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古米廖夫诗集《箭囊》（中文版）

追忆安年斯基

因诺肯季·安年斯基曾是

皇村中学的最后一只天鹅，

他唤醒人们用自己的智慧

反抗动听却不合时宜的呓语。

我还记起那些日子：胆小紧张的我，

走入宽敞高大的办公室，

等着我的是安详的，彬彬有礼的，

头发微微灰白的诗人。

他无意中说的，富有魅力的，

令人惊叹的十几句话，

便把稚嫩的我带到

无边无际的幻想之地。

哦，在黄昏，景色渐渐模糊，

灵魂的声音依稀寻见，

这声音温柔而邪恶，

仅仅是在朗诵诗篇！

诗中嚎啕大哭，衷心倾诉，

仿佛铜钟敲响，风暴降临，

在橱柜上陈列着欧里庇得斯【1】的画像

使得炽热的双眼失去光芒。

……我知道公园里的长凳；人们告诉我，

他喜欢坐在这里，

在赤金色灿烂的林荫道中

他沉思不语，凝望蓝色的远方。

傍晚时而恐怖，时而美丽，

大理石在迷雾中闪烁光芒，

一位女人，如胆小的羚羊，

在昏暗中匆匆走向过路人。

她凝望，而后歌唱哭泣，

又一次歌唱、哭泣，

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但只是觉得——不是那个人。

流水潺潺，从水闸倾泻而下，

昏暗中闻得到青草的雾气，

缪斯孑然一身，声音细微，

——最后一位皇村的诗歌之神。

1911

【1】：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0-前406），古希腊哲学家、文学家、诗人。

战争

致M.M.乞恰戈夫

森林的后面，机枪怒吼，

如戴着沉重的锁链的狗，

子弹嗖嗖作响，宛如蜜蜂，

将鲜红的蜂蜜采撷。

而远方的“胜利”，宛如歌唱

死去的刈禾人艰难的日子。

你将说：这是一个安宁的村庄

夜晚时分最令人悠悠神往。

战争的雄伟事业

确实充满光明与神圣，

光明的，长翅膀的六翼天使，

在士兵们的肩后显眼可见。

劳作的人，在田野中

缓缓行走，满身鲜血，

播种壮举，收获荣耀，

现在，上帝啊，祝福吧。

如那些推着犁铧的人一样，

如那些祈祷悲痛的人一样，

他们的心在你面前燃烧，

燃烧着根根火烛。

啊，上帝，请在沙皇的时刻

赐予力量与胜利给那些

会对战败者说：“亲爱的，

带上我兄弟般的亲吻！”的人。

1914

威尼斯

已经很晚了。工匠们在塔楼上

敲敲打打雕了三尊像。

旅行者沉默不语，四处张望，

深夜里，他心变得勇敢无畏。

城市，如女河神的声音，

在虚幻明媚的过去，

拱桥的花边饰绦，

河水冻成了玻璃。

或许，女巫在那里

藏匿黑色游艇的幕布，

那里，泻湖上燃起团团火焰

——那是数以千计燃烧的蜜蜂。

石柱上刻着狮子，狮子的眼睛

猛烈地燃烧，

它手持马可福音书

如飞行的六翼天使。

而在大教堂的高处，

从镶嵌画中焕发光芒，

听，鸽子齐声歌唱，

咕咕地叫，拍打浪花。

或许，这是个骗局，

是岩石与海潮的巫术，

是海市蜃楼？令旅行者毛骨悚然的是

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东西？

他呼喊，但没人听到他，

他摔倒，跌落在

威尼斯镜中的

晃动模糊的远方。

1913

老庄园

两层小楼歪歪斜斜，

那里坐落着仓库与马棚，

傲慢的鹅在水槽旁

此起彼伏地歌唱。

——在神秘的罗斯领土上，

散布这些古老的庄园，

在花园中金莲花与蔷薇花盛开

开花的池塘中鲫鱼畅游。

正午时分，时而从林中传来

喧闹而含糊的叫喊声，

只从声音判断不出

这是人类，还是森林的猎手。

时而，有十字架的行进，歌唱，

教堂钟声响起，

他们奔跑，——而后，人群开拔

与神像一同进了村庄。

罗斯燃起红红的火焰赞美上帝，

透过烟雾看得到天使们……

他们虔诚地信仰基督旗帜，

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信仰。

看，神采奕奕的邻居，

穿着新的细腰长袍走进客厅，

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八岁的女儿，

棕色的秀发低垂着美丽的神貌。

——“我的娜塔莎是没有嫁妆的姑娘，

但我不会将她嫁给穷人。”——

她明亮的眼睛噙着泪花，

她的双手紧握，颤抖不已。

——“父亲不愿意……我们不得不

再一次推迟婚礼。”——

什么！在庄园前的池塘里

面色苍白的美人鱼难以生存！

在春天令人倦怠的时刻

朵朵白云在天上飞舞

小姑娘和老人们

也会头昏脑涨。

但老人们只去——金顶的

神圣的，雪白的修道院，

而姑娘们只听那狡猾的

空洞的告诫。

哦，罗斯，你这凶神恶煞的女巫，

你在各处将一切抢夺。

你要逃走？但你只爱新的事物

抑或没有你也能生活？

不要将护身符丢弃，

命运驾驶着马车，

在架子上，手枪旁边的是

勃拉姆别乌斯男爵【1】与卢梭。

1913

【1】 勃拉姆别乌斯男爵（1800—1858)，奥·伊·宪柯夫斯基的笔名，十九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俄国作家和批评家，编辑文学杂志《读者文库》。

