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谈艾丽丝·门罗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谈艾丽丝·门罗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Lispector／译

原址：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08/oct/11/alice-munro

艾丽丝·门罗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英语小说家之一。她已收获很多来自北美和英国批评家们的最高赞誉，并赢得多项大奖，同时拥有忠实的全球读者群。在作家之间，她备受尊重。人们常常认为，不管她已经多么出名，她都理应被更多人知晓。

这自然不会是一蹴而就的。门罗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写作，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快乐的影子之舞》于1968年问世。直至最新出版并广受好评的小说《逃离》，她已经出版了10部小说集，平均每部9到10个故事。虽然她的小说自20世纪70年代便已成为《纽约客》的专栏，但她最近升至国际文学的崇高地位却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某种程度上，这是她的创作形式造成的。她的作品，过去叫做“短故事”，现在多称为“短篇小说”。尽管很多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的一流小说家都已经以这种形式进行创作，但是仍然普遍存在一种将小说长度与其价值等同起来的错误倾向。

因此，至少在加拿大之外，门罗隔段时间就会被再发现。就好像她从一块蛋糕里跳出来——“真是出人意料啊！”——接着，又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读者看不到她的名字闪耀在榜单上。他们像是机缘巧合才偶然发现她，并被她吸引，然后爆发出惊叹、兴奋和疑问：“艾丽丝·门罗从哪里来？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如此优秀的作家如何能够凭空跃出？”

然而，门罗并非凭空跃出。她来自——尽管这不过是个动词，但她会觉得过于活泼，并且确实显得自命不凡了点（注：此处“来自”与前文“跃出”为同一短语”spring from”）——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休伦郡。从渥太华绵延至苏必利尔湖最西端的安大略省是加拿大的一个大省，相当广阔且复杂多样，其西南部是一个独特的地方。它被画家格雷戈·科诺命名为索韦斯托后，就沿用下来了。科诺认为索韦斯托是一个既趣味十足又阴暗古怪的地方，很多人都同意他的观点。同样来自索韦斯托的罗伯逊·戴维斯过去常说：“我了解这里的人们黑暗的处世方式。”门罗也了解这一点。在索韦斯托的麦地里，你可能会偶然发觉一些迹象，昭示着你要做好准备与你的上帝或命运相遇——很大程度上，二者相似。

休伦湖位于索韦斯托的西边，伊利湖则在其南面。这个郡主要是平坦的农田，数条蜿蜒且易泛滥的河流交错纵横——由于便利的船运和水力——19世纪，许多或大或小的城镇沿河逐渐发展起来。每个城镇都有红砖城墙（通常带有塔楼）、邮局大楼和少量各个教派的教堂，自己的主干道和有舒适居所的住宅区以及另一些不太适宜地分布于轨道旁边的住宅区。每个城镇还都居住着一些历史悠久并且珍藏着先人骨头的家族。

由爱尔兰蔓延而来的政治仇恨导致一个大家族惨遭杀戮并付之一炬，这个发生于19世纪的唐纳利大屠杀的遗址就位于索韦斯托。丰富复杂的人性，备受压抑的情感，光鲜亮丽的外在，隐秘无度的性欲，暴力事件的突发，触目惊心的罪行，久居内心的怨恨，奇怪诡异的谣言，这些从未远离过门罗的故乡索韦斯托，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一切都源自这个地区的真实生活。

当门罗在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逐渐长大成人时，有个来自加拿大而且是来自安大略省西南部小镇的人认为她能够成为一名作家，就世界范围来说，把这个想法当真，是荒唐可笑的。甚至50到60年代，加拿大也只有非常少的出版商，而且主要是一些教材出版商，他们会从欧美引进所谓的文学作品。或许会有一些戏剧中学的业余表演，比如“小小戏剧组”。不过，还有一些广播，门罗在60年代便是通过一档由罗伯特·韦弗制作的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叫做“精选”的节目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

但是，当时不管什么类型的加拿大作家都鲜为全球读者所知，并且，人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渴望依靠写作出名——渴望那些将会让你产生戒备心并感到难为情的东西，因为艺术不是一个品行端正的成年人摸索着前行的方式——当然，假如你离开这个国家，这便是于你而言最好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不能指望通过写作谋生。

