对方并不存在。”
“又出现了。”
“这姑娘真是迟钝啊,这是夸奖。虽然我一开始没往心里去,但那时我想起了佳奈子最后的那句话。”
什么错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佳奈子也听到有人跟她说,错了”
“在厨房里——”
“一直在那里的女人。”
“但你不是说……”
“仔细想来,从佳奈子到多佳子,我在这之间交往的女人都不做饭,自然也不会去厨房。根本就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存在。清美她——”
一直在厨房里啊。
“于是我问多佳子,除了声音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有没有什么动静,她说没有。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言,多佳子很迟钝。而且她喜欢做饭,做饭时精神集中,就算有人站在身后也不会感觉到,她就是这样。但是,我……”
大垣突然沉默了。
脸色愈发苍白。
是了,我在刚走进这家店时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大垣,就是因为这脸色。我长得黑,从学生时代就显得不健康,但大垣是个面色红润的男人,皮肤光洁,活力十足。头发多少有些稀疏,但比起同年代的大叔显得年轻多了。不,五六年前还是这样的。但这次——感觉虚弱了不少。丧失了活力。
“那个,红薯……”
大垣有气无力地说。
“甘、甘薯糕吧。”
“对。我让多佳子做给我吃。这不是什么难做的点心,而且她还是个西点师,不可能不会的。”
“为什么让她做这个?”
“我想听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听到有人说,错了。就算听到有人说错了错了,多佳子还是会按自己的步骤做下去,一直都是这样。然后——虽然我不知道做法,但她加进了牛奶,这时——”
是椰奶——
“那个声音说。”
“椰奶?”
“对。”
大垣睁开了眼睛。
“我大学时代的女友,就是由香利,她在分手的时候说——”
椰子——
“哦。”
“由香利那时做的就是甘薯糕。虽然我不甚了解,但当时厨房里确实有相关食材,滤过的红薯泥、黄油什么的。做点心做到一半时提出了分手。但我终于明白了,不是吗?清美在做甘薯糕的时候,用的不是牛奶,而是椰奶。就是这样的。”
“大垣,淡定。然后呢,然后发生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垣阴沉地说。
“我吃了多佳子做的甘薯糕,很好吃,毕竟是专业的。我分辨不出它和清美做的有什么不同,因为只在三十几年前吃过一次。但是啊……”
她在厨房里。
清美一直在那里。
“然后——我就让多佳子离开了。她很迟钝,万一发生什么就太迟了。”
如果迟钝的话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本想这么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比起多佳子,大垣更在意死去的须田。我并没有感觉到大垣担心多佳子发生危险。也就是说,大垣没有选择生者,而是选择了死者。
“你怎么看?觉得我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一直在自说自话,我分辨不出到哪里为止是真实的。他可能处于混乱状态,也可能精神发生了错乱,过去就可能被篡改了。记忆这种东西是很容易修改的。
即便并非如此,大垣的异常也是毋庸置疑的。可以感觉到他在竭力维持正常的言行举止。
他的脸。
“不奇怪呀。”
我这么答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回答了。
大垣不知为何露出安心的微笑。
“是吗。”
“那可就麻烦了。”
大垣说着那可就麻烦了,一口气喝了好几杯加冰威士忌。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喝干了杯中的姜汁苏打水。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那之后过了大约两个月。
是圣诞节的时候。
大垣给我发来了一封不知所云的邮件。真的令人不明就里,那甚至不成文章。
但我觉得有些像食谱。里面有些诸如红薯、黄油之类的词,后面是几克、捣碎、几分钟,这样一些数字之类的断片。但总体看来毫无意义,非常奇怪。
这让我怎么回复呢。我终究没有回复。
我担心起大垣来。
于是,我联系了以前的同学桑田,向他打听大垣的地址。桑田和大垣关系比较亲近。
桑田会给我寄贺年卡,我和他的往来比大垣要多一点——虽说如此,我们之间并没有频繁联系,也有六年没有见面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把我的邮箱地址告诉大垣的就是桑田。那是九月初的事,桑田觉得大家都是朋友,没什么不妥,于是就告诉他了。我觉得情况不妙,就把那天和大垣见面的事简单告诉了桑田,反正大垣也没让我保密。桑田说,不知为何感觉好可怕,要去大垣家的话就一起去吧。虽说要去,但年末年初的时候大家都很忙。
于是我们决定,等到新年的时候如果还没有和大垣取得联系,我们就一起去找他吧。
从岁末到正月,我给大垣发了好几封邮件,桑田也打了好几通电话,但还是没能和他取得联系。
于是我们在一月八日去了大垣家。
大垣的公寓在大塚,据说是在独立出来开个人事务所时买的二手房。