弗拉·比亚托·安吉利科【1】

在那个国度，欢乐的鹰头马神兽【2】

邀请长翅膀的狮子在天空中玩耍，

那里，从暗夜之神的衣袖中放出

纯洁的大自然女神与王冠的复仇女神。

在那个国度，死者的棺材静默无声，

但那里，他们的意志、权威与力量仍然存在，

在众多声名鹊起的大师中间，

啊，只有一个人是我心之所爱。

有天神一般伟大的拉斐尔，

有上帝在岩石中的爱子，博纳罗蒂【3】，

神秘的达·芬奇令人陶醉向往，

还有给予青铜神秘肉体的切利尼。

但拉斐尔没有苏醒，仍然沉睡，

博纳罗蒂的作品完美得可怕，

达·芬奇令人陶醉神往，

沁人心脾，向往无上的幸福

在菲耶索莱【4】，在杨树林中，

当碧绿的草地上罂粟盛开，

在哥特式教堂的幽深之处，

殉难者长眠于冰冷的圣骨匣。

我的大师创造一切，创造

世界上的爱情与恭顺朴实的印记，

哦是的，他并不能画出一切，

但他画的是，——完美。

这里有悬崖、树林、骑马的勇士，——

他去往何处，奔向教堂，还是未婚妻？

霞光照耀着城墙，

一群人沿着郊区的街道行走；

圣母玛利亚抱着圣子，

圣子耶稣头发卷曲，满面红光，

在圣诞夜降临人世的孩子们

令无从生育的女人们朝思暮想；

因而经受苦难的圣徒不再害怕

身着蓝衣的刽子手，

他们在金色光环下平安喜乐：

这里油光，那里——也有光芒。

而色彩，色彩——明亮而纯净，

色彩与艺术家一同出生入死。

有传言：他将鲜花溶解在

主教奉为神圣的油画中。

还有一个传说：六翼天使

朝他飞来，面带微笑与光明，

拿起画笔，与他一决高下

在他美妙的作品中……徒劳无胜。

上帝与世界永远存在，

而人的生命短暂贫乏，

但人包容万物，

热爱世界，信仰神灵。

1912

【1】：弗拉·比亚托·安吉利科（1400？-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只为教堂作画，多为宗教题材画。

【2】：古希腊神话中鹰头马身的有翅怪兽。

【3】：即博纳罗蒂·米开朗琪罗。

【4】：意大利城市。

谈话

致格奥尔吉·伊万诺夫

当最后的绿光在日暮时分，

在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闪烁躲藏，

在被遗弃的花园中，在人迹罕至之处，

灵魂起身，如一个疯子徘徊。

在小巷的寂静中灵魂并不羡慕

天使或飞鸟，此刻，它拥有整个世界。

而躯体被拖在后面，暗暗愤怒，

忧郁地抱怨土地上的疼痛。

——“此刻，幸福地坐在咖啡馆中多么快活，

这里，煤气灯在人中不时噼啪作响，

喝着浅色的啤酒，聆听着

女人唱起《小东京女人》【1】。”

——“扑克牌欢快地在赌桌上飞来飞去，

它们瞄准企盼的人们，让他们安静下来。

你知道，当黄金成了我的

我喜欢用炽热的双手将它们触摸。”

——“你想，我是怎样同这疯子一起，

我假装注意她的头发，

看着小星星；即使那是至高无上的主

贫瘠而简单地点缀天空。”——

土地时而怜惜地叹气，

散发焦油、灰尘与枯草的气息，

它烦乱地思索，但仍然不知，

该如何平息灵魂的叛乱。

——“孩子，回到我身边，再一次化为污泥，

那里，在沼泽深处，湿滑寒冷。

你可以在涅瓦河与尼罗河之间

选一处适宜的房子歇息。”

——“让你的耳朵与眼睛永远紧闭，

任凭大脑腐烂，向敌人投降，

而后你将成为一株植物或一头野兽……

要知道，其它的我已不能再帮你。”——

为自己的领地自豪，灵魂将要走向

不存在的，但泛着金光的田野，

一切都将灵魂追赶，疲倦、躯体，

土地诱人地散发腐烂的气息。

1913

【1】：《小东京女人》是一首法国流行歌曲，Henri Christiné根据Vincent Scotto的曲子作了歌词，此处“东京”应是越南的地名。此歌名在原诗中为法语。

罗马

母狼张开血盆大口

盘踞在白色的，白色的树桩上，

给你带上荣耀的桂冠，

以王权之力向你问候。

一对婴儿依偎在你怀里

俯下身，吮吸着你的乳头。

它们不是人类，而是狼崽，

它们有着野兽的皮毛。

或许不是真的，你爱着它们，

像爱着小孩子，许久许久，

在战争的火焰中咆哮，

他们将城市付之一炬？

在国家宁静祥和之时，

他们迅速离开，仿佛叹着一口气，

呼号声响悠长而可怖，

你为了三只狼掘好坟墓。

母狼，你的城市也同样有

一条湍急的河穿流而过，

雄伟庄严的大理石厅廊

壮观的圆柱排成一列。

矗立着麦当娜鼓舞的圣象，

坐落着圣彼得的大教堂，

当你的穴居暴露出现

这里的一切不再改变。

当坚硬锋利的青草

从破旧的石头生长而出

血色的月光映衬着

铁灰色的罗马之夜？！

这是妙不可言的凯撒之城，

圣徒和伟大教皇的城市，

它固若金汤，是被召唤的

毛茸茸野兽的足迹。

1912

五音步抑扬格诗

——致罗津斯基

我记得那个夜晚，如暗黑的茨藻，

在标记为“南十字”的海面上。

我游向南方。螺旋桨

开足马力，搅起冲天的阵阵巨浪。

眼睛快活地转，黑暗几乎

立刻吞没迎面的船只。

唉，我为它们痛心！我想得如此

奇怪，它们倘若掉头航行

没有在真实的海港停留，

唐璜与安娜也没有相见，

辛巴达没有找到钻石之山

永恒的吝啬鬼悲惨百倍！

但几个月后，我返航了

我的船载着大象牙，

载着阿比西尼亚画师们的杰作，

载着豹皮——我喜欢这种斑点——

还有以前不曾知晓的东西——

对世界的蔑视与对梦的匮乏。

我曾年纪轻轻，曾贪婪而自信，

但土地的神灵沉默而高傲，

光辉的梦想破灭了，

飞鸟死去，鲜花凋零。

如今我的声音缓慢，节奏有序，

我知晓，生活并不如意……而你，

你，我在列凡特为了你寻找

永不朽烂的皇家紫袍，

我将你输掉，如失去理智的纳利

将达玛扬蒂 输掉！

骰子飞起，发出钢铁般清脆的声响，

骰子落下，悲惨接踵而至。

你忧郁愁苦地对我说：

“我相信你太多，爱你太多，

而如今我要离开，不再相信，不再深爱；

面对洞察一切的上帝

或许，我一个人逃避，

我将你永远抛弃。”