如果你是门罗在小说《吃火鸡的时节》中所描述的那种类型，那么涉猎一点水彩画或者诗歌是可以接受的：“我们知道小镇上的同性恋者都是谁：一个是优雅、细声细语的卷发裱糊匠，他自称室内设计师；一个是部长遗孀家肥硕的被宠坏了的独子，甚至参加过烘焙比赛，还用钩针织过桌布；还有一个是患有抑郁症的教堂风琴手兼音乐老师，以尖声发脾气的方式让唱诗班和他的小学生们乖乖听话。”或者，如果你是一位时间充裕的女性，可以把艺术当作爱好或以某种薪水微薄的半艺术类工作来勉强度日。门罗的故事中零星存在着一些这样的女性。她们喜欢弹钢琴或是写一些轻松随意的报纸专栏。更可叹的是，她们的确有点儿天赋，比如《梅尼塞唐河》中的阿尔梅达·萝丝，她创作了一本毫无文脉语境的小调诗集《祭品》。

如果你搬到加拿大更大的城市，或许能找到同类，但是在索韦斯托的小镇上，你注定形单影只。不过，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罗伯逊、戴维斯·玛丽安·恩格尔、格雷姆·吉布森和詹姆士·里尼都是从索韦斯托走出来的，而且，门罗在在西海岸待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这里，现在住在离威汉姆不远的地方，而威汉姆则是她故事中形形色色诸如朱伯利、沃利、达尔格利什和汉拉蒂这样的地方的原型。

通过门罗的小说，索韦斯托所在的休伦郡同福克纳所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郡一起，成为由优秀作家创造并歌颂的传奇之地，然而“歌颂”一词于两者都不太恰当。或许，“解剖”更贴近门罗作品中所呈现的样貌，不过，这一术语也太过冰冷了。搅和在一起的对强迫症式审察、考古学式发觉和精确细腻之回忆的混合，对人性丑陋、残忍、报复心强的阴暗面的沉溺，对情爱奥秘的讲述和对已逝痛苦的怀念以及对丰富复杂的生命的沉醉，我们该将其称作什么呢？

门罗的《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是她唯一一部成长小说——描绘了一位年轻女艺术家的画像——其结尾有一段昭示真意的话。来自朱伯利的德尔·乔丹，忠实于自己的姓氏，现已成长为有前途的成年女性和成熟作家，她这样谈到自己的青春期：

那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那么渴求朱伯利，像远在杰肯河湾的克雷格叔叔那般如饥似渴、走火入魔地写下自己的过往一样，我想要把朱伯利的一切都写下来。

我会尝试列下清单。一份列下所有在主大街上浮沉的商店和企业，一份列下家族成员的名字、墓地里墓碑上的名字以及……下面的碑文……

我们对这些任务精准性的期待是疯狂而令人心碎的。

没有一份清单能够涵盖我想要的，因为我想要每一件最后发生的事，言语和思想的每一层，投射在树或墙上的光，所有的气味、坑洼、痛苦、裂缝、错觉、永恒不变的光和鼠曲草。

作为一生要完成的事，这是令人望而却步的。但是，门罗将会尽职尽责地继续践行下一个35年。

艾丽丝·门罗生于1931年，本命艾丽丝·莱德劳，大萧条期间，她还是个小孩子。1939年，她8岁，加拿大开始二战，战后，她去了西安大略大学念书。“猫王”刚成名之时，她25岁并且成了一位年轻的母亲，38岁时，正值“花样儿童”革命，1968至1969年间，她的第一本书出版时，妇女运动兴起。1981年，她50岁。她创作的故事主要发生在30年代到80年代之间，或在那之前，是对祖先过往的追忆。

她的祖先中有一部分是苏格兰长老会的：她的家族可以追溯至詹姆士·霍格，一个艾特里克的牧羊人，是罗伯特·彭斯和18世纪后期爱丁堡文人们的朋友，以及《无辜罪人的忏悔》（这也可以成为门罗式的标题）的作者。她家族的另一部分是圣公会信徒，据说，于他们而言，宴会上用错了餐叉也是一种最大的罪过。事实上，门罗对于社会阶层和细枝末节的敏感以及对等级划分的嘲讽受到长老会影响，就像她笔下的人物习惯于严格地审查自我的行为、情绪、动机和良知并寻找不足之处一样。在传统的新教文化中，比如在索韦斯托的小镇上，宽恕是不容易得到的，惩罚却是频繁而残酷的，耻辱和羞愧潜藏于各个角落，没人躲得过。

但是这个传统还包括仅仅来自宗教本身的合理信条：恩泽自会降临，不可强求。门罗的作品中，恩泽充溢,但却不可思议地乔装成：世事难料；情绪爆发；成见瓦解；惊喜之事剧增；惊魂之事频发；恶行有可能产生好结果；基本不抱期待时，救赎反而会以不寻常的方式到来。

