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你怎么死去 (加一个《已阅,一个无聊透顶的下午》)
乙左左
马多觉得夏天的黎明亮得可疑,不像针扎或者那些不名所以的芒刺,比较类似细致分明的鹅毛以及毫不优雅的尘埃,如果依照工业化产物的质感,可以说那是一种化纤。夏天的黎明亮得可疑,仿佛有人用毛刷和筷子顶撞他其中一只鼻孔。只是,这时,他突然被周围的黑暗给惊醒。窗户外面没有多余的光亮挣扎进来,它们只是像纱一样毫不乖戾地在窗帘的另一旁等候,窗帘两面颜色不一,马多所能见到的一侧红得发黑,鲜有皱折,仿佛从它的上部就开始隐藏着无数个可能,从暗红色到暗红色,再从暗红色到暗红色,它们没有变化,马多的眼睛只是如此观看一番,却需要从上往下移动,从眼睫毛以上到鼻翼以下,这种不可靠的视线使得他停止了多余的思考,比如思考它本身的颜色。窗帘的另一面,也就是马多视线暂时无法达到的位置,马多却非常肯定地认为那是彻底的黑色。因为从某个谬意上说,黑色比其他任何颜色都让人觉得信任,至少它可以被称为:“反正还有黑色。”这样的特殊待遇(它覆盖了所有、它是最低要求)。马多一边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缓缓起身,双手支撑在床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掌盖住的部分有那么多红色的液体,确切的说它应该是在几个小时前才是液体,他把手抬了起来,手掌周围因为挤压而变白,然后又慢慢回血直到碎花状般的凝块出现在皮肤底下,连同掌纹让自己遗忘后,马多不再去思考那些液体的真相。他站了起来,感觉有些头晕,还有一点点真空感,脑丘和脑壳之间的距离被莫名地拉大,视觉所能接触的范围无限地放大,原本狭小的空间从四个边角向外扯开,像拉扯一块充满弹性的海绵,无论如何拉扯,它的边缘都从直线变为弧线,一起向中央集中,实际的面积没有增加(实质上面积反而是减少的),而平面上的充实感却被打破了。现在的情况只是变本加厉地在三维环境中发生,马多自己的错觉竟然使得身体有了些许受挤压的疼痛。他随即坐了下来,显然,这个空间让他无所适从。于是,他慢慢地闭上眼睛,重新缓缓地躺了下去,甚至可以感觉自己膝盖疙瘩疙瘩地响了起来,但是随后硬得让人感觉突兀无比的床顶撞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让他马上忘却了几秒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同时,这种“替代品”更加突出了这个空间的狭小,一个狭小的房间(仅仅一张单人床就可以轻松地填满),和他自己一颗迅速萎缩的心脏,一片寂静。 在这种多余而且逞强的黑暗企图把所有物质吞没的瞬间,马多重新醒来,这次没有任何不可靠的感觉。他很轻盈地站了起来,只用一个跨步就走到了房门前,下意识地盯视那个圆形的把手,掉漆严重的把手周围像一片片脱水的树皮轻轻地挂着,但是并不扎手,它们仍能透过周围的黑暗显现出古铜色的金属光泽,从圆形的外观到颇富崎岖的钥匙孔内壁延伸进去,可以看见一丝不该出现的亮光,这仿佛一切都在泄露着某些秘密。马多想伸手去旋转把手,当指尖仅仅碰触到一片即将剥落的漆皮时,门却毫无征兆地划开一个同心圆的间隔往后摆去,就差点碰上马多的鼻梁,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这门是在某个轨道上平行着往后退的,那种逼真的感觉如同一辆倒退的火车屁股迅速迎面而来。马多本能地后撤了一小步,跟在人行道上避让一个耄耋的老者一样,动作仍然轻盈得很。随后,一大片惨白的光亮肆虐地泼向马多的双眼和身体的其他各个部位(无一遗漏),这比起一睁眼看见一整亩的麦地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感觉相去甚远,令人厌恶。马多一只脚迈了出去,这样身体整好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一半在光亮的房间外,一半在漆黑的房间里)。