比起我,桑田和大垣亲近得多,经常到他家里来,也见过多佳子。多佳子和大垣描述的大致相同,这一部分他并没有撒谎,也没有发生错乱。她让人感觉是个豁达、悠闲的女性。桑田不知道他俩没有登记,一直叫多佳子太太,大垣也没有纠正他。
桑田说,大垣的工作顺利,两个人看起来也很幸福。
桑田带我去的,是一栋平淡无奇的公寓楼。
没有自动锁,也没有管理员。
大垣家在三楼,于是我们上了楼梯。
门牌上写着大垣卓哉。我按了门铃,但没有回应。我和桑田面面相觑。我们不请自来,主人貌似不在。慎重起见,我拧了一下门把手。
门开了。
有不好的预感。
如果是电视剧的话,大抵会发现有人倒在地上或是死了。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屋里一点也不乱。如果只是单纯地出去忘记锁门的话,那我们的行为就妥妥的是非法入侵了。
没有生活的气息。并非打扫后的干净,而是无人使用所以不脏。只有厨房可以感觉到有污渍。
感觉像做什么吃的做到一半,就那么放着似的。
“这应该过了很久了吧。”
桑田一脸忧虑地说。
“不是昨天或者今天。这做的是什么?如果是夏天的话就糟了。”
我啊——
一下子就知道了这做的是什么。
大垣做的是甘薯糕。
明明一直在外面吃,连料理的“理”字都不会写。
须田的声音。
错了错了。
是椰奶。
我仔细倾听,但是当然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是平淡无奇的配备厨房罢了。但多佳子就是站在这里,听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声音吧。
但是,果然什么也听不见。
我的目光偶然落到了洗涤台上,上面放着一台手机。屏幕是黑的,我一碰它就亮了。
我总觉得屏幕上会出现他发给我的奇怪的字句。
果然是那个食谱。
我和桑田再度面面相觑。
我们终究无计可施。就算厨房再脏,把它打扫干净再回去也太奇怪了吧。非法入侵后把食器洗了再回去,太不正常了。
我们沉默了半晌,茫然呆立。
最终我们还是就这么回去了。
如果这是个常见的怪谈——就是刊载在真实怪谈杂志上的那种故事,那大垣就会自此行踪不明,或者死掉吧。比如死在须田的墓前之类的,这样的结局是最完美的。
如果是怪谈的话。
可惜这不是怪谈,无法这样顺利进展。
三个月后。
我听说桑田找到了大垣。
一说找到就让人以为是找到了尸体,其实不是这样的。
大垣在一个毫无瓜葛的地方——他在山口县下关市的一个收容所里。
他在下关市内徘徊的时候被警察保护了起来,送进了收容所。
被警察保护起来的时候,大垣赤着脚,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身无分文。而且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的回答都不知所云。
不过,警员说他好像在否定着什么。
“错了,错了。”
他一直这么否定着。
他的身份不明,没法就这么放了,所以只好送进收容所里——不过更重要的是,下关的警察以为大垣是个老人,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说大垣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七十几岁的老人。所以,警察断定他是由于年老而罹患老年痴呆、记忆障碍、行动障碍的人——一般称之为痴呆老人或失踪老人。
听说了这样的事,总让人忍不住联想到作祟啊诅咒啊之类的——但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垣在收容所中出现了好转的征兆。关于过去的朦胧的记忆也慢慢开始复苏。若非如此就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了。是警察联络了桑田。据大垣本人说,他的亲戚都不在了,最亲近的朋友就是桑田。
桑田打算在夏天来临之前去一趟山口县。
如果大垣状况好的话可以把他带出收容所。
这也让人稍微放下心来。
但是。
有几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调查了一番,我得知大垣的双亲都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另一方面,须田烈酒商店的经营者——清美的父母则从火灾中幸存了下来。但清美的确是自杀了。死的时间和方式同大垣说的别无二致。也就是说与事实相去不远。虽说如此——
但大垣究竟是从哪里得知清美死亡的消息呢?
本该是情报提供者的大垣的父母,在那之前已经去世了。当大垣说自己打电话给父母的时候,已经不正常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切都不过是大垣的幻想罢了。
为什么唯独清美死亡的细节和事实相符呢?
更令人不解的是,大垣知道清美的行动。
为什么大垣会知道清美在火灾那天做了甘薯糕?从火灾那天一直到清美自杀,两人没见过一面,没打过电话,没通过信,应该也做不到心意相通。清美就这样死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何处是幻想,何处是真实,界线暧昧不明,令人坐卧不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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