我不敢亲吻你的头发，

也甚至不敢握你冰冷纤瘦的双手，

我厌恶自己，如厌恶蜘蛛，

每个声音都使我恐惧，将我折磨，

你穿着朴素的黑色衣裙离开，

像刻着耶稣受难的古老十字架。

我不忧伤，本该如此。我面对

真理，不知自己有罪

无论是秘密、欢乐还是荣耀

转瞬即逝的世界也不能将我吸引，

女人的眼神，这般温柔，这般邪恶，

只是偶尔在梦中将我折磨。

只是，衰老无力的亚当有时

傲慢固执地冲我喊叫，

但是，谁欣赏着锡兰百合，

便不会思念美好的花园，

他十分虔诚地矗立起圣殿的高墙，

圈起神选的土地和天堂。

我们很多人拿着锤子，聚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快乐地工作；

爱神用锁链将我们束缚，

比金刚石更加坚实光亮，

如从未见过的美天鹅

她挥舞着雪白的翅膀。

我们很多人，但在夜神的掌控之下，

而其他人的篮子还空空如也，

大地上春光明媚的碧绿翠景

为一些人哀悼，为另一些人预言，

而我——是过去饱经风霜的眼睛

是在未来张开的嘴巴。

庄严奇妙的教堂高高在上，

在教堂中香火缭绕，乐曲奏鸣；

光环闪亮；烛火与阳光

溢出云彩——彩虹般的雾霭；

大师的声音听得见，将我们呼唤

将历朝历代各国的石匠召唤。

1912-1915

比萨

阳光灼烧高耸的墙壁，

灼烧着屋顶、广场和集市。

哦，烧灼着锡耶纳【1】琥珀色的大理石

和卡拉拉【2】乳白色的大理石！

在晴朗的天空下，一切都很安宁；

你看，最后一首赞美诗唱完时，

午间祈祷完毕之后

一群孩子回到家中。

它们在哪，严厉的雷响

在金色的托斯卡纳【3】平原上，

索多玛【4】无度的嗜好

与乌格里诺【5】饥饿的哭嚎？

啊，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

都在岁月蹉跎中匆匆闪过！

皇帝派与教皇派并列

在印着图案的棺木里打起瞌睡。

一切都将过去，如影子一般，但时光

将留下，同往常一样，留下仇恨，

昔日的，黑暗的重担

继续存留在当今世界。

撒旦在无法忍受的光明中，

他挣脱掉老旧的壁画，

他怀揣永恒的忧伤

在比萨斜塔的顶端俯身向下。

【1】：意大利中部城市。

【2】：意大利城市，盛产大理石。

【3】：意大利一个行政区，行政中心为佛罗伦萨。

【4】：《圣经》中城市，因居民生活无度而被天火焚毁。

【5】；乌格里诺(Ugolino)，意大利贵族、政治家、海军指挥官。1289年因为叛乱失败，年近70的他连同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被活活饿死于牢中，1902年尸体才被运回家族教堂。乌格里诺被称作“食人贵族”，传说是因为他在孩子们饿死后，吃掉了自己孩子的尸体。艺术作品中的他，因为饥饿与绝望不停地咬手指。

在岛上

在这座岛的上空

有这样的雾！

启示录在这里被写下，

潘 死去了！

还有别的生物：欢乐的收割者，

还有棕榈树与青草，

那里，羊群的铃铛

响了又响。

手中握着精美的拱形提琴，

奄奄一息，

我听到，小提琴的灵魂

在声音中奔跑。

啊，这只是咒语，我被

命运打败，

星星的雨落在夜的头上，

呻吟，呐喊。

自由的我，又一次相信成功，

我就是那个人。

我的脸颊火热，以贪婪的唇

将女孩亲吻。

断续的话语，变化的拥抱

折磨，燃烧，

可爱的墙壁将我们包围

将我们守护。

她颤抖不已——笑着说

这是什么问题！

唉，或许这只是小提琴的呻吟

在星空的凝视下。

1914

归来

致阿赫玛托娃

当大家熟睡时，我走出家门，

我的同伴躲在水沟旁的树丛中，

或许在清晨也寻不到我，

但已来不及，我们走进了田野。

我的同伴是瘦削的、斜眼的黄种人。

哦，我多么疯狂地喜欢他！

他将辫子藏在五彩的斗篷中，

他叹着气，蝰蛇般的眼睛四处张望。

他说起往事、奇事与琐事，

说起伴随他一生的磨难，

钟鸣之声向我传来，

使我疲倦，使我忘却。

我们看见高山、森林与江河，

我们在异国的帐篷中过夜，

时而时光漫漫——我们跋涉许久，

时而时光飞逝——只有一个日夜。

当我们到达中国的长城，

我的伙伴对我说：“那么，再见了，

我们要分路而行：你的路——是至圣的，

而我，我要去种植水稻与茶叶。”——

在白色的山丘上，在茶园上边，

在古老的佛塔旁，活佛静坐。

我在他身前鞠躬，心中窃喜，

这般甜蜜的感觉，前所未有。

谷地的世界这般安静，这般安静，

蝰蛇般的眼睛张望，他唱着唱着，

唱起往事、奇事与琐事，

唱起伴随他一生的磨难，周围的天空明亮。

1912

列昂纳德

三年的瘟疫与饥荒

蹂躏了一个泱泱大国，

百姓对列昂纳德说：

“善良睿智的你，请救救我们。”

列昂纳德知晓一切

古老珍贵卷轴的秘密。

在短短一个夏天

整个国家得救了。

当国王驾崩的时候

爆发了冲突和战争，

百姓对列昂纳德说：

“从此以后，你当我们的国王。”

列昂纳德深谙战争

那是王公们的艺术，

诗人们还来不及

将胜利的颂歌谱写。

当举国百姓安居乐业

农夫扛起犁铧辛勤劳作，

百姓对列昂纳德说：

“你还年轻，娶个妻子吧。”