他试图从自己的躯干找到一条完整的分割线,却发现这无比困难,在黑白交接的地方除去衣服的皱褶竟然什么线条也找不到。如果想要找到这么一条让他排除这种尴尬的线条,那么前提是把门关住,而他只能干扁得像一层纸夹在门和门框之间,如果锁上门锁,那就是一层必定要在中央破裂的纸,如此一来则又破坏了那条本就不存在的分割线,想到这里,马多自己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为什么昨晚没锁门的原因,合情合理(先撇开昨晚房间里外都是漆黑一片不说)。马多就这样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身体不时左右摇摆修正立场,让那模糊的分割线时而在左边的肩膀时而在右边的肩膀垂直向下。最后,马多收起另一条腿,整个身体以门外的那条腿为支点缩出房间,面对这半掩的门,这时,才看得清楚整个木门刷上的绿漆丑陋无比,由于重新刷过漆的缘故,门外明显比里面整洁而且死板(门背面未重新刷漆),而突兀在门中上部的把手歪歪斜斜地契合在门上,原本银色的外表(像一只长有两个匙面的的调羹被强钉在门上)被那些未干的绿漆所玷污。房间的门在他毫不知觉的时候被刷成这样的颜色,马多看着多少有些不悦。 离开房间后他并没有像那些强迫症患者担心门究竟有没有关,是否上锁等等无聊透顶的问题(因为他根本就没关门),他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的方向(东)走去。只是感觉自己穿过这不到十米的过道的动作依旧是十分轻盈,时间却突然变得缓慢起来。过道里三个房间门的颜色一样是绿色,但是显然色泽不一样(就像抓了三张不是同一副牌的扑克一样感觉异样)当然不是因为光线进入的方向问题,如果按照光线的层次感,马多的房门应该是较为暗淡的(他的房间在最西边),而事实上正好相反。房东应该是有意不在同一时间刷门漆,马多记得一个月前中间的那间房间的门才刷过,当时他就纳闷为什么只刷了那一扇,而最靠近东面的门则在两个月前被刷过。他更好奇的是竟然从来都没碰见过房东刷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这件事的,也许住在这里的房客没人知道。马多搜索自己的记忆——他从没见过房东。每个月到交房租的日子,房东会在前一天的某个时刻(马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根本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每间房间的门正对面的墙壁上贴上一张字条提醒每一位房客,同样的字条——牛皮纸、黑字、打印、宋体(没比对过字号)。至于内容(主要是金额)都是马多不愿意回想的。马多经过中间的那扇门时,能够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光线已经变得更加暗淡,原以为会有一个渐变的过程,现在却明显的断层开了。以往,他每次穿过这条过道都感觉这条过道的尽头不是水平向前延伸的,而是垂直向下的,这种意识并非单纯的视觉上的错误。在这种错误的意识的指引下,他总是喜欢把腿稍微往上踏步,以避免向下摔入那并不存在的过道底部,而这种滑稽的步调使得他的动作与士兵的原地踏步十分相似,于是原本几秒钟就可以走完的过道,他都得花上十几分钟。而这次的感觉则决然不同,他穿过过道完全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楼梯口。此时,马多向左猛一转身,终于找到了形成错觉的原因:西边的尽头光线像是绕了进来,那边开着的是过道唯一的一扇窗户。 面对犹如深渊般的楼梯,马多下意识地摸索右边墙壁上的开关,无名指碰上开关按钮的瞬间异样感尚未被大脑感知时,灯开了,人为的光线和西边窗户照射进来的自然光完全无法比拟(黄色的灯光却显得苍白)。在这个楼梯里,马多从未碰见过任何其他房客,包括他同一层楼的房客,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性别,每天在不同的时刻偶尔能听见一些声响,比如瓷碗摔破的声音,比如桌子被挪动时摩擦地面的声音,比如挠墙的指甲断裂的声音。