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花园里蚂蚱-纳丁·戈迪默
李明希
花园里的蚂蚱 【南非】纳丁•戈迪默/文 他只有二十六岁,很健壮,而且很快他就能强壮得可以坐轮椅到花园里去了。像其他每个人一样,他对到外边花园去有着巨大而好奇的信念:他们都热情地望着他,有点儿理解地微侧着头说:”好啊,很快就能起床,可以到外边花园去坐坐啦。”是的,他会出去的……到花园里去。那是一个大花园,四周围绕着深绿色的、茁壮的、尖塔状的老杉树,他可以深深地坐在它们的一层层的篷叶下,远远地坐在树荫里。在花园里,有一种感情他在那儿弄够逐渐理解得出来;这在那儿才弄够更易于体会到的。也许这里面有点古老的伊甸园的理念吧;脆弱的人类在离开伊甸园走入世界的瞪视之前,在树木、草叶和土地这种慰藉人但又与人无关的环境中,使自己适应于自己。 最初第一次到花园去是多么不可思议。他的妻子用轮椅推着他,沿着阳光和阴影交驳的沙石小道,他感觉完全就像他还是个小孩时干过的那样,他常弯身倒吊,透过自己脚根,颠倒个儿地看世界。一切都显得庞大而开阔,天空,风在吹刮,穿过晃动颤抖的绿叶,花儿在激烈的拒绝中哆嗦。一切都在活动…… 在静止中挂起了最初的一阵微风,从他身上卷过;他微微感觉出它贴地刮过,那是这样轻微,他只能仅仅感觉到它,令他心情鼓舞。 她推着他一直走着,退得很费劲,而且用她那纤瘦美丽的手臂不特别在行地推着,不过,他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抱怨她的推法,也不会建议让护士推会比她推较好些的,因为他知道那会伤她的心。当他们来到一处他喜欢的地点,她就放下轮椅的刹掣 ,把他安置在那儿呆上一个早晨。那是第一次,而现在他每天都坐在那儿了。他看了好多书,不过有时他的注意力突然不由得被毛毯下本该是他的腿而现在却陷下去的地方吸引过去。那儿只剩下他一条腿了,在它旁边,毛毯松松垮垮地塌陷下去。他看着,发觉自己的腿不在那儿了;他觉得他在走,慢慢地,从脚指一直到大腿全不见了。他觉察出他已经没有了腿。几分钟后,他又重新埋头看书。他永远也不让这种认识彻底地影响他;他让自己在肉体上认清它,但永远也不让它触动自己的心灵。他感到它蜂拥而上,来了,来了,黑暗压迫着,就要爆发了……但他总是及时转开,把注意力放回他的书本上去。那是他的办法,那是他要实行的方法。他可以让它逼近来,无法抵抗地逼近,一次又一次,准备当他独个儿呆在花园里时把它逮住。但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及时地将它驱开,慢慢地这会变成一种习惯。它会成为这样一种习惯,永远也不会到达认清它的地步,他将永远不必去认清它。有朝一日他会发现,他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会觉得好像他一直都是那样的。 那时,危险将会成为过去,永远过去了。在一两个礼拜后,他不必再整天看书了,他可以放下书本,向自己周围张望,他望着杉树在风中,柔滑得像孩子优美的直头发一样分开;他望着小鸟儿在电话线上走着钢线;他望着那胖胖的老鸽碎步追随在他的举止优雅、有教养的成熟老练的女人身后,喃喃示爱。他的妻子来了,坐在他身旁,做她的针织活儿,有时他们讲讲话,但通常他们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整个上午,她干针织活儿的动作,细微而不引人注目,就像那些鸟儿一个样,他仰息着头,透过半闭的眼睛,望向天上的一片混沌。时不时她惯常内向的眼睛,会看到一些小事的迹象,花园里某些生动的地点,那她的笑声或惊叹声会将他的注意力引向它,就把沉默突然一扫而尽了。到了十一点钟,她会站起来,放下她的针织活儿,走进屋里去拿他们的茶点,咔吱咔吱地慢慢踏上那沙石小道,步入阳光中,不费力气地走掉,与其说她是使用自己肌肉的力量,到更像是太阳令她走得那么轻快。他望着她那么轻快地走着……他正在恢复健康。在他凝视的静态特质中,在他口部的松弛的感觉里,在他的向上平放着的手掌上,有一种柔韧…… 有一天,一只大蚂蚱呼的一声从她头上飞过,她惊叫一声跳起来,针指活儿散落一地。当她哆嗦着,弯下腰去把它们捡起来时,他笑她。她走进屋里去拿茶点,他开始看书了。但他不一会儿就放下书本,打了个呵欠,注意到她漏捡了的一卷粉红色的棉线,躺在玫瑰花圃里。 他回想着她,微笑起来。跟着他意识到有个古怪的老气横秋的小脸,在一种被催眠似的恐惧中紧盯着他。那只非常大的蚂蚱,在他的注视下吓得一动不动地蹲缩在那儿。那东西有着一副多么有趣的面孔啊!一个阴郁的长脸,莫名其妙地令人想起一个秃头,还有那么一个愁容满面的嘴。它活像是某个出自狄士尼卡通里的小人物。它稍微动了动,仍然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奇怪的身体,裹在某种旧款的咔咬作响的盔甲里。他过去从来没有看清,原来蚂蚱是这么一种滑稽样儿的昆虫呢!嗯,自然这是不会的;它们只会被人成群地想起,当作一种害虫——谁也不会绕道儿去看它们的嘴脸的。 