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地九月】等待重生的一星期

　　楔子 　　“现在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重生。”医生看着我，肯定地说。他双眉紧锁，担心我无法接受。我的母亲听到医生的宣判，轻呼一声，摊到在我父亲的怀中，我的父亲则紧搂着母亲，低头不语。 　　而我只是在想，这一切为什么不是发生在科幻小说里，却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发生了。 　　 　　 　　星期一 　　 　　一早起来，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上学去。 　　大概也就是几天前，我还是一名高中生，正面临一步步接近的高考，同所有同学一样，紧张地为考试准备着。我平时成绩就不赖，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凭借自己的聪慧，又把自己的排名提高了一些。总的来说，面对高考，我毫不紧张，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并且正在一步步向着当初设定好的那个分数线努力着。我的努力颇有成效。 　　但是今天，我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了。 　　我又想起了上周医生说过的话。 　　“你的病现在无法医治，只能选择重生，而重生的时间你可以自己选择，只要在病发前，1周、1年甚至10年，我们都可以给你安排。”医生和蔼又充满同情地看着我。 　　我选择了1周。 　　1周后，我将要高考。 　　1周的考前假，我放弃休息，选择到学校来，一方面为了复习，另一方面为了解决另一件事。 　　我的女友。 　　 　　 　　到了学校，我看到早等在那里的女友。她默默地坐在楼梯上，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两膝之间。我想跟她开个玩笑，便轻轻走过去，突然拍她：“嘿！睡着啦！” 　　她从膝盖间抬起了头，看着我。她双眼不出意外的红肿，显然是大哭过，但泪水并没有流干，眼中依然充盈着泪水。看来我的小玩笑完全起不了作用了。 　　她看了我一眼，“哇”的一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大窘了，看看四周，幸好因为放假，没有什么人来学校，没被人看到。我们的恋情还是地下的。 　　我拍拍她，在她耳边说：“乖，别哭了，我们找个别的地方坐下来再说。”她放开了我，但止不住地大声哭着，我只能拉着她赶紧走。 　　我带她从窗户爬出去，到了教学楼的楼顶上，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一直在哭。 　　 　　 　　中午吃完饭后，我带着女友在班里学习，她现在不哭了，但仍噙着泪花，我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拿着书继续给她讲题，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耽误了考试，既然我无法让她带着好心情去考场，那就只能让她带着好脑子上考场了，我把觉得比较难但又可能考的题都挑了出来，一道道给她讲，她听着，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个时候，班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她似乎是有什么事路过，从教室门上的窗户看到我们，我心里一紧，因为班主任是反对高中谈恋爱的，但她看了看我们，犹豫了下，似乎想进来跟我们说些啥，但最终叹了口气，走了。我想，可能她是想照顾我的感受吧。 　　这之后，我和女友在教室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不停地讲题，直到天色渐暗，我骑车送她回家。我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听懂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没有讲对，我只是尽力。这一天，女友没有和我说过多的话，最后也只是回头望了望我，然后忧郁地走了。 　　 　　 　　星期二 　　 　　早上走之前，我爸照例起来给我做饭，自从我开始上小学，我爸就每天起来给我做早点，为了能在我起来时做好，他每天都比我早起半个小时，有时候为了给我煮粥，就早起一个小时。我起来后，饭都是热腾腾的。