冷静、清醒、哀伤的列昂纳德，

以沉默不语回应百姓，

深夜他从城堡悄悄溜走，

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那晚，在阴沉的群山中

只有一个打盹的牧童，

他说，他清楚地听到

悦耳的嗡嗡声。

仿佛有一只滑翔的雄鹰，

有绵羊、人、和狮子

大声叫嚷、啼嚎、哭喊，

同时讲述那个黑夜。

1913

鸟

我不敢再祈祷了，

我忘记了启应祷文中的话语，

在我上方有一只可怖的鸟，

它的双眼——是两团火焰。

我将听到压抑的叫声，

如朽烂的扬琴发出的声响，

又如远方大海的咆哮，

大海，在岩石的胸膛中跳动。

我看到——钢铁的爪子

在我头顶低垂，

如水流在河中颤动，

在月光的照耀下。

我害怕，它到底要什么，

我不是少年伽倪墨得斯【1】，

在我头顶，希腊的天空

没有焕发自己温柔的光芒。

如果这只上帝的鸽子

飞来说：“你准备好！”

那它为何与我们花园中的

鸽子们如此不同？

1912

【1】：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少年, 因美貌异常被宙斯掳去, 在奥林波斯山上成为宙斯的宠儿和酒童。

宛如一阵幸福国度的风儿……

宛如一阵幸福国度的风儿，

爱人的愁怨飘来飘去。

宛如田野中成熟的麦穗，

坚强的头颅垂了下来。

阿拉伯人在荒漠中高歌：

“我的灵魂被撕成两半。”

希腊人在深蓝的大海上吟唱：

“你如海鸥一般飞进我的心里。”

美人并没有依顺于他们！

夜灯之下，希腊女人柔情似火，

阿拉伯人的女伴在帐幕中

烘焙香气诱人的谷饼。

一声呼唤从一端飘到另一端，

更广阔，一切都更广阔，更精彩，

在这无终的，苦难的歌声中，

亲爱的，你猜中了吗？

亲爱的，你漾起夏天的微笑，

你的双手修长纤弱，

你的秀发乌黑发亮，

如贮藏了两千年的蜂蜜。

1915

想到阿多尼斯【1】与月之女神……

想到阿多尼斯与月之女神，

想到聪颖的许阿铿图斯【2】，想到纳西索斯【3】，

想到达那厄【4】，金色的云彩，

阿提卡【5】的阁楼依旧令人忧愁。

海浪的抑扬令漂泊的

一群仙鹤忧郁而悲伤，

那里生长着棕榈树，是奥德赛

曾对被迷惑的娜乌西卡提到的。

失落的世界不会再一次诱惑

沉闷的鬈发，或呼唤的目光，

火热的花瓣唇，或是鲜血，

这世界激情而美妙地跳动。

死是真实的，而生在说谎，

哦，你如此温柔，名字叫“歌”，

你的躯体是音乐，

你将走向无情的消逝。

唉，我并不知晓这些神秘的词语——

地震、雷鸣、瀑布，

你继续活着，直到生命尽头

如古希腊的姑娘与小伙子。

1915

【1】：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一个从近东传来，每年死而复生，永远年轻，代表春天的植物的神灵。

【2】：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阿波罗的宠儿。

【3】：希腊神话中最俊美的男子人物。他爱上自己的影子，最终变成水仙花。象征自恋“narcissism”。

【4】：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王阿克里西俄斯的女儿。

【5】：希腊首都雅典所在的大区，也是古希腊对这一地区的称呼。

玻耳修斯

卡诺瓦【1】的雕塑

他的创作深受缪斯的喜爱，

他年轻，聪明，他是英雄，

他用钢铁般的，迅捷的手

雕刻出美杜莎的头颅。

当然，他看不到，

无论在谁心中，他都是暴风雨，

当他可怖的双眼

这般美妙，这般慈祥，

疼痛令人疲惫不堪，

此时，一张美丽的面庞……

——面对任性的小孩

他没人阻拦，无休无止。

裸身的仙女企盼着，

龙在她面前扭曲身体，

在那，去那，胜利就要飞走，

胜利张开翅膀，如他一样。

1913

【1】：安东尼奥·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雕塑家。

灵魂的阳光

我们怎么能孤独存在

不要等待快乐或不幸，

不要梦想火光四溅的战斗，

与吹响的胜利号角。

我们怎么能……但还不晚，

灵魂的阳光向我们垂落，

灵魂的阳光亲切而可怖

从我们的天空漫出。

灵魂如五月的玫瑰一样绽放，

如火焰一般，它划破黑暗，

而躯体，什么也不明白，

盲目地跟从灵魂。

在辽阔的草原的狂野魅力中，

在谜一般荒野的安谧中，

为了自由没有什么困难的

为了灵魂没有什么痛苦的。

我感到，秋日很快来临，

太阳的力量将要耗尽

人们将会从灵魂的树上

摘下成熟的金色果实。

1914

中世纪

敲着宝剑的巡逻队走了，

一个恶劣的教徒潜入了甜蜜之地，

无人知晓的灵魂长眠

在房屋的尖顶之上。

但我们心中平静，我们将与

愤怒的上帝的卫队争论，

圣吉纳维芙 ，你宽阔的外套

有星星与大海的气息。

你还记得，在我们之间

矗立起一座教堂，在黑夜中变暗，

在昏黑的祭坛之上

火的符号燃烧起来。

他保卫着我们的城市，

梦中的，庄重的，花岗岩的城市，

锤子和锯子在城中歌唱，

石匠们深夜还在劳作。

他们的话语吝啬而随便，

但目光却明亮而坚定，

古代人向他们揭示了秘密，

如何建造石砌的神殿。

我亲吻刻着花纹的门槛，

我在此处一跪三拜，

我们这般恭顺地请求

祝福降临在你我身上。

伟大的匠师拿着水平仪

站在咆哮喧嚷的人群中

低声说道：“安息吧，

我们就要战胜恶魔。”

