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交叉跑动的韩东
杨那人(活着,不是久留之地)
前不久,我和苏童在青岛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时,他问我:韩东的电影怎么样?老实说,就我这大半年的各种公开活动和应酬生活来看,苏童的问题几乎遍布每一个角落。对韩东的关心自无须多言,对韩东电影的好奇心本身就是一件乐事。我的回答也便由最初的字斟句酌演变得越来越粗暴。我对苏童说的是:不好,不算一部成功的电影。 我不怀疑我对韩东这部电影的判断,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我赞赏的是韩东作为一条与我们同期开展的生命,那种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丰富性。 至于他以后还拍不拍电影,能否拍出好电影,我一点也不关心。成败与否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尝试,是努力,这是我作为韩东的读者和朋友,从他身上学到的一点态度。  ▲韩东 诗人、作家、电影导演,1961 年 5 月生于南京。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小说《知青变形记》等 从韩东的朋友圈来说,我显然不算他最“老”的朋友,也谈不上特别近。认识韩东大概是在 2003 年左右,在青岛路半坡村酒吧(现已关闭)。他和一群几乎和他一样的光头坐在一起(南京的邪性是,写东西的爱谢顶,即便不谢,也热衷于剃成一个瓢,起码我的朋友们大多如此)。此种场合,显然也不存在居中就座的问题,但在我看来,韩东的“核心”地位还是很明显,起码此人很扎眼。怎么说呢,他太有名了,起码在所谓的文学圈是个异质人物,除了早已成就的诗名,还有他绵密惊人的小说、尖锐的言论,以及一些石破天惊的“行动”——譬如 1998 年和朱文发起的“断裂”问卷。 我想,初次见面时韩东在我眼中极高的辨识度,或者也可以用物理角度来解释:那就是韩东既然是个人物,我当然早就读过他的书,我当然在媒体上不止一次看过他的照片,还有毛焰那张著名的人物肖像《我的诗人韩东》,乃至于我还在中央电视台的某期介绍南京画家的《美术星空》节目中看到过韩东的音容笑貌。我既然喜欢这个作家,对于他的相貌,当然也能记得。这才是唯物的,这才是客观的。不过,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如果仅有唯物和客观,写作的乐趣又在哪里呢?唯物客观的结果是,牛郎和织女只是一对不同阶级的情侣罢了,鹊桥相会完全是瞎扯淡。 诗歌和中短篇小说之外,四十五岁之前的韩东大致还有以下与文学有关的“行动”——编民刊《他们》,搞“断裂”,编《芙蓉》杂志,主编“年代诗丛”,发起“他们文学网”,以及各种论战。私生活方面,就其小说所泄和各种“小道消息”称,大致是离婚,找女朋友,分手,再找女朋友……不过,此类“动荡”之下,韩东的作息确实是超常稳定的,高度的纪律性完全颠覆了人们对“自由作家”一厢情愿的想象,也一直外人所称道。  ▲韩东《天注定》剧照 每天清晨韩东怀揣着前晚准备好的午饭(早年由其老母准备,盛在一个铝皮饭盒内)自住处出发,光着个脑袋,穿着球鞋和牛仔裤(即便是盛夏,他也不穿凉鞋和短裤),用一个肩膀背着双肩包,混迹于上班族之间,搭乘公交,然后转地铁。但更多的是他在步行,埋头走路,目不斜视。大概与鞋底橡胶有关,只见他走路的样子是一颠一颠的。与此相应的是鼓楼的红墙,北京东路上的法国梧桐,市政府前的警察,鸡鸣寺的钟声,兰园菜市场的杀鸡小贩……然后他进入巷子,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居民楼前。门房大爷叫住了他。取了几份邮件,上楼。在此,似乎他的身份才有所暴露。纷纷离开家门下楼去上班的人正好与爬楼的韩东方向相反。因为前者在人数上占优势,且自上而下,爬楼的韩东显得势单力薄理屈词穷,不得不在楼道的拐角处避让他们。他们的脚步声匆忙而又轻快,韩东的脚步则沉重而迟缓。直到韩东进了顶楼的屋内,这些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尤其是那些在巷子里消失的高跟鞋的声音。韩东的工作室里除了电脑和一些久远的老式家具,并没有多少书本。烧水,泡茶,然后打开电脑,我们的韩东终于坐了下来。不过,他不可能立即打开 WORD 进行写作,而是看着茶杯升起的袅袅热气,或对面楼层外墙上的建筑工人,露出一脸的茫然。 我认为,多年以后,如果有某位导演要拍一部韩东的传记电影的话,上述画面必须浓墨重彩,竭力表现。我的意思还包括,即便韩东本人现在是一名导演,他也不可能把自己拍出来。 作家的所谓“触电”已是司空见惯,其方式大致有三种:出售小说改编权,如苏童,此其一;二,兼职或改行当编剧,如金海曙;三,直接当导演,如朱文(举例名单皆以韩东主编的民刊《他们》为准)。三者之中,出售作品改编权其实与作家本人无关,电影拍得好,作家跟着沾光,拍不好,对作家本人也丝毫无损。 