然而尽管他很努力地给我做早饭，但他的花样很少，除了三明治就是稀饭和粥，吃多了自然就不新鲜了，加上我早上起来胃口不好，有时候一点儿都吃不下，但一直到现在，我爸还是天天给我做早饭。 　　今天的早餐似乎有些特别。虽然还是三明治，但是用料大不一样了，切片面包换成了面包坯子，做馅儿的午餐肉换成了煎肉饼，面包里抹的不是沙拉酱，而是夹了两片奶酪，还有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腌黄瓜片，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拆开来看了半天，看够了，合上吃了一口，还真不错，有点麦当劳汉堡的风格了。 　　老爸正好从厨房出来，看我吃了，就问：“怎么样，我夹了点腌黄瓜片。”我说：“恩，挺好吃的。”他说：“那就好，我以后……我这几天做的时候都放。”我假装没有听到他话语中的迟疑，匆匆吃完了已经变身汉堡的三明治，喝了豆浆，冲出了家门，为了不让老爸看到我眼里的泪花。 　　以后？以后真的不好说。 　　 　　 　　星期三 　　 　　今天又去了医院，办理一些术前手续，本来爸妈都要上班，我想自己去，不打扰他们，但是他们坚持要跟我一起去，我没有拒绝。既然他们都来了，我自然就不用做任何事情，只是在一边等他们帮我办所有手续，我看到爸妈又找到医生，妈妈在医生面前一直掩面哭泣着。 　　 　　什么是重生？ 　　重生，如同冷冻技术一样，最初就是为重病患者设计的。 　　冷冻技术是将患有现在无法医治的重病患者冷冻起来，到医治方法发明时，再解冻患者，为其治疗。 　　重生，理论上较冷冻技术先进的多，涉及到了医学的各个分支。简单地说，就是将无法医治的病人的意识提取出来，然后用他未被感染的细胞培养出一个克隆体，在克隆体发育到一个恰当的时候再植入意识。 　　意识怎么可以提取，怎么可以移植？克隆体难道就没有意识了，难道植入就没有冲突么？基于以上疑惑，有神论者反对这项技术。然而无神论者只需要证据——客观的、可以让此项技术顺利运用的证据。因此，当那些吃螃蟹的人丢弃了自己老迈的躯壳，进入年轻的克隆身体后，他们用还未发育完全的发声系统告诉大家，这样可行。于是“重生”大行其道。 　　重生最大的问题是，重生后的人依然按照正常的速度生长发育。 　　这在某些人看来是一件极其有利的事，因为他们重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只要有钱，他们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然而正常人不同。 　　正常人希望重生后还能同家人一起生活，而年龄却成了他们永远的障碍。 　　 　　 　　星期四 　　 　　“跟你说了！我们不可能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冲我的女友吼道。我本来不想再吵了，没有几天了，我想给她一个好的回忆，但我忍不住了。 　　“不！我们说过永远在一起的！我不会背叛你的！”我女友冲过来要抱我，被我一把推开。 　　“白痴！这不叫背叛！你就当我死了！死了后怎么还有背叛呢！” 　　女友被我推开，站那里哭，说，“不，你不是死了，我会等你的，你至少还会记得我，只要你以后不嫌弃我老，我就还跟着你！” 　　我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那个地方，装着我和女友的某段记忆。 　　那次已入夜，我和女友在煲电话粥，我问她：“你说永远在一起，那假如我死了，死的还挺早，那你怎么办啊？” 　　她先是埋怨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然后说：“假如你真的走的比我早，那我活着就没意思了，我就吃安眠药跟你一起走！” 　　我吃了一惊，赶紧说：“别别别！你这也太极端了，我死了你可不要死，假如我死的早，你还有大把青春年华呢！你要是担心我的想法，我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再找一个人过完这辈子，这样我也安心。” 　　她说：“不！我肯定不会再找一个的，如果你不愿意我死，我就给你守一辈子寡。” 　　我那时以为她之所以会这么想，都是因为她太小，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苦痛，说的都是空话。 　　然而这时，我惊慌地发现，她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内心深处，似乎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她说过的她做得到。 　　我心里一颤，拉过女友，一把抱在怀里。 　　 　　 　　星期五 　　 　　虽然临近高考，但是我的好兄弟都来了，我邀请他们参加我的告别晚宴，他们没有一个人以任何借口推脱了这次宴请，我很欣慰，我将信任都给予了值得信任的人。