他们还活在光明中，

制定神圣播种的律法，

我们完全可以像孩子一样

彼此相爱，圣吉纳维芙。

1915

帕多瓦教堂

是的，这座教堂神圣而忧伤，

它——是诱惑、是狂欢、是灾难，

疲惫的双眼充满希望

在忏悔的窗前闪烁光芒。

器官的音律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它再一次高亢得更丰满，更可怖，

宛如沸腾的热血迷醉地流淌在

幽暗教堂的花岗岩纹中。

从皇帝的衣袍，从痛苦的殉难者们，

从他们赤裸的肉身的雪白，

我从这些黑暗的拱门下逃走，

即使我还没被灵魂诱惑。

在老城区静默的酒馆中

坐在凉台上，品尝葡萄酒，

那里看得到海边运河的水

倒影下的墙一片碧绿。

快点！是最后的努力！

但你走进庭院，身体突然虚弱，——

哥特式的楼宇，如张张翅膀，

是天主教徒在天上的布道。

1913

致出发的人

不，在这一点上我不羡慕你

我经受如此痛苦的侮辱，

你不久便要远行

你将在地中海上飘荡。

你会看到罗马和西西里岛，

看到好客的维吉尔人的领地，

你在盛产香料与柠檬的

贫民窟中吟唱情诗。

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

我在苦咸的海水中浸泡胸口，

沿着阿尔诺河 致敬但丁，

他为贝雅特丽齐创作了十四行。

当我心中的嫉妒燃烧，

我去往自然，去往远古时代，

你周游处处的美景

见到了云游远方的缪斯。

毕竟对你而言，叛徒手中

水晶高脚杯中的美酒泛起泡沫，

你知晓那闪电

与火焰窸窣的谵妄。

而我，如某些伟大的工匠

离开自由的生活，将自己锁在壁龛

我看不到也听不见

沉迷于那些庄严的杰作。

1913

又一片大海

我今天又一次听到了，

沉重的海锚缓缓爬行，

我还看见，出海的是

五层客舱的轮船。

太阳将光芒吐纳，

陆地谈笑，歌唱。

难道在脏乱的厨房里没有一只老鼠？

难道在洞里没有一条虫子？

至少有一个没牙的，秃头的

善良到极致的人，

他们没听到尤丽斯【1】的歌曲

那是号召人们战斗的歌曲。

啊，带着涅普顿【2】的三叉戟战斗，

戴着涅瑞伊德斯【3】粗犷的发辫

而此时激浪如琴弦一般

清脆地震动，而后崩断，

浪花中的泡沫，或是少女的双乳，

那是阿芙洛狄忒【4】最柔软的地方

我将从家中出门

将与不同的命运相遇，

陌生的熟悉的整个世界，

准备好了与我接近：

海岸的蜿蜒与曲折，

还有海水与海风。

精神的太阳，啊，你永葆光芒，

把你击落的不是地球，

只要夏天宜人舒适，

只要上帝将我喜爱，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回来，

我将征服疲劳的躯体。

1913

【1】：一位西班牙弗拉门戈歌舞表演的歌手。

【2】：古希腊神话中海洋女神。

【3】：古希腊神话中海洋女神。

【4】：古希腊神话中女神，在古罗马神话中被称作维纳斯。

非洲之夜

午夜已至，漆黑不见五指，

只有河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而河对岸是，不知名的部落，

篝火点燃，吵嚷声响彻天际。

明天我们将遇见并知晓，

谁是这些地方的统治者，

黑色的石头将他们守护，

而守护我们的是——金色的十字架。

我在此走遍砂丘与沟壑，

这里会有东西生长，那里有骡子；

在锡达莫 这个贫瘠的地方

甚至连树木也不生长。

我心中喜悦：倘若我们能走过——

我们已经走过了许多——

道路又一次成了土黄色的蛇

从一座山蜿蜒到另一座。

倘若明天乌埃比河 的浪花

在咆哮中夺走我的呼吸，

死去的我，将会看到，在苍白的天堂中

上帝如何与恶鬼搏斗？

1913

进军

那个本将成为天堂的国度，

成为了火焰的洞窟。

在第四天我们行军将近，

四天以来我们水米未进。

但在这可怕而光辉的时刻

我们已不需要尘世的美味佳肴，

上帝对我们的召唤之词

胜过供给我们的面包。

满是血光的一个星期

光彩夺目，轻松愉快，

在我头顶，榴弹炸响，

刀枪飞舞快过飞鸟疾行。

我大声呐喊，声音癫狂，

这是铜锤敲打铜钟，

我是伟大思想的代表，

我还不能，不能死亡。

俄罗斯黄金一般的心

在我胸腔有节奏地跳动，

仿佛雷霆一般的大锤

抑或大海中愤怒的浪潮。

给胜利女神戴上珍珠，

像是给姑娘打扮多么幸福，

沿着敌人撤退的脚步行进

云迷雾锁，烟气缭绕。

1914

死亡

有很多生命值得上活着，

但只有一条命可以死亡，

只有在弹雨之下，安全的壕沟中

你相信举向苍穹的上帝之旗。

因此，你清楚地知道，

精准的，唯一的时刻，

在那个时刻，如红色的云，

甜蜜的日子远离双眼，

在灵魂面前，天上的拱门

将会打开，在灵魂面前

雪白的马儿冲向

光彩夺目的高处。

在那里，首长穿着光亮的铠甲，

他的头盔闪着星星的光芒，

号手长着火焰的翅膀

喊出古老而粗鄙的欢娱。

但在这里，人间并非更糟

死亡——清楚而简单：

在这里，同志为死去的战友感伤

将他的嘴唇亲吻。

在这里，祭司穿着破洞的僧袍

他将赞美诗轻轻唱起，

在这里，在凸显的山岗上

庞大的人潮向前行进。

1914

看见

疲惫的他躺在病床上

（更糟的是，令人难过的病床？），

他的双眼倏地炯炯有神，

在神显的喜悦中，他将看得到、听得到——

圣潘捷列伊蒙 与圣乔治

走出黑暗，走出夜晚。

圣潘捷列伊蒙开始演说

（潘捷列伊蒙说起话来如此悦耳）

——“你的眼睛因无眠而泛红，

你的枕头燃烧，令你窒息，

但我的衣摆将触碰到你

从静脉中流淌的是金色的幸福。”

