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师。

一 镜中人 漫山遍野的镜子。以各异的姿态兀自生长在苍穹下，闪烁苍白的冷光。横的，竖的，倒悬，斜倚，静止漂浮，成千上万面镜子默默等待着，互相照映。风声空荡。 无数面镜子，衍生着无数个出口。他穿行于荒野，溪水舔湿裤脚，天与地皆暗，他茫然驻足，仓皇四顾只见千百个自己，远远近近，寂寥模糊。 只好向前走。脚步加快，顾不得荆棘牵绊。地表裸露粗大的树根，他抬腿不及，失去重心扑倒。 这才发现那一面十分奇特的镜子。生长在裂开的树干底部，镶血色丝线，烙纤细的月牙形徽章。 镜中立着一个人，身影浅淡，眼神忧郁，只望着他看，不说话。他蓦然一惊。 他察觉手心冰凉，摇头笑笑。再抬头，镜中人仍是望着他，一点笑痕也无。 他问：“你是谁？” 镜中人答：“我走了许久，不曾遇见一个人，我觉得累了，留在这镜子里休息。这镜子很好，狂风暴雨也动不了我。” “既然我来了，你不妨从里面出来，与我做个伴，这荒山野岭，怪孤单的。”他向镜中人提议。 镜中人垂下眼，默默考虑了一阵，同意了。他们友好地握手，他一使劲，把镜中人拽了出来。 他与镜中人，终年在镜子大地上游荡，走过崎岖的山岭，浓雾的洼地，开满花的湖畔。 时而发现好些残破的镜子，有的古老黯淡，爬满刻痕，有的还很新，发着透明的光，轻轻颤动。 时间慢慢滑过去，消失在镜子背后。 有一回，他们行至潮湿的丛林中，镜中人忽然失去平衡跌倒，被一根尖利的动物骨头刺穿腹腔。伤很重，血流不止，镜中人渐渐虚弱。他尽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伤者冰凉的手脚，低声陪着说话。 镜中人有气无力地说：“我，马上就要死了……原本在这个世界，我就，活不长……身体，其实……一直在腐烂……” 他没有回答。良久，缓缓道：“我，也是要死的人。我的灵魂，正在分裂成碎片。每一天我都听见。” 镜中人费力地笑了笑：“那……你很快，就能随我一同去了……” 丝绒似的苍穹，众星窃窃私语，天上镜中，觥筹交错。 “这样望着星空，也是幸福。”他低声道。 他低头对气若游丝的镜中人说：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们各自都有好的一部分，我有完好的身体，你有完整的灵魂，只要我们灵魂互换，完好的那部分就能继续活着。你觉得呢？” 镜中人说不出话，很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交换了灵魂。两团月牙色的光雾从躯体中升腾起来，于半空中融合又分开，落到新的外壳里。 就这样，镜中人的灵魂住在他的身体里，还要活很多日夜。他的灵魂住在镜中人的身体里，即将死亡。 晨光亲吻眼眸时，他死了。 镜中人拿一把小铲子挖坑，把他埋葬了，用那面月牙印记镜子做墓碑。 他的灵魂灰飞烟灭。现在，除了镜中人，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消失。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经年累月在镜子大陆上游荡。 他消失得非常彻底。他们未必不会满意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