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在高考前给他们带来这么一遭烦心事儿，我自己亲自主厨，做了一桌拿手好菜。我们没有喝酒，因为明天就是手术。吃饭的时候，我不时开开玩笑，想活跃活跃气氛，然而人们都很压抑，气氛一直很沉闷，到吃完饭。 　　送走了大家后，我跟爸妈坐在一起看电视，不是说说话，想缓解气氛，妈妈哭多了，眼睛一直很红，看起来只要想哭就能哭出来那种，但她一直强忍着，鼻子囔囔地跟我说着有的没的。爸爸性格本来就沉稳，现在更加的沉默，基本没有什么话。 　　我觉得爸妈可能觉得会很久见不到我，所以虽然明天手术，但今天却一直没有劝我早睡，我看时间是不早了，就主动说：“睡吧。” 　　爸爸说：“好吧，你先去洗漱。”我便去洗，然后睡了。 　　 　　 　　星期六 　　 　　之所以把手术定在今天，有几个原因。 　　第一，是为了我爸妈，本来我想自己来手术，他们上班，就像我自己上学不用接送一样，但他们执意要送我，我便选了个周末，少耽误他们的工作。 　　第二，是为了我的女友，我不让我的所有朋友来，包括女友，怕耽误他们考试，而且我与女友恋情尚未公开，父母也不知情，我不想在这种环境下让她与我爸妈初次见面。但不管我的女友来不来，我都希望这件事儿发生的早一点，今天手术结束，明天她还有一天的调整时间，后天去参加考试。我不希望影响她的成绩。 　　我想得好好的，我想让所有人都开心。 　　我想我是最坚强的，我自己承受，不能再表现的幼稚了，让别人担心。我不要流一滴眼泪，不让任何人看到我难过。 　　然而今天到了，我的泪水已经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明明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坚持不过这么一天？我明明可以坚强的，为什么却害怕的止不住地哭？ 　　只要过两年，等到克隆的躯壳变得可以接受我的意识，我便能与所有人重新相见。我都是这么安慰别人的，我只是远行了两年，两年后以新的面貌重新面对大家。为什么我无法劝服我自己？ 　　两年后，我仅仅两岁，又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弱小。我还要让父母操劳，照顾我再长大一次，想不再尿床，却无法自控。 　　我要看着父母慢慢老去，却不能保证在他们老去时，我已长大，照顾他们安享晚年。 　　我要看着朋友们进入社会，却不能与他们同时享受那些乐趣。 　　我要在童年看着我的女友青春逝去，在我踏入青春后她却老去。 　　我将要脱离我的生活，让我心里安逸的生活，进入未知。 　　重生似乎像新生——新生儿踏入的是他未知的生活，重生也是踏入未知的生活。但区别是，重生还要离开已知的、早已习惯的生活，对习惯的依赖和对未知的迷茫就是重生前恐惧的由来。 　　我哭啊哭啊，早已看不清前方的路，我只透过泪水模模糊糊地看到周围跟着我的人，但也难以分辨他们的身影。忽的眼前灯光闪亮，我忙去当眼，发现那是手术灯的亮光，我已躺在手术台上。 　　既然我不想摆脱现在的生活，为什么我还要重生？ 　　何不好好地与现在的人们，过完现在的这几年？为什么要去到将来，与更年轻的人过他们的，而非我的生活？ 　　这时我感觉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擦干眼泪，看到女友趴在我床边哭泣，她哭着喊着，说出来的话根本分辨不清，然而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她爱我。我看看父母，他们已无暇顾及我的女友，因为母亲早已哭干了泪水。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我忽然觉得，我的重生，是为了大家——父母，朋友。 　　虽然可能有几年我无法照顾父母，然而我还是能一直在父母身边，如果我早早死去，父母就再无人照顾，这对他们是更大的痛苦。虽然我无法赶上女友的青春，但我还活着，我能一直陪伴着她。我被爱了10几年，无以回报，以重生回报，就是能继续被爱着，这也算是我的报答。 　　我也惧怕死亡，也想继续活下去，体验人生的乐趣。这也是我选择重生的原因，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接受不了新的世界。 　　女友紧紧握住我的手，但医生开始屏退大家，手术就要开始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看着亲人们离开，我心里却变得不再慌张。只要有你们在，我的新生就有人引路，虽然还会畏惧，但却不会惊慌失措，你们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手术开始了，我闭上了眼睛。 　　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