在这个楼梯里,马多唯一碰见过的生物除了老鼠A外就是老鼠Δ,他知道它们肯定不是同一窝的老鼠,只是住在同一栋楼而已,因为它们见面也从来不打招呼(至少它们还有见过面)。它们都与一般的老鼠长相相同,只是某个部位稍稍怪异而已:老鼠A长着两条尾巴,而Δ则是只没有尾巴的老鼠。老鼠Δ习惯沿着楼梯扶手上下楼梯,老鼠 A则习惯从内侧的墙面迂回着一阶一阶地爬。而马多今天谁也没碰到。他下楼梯的步伐十分小心,这些楼梯狭窄得有些夸张,宽度完全和他的脚掌的长度不吻合,如果他想把两只脚都放在一阶楼梯里面,那双脚就得出现内八或者外八的形状(显然侧身的一字形会自然一点)。由于这些狭窄的楼梯,马多无法按照自己的习惯两阶为一步下楼,而是顺从地一阶阶往下走。楼梯拐弯的平台的内侧墙壁在马多肩膀高度的位置有一些多余的印迹,马多仔细看了看,虽然黄色的灯光影响了他对色彩的判断,但是还是能轻松地辨认出这个印迹的颜色是红色的,就像有人用一片纹路清晰的新鲜的枫树的树叶沾上红色的颜料刻意印在墙上。随即,马多发现这些纹路不是什么树叶的纹路,更像是某个人的掌纹,从他之前关注的印迹中心往外拓开,若隐若现地手掌的形状在他丰富的想象的填充下还是完整地呈现出来。他抬起一只自认为可能吻合的手掌往墙上那个原本不完整的掌纹伸了过去,他想着这不可能是自己的掌纹,但是却期待它们吻合。就在马多手掌和墙上的印迹几乎贴上的瞬间,楼梯底部的那扇通往外界的门吱地一声(不锈钢材质的门却发出木质门的声音),开了。 马多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吓到,改变的已经不是光线或者其他的什么声响,而是竟然能让他在这里(楼梯或者说这栋楼)碰上人(而不是老鼠)。马多在门打开到看见一对男女从门外进来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都保持着高度的兴奋。门又吱地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们迅速地爬上楼梯,几乎都是两步并一步地往楼上跑,到了楼梯拐弯处,也就是马多站着的这个平台,他们看也没看马多一眼就继续往楼上跑去。在他们经过马多身旁的时候,马多几乎是像罪犯一样面对内侧的墙壁,其中一只手还贴在墙壁上(似乎在接受警察搜身的姿势)。马多赶紧转身爬上楼梯跟着那对男女走去(此时马多才回想起自己住在二楼),也就是自己住的楼层。他们动作如此迅速,没几步就走到了马多的房间,在马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一前一后进入了马多的房间(马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马上跟了进去,在那个后面进去的女的关门的一瞬,马多侧身溜(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字眼)了进去。此时,一片漆黑如故,在马多的狭小的房间里,那对男女竟然没有发现马多,或者说根本无暇顾及马多。马多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马多看见那个男人的手整好从马多床头的开关缩了回来。马多重新审视自己的房间,除去他们三人和一张床外(还有那静止的暗红色窗帘),里面几乎空无一物,或者说已经没有位置填下其他东西。但是房门背后地面上的两桶油漆(一桶油漆颜色是绿色,另一桶是红色,绿色的稍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马多的眼皮底下冒了出来。绿色和红色的油漆液体表面有些晃动,看起来还有些粘稠和饱满,仿佛随时会有什么怪物从里面跃然而起,令人猝不及防。那对男女嘴里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各自拿着一把刷子对着马多的门的背面(此时他们只能看见背面)一道一道地刷上红漆。