在某种意义上,我老觉得这些年作家们积极“触电”与苏童的《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之后作家本人暴得大名有关,毕竟这在当年是一件对所谓文坛颇有震动的事。当然,这可能是我的错觉。有一点是肯定的,读者被观众整体覆盖了,作家们过时了,写作换取名利来得太慢了,影视才是这个时代的文艺现场。 事实也差不多,苏童的“成功”案例之后,作家们纷纷下海投入影视行业,当编剧当导演,即便还在岸上观望,把小说朝着适宜于剧本改编的方向去写也屡见不鲜。囿于编剧和导演是另外一个行当,要复杂了许多,成败得失确也并未人人有份,完全视个人能力和运气而定。2018年韩东携自己的电影《在码头》参加釜山电影节时,曾接受过某家媒体的采访,采访稿在朋友圈被转了很多次。我印象深刻的是——记者问他,作为一名作家为啥想起来拍电影?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曾告诉他,某个大款愿意掏 500 万让他这个朋友拍个电影玩玩,于是他就劝这个朋友将这500 万要过来,投给他,让他把自己的小说《在码头》拍出来。但这个朋友最后被人耍了,500 万完全是个笑话,而此时韩东已经全身心进入了《在码头》的前期工作,不得不广结善缘,所幸也拉到了投资,终于完成这部电影(大意)。  ▲导演韩东在给演员说戏 韩东所说的这个朋友,正是笔者本人。情况基本属实。我有必要作点补充:该大款是我一名从未谋面的读者,通过我的朋友捎话给我,问是否愿意拍电影,如果想拍的话,他愿意投 500 万。然后我和韩东某天在茶馆打牌的时候,将此消息告诉了他,他说他的小说《在码头》的版权早就被贾樟柯拿去了,但贾一直没拍,既然有人愿意掏 500 万,韩东说,干脆投给他拍《在码头》吧。老实说,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电影,也从来没有听韩东说过他要拍电影。我以为一切都是牌桌谈资,没想到韩东说到做到,不久就给我发来了他的拍摄方案,然后我转发给那个不知身居何处的 500 万。再后,就是韩东所说的那样。 其实我说这个段子的目的是想告诉读者,韩东是一个认真的人,是一个做事的人,即便他并非特别爱电影(他自己的话),但既然有了某种契机,具备了某种可能,他就会去做,遇到了问题和困难,就想办法解决。这种行动力和行动的热情与上文所述他写作之外的行动是一脉相承的。巧的是,正在笔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接到了韩东的邀请,过两天去南京一家美术馆观看他编剧和导演的话剧《妖言惑众》的首演。即便我们不论结果但问耕耘,韩东也绝对是中国当代作家中的“能人”、“折腾分子”和“不安定因素”。对比于出入各种文学会议大腹便便昏昏欲睡尽说些官话套话的著名作家们,韩东简直是精力充沛、魅力无限,太值得崇拜了。 其实,即便是身边的朋友,这两年韩东焕发出的“能量”也足以让我们大吃一惊。事实是,大概十年前,韩东结束了动荡不安的恋爱生活,二次结婚,然后稳定地每两年问世一部长篇小说。俨然一幅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模样。他于住处和工作室之间早出晚归的电影画面愈发稳固而坚定。谁也没想到他一个鹞子翻身或白鹤亮翅,悍然给自己戴上了编剧和导演的头衔。 从诗歌、中短篇小说,到每两年一部长篇,再到电影和话剧舞台,倒让我想起韩东的一本诗文集的书名——《交叉跑动》。韩东是“迷信”书名的人,每次给新书起名都颇费思量。正所谓一语成谶,交叉跑动,立体跑动,它确实有如韩东本人行状的生动譬喻。韩东在贾樟柯的电影客串过一个嫖客的形象(对了,韩东还是一个演员,曾主演过好几部电影,如李红旗的《好多大米》),有鉴上述,韩东在有生之年成为一名宇航员的可能性也不能一概否定。  ▲电影《在码头》海报 最后,我还是想聊一聊韩东的电影处女作《在码头》。 这部电影在筹划之初,韩东是内定过本人为其中一个主要角色的,而且我估计我的酬劳就是一日三餐。但后来可能筹到了足够的资金,他的“阵仗”大了起来,动用了专业演员。也就是说,韩东最初也没有想过电影的规模会变大。拍摄期间,我没有探过班,按副导演张跃东在酒桌上的描述,演职人员上百号人,在湖北的一个码头,兴师动众,场面壮观,拍摄期间,甚至有警察封路……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部电影杀青之后的结果:釜山电影节没有给韩东任何奖励;广电给了龙标,在院线也没见放映;看过的人不多,但也有一些,故而豆瓣上有评论——评分不高。此外,一年过去,韩东本人也已视之如明日黄花,正全身心投入到他的话剧中去了。我有幸看过该片,记得电影结束后,所有应邀的朋友先是沉默,然后敷衍着说了一套誉美之词,但并不热烈,很快就散场追随韩东奔赴晚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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