然而，一旦如此阐释、分析、判断或总结门罗的写作，你便会察觉到经常出现在门罗故事里的嘲讽者——在问一些本质性问题：“你以为你是谁？什么给你了权利让你以为你了解我的一切以及这个故事中的其他人？”或者，再次引述《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的话：“人们活着……沉闷、朴素、令人惊叹又高深莫测——犹如厨房油毡铺设的无底洞。”这里的关键词是“高深莫测”。

门罗虚构世界里充斥着许多这样的配角，他们藐视艺术作品、艺术技巧以及任何矫饰或卖弄。与这种态度及其引发的自我怀疑形成对比的是，她故事中的主角必会为了获得足够的自由好让一切可能发生而努力。

同时，她故事中的作家主人公也都蔑视和不信任艺术作品矫揉造作的一面。应该写些什么？该如何写？艺术作品中有多少是真诚的，又有多少不过是装满廉价花招的包袱——复制人类，操纵他们的情感，做做鬼脸？没有一番设想，又如何去断言另一个人的一切，即便是一个虚构人物？最重要的是，一个故事该如何结束？（门罗时常提供一个结局然后留下一些疑问或是让结局呈现多义。要不然，她就不过是怀疑那个结局，就像《梅尼塞唐河》的最后一段，叙述者说：“或许是我搞错了。”）这不正是在一种傲慢的写作吗？这支笔难道不是不值得信赖的吗？许多故事中——《少年时代的朋友》《着迷》《荒野车站》《恨，友情，追求，爱情，婚姻》——都有一些显露书写者虚荣心甚至是恶意的信件。如果写信会如此不坦诚，那么写作本身呢？这样的不安伴随着她，正如在《朱庇特之月》中，门罗笔下有艺术天赋的人物不管成功与否，都会受到惩罚。这位女性作家想起她父亲时说：“我能听到他说，哦，我在麦克莱恩家没看到你。他如果读了一些关于我的文章便会说，不过，我觉得那些文章写得不好。他的语调幽默又慈爱，但却让我产生了精神荒芜感。他要告诉我的非常简单：为名望而奋斗，再为之感到抱歉，无论得到与否，你都难辞其咎。”

“精神荒芜”是门罗的大敌之一。她的人物也极尽所能与之战斗，反抗着令人窒息的重负，和他人逐渐逝去的希望，强制性的行为规则，以及所有形式的噤声不语和精神压抑。在工作优秀但矫情且内心麻木和表现糟糕但真实且活力四射之间，门罗笔下的女性可能会选择后者；要不然就是，如果她选择了前者，便会自责于自己的圆滑世故、背信弃义、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和无理取闹。在门罗的作品中，真诚绝非最佳策略：它根本不是策略，而是如空气一般必不可少的元素。这些人物不管是通过公平的方式，还是犯了规，抑或他们觉得自己将要失败，都会表现得起码有一点真诚。

在性爱方面，为真实而战是最重要的。门罗作品中的世界如大多数社会一样习惯在性上保持沉默和遮遮掩掩，同时也携带着高涨的性快感，这样的快感漫延，犹如霓虹灯影，环绕着每一个角色，照亮了周遭景致、房间和每件物品。在门罗笔下，一张凌乱褶皱的床比对生殖器形象精细的描写能说明更多。门罗的人物对渐浓的性诱惑犹如香水店里的狗一般敏感——这种诱惑不仅来自他人而且源于他们自己发自内心的回应。坠入爱河，沉湎欲望，背着配偶鬼鬼祟祟并且乐此不疲，说着性爱谎言，出于难以抑制的欲望，他们必要做那些做羞耻之事，仗着普世绝望感，打着性爱算盘——现在，鲜少有作家就此探讨得如此彻底又残酷无情。于许多门罗笔下的女性而言，突破性爱禁忌着实是激动人心的；但是为了跨越，必须准确知道障碍在何处，而且门罗的世界交错着繁密而清晰的界限。手、椅子和微光——都是她复杂精细的内心地图的一部分，那里遍布带刺的金属丝、愚蠢的陷阱和通往灌木丛的秘密通道。

对于门罗同时代的女性来说，性爱表达是一种释放和挣脱。不过，挣脱了什么呢？不屑一顾和些许轻蔑。就此，她在《吃火鸡的时节》中描述得非常好：

“丽丽说，如果她丈夫喝了酒，她就不会让他接近自己。玛莉乔说，自从她有一次差点死于大出血之后，她再也不会让丈夫在月经期间接近自己。丽丽立刻说，也只有他喝酒时，才会尽其所能。我能够明白，不让丈夫接近自己是因为尊严，但我不完全认为“接近”就意味着“做爱”。