紧跟着走出的是圣乔治

（他庄严的讲话声如胜利的号角）

——“放弃战斗，你渴望救赎，

但在上帝面前，大哭是不对的，

上帝没有听到你轻言放弃，

你要在清晨站起来，为荣耀站起来。”——

他们消失了，如两束消失的光

（在暗夜里两束明亮的光芒中），

生长的年代，簌簌声正在临近，

看那太阳光彩夺目，他疲惫不堪，

带着傲慢的微笑，带着欢乐的眼神，

带着一颗心，他全身赤裸，为了无终地活着。

1912

我对当今世界以礼相待……

我对当今世界以礼相待，

但在我们之间有一道障碍，

让傲慢的生活发笑的

只有我的快乐。

胜利、荣耀、功勋——苍白的

词语，如今已消失不见，

在我心中叮当作响，如铜钟敲响，

如荒野中的上帝之声。

总是毫无必要，不请自来

安宁悄然进入我的宅邸：

我发誓要成为一枚箭矢

被涅姆罗或阿喀琉斯射出。

但不是，我不是悲剧的英雄，

我更风趣，更冷漠，

我发怒，如金属玩偶

在瓷器玩具之中。

他记得，长着鬈发的脑袋，

叩倒在他的脚下，

大祭司们虔诚的祷告，

还有让森林颤抖的暴风雨。

他苦笑地凝望着，

一动不动的秋千，

在那里，牧羊人吹起芦笛

取悦胸部丰满的贵妇人。

1913

这温柔多么奇妙……

这温柔多么奇妙

在熹微的晨光中，

春雪伶俐地消融在

一切将要消亡的事物中。

夜里，我们睁大金色的眼睛

一同朗诵但丁的杰作，

在银装素裹的冬日

我们梦见近东的玫瑰。

清晨忧郁地起床，

疾痛惨怛，吝惜快乐，

向可爱单纯的女人

在春天索求一个吻。

我曾在孩童时期

在龙居的绿沼中摘下朵朵鲜花，

鲜花在纤弱的茎秆上生长，

哦，那你们会在哪里盛开？

毕竟，有一个更加光辉灿烂的世界，

无从企及，永远达不到，

在那里，红脸蛋的雅典女神

曾向欧里庇得斯【1】哈哈大笑。

1913

【1】：欧里庇得斯（前480-前406），古希腊诗人、哲学家，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

我没有安度时光，我受折磨……

我没有安度时光，我受折磨

在人世间的半生中，

上帝啊，您在这里使我

无从实现这样的梦想。

我在塔波尔山上四处张望

我伤心欲绝，无休无止，

我深爱这土地与大海，

与现实中丰富的梦幻；

我的青春的力量

没有屈服于您，

您的女儿们美丽动人

将我的心苦苦折磨。

但爱情是鲜红的花儿，

只在一瞬间灿烂绽放，

但爱情是一团微弱的火，

只一下子就能吹灭？

带着宁静而忧伤的思绪

我将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您再多想想以后吧，

我就这样一个人死去。

1915

幸福

1.

病人相信五月的玫瑰，

穷人的故事温情脉脉。

你在监牢中入睡

一定梦得到天堂的景象。

但没有惊惶不安或无人问津——

在绸缎之中郁郁寡欢，

我为豌豆上的公主

奉献出我的所有鲜血。

2.

——“驼背的人，你想与我

交换自己的命运，

你想说着玩，想发笑，

成为一只生病的海鸟？”——

他以怀疑的目光

将我的全身大量：

——“走开，不要同我站在一起，

我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

3.

诗琴上的弦饱含苦难，

没有一根拥有幸福，

翱翔天空无家可归，

滑落到了谷底。

念起淘气的咒语，

向少女说：“站起来！”……

对贫穷的乞丐拉撒路而言，

杰出的占星师更加尊贵。

4.

我不是罪人，上帝啊，

我不是亵渎者，也不是小偷，

我相信，相信，究竟缘何

我的目光无法遇到你？

啊，我不在荒漠中生活，

我还年轻、快乐，我歌唱，

而你，我知道，你拒绝

我的赤贫之心！

5.

在我最美好，最明媚的日子，

在耶稣基督复活的日子，

我突然开始了救赎，

我到处寻觅着。

我忽而惊讶万分，

我遍体鳞伤，赤身裸体，躺在丛林中，

我站在所有人面前

喜悦的眼泪喷涌而出。

八行诗

无论是午夜时分的簌簌声响，

还是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我们无论何时也不曾明白

究竟什么值得了解。

是顶峰的伟大象征，

如一条善意的遗训，

崇高的口齿不清

是上帝赋予你的，诗人。

1915

雨

透过溅满雨水的玻璃

世界与我而言布满涟漪；

我看到：并没有什么黯然失色

也没有什么变得陌生难辨。

只有绿色变得稍稍凶险可怕，

宛如倒上硫酸盐，

但圆形的玫瑰花丛

血色显得格外清晰。

雨滴落在水洼中

嘟哝起自己的诗篇，

如修女们作晚祷时

急促有力的声韵。

荣耀，荣耀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那是春日的河流，在那里

在浑浊不清的水中游动的

不是群鱼，而是山中的林木。

在魔幻磨坊的危险深渊中

响彻烈马的咆哮，

灵魂，这最不幸的俘虏，

却是这般快活，这般自由。

1915

傍晚

这没有翅膀的风多么狂野！

夕阳宛如裂纹的香瓜。

我想轻轻推动

缓缓飘动的云。

在一个个缓慢的夜中

车夫们驾着马车疾驰，

渔夫用大桨划水，

伐木人猛烈地砍着

粗壮的，盘卷的橡树……

而那些，被托之于命运的人

在全宇宙的运动中

在古时与今时的韵律中

卸下腐朽的梦想之力

他们作出鼓舞的诗。

1914

热那亚【1】

在热那亚督治的宫殿里

有一些陈旧的画卷，

在画卷上有奇怪的

天鹅似的小帆船。

在它们附近聚集着人群，

水手和船主

全都引领着

跨越世纪的交谈。

炯炯有神，流露微笑，

像是活着的，又像是死去……

风从海湾吹来

拂乱灰白的胡须。

有一个时刻将会出现奇迹；

其中一艘勇猛的船

问道：“你是暴君，从何处来，

来自里窝那【2】或比雷埃夫斯【3】？

“如果您将去往布拉班特【4】”

