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之喻
来自:负杖逍遥
禾之喻
丁纪
孟子道性善,而有揠苗助长寓言。此寓言出养气章,然惟性善,乃可以集义养气为;性苟不善,必赖积善以成其德,却如揠苗者相似。宋人闵其苗之不长,其心只如《大学》引谚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在君子虽可免,亦不过乎人情之常,至于揠之,则可笑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耘苗者固非忘也,亦非助长者也,然一不慎,竟或与助长者无以异。唐人名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非欲曝其根而槁其苗,奚至当午而锄?动不以时,是其耘,终归助长一路。如“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后“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亦不至徒使人以汗滴其土也。谓曰“悯农”,是如闵其苗者,人倘悯之,天岂不悯?固知“徒善不足以为政”矣。
董子则设为性禾善米之喻,曰:“善如米,性如禾。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谓善也。”盖其欲疑孟子性善之旨,而不善取譬乃如此。设若性果如禾、善果如米,禾必所以出米者也,米必未有不出于禾者也。禾所以出米,而有不出米之禾,《论语》有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苗而不秀、禾而不米,未得以为禾苗以不秀不米之为性也,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到底苗以秀、禾以米,所谓“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然米既未有不出于禾,则须谓米在禾中、不在禾外,盖米性固在于禾,不然,岂其出于禾然后自定其所以为米者哉?今人既惑于性善与否,乃论以性禾善米、性善相外,而告曰“性未可谓善”,则不但性不复可论以善,麦亦不善矣,菽亦不善矣,稷亦不善矣,只米自米、善自善,如此则善道孤矣。
惟性禾善米之喻,以程子观之,要害乃在不知性。故程子重譬之,曰:“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阳气发出乃情也。”以心言,既可曰凡所生皆心生,则谷种是也;亦可曰凡所生皆在心,则“仁,人心也”,而情亦心也。以情言,米固所发出,秀亦所发出,乃至枯槁亦所发出,禾之与米,所异不在性与情、不在性与善,只是心之两段情而已。至于以性言之,生之理乃性也,虽在禾可秀而实,在米可食而饱,理却只有一个,在禾亦只是此理,在米亦只是此理,秀实之理即食饱之理;惟心固生一切、有一切者,性只随所生而见,不但非谓生而后有,乃至心之生也,亦只得循性而出,故稻不生麦、桃树上面不发李花。此程子曰“性即理也”,而孟子道性善亦“性即善也”之义,非性善不善而论之以善而已。性善之义,如此乃密;禾苗之譬,亦如此以完。
《中庸》“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句,蒲卢固非禾也,苟生于田,耘者在所必铲除。然则蒲卢何与于政乎?“夫政也”,非谓人政也,乃地政也、农政也。地政在人非在地,如“土爰稼穑”非土稼穑乃人稼穑。虽地政在人,以人治地;人政者,“以人治人”,此所以不同。欲尽人道,亟行人政;欲尽地道,亟行地政。种蒲卢或无益,有以见地之道,则与禾苗无以异也。
先父始名其三子,曰秈曰利曰季,皆从禾。时以落落北客之身,而在南方之田野,亦望其苗之茁、其脉之长乎?念之不能不深动于衷,并《中庸》一条附记于末。
戊戌十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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