马多努力想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声音,但是这都是徒劳的,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今天从醒来到现在,他根本没听见任何一点声响(包括自己的呼吸声)。马多猛然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以及那些分不清是红色的油漆还是其他的什么液体凝固在他的手上、后脑勺、肩膀、床沿、床板(没有床单和枕头)。马多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自己,笑着对自己(不知道是哪个)说道:谁会在起床的时候看自己的尸体。 (完)2010.4.24(2008-2010) 已阅,一个无聊透顶的下午 六月的某个下午,天气不算炎热,偶尔刮点凉风。小莫倚靠在中央公园的一棵榕树下,红色紧身短裤底下裸露的双腿,白色细长,和黑色粗裂的树干突兀地立成一排。此时,她正低头翻看一本叫《突然死亡》的书,没有封面,没有作者,没有前言,就干巴巴地从第一页开始介绍各种突然死亡的方法。整本书除了文字外还有很多歪歪扭扭的线条组成的插图,都是复杂的机关装置的图解,一幅幅看起像极了从哪个古代墓穴里挖出来的壁画。有的绘声绘色写上几十页也搞不清楚它的方法是什么,即使有插图,看起来也十分费解,小莫一边看一边得出这样的结论:“想死也得有智商。”而有的又连插图也懒得画就只有在中央用粗大的字体写着简单的一句话:“半夜徒步横穿高速公路,反复至死。”但是至少这本书不像其他的书,让小莫读着感觉无聊。小莫一直觉得自己有种超能力,比如读小说的时候,她总是能猜测出结局,看电影的时候也一样,甚至最近变本加厉地到了商场只要一看物品就能猜出价格的准确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但是小莫不敢使用这种超能力去购买彩票,她怕会产生后果可怕的蝴蝶效应,也就是给社会结构无论是经济结构还是文化结构都造成不随人愿的后果,当然大部人听到这样的理由会觉得无稽之谈,但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在小莫肩膀和树干连接点的正上方有一片莫名其妙发黄的树叶慢乎乎地摇晃着掉落在她手里的书本的第三十五页,整好遮住页码和半个图解的位置,使得树叶的脉络把原本图上设计的路线覆盖并窜改得十分吻合。小莫沿着更改后的路线往前望去,不远处的石桌旁有一对男女正在争吵着什么,小莫不懂唇语,但是也能俗套地猜想到争吵的内容。“后退三步,转身,甩开左手手臂,两次,停顿二十秒,挥起右手给那男的一巴掌,离开。”小莫在心理默默念道。接下去的情景和她猜测的丝毫不差。那个女的离开后,男的并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朝小莫看了一眼,抚着被打的脸反方向走了。这样的情形小莫感觉似曾相识:三年前的某个下午,时间和现在差不多,小莫也甩了一个男人一巴掌,而在她收回手掌的瞬间,从弯曲的手肘外沿瞥见了身旁的一面墙上的广告语,她已经想不起是什么产品的广告,但是广告语却记忆犹新,几个红色的大字写着“生活从此更美好”,顿时令她感到滑稽得合适。碰巧的是,两天后,在她乘坐出租车离开那个城市的途中,出租车突然停靠在路边,司机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已经憋了一个早上了,于是他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往路边的花圃跑去。小莫无意望见司机解手的地方,花圃被修剪成了心形,而在他头顶的广告牌上赫然立着同样的广告语——“生活从此更美好”,不同的是这次是蓝色的字体,硕大很多。依旧,她没看清是什么产品的广告。而此时,小莫竟然已经想不起那个被她甩过一巴掌的男人的名字和相貌,却牢牢记住了出租车司机那张一笑起来眼睛就被颧骨上的肉给填住的脸。小莫记得那天到家后,已经是深夜,她并没有在家里呆着,只是随手扔了行李在门口,甚至连门也懒得开就去找胡波。