那面孔确实出奇地像人,甚至表情也像,但看看它的身体,他认为那身体根本不能真正叫作身体,只有那脸孔同人类的还有几分相似之外,别的就毫不相像了。那身子像是用薄膜纸蒙在一个火柴枝的骨架上,就像小男孩的一架自制手工飞机似的。而那些腿根本不能被认之为腿——后边那条有巨大锯齿的,活像老鹤的脚,而前边的那些就像——像她的一个发夹,弯成两半。在这会儿,那生物慢慢举起了一只前脚,哆嗦着抹过它的头部,把左边的触须捋下来,就活像—人掏出手帕,抹抹额头一般。 他对这生物开始发生极大的兴趣,从轮椅上弯伏过去把它看得更仔细些。它意识到他逼近来,他感到惊奇地发现,在它那挺硬板直的两侧下边,可以看到一颗心脏的搏动。它呼吸得多么急促啊……他把身子退开一点,免得吓着了它。 他小心地观望着它,设法以不动弹来消除它的警觉,他意识到那东西内心里在斗争,它似乎在肉体上积集力量:这协调的力量接着以一种消竭着的战栗透过它的全身,最后一阵激动透过那又大又黑的往上翘起的腿杆。可是这蚂蚱仍留在那儿不动,好多次这努力的律动流涌过它,都消耗掉,可第二次它也只令人惊奇地蹦跳了几下,脚步不稳,又活像飞机那样,机架在地上拖曳着。 接着,那生物躺倒下来,向一侧歪倒,触角转伸出来,向着他。它用手摸索,在柔软的地上摸索一个支撑点,弯起它的肘子,使一把劲。奋力一挣,它又站直了身子,在它这样动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又再次俯身过去了——为什么它会这么困难。那是相同的困难,他自己的困境,那生物已失掉了一条腿,左腿只有向上翘起的腿杆子还留着,有着一个光滑的胫孔,无疑,另半条腿是在那儿衔接的。 现在,当他望着那蚂蚱一而再奋力挣扎,鼓起全身肌肉的力量,又一而再地消耗掉,始终那么窘惑地无法服从那传下来的信息,他完全能体会出那生物的感受。当然他了解那种感受!绝对可以断言那条腿是在那儿:你只要把它抬起来……蚂蚱翘起的腿杆颤动了,举了起来;那么为什么它不可以步行呢?他又再次尝试,信息来了,它传了下去,腿举了起来,现在它在准备着……现在跳吧!那腿杆子往空气一撑,什么也没撑到,没有东西可以支撑它往上跳起来。 他大笑起来,摇摇头:他知道了……老天爷,完全相似……他向房子喊叫:“快来啊!快来看看!你有另—个病人啦!” “什么?”她喊着问,“我在弄茶呢。” “快来看!”他大叫道,“现在来啊!” “怎么回事?”她说,厌恶地向那蚂蚱走近来。 “你的蚂蚱!”他说。她轻声尖叫了一下,跳到一旁去。 “别担心……它不会动弹的。它就像我一样没有害的,当你打它时,准是把它的腿打掉了!”他在笑她。 “嗯,我没有啊!”她责备地说,她厌恶它,但她更加厌恶伤害它,“我压根儿就没有碰过它!我打到的只是空气罢了……我不可能打中它的,也没打掉它的腿。” “那好吧,就当它是另—只蚂蚱好了,不过它断了一条腿,你得看看它……它不知道那条腿已不在了呢。上帝,我完全了解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一直在守望着它,老实说,真是离奇,我能明白它的感受跟我一样呢!” 她侧着脸儿,向他微微一笑;她似乎突然对什么这东西感到高兴。接着她神情恢复过来,走上前去,弯下腰,双手放在它的臀部上面。 “嗯,如果它不能动……”她说着,俯身在它上面。 “别害怕,”他笑道,“摸摸它。” “哎,这可怜的东西,”她说,怜悯得屏住气息,“它不能走动呢。” “可别鼓励它自怜啊。”他捉弄她。 她抬起头来,笑了。“你呀……”她避而不答,装出皱眉头的样儿。那蚂蚱把它那一本正经的傻脸转过来对着她。“真不该,它不是个有趣的老头吧?”她说,“可它会怎样呢?” “我不知道,”他说,由于是处境相同,使他免掉了责任感和难过,“也许它会再生出一条腿的,蜥蜴要是断了尾巴,它们会长出一条新尾巴的。” “哦,蜥蜴,”她说,“……不过这种却不会,我怕猫儿会捉住它。” “那么给它弄另一辆小轮椅,你可以把它跟我一起推出来。” “对,”她笑起来,“对于它只要弄一辆小小的车子,有轮的,就行了。” “或者,可以教会它使用拐棍,我肯定农夫会高兴知道它还能继续活动的。” “可怜的老东西,”她说,再次向那蚂蚱弯下身去。像回复童心似的,她捡起了一支细嫩的幼枝,非常轻柔地碰碰那蚂蚱,“真是奇怪,它竟然也是失掉同一条腿,是左腿呢。”她回过头来向他望去,微笑起来。 “我知道,”他点点头,大笑着,“我们捉对儿了……”接着他摇摇头,微笑起来,又再说了一遍“我们捉对儿了。” 她笑着,就在这时用那嫩枝并非常有意地更利害地抽了那蚂蚱一下,在碰到它的当儿,突然呼地掀起一阵振翅的响声,那蚂蚱飞走了。 她手中拿着嫩枝站在那儿,又有点怕它了,像个孩子似地气馁,哀叫起来,“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有好一阵沉默。 “别傻气了。”他烦躁地说。 他们都忘记了蚂蚱是能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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