那里有我的兄弟在经商

请您带着勤地【5】酒桶

从我这送给他，带上我的问候。”

1912

【1】：位于意大利。是一个大约在1100年开始建立位于意大利西北海岸利古里亚地区的独立城邦，至1805年被拿破仑统治下的法国吞并。虽然在拿破仑被打败后的1814年热那亚曾经复国，但热那亚之后只存在一段短时间，最终共和国被萨丁尼亚王国吞并。

【2】：意大利城市。

【3】：意大利城市。

【4】：位于比利时，曾是中世纪大公国。

【5】：一种不起泡的葡萄酒。

中国姑娘

蓝色的凉亭

矗立在河中央，

如柳条的笼子，

那里住着飞蛾。

从这座亭子、

我望着霞光，

有时我也欣赏，

树枝怎样摆动；

树枝怎样摆动，

小舟如何航行，

绕着矗立在

河中央的凉亭。

在我的闺房中

有一束瓷玫瑰，

金属的小鸟

尾巴闪烁金光。

我不相信诱惑，

我在绸缎上书写

心儿平静地写着

爱情与思念。

我爱上了未婚的丈夫；

尽管他秃顶劳累，

不久前他在广州

通过了所有考试。

1914

天堂

使徒彼得，拿着自己的钥匙，

叩击天堂的门扉。

与教会的神父谈话

我是真正的教徒。

让圣乔治讲述起

战争时期我与敌人战斗。

圣安东尼可以证明，

我怎样也不能屈从于肉体。

但圣西西莉亚悄悄说，

我的灵魂纯净贞洁。

我经常梦见天堂的花园，

鲜红色的果子挂在枝头，

天使的光芒与声音，

在人间见不到的奇景中，

你知道，清晨的梦

如何给予我们暗示。

使徒彼得，倘若我拒绝离去，

在地狱会对我做什么？

我的爱情将融化地狱的冰，

我的眼泪将淹没地狱的火。

六翼天使将出现在你面前，

它是我的说情者。

不要再犹豫了，拿着自己的钥匙，

叩击天堂的门扉。

1915

伊斯兰

致О.Н.维索茨卡娅【1】

我们在夜的酒馆静默地喝着季阳提酒【2】，

当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埃芬迪人

走进来，大声呼喊“雪利白兰地”，

他是整个近东基督教徒最恨的敌人。

我提醒他：“不要再假装

粗鄙的花花公子，我的朋友，

据说，在此时，或许达玛扬提

就会在暮色时分进来。”

但他，跺着脚，大喊道：“娘们儿！

你们知道吗，卡巴的黑宝石

上星期被认定为赝品？”

而后他沉思片刻，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低语：“老鼠吃掉了

预言家的三根胡须。”