对于像丽丽和玛莉乔这样稍年长的女性来说，享受性爱可能意味着丢脸的溃败。而对于像《乞丐女仆》中萝丝这样的女性来说，这是一场值得骄傲或庆祝的胜利。对于后性爱革命中的女性的后代来说，享受性爱仅仅成了一种职责，完美的性高潮则是另一件需要实现的成就；而当享受变成职责时，我们便又回到了“精神荒芜”之地。然而对于门罗小说中置身性爱摸索困境的人物来说，或许她们会感到困惑、难为情、痛苦，甚至她们自己就是残忍并且有虐待狂倾向的——她故事中的一些夫妻从感情上的相互折磨中获得乐趣，就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一样——但这并不是荒芜的。

在她的一些后期小说中，可能性爱不会那么容易冲动，而更多是有预谋的。例如，《越过大山的熊》中的格兰特，把性爱作为不俗的情感产品交易业绩的决定性因素。他挚爱的妻子菲奥娜患有精神错乱症，在监护中心迷恋上了有一个同样深受痛苦折磨的男人。当这个男人被他铁石心肠、讲求实际的妻子玛丽安带回家后，菲奥娜陷入深深的想念之中，茶不思饭不想。格兰特想劝说玛丽安把她丈夫送回精神病院，但是玛丽安拒绝说，那里的费用太高。不过，格兰特发现，玛丽安是一个处于空窗期的寂寞女人，虽然脸上已有皱纹，但是身材依旧拥有魅惑力。像一个精明的销售那样，格兰特行动起来要去完成一项交易。门罗十分清楚，性爱是苦乐交织的，但它有时也能成为交易的筹码。

门罗作品呈现的是一个基督教社会。但是，基督教色彩并不鲜明，而仅仅作为大背景出现。《乞丐女仆》中的弗洛“以一些训诫和貌似虔诚的欢快而委婉的粗野之语”装饰墙壁：

上帝乃吾师

信我主耶稣

汝必得救

为什么弗洛不信仰宗教，却保存那些训诫呢？因为它们像日历一样为家家户户所有。

基督教“为家家户户所有”，而且，和美国的政策一样，加拿大的教会和政府并不分离。在公立学校，祷告和诵经每日都要进行。这种文化层面的基督教不仅给门罗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且同她最独特的形象描绘和讲故事的方式之一有联系。

基督教的核心教义呈现了两个相互排斥的异质性因素——神性和人性——在基督那里，两者混为一体，而且不会相互毁灭。这不会导致半人半神或伪装的神，即神完全变成人的同时保持着完整的神性。不管认为基督是人还是神，都被早期基督教会宣布为异端。因此，基督教否定“或者型”分类逻辑，涵纳“同时存在”的神秘。逻辑学表明A不可能同时是其自身和非A；基督教却表明这是可能的。于其而言，“A且非A ”的表述方式是必不可少的。

门罗的故事中有许多正是以如下方式消解——或是没能消解——自身。首先能想到的例子来自《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小说中，那位将高中生轻松欢乐的小歌剧搬上舞台的老师跳河自杀了。

法瑞斯女士身着丝绒滑冰服……法瑞斯女士不再有生气……法瑞斯女士脸朝下漂浮在瓦瓦纳什河上，她被发现，已是六天之后。尽管并无似合理的将这些照片挂在一起的看方式——假如最后一个是对的，就一定不能改变其他的了吗？——他们现在不得不打算将它们挂在一起。

对于门罗来说，一件事可能是真实的，但又有可能真假难辨。“它既真实又狡猾。”《不同寻常》中懊恼的乔治亚这么想。“真是难以置信，我创作了那部小说，”《爱的进程》的作者说，“真相的确就像是真相；这是我所相信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个世界世俗又惊险。它必会吞噬一切。关于它，总有更多已知之外的事需要我们去了解。在一个叫作《我一直打算告诉你的事》的小说中，嫉妒心强的埃特将她姐姐的前任描述为“风流的情人”，而且认为他看每个女人时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憧憬着要成为一名深海中的潜水采珠人似的，穿过所有的虚无、冰冷和残骸，去寻找那唯一让他倾心的微小而珍贵的东西，难以定位，就像可能潜藏于海底的红宝石。”

门罗的小说中，遍布这样困惑的追寻者和奇妙的人生，同时，到处散落着如此洞察：在任何故事和任何人心中，都可能会蕴藏着危险的瑰宝，一颗无价的红宝石。一颗心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