胡波,是一个厨师,很瘦,小莫认识他的时候刚好在他的快餐店里看新闻联播,说是另一个叫胡波的校长刚被免职。胡波住的地方和小莫家只隔了一条街,但是比起小莫的公寓,他的出租屋显得寒碜很多,狭小阴暗。胡波晚上睡觉从不关灯,从不锁门,而且从不闭眼,以至于小莫在这种时间还可以随意推开他的房门,却没办法判断他是否清醒。只见胡波瘫躺在床上,脚上还穿着人字拖,宽敞许多的上衣整齐地平铺着,假装被身体支开,双手挽在脑后,双眼睁开,盯着小莫。小莫只是慢慢把门掩上,静静地看着胡波,在她正准备以是否有打鼾声来判断他的状态的时候,胡波突然开口说话了:“这么突然出现,你想吓人啊?”显然这话是达到了应有的效果。小莫几乎是呆立了几秒才回过神来说:“有药吗?”胡波坐起身来,上衣也跟着瘪了下来,他一只手从身后的枕头底下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绿色的巴掌大的装喉糖的铁盒,盒子周围锈迹斑斑,他翻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团半透明的薄膜,窸窸窣窣地张开后,胡波随手拈起一颗药片,扔给小莫。小莫伸手第一次接,没接住,而是腕部关节处恰好把药片给顺势弹了起来,最后才在它第二次下落的时候笨拙地双手捧住药片。她把药片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一片黄色的药片,没有糖衣,表面粗糙,似乎还印着什么字母在上面,看不清是Y还是I,或者是YI什么的。“不是喉糖。当然也不是你要的药。”胡波没等小莫发出疑问就先回答道,“是美沙酮。”小莫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词还有疑问。“我上个月被抓了,因为嗑药。戒毒所的医生给我们吃美沙酮,一天三次,据说这样可以减轻毒瘾。当然这些美沙酮是不允许带出来的,碰巧有个家伙告诉我吃这个其实和嗑药差不多,只是快餐和大餐的区别而已。他经常没钱了就自愿进来戒毒,反正这些美沙酮是每天免费发放的,他没吃,藏起来,凑足了一百颗就出去,卖给其他嗑药的人,这样他就有钱买药了,如此循环。那家伙简直就是奸商。”胡波说完就往嘴里送了一片。其实小莫还从来没嗑过药,只是知道胡波最近有药而已,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大餐和快餐的区别是什么,听完胡波的话就把这片甚至还没记清楚名字的黄色药片还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从那以后,小莫就再也没来找过胡波,就连他的快餐店什么时候关的门也不知道。只是,她觉得这些都可以很容易地猜测得到。 中央公园那个最丑陋的白色钟楼发出三声报时的声音后,小莫合起书本,把书夹在腋下,站直了身体。此时公园安静得有些异常,缺少许多非人为的响声:水流、知了、摩擦或者其他物体坠落的声音。小莫离开这棵榕树的树荫,光线在她头顶和肩膀过度地很不自然,但并不刺眼,她慢慢地往公园西边的出口方向走去。在她眼前,一条脏兮兮的河流从底部穿过一座木桥,木桥的弧度有些夸张,却短得可怜。她一踏上木桥就闻到一股恶臭,河流上面到处是浮萍,再底下则是一条绿得像某些科幻电影里外星人四处喷溅的血液的河水。而当到了更炎热的日子,这种恶臭更是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往往在这样的下午就是有几个人赤膊争相站在河水里面打捞鲶鱼或者青蛙、蛤蟆什么的,从他们各个脸上的兴奋劲可知他们那时肯定都觉得这样是占了莫大的便宜,特别是在捞出一条体形肥大的鲶鱼时,小莫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会拍手称好。此时并没有人在河里,可能这个夏天还早,小莫悻悻地往桥上走去,就在她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从远处跑来,一把抓住小莫的手臂就喊:“快跑!”小莫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那妇女的手一把拽走了一些距离。