1913

【1】：奥莉加·尼古拉耶夫娜·维索茨卡娅（1885-1966），俄国文学家、戏剧家、戏剧演员，是诗人古米廖夫的情人。

【2】：一种意大利干红葡萄酒。

博洛尼亚

没有比罗马河更香甜的水，

没有比博洛尼亚姑娘更美丽的女人，

表白的讯号在月光下的雾霭中飘散，

鲜花吐露芳香的气息。

只有路过的贵族手提油灯

在黑暗中一瞬间掠走

在花边之中，皮肤绯红的姑娘，

这莽汉将长胡子勒紧。

他被飞速带到爱神身旁，

爱神对他大量，为他庆贺。

头发散发愉悦的香气，

将她亲吻时，她颤抖不已。

但是，越香甜的美酒也越使人迷醉，

越美丽的女宾也越狡猾，

看热闹的人们已然离开

在沉默中梦想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们将要来，来到光明之前

他们有查士丁尼睿智的思想

去往黑暗的大学之门，

那里是知识的世纪之穴。

老博士蜷缩在红色的长袍中，

他在混乱无章的世界中找寻定律，

但他有时漫步在

明媚的博洛尼亚街道上。

1913

童话

致苔菲

在岩石上，在悬崖边，

是伊丽莎白河流淌的地方，

岩石如牙齿般呲起，便是一座城堡。

瘦弱的鸟儿飞入了

城齿与射孔，

丧气地低声叫嚷。

在山下，在斜坡上，

藏着龙的洞穴，

它长着六条腿与一身红毛。

洞穴的主人曾是黑色的，仿佛在焦油中，

它曾有长长的爪子，

它将柔软的尾巴藏在斗篷下。

它曾端庄地生活，尽管不是熊，

附近的人都知道它，

它只不过是——一个魔鬼。

但它的邻居们也有

可疑的鬃毛与皮革，

它们是渡鸦、狼人与鬣狗。

它们在破晓之前聚集在一起

沿着伊丽莎白河嗥叫，

然后玩起了多米诺骨牌。

时间如此快地流逝，

默默无闻的荨麻种子

也长出了粗壮的枝叶。

在亚当出世之前，

在天堂中的不是上帝，而是婆罗贺摩【1】，

他通过手指看着万物。

它们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但有一个夜晚

狼人与鬣狗睡在了一起。

它们的孩子出生了，

不是小鸟，不是小猫，

它被亲切地带进了族群。

看，它们像往常一样聚集

在这条丰美的河边嗥叫，

它们像往常一样，坐下玩耍。

它们玩耍、玩耍、玩耍，

或许并不是真的玩耍，

而是昏迷之前，呼吸困难。

它赢了所有的孩子：

有深不见底的啤酒桶，

有无尽的田野、土地与城堡。

别的孩子气得胀起，而它大声喊道：

“你们都离开这里，

我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我只会将亲爱的老母亲

埋葬在这个墓穴中，

这里曾是龙的巢穴。”——

在傍晚，黑色的马车

沿着伊丽莎白河畔前行，

而马车中坐着的是老魔鬼。

其他人拖拉磨蹭，落在后面，

它们满腹心事，体弱抱恙，

咳嗽、耳聋、哀嚎不断。

谁夸口，谁勇敢，谁愤怒……

而那时亚当已经出生，

上帝啊，救救亚当和夏娃吧！

1912

【1】：创造之神，婆罗门教三主神。

那不勒斯

像珐琅一样，大海闪闪发光，

火红的霞光

映在哥特式的大教堂上，

如哈尔皮亚【1】，张开翅膀；

但，全城到处都是

什么样的污泥，热闹的南方城市

不是突然使我们

习惯它宝贵的胡作非为。

吹来鱼和柠檬的气息，

还有巴黎女人的香水味，

她打着绿色的伞

带着装满小虾的罐子；

在一堆粪便后面

两个头发蓬乱的老人

切着面包……萨尔瓦托·罗斯

穿越世纪看见了他们。

这里不炎热，白色的迷雾

从大海飘来，

人们都希望，但不敢

在午夜时分去那草地，

那里有灰色的，可怖的

悬崖峭壁，像王冠一样矗立，

那里爆发疟疾

带着疯狂的、蜡黄的面庞。

如衔着烟斗的鸟儿，

升起尖锐的山脊，

维苏威火山【3】甜蜜地消闲

在静默的天空中冒着轻烟。

战马般的云彩奔腾厮杀，

升向天顶，

但是，火山像一个赤贫的叫花子，

始终吐纳烟气，发出鼾声。

1913

【1】：希腊神话中司暴风雨的人面鸟身的女怪。

【2】：萨尔瓦托·罗斯（1615-1673），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诗人、音乐家。

【3】：位于意大利。

老姑娘

生活悲伤黯淡，生活无声冰冷，

没有人会怜悯；

客厅中摆着小花瓶，

摆着相框与杯垫。

尘封的书，落灰的书

被我取下，我咒骂忧伤，

但书中的骑士们

也没有将我爱慕。

水面照出的

完全是另一个我：

我是月光下的那伊阿得斯【1】

在水波荡漾的涟漪中。

在中世纪时期

我是个公主，全身颤动，

接受英俊的少年侍从

美丽的赞赏之词。

或是在凡尔赛的节日

在土地沉睡的时刻，

我将国王迷惑

让小伙子的眼神忧郁。

全巴黎的半上流社会【2】的女人

或是都爱上了我的浪漫曲，

长着狮子般鬃毛的诗人

为我写下一节节四行诗。

我将要出嫁，成为夫人，

成为凶恶忠贞的妻子，

但我的梦想坚定不移

一刻也不会改变。

因此为了颓废的我，

死神骑着马赶来，

像骑士一样，它拿着玫瑰

穿着龙鳞铠甲。

1915

【1】：古希腊神话中江河水泉的女神。

【2】：资产阶级中模仿上流社会生活，但不属于上流社会的阶层。

邮差小官

她离开了……淡紫色的

丁香枝枯萎了，

就连笼中的黄雀

也在我面前啼个不停。

愚笨的黄雀有什么用呢，

我们伤心有什么用呢，

而如今她在巴黎，

也可能，是在柏林。

洁净的路以它的美丽

使可怖的稻草人更可怖，

我们要去安静的小屋

永远不再回来。

戴着礼帽的诵经士

画着十字，弯着腰，

他身躯高大，骨瘦如柴，

顺路来喝一杯茶。

几天前他的女友，

去了欢乐的小屋，

此时我们或许

会懂得彼此。

我们对一切不为所知，

不知如何，不知缘何，

整个世界荒无人烟，

整个世界混沌不清。

而痛苦将吟出一首歌，

一首古老的歌：

——“你是离别，离别，

天各一方！”

1914

生病

某些尖锐线条的无限延展

在我的谵妄中将我折磨，

钟楼不间断地敲响，

如钟鸣之声永远不再响彻。

在我看来，死亡之后

带着痛苦的复活希望

眼睛凝望周围的黑暗，

寻找远方熟悉的景象。

但在史前黑暗的海洋中

没有声音，没有绿草，

只有正方形、斜方形，还有斜角，

还有邪恶的，无尽的声响。

哦，倘若只有梦很快将我捉住！

我应离开，去往和解的节日，

去往银色大海的金黄沙滩，

数着一块块棕黄色的巨石。

1915

邓南遮【1】的颂诗

献给他在热那亚演讲

母狼又一次站在柱子上

在殷红的火焰中咆哮……

意大利的命运

在她庄重的诗人的命运中。

奥古斯都伟大的时代过去了

曾有几行黄金的诗句：

宽阔的河水平静安宁

伟大的维吉尔【2】曾对着它说起话。

曾是一个悲伤的时代，

那时敌人在这里叩打门扉，

面色苍白的流亡者但丁

逃离了平和的劳作。

给受到屈辱的国家

一个欢乐的拥抱，

在托尔克瓦特【3】的加冕仪式上

也给死人加冕。

在最美好的战争年代，

我深深地鞠躬，

向充满嫉妒的

亚历山大和阿伽门农。

当一切都变得光明

我们藏起沉默与冷酷，

所有精神之力，种族的力量，

将自己的桎梏拆毁——

据说：“伟大的罗马崛起，

悲伤的孩子们，拿起枪……”

有可怕的雷暴，当心它们，

人潮涌起，激动万分。

大海披着蓝色的面纱四处游荡，

宛如意大利的权力与荣光，

宛如神圣的盾牌，

守护意大利古老的法令。

天上的山渐渐变冷，

它们神秘莫测，无人知晓，

在林中孕育着闪电，

那里隐秘地藏着雷鸣。

马儿腾起前蹄，

人们相信光明的真理，

将可怕的命运交到

诗人娇嫩的双手上。

每个人都吟诵，吟诵诗歌，

吟诵自由的国家，

他们像元素一样生活，

风，火焰，和水。

1915

【1】：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原名Gaetano Rapagnetta）。1863年3月12日－1938年3月1日），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他常被视作贝尼托·墨索里尼的先驱者，在政治上颇受争议。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

【2】：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

【3】：古罗马指挥官，来自曼利乌斯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