她腋下的那本书自然一开始就掉落在了木桥上,她在身体稍微稳住后顺势回头看了一眼,除了书的一角已经伸出桥外,前面的几页被风吹起了几个顺序的卷曲外,根本没人在追赶她们。小莫在稍稍站稳后,立刻甩开了被拽得发麻的手,那中年妇女也停了下来,就在她想继续伸手抓小莫的时候,小莫侧了侧身,双手抱插在胸前问道:“跑什么?”“有海盗!”妇女神色慌张,瞪大了双眼,回答的时候不时左顾右盼。“什么海盗?加勒比海盗吗?”小莫笑了,她觉得这样的答案本身就有意思,因为海盗叫加勒比海盗听起来就像是海盗,而如果叫北京海盗或者天津海盗,听起来则像是某种连锁店的食物。“是,他们抢了我的孩子,还拆了我的房子,不跟你说了,他们要过来抓我了。”中年妇女说完抱着头跑开了。小莫无奈地看着妇女奔跑的背影,显然,她知道妇女说的“海盗”是什么。她重新走上那座木桥,捡起那本只要风再大一点就很容易失去平衡掉落水中的书。这时她才发现,她看了这么久的书,无论从侧面还是正面或者背面,都没有书名,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本书的书名叫《突然死亡》。小莫突然想起了儿时玩的用一根黄色塑料管子吹的泡泡,五颜六色,气味刺鼻,有毒,但却可以膨胀到极限。此时她心里的疑惑就像这泡泡被吹大后,不断往下沉,但不容易破裂。从公园出口处隐约传来几声车打断了小莫的思维,她也就没多想什么,而是把那本书拿在手上,绕过几个固定在地面上用来挡车的n形栅栏,她走出了公园。外面显得杂乱无序,到处鸣着喇叭快速驶过的车辆、随便横穿的行人、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掉头的摩托车,此时交通灯仅仅起到了象征性的作用。马路对面三头黄牛倒是次序地沿着路边慢慢地走过,它们身下挂着的硕大的奶子左右晃动,除了第一头牛外,其他两头都没有绳子系着,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那个在前端牵着第一头牛的戴草帽的老人显然把这三头牛驯得服服帖帖。小莫开始怀疑自己在某个马戏团里见过这个老人,因为甚至连三头牛身后的粪便在地面的位置也井然有序。小莫要横穿公路都会在人行横道前抬头仔细看交通灯,她觉得显示屏上那个不断跨步的小绿人动作乖张,原地滑动的步伐机械得可笑,容易让她联想成幅度偏大的太空步。此时绿人停住了脚步,瞬间转换成直立的红人,她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那些来往的车辆,还有一些依旧无视交通规则的行人,最终他们都有惊无险地穿过马路。交通灯上的红色读秒器开始倒数,在倒数到10的时候,小莫想着回家后要先叫一份外卖,然后洗个热水澡,泡一杯咖啡,做一大盆水果沙拉,一定要浇上大半瓶酸奶,晚上就可以抱个抱枕盘坐在沙发上边看肥皂剧边吃,肥皂剧一定要看那种又拖沓又无聊的,只有这样她才懒得去猜测和验证结局。像这样的日子小莫不知道度过多少次,什么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而且井然有序。交通灯显现出绿色的倒数数字30的时候,小莫规规矩矩地走上人行横道,在这种一开始倒数的时候走上人行横道,小莫可以一边走一边数完所有的白色条码,她知道有的人行横道有二十条条码,有的却只有十四条条码,在小莫这次数到七的时候,整好来到了马路的正中央,她抬头看了一眼交通灯,还有不止一半的时间可以让她从容地通过。突然,她用余光看到一辆疾驶而来的出租车,红色的,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它已经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白色的左腿,白色的大腿和红色的车前罩显得很搭配,就在身体离开地面的瞬间,小莫稍偏的脸正对着出租车驾驶座的玻璃,她惊讶的发现这是一张十分熟悉的脸。这是小莫永远没办法猜测得到的。 (完)201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